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遼闊無垠的藍天下,火車在廣袤的大地上奔馳。
時間的車輪將歷史帶回到1958年的秋天。
1958年7月底,蘇聯共產黨總書記赫魯曉夫訪問中國,再次向中國領導人提出所謂建立聯合艦隊和長波電台的建議。這種企圖從軍事上控制中國的建議,被毛澤東主席堅決明確地拒絕了,赫魯曉夫當即大為不滿,尋找機會加以報復。不久,蘇聯政府單方面撕毀中蘇簽定的有關協議,在蘇聯學習的中國軍事留學生奉命回國——開往中國的一列國際列車上,塞滿了形形色色不同種族、國籍和身份的人:小販,紳士,妓女……從卧鋪到狹窄的過道,他們分佈在每節車廂里,就像他們在世界其他角落的足跡一樣,帶來了喧鬧熱情的叫賣聲,自得其樂的口哨聲,廉價放縱的親吻聲,和萍水相逢的短暫戀情。
中國留蘇學生單獨佔據着一節車廂,在這漫長的歸途中,他們唱歌、拉手風琴、吹口琴、看書,以不同的方式消磨着白晝與黑夜,即將回到祖國懷抱的喜悅充溢着整節車廂。
然而,一名年輕軍人卻始終沉默地凝視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在他眼前掠過,隨即被永遠地拋在了記憶的背後。和其他軍事留學生一樣,他也許談不上多麼英俊瀟洒,但是軍人特有的挺拔颯爽卻讓他渾身散發出堅毅的陽剛之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深邃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看上去是如此的憂傷。是的,是憂傷而絕非憂鬱。他在思索什麼?是闊別已久的祖國,還是,剛剛別離的蘇聯?
“經歷連年戰火而誕生的新中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以美帝國主義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新中國實行經濟和軍事封鎖,新中國只能依靠自己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來建設自己的國防和經濟,根據中蘇軍事援助協定,我國派出一批軍事技術人員到蘇聯軍事院校學習。”
黑暗的會議室內正在放映中國軍事留學生前往蘇聯學習的記錄片,解說員用標準的普通話清脆地解說道:“他們朝氣蓬勃地走下火車,列隊進入蘇聯軍事學院,一起參觀坦克,一起走進教室,意氣風發地進行學習……”這時,畫面中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他們中間。
他就是火車上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軍人——苗岩峰,他是1956年6月來到蘇聯高等軍事學院裝甲兵系學習的。
“記錄片上出現的這名30歲左右的蘇聯軍人,正在為苗岩峰他們講課。他是國際班的教師安德列——坦克工程師,少校軍銜。他很賞識苗岩峰。”畫面中安德列正在講評學員們的論文:“作為本學期學習的總結,人家在論文中,談了很多對未來裝甲車輛發展的設想,其中有很多想法很有啟發性。”
記錄片上一位高挑俊秀的蘇聯姑娘,將安德列的話翻譯成流利的中文。隨着鏡頭切換,我們看到這位蘇聯姑娘與苗岩峰正在校園內散步。
“她叫瑪莎,蘇軍的電器工程師,在國際班當翻譯,和苗岩峰有戀愛關係。”解說員話一出口,黑暗中就響起了低低的交談聲。顯然,大家對這段異國之戀相當關注,對他們來說,它也許就是解答整樁事件真相的一把鑰匙。
記錄片中的安德列還在講評論文:“我特別要提一下苗岩峰的論文,他對坦克的發展提出的注重整體設計的思路,與我們蘇聯設計師的想法不謀而合,我建議大家都看一下。但是非常遺憾,在中國,起碼你們這一代人是造不了坦克的,你們只要會維修我們的坦克就可以了——”
苗岩峰舉起手。
“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意見。可是,一輛坦克是一個國家工業水平的縮影,你們國家剛剛開始工業化,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記錄片的鏡頭最後停落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一名年輕削瘦的蘇聯軍人正認真地傾聽着安德列的講話,表情高深莫測。
“這個人是阿遼沙,”會議室的燈亮了,負責解說的李處長走到眾人前,神色凝重地說:“他是國際班的政委,中校軍銜,有蘇軍情報機關背景。”
列車繼續向祖國的方向前行。
有人輕輕拍了一下正在出神的苗岩峰:“還在想瑪莎?”苗岩峰抬起頭,面前含笑站立的人是同學魏可凡。
“瑪莎!這個名字一念出來就讓我感到心痛。不,可凡,不要再說起瑪莎吧,難道你還不清楚在我的心中,瑪莎是我還在滴血的傷口嗎?”
