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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透過櫟樹叢瞥見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她皮膚棕色,身上的藍裙子沾滿了灰塵,肚子奇怪地鼓起。那女人一見羅傑拔腿便跑,但卻跑不起來,她搖搖晃晃,拚命挪動腳步,接着就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后消失不見了。
羅傑大喊一聲,想讓她停下來,卻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他的聲音被身上那套嚴嚴實實的防護服捂住了,聽起來瓮聲瓮氣的。而且距離這麼遠,她根本聽不見。岩石的另一側是峽谷,無它路可走,除非從直上直下的岩壁爬上去。而這對一個像她那樣懷孕的女人來說顯然是不可能的。她定會被困在那兒,這樣他就有機會和她講話了。老天,這可不是人們相互結識的常見方式。尤其是這個女人是羅傑六年來除父母妹妹之外所見到的第一個人。
羅傑小心翼翼地走進峽谷,突然感到一陣心慌。萬一她帶着武器怎麼辦?她若是病毒攜帶者,那麼身上的防護服哪怕是被弄破一個小眼兒,也會要了他的命。
不出他所料,女人果然在那兒。她身材矮小,濃密的黑色長發用一條白頭巾扎在腦後。沾滿灰塵的頭髮亂糟糟地纏粘在一起。在那張消瘦的臉龐上,一雙眼睛顯得又大又黑。那女人正跪坐在一塊和羅傑的視平線一般高的岩石上。她背後是一面幾乎與地面垂直的岩壁。塵土和碎石在她周圍紛紛滾落,看來她剛剛試着想爬到上面去。
她正重重地喘着粗氣,胸腹隨着呼吸劇烈起伏着,嘴角邊滿是唾沫。她的嘴唇是葡萄凍一樣的深紫色。肩頭掛着一隻帆布包和一隻空罐子。那罐子不時撞在她身後的岩石上,發出空洞的聲音。那女人不安地注視着羅傑,打量着他那套純灰色的防護服,反光的塑料防毒面罩下那個像鳥喙般凸出的空氣過濾裝置。羅傑發現她把目光停在了她肩上背的來福槍上。
羅傑保持着和她的距離,沒有再靠近。雙手也從槍上拿開了。“別怕,”他說:“我只想和你談談。”
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女人歪着頭,彷彿在全神貫注地傾聽什麼,呼吸漸漸地平緩下來,也不再那樣死盯着他看了。“她覺得你沒說謊,”女人的英語有濃重的墨西哥口音。
“她說得沒錯,不管她是誰,”羅傑說。
女人看着他,突然大笑起來,使羅傑吃了一驚。“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呢!小傢伙,噢,別逗了!”
“我可不是什麼小傢伙,”他板起面孔,“我已經19歲了。真不明白你在胡說些什麼!”
“是我的孩子這樣說的,”她答道。“她總跟我說話,”女人張開了嘴,伸出自己的舌頭。“瞧,看見了什麼了?”
“你的舌頭,還有嘴裏都是紫色的。”
“得病以後就變成這樣了。如果你還能活下來,病癒后就會發生很多變化。”
羅傑不禁倒退了兩步。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把病毒傳染給別人?很可能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而且已經具有免疫力了。
“啊,”她自言自語道:“你躲過了那場疾病。這是她告訴我的。”
“你是從城鎮來的嗎?”羅傑問。
她垂下濃密的長睫毛,“唔,小傢伙,我是從某個鎮上來的。”
“可你--你現在怎麼孤身一人在這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我會告訴你原因的,”她說:“如果你回來的話。”她舉起掛在肩頭的罐子,打開蓋搖了搖,然後讓口衝下,兩三滴水從裏面流出來,落到塵土裏。“我需要水,還有吃的。給我帶回來一些,我就告訴你一些事,一些你需要知道的事。”
“我會給你拿來水和食物的,”他回答,“不管你告不告訴我。但你必須呆在這兒,好讓我能找到你。”她笑了笑,露出了殘缺變色的牙齒。真不知道她最後一次看牙醫是在什麼時候。如果還有牙醫活下來的話。“我會在這兒的小傢伙,”她說“你放心好了!”
他轉了一大圈才回到防護所,盡量確保不被人跟蹤。防護所位置很隱蔽,不易被發現。風力發電機和太陽能發電機都有露天裝置。風力發電機的風車設置在山頂,離防護所不足一百碼遠。
再爬一段山坡就到了。羅傑停了下來,腳下是乾涸的河床,現在正籠罩在巨大的陰影里。極目遠望,東面和北面是綿延的山脈,西面是浩瀚的太平洋,從高高的山上望下去,令人頭暈目眩。風和日麗的時候他常常想像自己看見了群巒之外的一座城市,一座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的城市,一座他曾在面紙上描繪過的城市。
從下方的陰影中傳來微弱的聲響,接着是碎石滾動的聲音。羅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一切如故。周圍已溶入了11月份的紫色薄暮之中。世界一片冷寂。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是野狗群。羅傑想起了那女人,她此刻正孤身一人處於夜幕之中。
那些狗一定很餓,這兒現在可捕獵的動物寥寥無幾。羅傑很少看到野兔或是麻雀,倒是時常看到郊狼。最近在這附近又發現了新的腳印--野狗的腳印。
那女人好象身邊沒有武器。火光可使野狗不敢靠近,可她有火柴嗎?