魏可凡卻自顧自地說下去:“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甚至有些忌妒。瑪莎這樣的姑娘並不容易遇到:但是,我可是比你理智,我告訴過你,我們是生活在現實之中的。”
“難道我生活在幻想中嗎?”苗岩峰難過地重新把視線轉向窗外,不知是在問可凡還是問自己,“難道我是生活在幻想中嗎?我愛瑪莎,正如瑪莎也同樣愛我。可我清楚自己是一個軍人,我的坦克之夢只應該在中國畫圓。瑪莎,你需要我,可是祖國更需要我!我愛你,可是面對祖國,我卻有更多的責任!安德列老師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可能造出自己的坦克,不!我一定要證明給他看,中國人照樣可以製造出坦克!如果這真的都是幻想,那麼就讓我一輩子都沉浸在幻想中吧!”
“小夥子們,要水嗎?”一位身穿舊式西服的中年人提着大茶壺走過來,打斷了苗岩峰的沉思,他急忙站起身去接茶壺,“同志,您請坐。”
“小夥子,你們是學習坦克專業的?”
“您怎麼知道的?”
“上次在大使館看電影,你們遲到了……”
“這麼說,您也是從蘇聯學習回國的?”
“差不多,我是拖拉機廠的。”
苗岩峰一聽來了勁,整個人馬上生龍活虎起來:“最初的坦克不就是拖拉機加炮塔嗎?咱們的專業差不多。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蘇聯的拖拉機廠稍加改造就成了坦克廠。”
“這我也聽說過。剛解放那會兒,國民黨在上海的吳淞碼頭留下不少美國的破坦克,陳毅市長叫我去修理坦克,我還真當了一陣子的坦克工程師呢。”
“這麼說,您是我們的老前輩了……”
一老一少話逢知己,熱火朝天地談了起來。苗岩峰和這位名叫韓天柱的工程師就這樣結識了。
苗岩峰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回到國內就已經成為一個波瀾的中心人物了。
“我介紹一下,這是裝甲兵技術研究院的杜院長和研究室的政治協理員趙文化同志,杜院長親自來參加我們的會議,說明他們很重視苗岩峰的問題。”說話的正是方才對記錄片進行解說的李處長。
“苗岩峰是我們定向培養的技術人員,我們黨委很重視這個問題。老趙,你來介紹一下苗岩峰的檔案材料。”院長杜延信當年從事技術研究,曾經對裝甲兵技術做出過卓越貢獻,因此他對人才相當重視。這一次竟然是苗岩峰政治上出現問題,的確是他不希望更不願看到的。
趙文化翻開面前的檔案,說道:“苗岩峰的履歷很簡單,他的父親是河北省城關小學的一個小學教師,他在家鄉讀完了小學和中學,到蘇聯留學前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裝甲兵系一年級學生,當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的學習成績很好,沒有發現任何政治疑點。”
“我們使館的同志接到秘密情報,說苗岩峰有重大的政治嫌疑。”李處長提出了問題的核心。
杜延信皺了下眉頭:“選派苗岩峰出國留學,我是積極支持的。當時我是哈軍工裝甲兵系的副主任,而且這件事也是經過黨委一致通過的。苗岩峰學習成績優秀,培養潛力很大,事實也證明他在蘇聯的學習成績非常突出,如果我們不慎重對待他的政治問題,將對我們的裝甲兵技術建設造成很大損失,太遺憾了。”
“可是,如果他有對方的情報背景,那對我們的國防技術安全將是一個很大的威脅。”趙文化顯然不同意杜延信傾向技術原因而維護苗岩峰。
“是呀,我希望能儘快查清,拿出證據。”杜延信輕輕地敲着桌子,思索着,“我個人覺得,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自己搞錯了,或者乾脆就是蘇聯人搞的離間計呢?蘇聯人很欣賞苗岩峰,千方百計地要把他留在蘇聯,但他還是堅持要回國,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
“我們已經請使館的同志再核實一下情況,會儘快搞清楚的。”李處長看着杜延信,“杜院長,為了國防安全,我們準備在苗岩峰迴國后對他採取隔離審查措施,您看怎麼樣?”