今晚如果再外出,爸爸肯定會懷疑。爸爸的幽默感已經喪失殆盡,他的肌肉綳得像神經一樣緊張,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總是生活必需品,還說生存必須冷酷無情。
羅傑走進防護所的主室時,屋裏靜悄悄的。他將防護服放在外間的壁櫥里消毒充電。諾伊正在房間的一角背法語單詞的動詞變位。她喜歡假裝這世界上還存在着法國;假裝還有神父在天主教堂里望彌撒;假裝仍然有藝術家聚在巴黎左岸的咖啡館裏高談闊論。羅傑不想揭穿諾伊的小把戲,因為他也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羅傑熱衷於設計建築:房屋、城堡、摩天大樓、別墅、教堂。然後把這些畫下來,再貼到牆上。所有這些建築將永遠不會被建造;房屋裏永遠沒有人居住;教堂里也不會有人作祈禱。這個少言寡語的孩子從8歲起就夢想成為一名建築師,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一個世界長大,這世界各種建築鱗次櫛比,卻沒有一個人居住;這個世界人們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建築。
如果還有人幸免於難,還有所需求,那該多好!
那女人還活着,並告訴他還有許多城鎮,她就是從某個鎮上逃出來的。她說的“某個鎮”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本想把有關這女人的事告訴媽媽。穿上防護服到外面去尋找倖存的動物或人類的蹤跡,這一開始是媽媽的主意。她曾不知疲倦地到處尋找,然而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
媽媽現在正卧病在床,臉上蓋着濕毛巾,她的偏頭痛犯了。屋內光線微弱。不知是媽媽頭痛的緣故還是發動機又出故障了。羅傑走到食品櫃前取出一聽桃子罐頭,就着罐頭吃起來。一下一下吃得很慢,就像在夢中。
“羅傑,”媽媽在床上問,“你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了嗎?”
“噢,”他有些猶豫,真不想跟媽媽說謊,“我想我看到一隻野兔,還有很多正在遷徙的鳥。”
“一隻兔子,”媽媽一邊說一邊用肘撐起身體,“我們真的好久沒看見兔子了。”
從前媽媽和羅傑一起出去的時候,他們最多只是發現些零落的骨頭和殘骸,野兔的、鹿的、山獅的,還有一次發現的殘骸顯然不是動物的。
“發現野狗了嗎?”爸爸說,“我可不願意讓你出去,外面很危險。”
“我只看到些腳印而已,爸爸。那些狗肯定到別處去了。”
“只要被咬一口,”爸爸說,“你就有可能被病毒感染,那我可就不能再讓你回防護所了,羅傑。我不能冒險!”
媽媽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毛巾從臉上滑落。她的頭髮垂在那張蒼白的臉旁,眼圈有些發黑。“他自己會注意的,”她說,“你會小心的,是嗎,羅傑?”
他們曾經發現的那具殘骸是個孩子的。那天媽媽和羅傑回到防護所后,她曾問過爸爸:“假如那孩子沒死,會怎麼樣?”“我們迫不得已,”爸爸說,“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你怎麼能這麼說,馬肯!那還只是個孩子!”“那孩子有可能是病毒攜帶者,克里絲汀,他也許會害死我們全家。我們現在必須冷酷無情,克里絲汀、羅傑。如果我們還想活就必須冷酷無情、鐵石心腸!……”
那女人沒被凍死,也沒被野狗咬傷。她在岩石上過的夜,岩壁一角被煙熏黑了,那兒還有火的餘燼。
羅傑帶給她一件媽媽的舊上衣--一件有毛領的紅色上裝。女人感激地接過去放在岩石上,撫摸着領子上的毛,“謝謝你,”她說道,“今晚我能暖和多了。”
她仰着頭,貪婪地喝着羅傑帶給她的牛奶,每吞一口喉嚨都動一下,她把剩下的奶倒進罐子裏。羅傑拿來的一聽火腿和一聽中國柑橘,頃刻間就都被她一掃而光。
羅傑笨拙地在離她幾碼遠處蹲下,看着她狼吞虎咽。清晨深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遠處山巒金色的剪影像山獅的肩膀一樣渾圓堅實。
“謝謝你,”女人說,“你心地很好。”
“別客氣,這沒什麼了不起的。”羅傑答道。
“不,”她說:“你們也就剩那些吃的了--我說的沒錯吧?”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我沒法一下拿太多出來。他們是有數的。”“我明白。”女人回答。
“要是我不再給你帶吃的,你可怎麼辦呢?”她聳了聳肩,“聽天由命唄!”
“可你不怕嗎?”
她看了看羅傑,她的睫毛又彎又長,優雅地長在那雙大眼睛周圍。要是她把臉上的灰塵洗掉,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呢?“我是會害怕的,”她說,“我當然害怕,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孩子的父親呢?難道他不在乎你出什麼事嗎?不怕孩子出什麼事嗎?”
她垂下眼瞼,“他被殺了。”
“別的親人呢?”
“沒有,”她說:“我只有他,我家裏人都得病死了。我們不像你們那麼有錢,沒有那麼好的山洞藏身。”
他不禁一驚,“你,跟蹤我了!”
“我沒跟蹤你,”女人說道,“難道還有別的可能嗎?別以為我是傻瓜!”
“別跟着我,”他說,“你會有危險的。”
“是嗎?”她問,“你家裏人害怕?怕一個可憐的墨西哥女人?你們住在貝弗利山莊時也怕你們的女佣人嗎?”
羅傑臉紅了,“我們以前住在聖芭芭拉。”
她聳聳肩,“都是一碼事。你們也該害怕。你知道嗎?我和我丈夫曾經發現一個山洞,門大開着,裏面的東西被搶劫一空,洞裏的人都被殺死了,我們看見了他們的屍體。”
那場災難降臨之時,有五個家庭來到山裏躲避。五個家庭,他們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從無線電里消失。羅傑想知道她指的是哪家。
她向身後的岩壁重重地一靠,空罐子叮叮噹噹地滾落到山谷里。
“世界變了,小傢伙,”她慨嘆道,“不再美好了,這個新世界沒有林蔭路;沒有美容院;沒有看電影的地方;也沒有醫院,更沒有紅十字會。你交不到朋友,也不敢輕易相信誰,只能緊緊把握住現在所能擁有的一切。”
第二天,羅傑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那個女人。那是一條背陰的長着茂密的灌木和蔥鬱的橡樹溪谷,一股細流從谷底流過,這是春洪留給秋日的紀念。
“別再叫我小傢伙,”他說,“我叫羅傑。”
她的長發披在肩頭,濕漉漉的,臉上的灰塵也不見了。羅傑注意到她棕色的皮膚異常柔嫩光滑,幾乎是半透明的。“好的,”女人說,“我沒想到你會回來,羅傑。”
“為什麼不來,就因為你告訴我的那些?”
“噢,是的,是的羅傑!”
“我並不怕你,我有槍,而你卻孤身一人。”“但也許並不止我一個,說不定我還有--你們怎麼說來着--‘同某’藏在附近,用我來引你上鉤,帶我們找到你那個妙不可言的小山洞呢!”“同謀,”他說,“那個詞念成‘同謀’。你的同謀大概都是幽靈。他們不開槍、不生火、不留下腳印,甚至看都沒法讓人看見。”
她笑了,露出變了色的牙齒,“我很高興你來了,”她說,“你這麼做不太明智,可我很高興你來。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叫羅西塔。”
“羅西塔,”他念道,“小玫瑰。”他試圖把她想成一個小女孩,小巧柔嫩像朵花一樣。可她現在卻恰恰相反,骨瘦如柴,身受病痛折磨,但胳膊上倒是肌肉發達。“羅西塔,”他問,“如果我不來,你會幹什麼?”
“海濱高速公路很近,”她答到,“如果我能找輛車,哪怕是輛報廢的舊車,我也能修好,重新開動。”
“但你能往哪開?開到哪兒呢?”
“我會修,”她自顧自地說著,好象根本沒聽見他的話,“我會修車,修縫紉機、遊艇,所有的機器,機器都喜歡我!”
羅傑想起了發電機,它維持不了一年了。可他們需要發電機提供更多的光和熱,需要用它帶動過濾器,抽取用水。她會不會修發電機?
“就算有車,你大概也開不了多遠,”他說,“1號公路每年都被泥石流沖毀!”
“你還有別的辦法嗎,羅傑?”
“101號呢?5號高速公路怎麼樣?”
“噢,不”她驚叫,“不--”她的手下意識地護着凸起的肚子,不停地撫摸着。
“沙漠,要麼是山谷,”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是你所要逃避的。”
“不錯,”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在那兒,他們會殺死我的孩子。”
“誰?”“那兒的人專門殺有病的女人生的孩子。”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她的手緊張地在腿上摩挲着,眼睛瞪着遠方,嘴唇無聲地抽動着,就像羅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她搖了搖頭,好象很不安。“我的寶寶覺得我能信任你,”她說,“你能做到嗎,羅傑?不論我告訴你什麼,你都不會幹蠢事?”
“不會,”他說,“我想我已經……猜到了。”
“什麼?你猜到什麼了?”
“嬰兒,那些嬰兒非同尋常,人們怕它們。”
“正是如此,”她說,“它們與眾不同。”
“可我不懂,難道不是所有的嬰兒都有所不同嗎?他們不能將嬰兒統統殺掉!”
“有些女人沒得病,她們的嬰兒很正常。可是我的--她就很怪,外在的,甚至內在的。”
他覺得自己的脈搏跳得更快了。“她能心電感應?”
“不錯,”她說,“她能給我顯示信息圖象。那些圖象--我曾自問他們是從哪來的。後來我明白了,是別的嬰兒傳過來的。我睡着時,能感覺到我的寶寶和其他嬰兒接觸。”
“其他嬰兒?在哪兒?”
“在城市裏,”她說,“在那兒不殺嬰兒。”
“所以你想到城市裏去?那樣孩子就安全了?”