杜延信點點頭說:“我同意。”
列車還沒有進站,遠遠地就已經聽到沸騰喧響的鑼鼓聲和人群的歡呼聲。一幅幅盛滿熱情的大標語拚命舞動着,迎接從異國他鄉學成歸來的留學生。
苗岩峰幫韓天柱提着行李,依依不捨地送他下車,車外是一片歡樂的海洋。他們在人群中奮力擠着,突然聽到有人沖這邊大聲喊着:“爸爸!爸爸——”
隨着喊聲,韓天柱的女兒韓玉娟從人群里冒了出來,秀美溫婉的臉龐猶如綻放的夏日之蓮,燦爛的笑容流露出天真無邪的喜悅。苗岩峰被玉娟的美麗震懾住了,稍稍一愣。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女兒韓玉娟。玉娟,這是我們一起從蘇聯回來的小苗同志。”
苗岩峰連忙說:“我叫苗岩峰。”
韓玉娟羞澀地點了下頭,清亮的眼睛干於凈凈地掃過苗岩峰,旋即去拿父親的行李。鬼使神差,那一瞬間苗岩峰竟然想到了瑪莎。韓玉娟身上好像有某種氣質和瑪莎非常相似,儘管他說不清楚是什麼,可是他能意識到它的存在。這個姑娘柔弱的外表下也許藏着一團火呢,就像瑪莎一樣。
火車拉響了長長的鳴笛。
“你快回去吧,車馬上就要開了。記着,到了北京,有什麼事兒給我來信。”韓天柱和苗岩峰緊緊握了握手,告別而去。
苗岩峰匆忙返身向火車走去,卻被幾個穿藍色便裝的人迎面攔住,其中一人是負責對他進行審查的李處長。
“你是苗岩峰嗎?”
“你們是幹嗎的?”苗岩峰警惕地反問。
李處長出示自己的工作證:“我們是保衛部的,請你跟我們來一下”
“我還要到裝甲兵技術研究院報到。”
“你先說清問題吧。”李處長冷冷地說。
苗岩峰大惑不解:“什麼問題?”
李處長沒有回答,嚴肅地命令道:“走吧。”
火車再次拉響了啟動的鳴笛。
苗岩峰突然轉身跑向火車,但卻被抓住,按住雙臂,“你再不老實,我們就給你戴銬子了。”
苗岩峰有口難辨:“我……你們搞錯了吧。”
李處長示意鬆開他,嚴肅地說:“沒錯。我們奉命對你進行政治審查,希望你能配合。”
苗岩峰終於明白是真的有事情發生了,儘管他還不清楚到底為什麼,但是眼前的陣勢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事情非同小可。他忽然想到了可凡,見不到自己回車廂,他不知道得急成什麼樣於。真沒想到回國的第一站竟然是政治審查,苗岩峰苦笑了一下,隨着保衛部的人向另一節車廂走去。
“你認識他嗎?”
看着李處長手中阿遼沙的照片,苗岩峰逐漸明白對自己審查的原因所在了,“認識,他是我們國際班的政委,叫阿遼沙。”
“你知道他有情報機關的背景嗎?”
苗岩峰搖搖頭:“不清楚,但可以感覺到。”
聽他這樣說,李處長不由得身體向前微傾出去:“請你說具體一點。”
“前不久,我們正在上自習課,突然進來一些人,抓走了一個阿爾巴尼亞的學員……”苗岩峰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蘇聯高等軍事學院的國際教室內,講桌上擺放着一隻坦克模型,學員們正在寫作業,交流彼此的意見和看法。突然教室門被猛地推開,幾個身穿黑色風衣的蘇聯人闖進來,不由分說地給阿爾巴尼亞學員卡盧奇戴上手銬,粗暴地把他往門口拉去。大家吃驚地看着,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卡盧奇的課本掉到了地上,一隻皮靴踩過去,留下半個泥腳印。苗岩峰彎腰去撿書,卻在他們出門的剎那間,看見了門口指揮行動的人竟是戴着眼鏡的阿遼沙。
“當時我突然覺得他這個人可能不尋常。”苗岩峰向審查人員交代。
“你對他還有什麼印象?”
“他這個人平時話不多,對人還蠻和氣,舞跳得很好,他很愛喝酒,愛喝蘇聯的那種伏特加,一喝酒就很興奮,不過很多蘇聯人都是這樣。”
“平時他和你接觸多嗎?”
苗岩峰搖搖頭說:“不多。”
“他和你談過讓你留在蘇聯嗎?”李處長凝神觀察着苗岩峰的表情。苗岩峰一臉坦誠,沒有絲毫猶豫就承認了:“談過,他和安德列老師都跟我談過。”
“說下去。”李處長覺得他已經開始接近整個事件的核心了。
“我記得在一個聯歡會上,他們突然向我提出來,希望我將來留在蘇聯……”
那個夜晚,俄羅斯民族的熱情豪爽讓整個聯歡會熱鬧得像煮沸的開水,苗岩峰清楚地記得,當時他代表中國留學生表演節目——二胡曲《月夜》。
曲折悠長的音樂與意境讓全場霎時安靜下來,直至曲終,片刻才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演奏完畢,苗岩峰擠出歡樂的人群,這時會場上又響起手風琴演奏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拉得太好聽了。”瑪莎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凝視着苗岩峰的幽藍眼睛中閃動着驚嘆。
安德列上前用力擁抱住苗岩峰:“苗,想不到這麼簡單的樂器能發出這麼美妙的聲音。”
“謝謝,我們中國的二胡,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了。”
“你們中國有着讓人羨慕的歷史文化,就像你拉的曲子,讓人回味無窮。”一旁的阿遼沙難得地說了句讚美中國的話。
“阿遼沙政委對中國音樂也有興趣?”
“是的,可是我更喜歡俄羅斯歌曲,比如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們還要繼續談話嗎?馬上就要跳舞了。”瑪莎不滿地打斷他們的談話,提醒阿遼沙。
“你先跳吧瑪莎,我們還要談一談。來,我們到這邊來。”說著,三人向僻靜處走去。手風琴的聲音漸漸被人群的歡呼聲淹沒。
“苗,我看了你的全部作業,你是一個好學生。”
“謝謝老師。”苗岩峰有點詫異安德列突然的開場白,他敏感地覺察到這大概不會是場隨便的談話。
“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請老師說吧。”
“苗,你學的很多東西回到中國是用不上的,因為起碼在你們這一輩子,中國是沒有能力自己製造坦克的。”
“您的意思是說……”
“如果你在學習之後留在蘇聯,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的阿遼沙突然接話,“如果你願意,學院會幫助你做好必要的安排。”
“如果我沒有記錯,在古羅馬人所敬奉的神靈中,有一個叫特爾米努斯,他就是守衛疆界之神。這個神的形象是一塊界石。從遠古時代,在你們的文化中,疆界的神聖和保衛疆界不受侵犯的神聖性就被確認了。同樣,在我們中國人的心目中,疆界也是同樣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就是為了保衛自己的祖國而來學習的。”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苗岩峰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但是卻能很快地做出回應,更多的,是源於一個中國軍人的職責和技術人員的良知。
“你的理由是很神聖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是搞技術的,具體地說,是搞坦克的,根據你們中國現在的科技和工業水平,起碼在你們這一代是無法自己製造坦克的,難道你就甘心學到的東西沒有地方去用嗎?”阿遼沙仍在試圖說服苗岩峰。
“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我的國家送我到這裏來學習,就是為了我們回去以後製造出中國自己的坦克來。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會成為現實的。”儘管早已考慮到中國軍人的倔強和強烈自尊,面對苗岩峰毫無迴旋餘地的拒絕,安德列和阿遼沙還是有些尷尬。
正在這時,瑪莎跑了過來:“你們還要說個沒完嗎?岩峰,我們去跳舞吧!”