“不!現在沒人進得去,一個人也進不去。那些嬰兒長得很快,他們的力量增長很得更快。那些城市現在全變了,是嬰兒們乾的。他們改變了城市,卻把人類拒之門外。”
羅傑想說點什麼,但頭腦一片空白。這世界已變得面目全非,完全超出他的想像。而病毒--看來爸爸的話有些道理:病毒是被蓄意製造出來的。所有被病毒感染的母親都會生出變種嬰兒。這些嬰兒長得很快,而且有與生俱來的心靈感應能力--正是這樣,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嗎?
羅西塔以一種挑釁的目光看着他,“她是我的孩子,我能讓她死。”
突然,她大口地喘息起來,一隻手按在身後的地上支撐身體,另一隻手捂住了肚子,豆粒大的汗珠從前額滾落。羅傑感到一陣恐慌。“怎麼了?”他問,“是不是嬰兒--是不是要……”
片刻之後,疼痛的折磨似乎減輕了許多,但羅西塔仍然急促地喘息着。“我不知道,”她說,“我懷孕只有六個月,但嬰兒長得很快,太快了!”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直到你沒事,”羅傑說,“周圍可能有狗,我可以把它們趕走。”
“好吧,”她說,“太好了!”她摩挲到一棵樹,便靠在上面,“聽說有個地方--北面--在海邊,人類和嬰兒能和平共處,我想去那兒。”
“但願我也能看見那地方,我也想去。”
“羅傑,你不能。”
“能,”他說,“我知道我一定能。”
……
她打了個盹,羅傑一直在旁邊守護。天色已接近上午,橡樹的樹陰遮在她的臉上,她的表情多麼不平靜啊!剛才的陣痛只是一場虛驚。羅傑只能在外面呆這麼久了。穿着防護服,既不能飲水也不能解手。他很不情願地叫醒她,“我現在必須走了。你不能一個人睡在這兒。”“謝謝你,”羅西塔說,“她也謝謝你,她很想感謝你,但她沒有語言,只有圖象。而你無論如何也看不見。”
她用手撩了撩頭髮,已經幹了。羅傑注意到她的頭上有一縷銀線。“她爸爸能看到圖象,她說有時透過寶寶的眼睛能看見--天堂。羅傑?”“怎麼了?”
“我想讓你作她的帕德里諾--你介意嗎?你懂我的意思嗎?”
“當然懂。”他答道,“帕德里諾是教父的意思。我不介意,當然,我很願意。”……
夜裏起風了,那風聲恍如一隻野獸在曠野里咆哮,它的呼吸熾熱如鐵。風不平息,爸爸不讓他出門。“你的防護服被石塊刮破怎麼辦,”爸爸說,“萬一你被野火困住怎麼辦?”
諾伊察覺到羅傑總想偷偷溜出門外,第二天早上她就告訴了爸爸。
“你要是再想那麼做,”爸爸警告道,“我就再也不許你出去了,永遠不許。”
生活死一般寂靜,死亡中孕育着生命。
爸爸無聊地把指關節按得噼啪作響,媽媽在夢中含糊囈語,諾伊哼唱着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羅傑在畫最後一張草圖,望着這張複雜的內部結構斜線透視圖,他不禁想道:如果永遠沒有機會看它變成現實,畫這些圖又有什麼意義呢?羅傑泄氣地扔下畫筆……
生活死一般寂靜,死亡中孕育着生命。
外面,羅西塔正在挨餓。也許更糟。
第三天早上,風終於停了。從防護所到山谷有一英里半的路,他急匆匆地向山下走去,身後的乾草上留下一行足跡。
峽谷空無一人,還離很遠他就看到岩石上只有一個白色的東西,那上面染了些紅色。那是她的白頭巾被血浸透了。旁邊的岩石也染成了鐵鏽色。看來她在那兒生下了孩子。
她在溪谷,那兒有水,她肯定會在那兒。
但是他並沒有在溪谷邊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水邊的泥濘里發現了野狗的足跡。還有一隻野兔的屍體,美麗的毛皮上濺着血。他懷疑那就是前幾天自己看見的那隻兔子。
又起風了。突然,一聲槍響傳來,山鳴谷應。聲音來自南面,來自防護所,還能是別的地方嗎?
他拚命從峽谷往回跑,穿着防護服使他跑起來笨手笨腳,來福槍不時拍打着後背。他累得氣喘吁吁,面罩上很快結滿了一層霧氣。他剛剛跑出山谷時,注意到天空中有什麼東西在動,那是些黑色的翅膀在天上盤旋。
他加快了腳步,還有一英里就到防護所了,只有一英里了。然而就在這時他發現了羅西塔。
她就在下面乾涸的河床上,谷口處的碎石坡下。羅傑在坡上跑過時,起先並未往下看,因此沒看見羅西塔,但他聽見了狗叫聲,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打架。羅傑向下一看,心怵地一驚,幾乎停止了跳動。野狗正在一個人的屍體上撕咬着,那人身穿一件粘滿塵土的藍裙子。
時間彷彿凝固了。羅傑獃獃地望着那群狗,每個細微之處都那麼清晰可見;畜生身上流膿的癩疥、棕色的皮毛、粉紅色的長舌頭,殘忍而飢餓的狗臉,還有支出來的長長的獠牙。
而在狗群下面,一隻棕色的人手緊緊抓着地面。
彷彿用了整整一個世紀的時間,他舉起槍,顫抖着勾住扳機。開了一槍,沒打中。又一槍,打中了一隻雜種狗,最大的目標,子彈打在狗肩上。
狗群驚散,紛紛後退。羅傑又開了一槍,這次打中了那隻雜狗的腿。野狗眨眼間跑得無影無蹤。
時間似乎又恢復了流轉,他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坡,穿過佈滿荊棘的灌木叢,腳下的碎石和露出地面的樹根幾次險些將他絆倒。他也真的摔倒了一次。他拚命地跑着,槍拖在身後,淹沒在揚起的滾滾塵土之中。
她趴在地上,一隻手伸了出來,另一隻手被壓在身下。身上的衣服已被野狗撕破,後背上的肉被咬掉了一大塊。羅傑蹲下來,把她翻了個個兒。她死了。雙眼瞪得很大,面容枯槁,瘦得嚇人。他以前可曾真正看清她有這麼瘦嗎?
她的胸襟被撕破了,露出一隻光滑的棕色乳房,乳頭上凝着白色的乳汁。那隻曾被壓在身下的手臂依然護着一個襁褓,羅傑一眼看出那是媽媽的那件紅色上裝。嬰兒被裹在裏面,頭頂露出毛領外,不哭也不叫。難道死了?
死了,像羅西塔一樣。
“為什麼你不呆在岩石那兒?”他對羅西塔的屍體說著話,彷彿她還能聽到似的,“我會回來的,你該相信我!”
不知何時一隻小手伸出毛領向他揮舞,那襁褓鬆了,他一眼瞥見嬰兒的臉。那半透明的小臉很是潮濕,是棕色的。皮膚下的靜脈隱約可見,嘴唇是靛青色的,比羅西塔嘴唇顏色還要暗。
然而,最奇怪的還要算是嬰兒的眼睛。
那雙眼睛沒有眼白。巨大的眼仁幾乎填滿整個眼窩。那是動物才有的眼仁,像牛或是鹿的眼仁,泛着乳青色的光。
羅傑極力抑制住心中一絲異樣的感覺。這是她的孩子,羅西塔的孩子。為了這孩子她把命都搭進去了。
他怎麼能就這樣扔下孩子不管?可要想保證嬰兒的安全,就得把嬰兒弄到岩石那兒,那就意味着他得碰着嬰兒;想喂這嬰兒就……接着他想起剛才想都沒想就給羅西塔翻個兒的時候,實際已經碰了她了。已經碰過羅西塔了,這和碰她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他抱起那嬰兒時無意間帶動了羅西塔衣服的下擺,露出了腰際一個血肉模糊的洞--一個彈孔!他怎麼把那槍聲忘了,正是那槍聲把他引到這兒來的呀!她一定是去了防護所,去為她和孩子要點吃的。而爸爸向她開了槍。她實際上在野狗到來之前就已經奄奄一息了!
混蛋!他咒罵著自己的父親:你這個混蛋!混蛋!他抱着嬰兒向坡上走去。
在半山腰他遇到了爸爸。爸爸身上乾淨防護服反射着耀眼的光,他手裏拿着槍。他伸出一隻手彷彿在警告羅傑,另一隻手端起了槍。“別靠前!”
“是你殺了她,”羅傑說,“一個帶着嬰兒的女人。她沒有一件武器,就算有也闖不進門去。”
“她知道我們住哪兒。”
“她孤身一人,帶着個嬰兒,靠我給她帶吃的。她只是來請求幫助。”
“原來如此,”爸爸說,“哦!你可不該那麼做,羅傑。食物得留給我們自己。”
“沒必要那麼長時間,發電機會在食物吃光之前報廢的。她本來可以修好的,她就干修理這一行。但是你問都沒問就把她打死了,不是嗎?”
爸爸的面具反射着陽光,讓人看不見他的眼睛,“你抱着她的孩子。”他說。
“你想讓我把孩子放在那兒不管嗎,爸爸?就讓那孩子去死?你能做出那樣的事?”
“羅傑,那才是明智的做法。羅傑,低頭看看。”
羅傑順着爸爸的視線看下去。
天哪!他剛才怎麼沒發現?怎麼沒感覺到呢?他防護服的膝蓋處破了個洞。一個洞。
透過這破洞看去,他的皮膚已被擦破了,正在流血。什麼時候弄成這樣的?是剛才衝下山坡的時候?也許是樹根或者石塊划的?要不要緊?