苗岩峰趁機脫身抱歉道:“對不起,我要邀請瑪莎去跳舞了。”說完,不待他們開口,便和瑪莎走進舞場,在歡快的手風琴伴奏下,翩翩起舞。
安德列和阿遼沙遠遠地注視着他們,卻神情各異。
就在苗岩峰接受審查的同時,魏可凡已經順利到達裝甲兵技術研究院報到了。
身穿新軍衣的他整理了一下軍容,敲響了院長辦公室的門。“報告院長同志,我是新分配來的魏可凡。”說罷抬手敬禮。面對杜延信,他難免感到緊張。
“我知道,你是從蘇聯學習回國的。來,坐下。”杜延信招呼說。
魏可凡沒動。
杜延信不由地笑了:“坐嘛,不要這麼緊張。”說著,給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
魏可凡坐下說:“院長——”
“有什麼事兒嗎?”
“我們有個同學叫苗岩峰,他被保衛部抓走審查——”魏可凡觀察着杜延信的臉色,小心慎重地講出造訪的目的。
“你都知道了?有些事情要調查一下,有沒有問題還沒有結論,你可不要亂傳。”聽院長這樣回答,魏可凡略略放下心來,從兜中掏出一摞獎章:“是這樣,我從他的背包里找到這些東西,不知道組織上有沒有用?”
杜延信饒有興趣地逐一翻看:“你給我翻譯一下。”
“這是最佳論文獎狀,這是學期優秀成績獎狀,這是——”
杜延信點點頭:“用功學習是該獎勵呀。哎,小魏呀,我聽說你和苗岩峰是不錯的朋友?”
魏可凡緊張地站起身,立正:“報告,我們只是住一個寢室,這是組織安排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問題——”
“你別緊張。”杜延信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來,“誰也沒說你有什麼問題呀。你知道,蘇聯人要留下苗岩峰嗎?”
“我……哎……有一次,我晚上到教室找東西,剛要進去,聽見裏面安德列老師和阿遼沙政委在說話……”魏可凡猶豫片刻,向杜延信講述了那天夜裏他偶然聽到的談話。
阿遼沙說:“你真的認為,苗岩峰的論文很有價值嗎?”
“怎麼說呢?與其說我認為他的論文有價值,不如說我認為他這個人有價值,他很有天賦,很聰明,再學習一下,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軍事科學家。”
魏可凡很熟悉這正是安德列老師的聲音。怎麼,他們在談論苗岩峰?魏可凡不由地警惕起來,放輕腳步,悄悄靠近門口。
“既然這樣,我們要讓他留在蘇聯。”
“如果想讓苗岩峰留下,必須是他自願,你知道,科學是靠這個的……”魏可凡想像得出安德列老師一定又在指着自己滿頭金髮的腦袋。是的,頭腦,他總是在課堂上這麼對他們說。
“我們要想辦法說服他自願留在蘇聯。”
“如果他能自願留下,當然很好。”
“我們要想一切辦法,明白嗎?”阿遼沙的語調讓偷聽的魏可凡敏感地聯想到,事情可能會變得複雜起來。
“蘇聯人很重視科學技術,也很重視技術人才。”看着魏可凡走出去,杜延信對身邊的趙文化說。剛才魏可凡提供的安德列與阿遼沙之間的談話,無疑對進一步調查苗岩峰事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證實了杜延信最初的猜測。
趙文化點頭同意道:“所以他們對苗岩峰有那麼大的興趣。”
“應該說,我們也很重視苗岩峰。”杜延信指指桌子上的獎章,“這些東西,你們拿去,看過之後把它還給苗岩峰。要儘快找魏可凡談談,一定要注意政策。他現在有些緊張,不要再給他增加思想負擔。”
趙文化點頭表示明白,又說:“聽說使館那邊又搞到一些有關留學生的影片,是蘇聯人拍的,很快就能帶回來。”
“你們看的時候叫上我。”杜延信心事重重地說。
趙文化完全沒有察覺到杜延信的擔憂,站起來道:“是!”