“我自己會消毒,”他說,“嬰兒沒靠近過傷口,什麼東西也靠近過。”
“羅傑,你的防護服已經破了,你還碰了那女人和孩子。”
“我很抱歉,羅傑。”
面罩之下,爸爸的臉沒有流露出一絲幽默或是憐憫,向羅西塔開槍時,他大概看起來就是這種表情。
“要是我沒染上這病呢,爸爸?你會讓我回去嗎?”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
爸爸帶給他一些凈水用來清洗傷口,無菌布用來修補防護服,還有足夠幾天的食物、飲用水,一套換洗衣服,鞋,一塊毯子,阿司匹林,奶粉,一張用作嬰兒尿片的毛巾。
衣服是在他受病毒感染,不再需要防護服的時候穿,阿司匹林可以鎮痛。
媽媽也穿起防護服,幾年來第一次走出防護所的門,身邊是背着槍的爸爸。當她向羅傑揮手告別時,忍不住哭了。
那天下午,他盡自己最大所能埋葬了羅西塔。他用一塊石片挖了個很淺的坑,用土和石塊掩埋了她。墳墓不夠深,野狗還是能挖出來的。但羅傑沒有別的辦法。
晚上,羅傑走回大岩石那兒,羅西塔的岩石,他所知道的惟一一個安全所在。在那兒,他和嬰兒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覺,沒有被襲擊的危險。
對於一個新生兒來說,那孩子的食量驚人。羅傑沒有奶瓶,只好將奶粉和水倒在一隻小金屬杯里攪成糊兒,嬰兒就像貓一樣舔食。她又足足喝了半盒牛奶,一直喝到羅傑托着她的手都累了。他想起羅西塔說過的話:那些嬰兒長得很快。他給嬰兒起名叫瑪麗亞,再沒有別人給她起名字了。他往瑪麗亞頭上淋了幾滴水,然後默默祈禱,覺得這事兒並不象他想的那樣傻裏傻氣。瑪麗亞不哭,只是用那雙獸類才有的眼睛望着他那雙眼睛,在月光下閃着幽幽綠光。他琢磨着她是否會用心靈感應的能力對他講話?會不會因為他聽不見而備感失望?她覺得孤獨嗎?
瑪麗亞,他的教女,不屬於人類,然而那是他所擁有的一切。
早晨,嬰兒似乎變大了很多。
她的眼睛是棕綠色的,“那些嬰兒長得很快。”他睡得糟透了,因為岩石硬得要命,上面又坑坑窪窪的。他覺得頭很疼,嘴很乾,不住地打着寒顫。
求求你,上帝!別讓我得病,別讓我感染病毒。
他又睡了過去,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濕了,頭脹得厲害,腦殼裏彷彿有隻氣球,正一點點地膨脹變大。大腿根一跳一跳地痛,嘴很乾,嗓子痛得要命,他勉強吞下四片阿司匹林,結果一點沒起作用。
羅傑知道那種病的一系列癥狀,是從廣播裏聽來的。他已經感染了病毒。
奇怪的是,他一點都沒有因此而感到恐懼。
他從岩石上站起身來,脫掉防護服,全身赤裸在溫暖的陽光下,慢慢晒乾身上的汗水。他大聲喊叫着,然後傾聽山谷里悠揚連綿的回聲,沒有被捂住的聲音。啊,他自由了。
他抬起頭看着蔚藍的天空,不戴面具,直視着太陽,雖然這加劇了他的頭痛,但他終於自由了。
突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於是趕緊穿上褲子、襪子、襯衫、鞋。對摺了毯子圍住自己,但還是覺得冷。
再過多久他才會出現幻覺?多久發作一次?間歇性清醒是否是由於疼痛的作用?
他爬回岩石,躺下來等待着。
疼痛的程度超乎想像,然而噩夢更為糟糕;他躺在滾燙的沙漠裏,太陽慢慢烤熟了他的肉。成群的螞蟻貪婪地吞噬着他焦黑的皮肉,而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骨頭一點點變成了碎末……
他躺在粘滿鮮血的草地上,馬群轟隆隆地從腿間馳過。一隻巨大的馬蹄向他臉上踏來,他覺得自己的腦殼像瓷器一樣被踩得粉碎……
他在一片佈滿碎石的山坡上迷了路,他走投無路,心裏充滿了恐懼。山坡上一扇封死的門后是他的爸爸媽媽妹妹。他無力地倚在門上,用青腫的拳頭砸着那扇鋼門。他對他們傾訴他的痛苦,告訴他們他已奄奄一息了。
沒人出來,沒人聽到他的聲音。
他依然形隻影單。
他滑倒了,滾下了山坡。碎石雨點般落下。而他則在塵土和石塊中一直滾下來,意外地碰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微弱的光線之中那東西看起來像只被割斷的人手。
疼痛難忍,但噩夢更糟。
夜裏他會不時看見一個被剝光皮的鬼魂在他周圍盤旋,眼睛像團火焰,呼吸如一股熱風,低沉的咆哮聲像遠處傳來的驚雷。他恐懼地喘息着,提醒自己這是夢,只不過是一場夢。
夢中之虎,如此具體、如此逼真,甚至能看清老虎每個眼皮上的三道褶痕;甚至老虎下巴上的白色條紋,還有那月光映照下精緻的鬍鬚都近在眼前。
而在虎之上,那天空與山的交界處,有一個犬類的剪影,映襯着半個月亮,頸毛竦動,看不出是狼是犬。那東西向後甩甩頭,發出難聽的嗥叫聲。另一個影子在它的身邊一閃就消失了。接着碎石滾動,重影逼近。一個夢,只是一個夢,沒有狗,沒有虎。
多麼逼真的老虎,它停下腳步,一聲低沉的虎嘯充滿了威脅的意味。
多麼逼真的野狗,現在就近在咫尺,凸出的口鼻,白色的牙齒,眼露凶光。
多麼真實啊,這種患病的感覺。他虛弱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站起來跑了。
老虎向野狗猛衝過去……
夢變得一團混亂,滿是咆哮、尖叫、撕咬。
接着是一片靜寂。
過了一會,夜色仍濃,另一個夢開始了。這是個好夢:他的頭被晃動了一下,兩唇間被塞進了些藥片,接着流進一股清冽的水。
一個聲音響起:“咽下去。”是媽媽的聲音。“試着咽下去,羅傑。止疼片會幫助你的。”
他咽了下去,過了一會疼痛減輕了些,他試着講話:“怎麼……”
“你回來的路上,我一直跟着你。你摔跤了,寶貝兒。現在正在水溝里呢!”