一輛大客車穿行在蘇聯城市的街道上,俄羅斯古老宏偉的建築一閃而過。
這是會議室里正在放映的中國軍事留學生在蘇聯發生的一次衝突的記錄片。
大客車停在了蘇聯某坦克實驗場大門口,中國和蘇聯的學員們下車集合,準備參觀。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門口的蘇聯哨兵攔住隊伍,將中國學員阻擋在外面,禁止他們參觀。
“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上前交涉的年輕軍人正是魏可凡,表情激昂,看上去相當氣憤。
“我這是執行命令。”
“你是軍人,我也是軍人,我的上級命令我到這裏來學習。”
“請你出去,我在這裏執勤。”哨兵對魏可凡的憤怒置之不理。
瑪莎上前和哨兵交涉。瑪莎的話顯然發生了作用,哨兵無奈,只好打電話彙報。
銀幕上出現一名軍官,身後是一隊荷槍實彈的蘇聯士兵,一字排開站在鐵絲網前,與外面群情激奮的中國學員對峙着。
蘇聯軍官對瑪莎嚴肅地說:“這裏是蘇聯的裝甲兵試驗場,有很多保密武器,我們接到上級命令,中國同志不能進去。”
“我們到這裏學習是我們兩國政府達成的協議,你們為什麼不遵守協議呢?”
“你去問我們的政府吧。我是軍人,只能服從命令。”
聽到這樣不守誠信的回答,中國學員情緒激動,場面十分混亂。
“大家聽着,我們和他們爭吵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我們就在這裏靜坐示威。”鏡頭立刻對準了提出建議的人——苗岩峰。
“如果這樣,我們國際班的其他同學也不進去,我們和中國同志在一起。”瑪莎的聲音響起,她和幾個蘇聯學員進入了中國軍官的隊伍中。
魏可凡看向這個蘇聯姑娘:“瑪莎,你不要這樣,你會受罰的。”
安德列不動生色地走到蘇聯學員隊前:“立正!向右轉!齊步走!”
苗岩峰也催促道:“瑪莎,你走吧。”
“用不着你來教我怎麼做。”瑪莎倔強地回答。
安德列帶領其他蘇聯學員進去了,只有瑪莎站在中國學生的隊伍中。
會議室的燈亮了。
杜延信率先發言:“我看,苗岩峰他們表現得都很好。”
“可是這個片子還是證明不了苗岩峰沒有問題。”趙文化反駁道。
“這是你們審查的事情了。我看我們這些同志表現得不錯,當然也包括苗岩峰。你們說呢?”
“就這個事件來說,我完全同意杜院長的看法。”
杜延信皺了下眉頭,對趙文化拐彎抹角、避重就輕的方式不滿地說:“老趙,你這個大老粗,什麼時候也學會咬文嚼字了?好啊,跟他們知識分於打了幾天交道,長進了。”
“院長,您不是批評我呢吧?”
“批評你?老李,你說呢?”
眼看氣氛僵持起來,李處長識趣地站起身:“我……我還有點事,先去一下。”李處長一走,其他幾個人也都跟着走出去,會議室里只剩下了杜延信和趙文化兩人。
杜延信緩和了一下僵局,用平靜的語調說:“老趙,咱倆一起工作好幾年了,我說的話不中聽了?”