“可……”
“噓!別出聲,再喝點,你脫水了,休息一下。”
他閉上雙眼安然睡去。
黎明。最糟糕的夢來了:爸爸站在他面前,手裏拿着槍,“你媽媽昨晚出來了。我在消毒櫃裏發現了她的防護服。我可不想讓她再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你必須滾蛋!”
“爸爸,”他急得喊出聲,“爸爸!”
“是你自作自受,羅傑。如果你能活下來,那你就是那幸運的15%,祝你好運!”
“爸爸!”
“我要你在天黑前就走,我給你留夠了水和食物。如果你還活着,你就再不需要為病毒擔心了。從現在起你可以雲遊四方了。”
他感覺出燒已經退了,疼痛也不如先前那般劇烈。他正仰卧着,身邊是又長又乾的枯草。從附近的什麼地方傳來渡鴉的呱呱叫聲。他在這兒幹什麼?
他所記住的細節中有多少是夢,又有多少是現實呢?
羅傑坐了起來,這種努力使他感到一陣眩暈。脖子僵硬,胳膊酸痛。他四下里張望,接着想起那嬰兒。她應該是在岩石那兒。
他掙扎着站起來。從這兒到岩石大約有半英里的路。不遠,可是他的雙腳好象是別人的,不聽使喚。
他只走了一小段路就發現了腳印、狗的腳印。至少是一大一小兩隻狗留下的。大狗的腳印很特別,有一隻爪缺了一塊兒,有些腳印上還有血跡。
夢裏的那些狗至少是真的。
儘管只有不到半英里的路程,他還是用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岩石下。他閉着雙眼走進山谷,有點不敢看那也許會出現在眼前的悲劇。然而他睜開眼睛,如釋重負地大笑起來。嬰兒還在,而且活得好好的。
她躺在那件上衣里,用那雙動物才有的眼睛向外張望着,等待着,小手揮動着好象在向他招手。
她已經脫水了,皮膚被陽光灼曬得又干又熱。但食物和水都還在,還放在那件已經棄之不用的防護服下,沒有被動過。旁邊就是他那把很快就要變成一堆廢鐵的步槍。羅傑喂瑪麗亞吃東西時自己也喝了些水。他足足用了好幾杯奶粉沖的水才餵飽她。
他們需要更多的水。這裏離小溪有一英里遠,他必須儘早出發,因為他現在體力不支,走得很慢,他想在天黑前趕回來。
他們倆現在都是臭氣熏天,瑪麗亞的尿片需要洗一下,他的褲子也需要洗。羅傑解開襁褓,把她包在自己的防護服里,然後背起來福槍、兩個空罐子和骯髒的襁褓,轉身要走。他身後的嬰兒突然發出微弱的哭聲,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他轉過身來才看見她圓嘟嘟的小嘴一張一合地發出一聲聲短促刺耳的哭聲,像老鼠的叫聲一樣。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哭。
他想起昨夜只有她一個人,她明不明白,他從沒想過故意拋下她不管?她知不知道,他現在並不是要拋棄她?
他轉身走向嬰兒,肩上的槍壓得他不禁有些搖晃,他真的很累。“乖,瑪麗亞,”他說,“我想你能心靈感應,你看不出來嗎,我不會離開你的。”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坐在岩石上,抱起她,安撫着。他的胳膊被瑪麗亞的重量壓得很疼,她這麼小怎麼可能這麼重?“我必須走,瑪麗亞,”他說,“我們需要水,沒有水我們都得完蛋。我會回來的。”
她停止了哭叫,好象在看着他。她不想讓他走,他能感覺到這一點,就像他能感覺到胸中的心跳不規則,就像他能感覺到眩暈向他襲來那樣。
這感覺會過去的。他放下瑪麗亞,又拿起那堆東西,“我必須走了。”
他站了起來,接着就覺得天旋地轉,他倒下了。恍惚中他感到槍從肩頭滑落,然後就失去了知覺。等他睜開眼睛時,山谷已陷入一片陰暗之中,山那邊一抹金色的晚霞,天色已晚。
在他頭頂的岩石上躺着嬰兒,她呼吸異常,微弱而艱難。接着另外已個聲音:一聲低沉的咆哮。閃亮的利爪,有利的步伐,呼吸像一股熱風,眼睛像兩團火焰。是那雙在夢裏出現過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一團篝火一樣在陰影中閃亮:萬獸之王,虎中之王。老虎、老虎,目光如炬,在深沉的夜幕中……
他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動一下,竭力想把這一切弄明白。老虎甩着尾巴,從容地踱步。儘管利爪只離他的臉經寸之遠,卻似乎沒有發現他。從某個特定的角度看老虎是半透明的。他的目光越過老虎的喉嚨,腿上的肌肉,看了看兩邊的岩壁。
在他上方傳來嬰兒的呼吸聲,她似乎輕嘆了一聲。老虎的影象就像風中殘蠟一樣閃爍不定。
老虎會是一種幻象嗎?或者是另一種現實?是瑪麗亞弄到這兒來的?是她創造的?為什麼?
也許他第一次看到老虎時,並不是在作夢。也許正是這隻虎在他生病時守護在他身邊,救了他的命,趕走了野狗,吃腐肉的動物。
“我現在不需要你了。”他默默地想,我醒了,會很快好起來的。
他看着看着老虎就消失不見了。
羅傑忍痛艱難地站起來,拾起東西爬回了岩石,把臭呼呼的襁褓留在下面的平地上。現在太晚了,不能去找水。他準備明天去。
瑪麗亞閉上了眼睛。羅傑在旁邊躺下,用手臂護住她,好讓她暖和些。老虎已經離開了,可他仍很難使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真使她創造了這一切,真是她救了自己嗎?
“他們”在夜幕降臨後來了。他開始並沒看見,只是聽見了他們來的聲音,是馬群,那雜沓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夜空一片晴朗,空中掛着半輪皎潔的月亮。他看到瑪麗亞的眼睛睜着,發出乳色的光暈。她醒了,但只是靜靜地躺着。
他想要動一動--但動不了。他的身體軟弱無力,不聽使喚。手、胳膊、腿都失去了知覺。他只有眼睛能動,但脖頸之上的腦袋卻死沉沉的,連伸出舌頭舔一下乾裂的嘴唇都辦不到。他感到一陣驚恐。這難道是一種未被預料到的病毒反應?
馬的鼻息越來越近。他拚命轉動眼珠,向山谷外看去,看見了馬隊。
他們排成一列,進入山谷。共有四匹馬:灰的、黑的、白的、棕色的。馬背上的騎士都很矮小,全身都裹在黑色緊身衣里。
一個騎士在岩石邊停下來。面紗之上露出一雙獸類才有的眼睛,沒有眼白。騎馬者爬上岩石,從羅傑臂彎里取走了瑪麗亞。沒有一絲顧忌,毫不擔心會遇到羅傑的任何抵抗,彷彿早就知道他不會做出任何回擊一樣。
“你想把她怎麼樣?”羅傑無聲地問。
你會像羅西塔那樣照顧她嗎?會像我那樣照顧她嗎?
沒有回答。
馬匹嘶鳴,接着馬隊如幽靈般馳過山谷。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山谷之外,追隨着瑪麗亞:我會去找你的,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到你,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別忘了我。
他不奢望瑪麗亞能聽到他的話。
似乎過了好幾個小時,麻痹的感覺才漸漸消失。先是手和腳趾感到一陣疼痛,然後是喉嚨恢復了吞咽能力。隨之而來的又是那無止境的疼痛,蔓延全身,過了一會又沒事了。他的頭可以動了。看來麻痹並不是永久性的,不是由病毒引起的,而是他們在他身上安排的。好讓他們能更容易地帶走瑪麗亞。本來他可能會因失去瑪麗亞而傷心嗚咽,也會因為深感寬慰而泣不成聲,而此刻他卻欲哭不能。
他轉過頭,向谷口開闊處望去。那邊光芒四射,月色明亮,亮得足以讓人在這光下,沿着腳印一路追蹤過去。
又過了很久,他的手腳才完全恢復知覺。他忙爬下大岩石,三步並做兩步趕到谷口處。
到了那兒,他卻停住了。啊,瑪麗亞一定聽到他的話了,她做出了回答。
宛如雨後的沙漠裏綻放的初蕾,一幢幢建築在黑暗的群山間拔地而起,靜謐中流光溢彩,美麗非凡。遠處的山峰之側是一座閃着銀色光彩的城堡,高聳入雲,精巧別緻。在山那邊的摩天樓造型像飛機的操縱桿,氣勢雄偉,閃着綠寶石一般的迷人光芒。而在羅傑身邊的山上則有螺旋形向上、下延伸的樓梯。他就站在他那幢沒設計完的別墅里。窗戶敞開着,窗外就是那波光粼粼的深紫色的大海。
大海中央的小島上,就是那座城市。那座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的城市,閃着如珍珠般柔潤的光澤。他的城市。
他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人相助,像瑪麗亞那麼小的嬰兒怎麼可能獨自完成這一切?
或許事實就是如此?
哦,這並不重要。不管這城市是一個註定要消逝的夢,還是一個他永遠無法分享的奇迹,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一切是瑪麗亞為他創造的。
這是她的告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