“有點!”趙文化問聲悶氣地說。
“論文化程度,我比你高,可說起原則性,你一點不比我低,我要是有什麼說的不對,你可得及時提醒我。”
“您又說重了。”
“說實話,這些日子我總感到有點不對勁,在苗岩峰的問題上,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年輕人不是那種人。”杜延信再次對趙文化袒露自己的觀點。
“您愛才是出了名的。如果排除政治問題,苗岩峰確實是個人才。可是,院長,這可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趙文化加重語氣,把政治的大帽子又搬了出來。
杜延信突然感到胸口堵得難受,再也不能把談話繼續下去了:“政治問題還是你們調查清楚吧。”說罷,他轉身離開,把面帶慍色的趙文化獨自留在了會議室里。
關於苗岩峰的調查還在進行當中,調查小組特意安排了一次與魏可凡的談話。
“請你談談苗岩峰和瑪莎的情況。”
“怎麼說呢,我也不清楚他們什麼時候好起來的,但是當我發現之後,我曾經勸過苗岩峰——”魏可凡在敘述中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黃葉隨風飄落在寬闊的街道上,暮夏的蘇聯已經可以嗅到秋天荒涼的味道。魏可凡從教學樓里出來,看到了苗岩峰,緊趕兩步,追上了他。
今天,無論如何,我也要和岩峰談談,我看得出來,他在戀愛,深深地墜人愛河。儘管他總是否認,但那雙看瑪莎時滿含柔情的眼睛卻坦白了一切。
“岩峰,你這個傻瓜,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來了,只有你自己還以為那還是個秘密。但是,作為朋友,我還是要提醒你,並且有責任提醒你,你和瑪莎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苗岩峰反問。
“政治,你應該清楚。我們是學習軍事科學的,瑪莎又掌握了很多軍事技術,在這方面我可是比你清醒……”魏可凡看見一絲憂傷從苗岩峰的眼中一閃而過。
“別說了,我都知道。”
“知道,知道你還讓自己陷進去。感情是身不由己的,是嗎?你錯了!在階級社會裏,感情是要打上階級烙印的。”
“也可能是我錯了,讓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我會把握分寸的。”苗岩峰深深吸了口氣,轉身獨自離開了。
看着他的背影,魏可凡拿不准他到底會怎樣處理和瑪莎之間的感情。這個苗岩峰,平時看上去不動聲色,甚至有點冷冰冰的,但魏可凡卻知道其實他的心火熱得像熊熊燃燒的冓火,對感情看得非常重。他總是把心事深深藏在心底,誰也猜不透他。
“奇怪的事發生了。那次中國學生的靜坐事件之後,瑪莎就失蹤了,新來的翻譯米哈依同志代替了她的位置。我們心中都很清楚這一定和那天瑪莎對我們的支持有關,她這樣公開與自己國家作對,是不會被允許的。瑪莎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岩峰簡直快要急瘋了,到處尋找她的蹤影。說真的,我也很擔心瑪莎的處境,但是,我更擔心苗岩峰,惟恐他會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傻事。在這個時候,一念之差,也許就會釀成大錯。”
“那天夜裏,我發現苗岩峰悄悄溜了出去……”魏可凡的眼前再度浮現出那夜發生的事情。
苗岩峰悄悄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出宿舍。魏可凡悄悄地跟在他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了軍事學院一座戒備森嚴的大樓外。苗岩峰悄悄接近大樓,看到有個巡邏的哨兵走近,他急忙躲進一個轉彎處的陰影中。
遠處,一個蘇軍軍官的身影也在向這邊走來,越來越近。
苗岩峰緊張地靠在牆上,突然,他感到有人猛地從身後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很地將他壓倒在地,按住雙手,任憑他拚命扭打反抗,也無濟於事。
走近的軍官原來是阿遼沙,他有些吃驚地發現被暗哨按住的人竟然是苗岩峰。
苗岩峰抬起頭,倔強地看着阿遼沙:“讓我見見瑪莎。”
哨兵從地上揀起一個紙包,遞給阿遼沙,那是剛才從苗岩峰的手中掉下來的,苗岩峰見狀使勁掙扎,憤怒地吼道:“還給我!把它還給我!”
紙包被打開,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在夜色里含苞待放。
阿遼沙靜靜地看着那朵玫瑰,片刻,忽然命令說:“放了他!”
“他……”哨兵還在猶豫。
“我命令你,放他走!”阿遼沙怒喝起來。
哨兵鬆開了苗岩峰,但是苗岩峰卻沒有離開,他用肯切的口吻對阿遼沙說:“讓我見見瑪莎,我們馬上就要回國了。”
阿遼沙不語,轉身走開了。
哨兵把紅玫瑰扔在苗岩峰的腳旁離去了,苗岩峰呆立着,地上的玫瑰花兀自嬌艷着。
這一切,都被藏在遠處的魏可凡看在眼裏,他不由得長長鬆了一口氣。
“接着就發生了阿遼沙把苗岩峰接走的事情,對嗎?”趙文化聽完魏可凡對那晚的描述,緊接着追問。
“對,我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我們正在上課,阿遼沙把苗岩峰叫了出去。出於好奇,我探頭窗外,看見苗岩峰上了樓前的一輛汽車,至於他們去了哪兒,都談了些什麼,只能問苗岩峰了。”
調查已經進入了整樁事件的最核心,趙文化和李處長心中都很明白,弄清楚苗岩峰在這次神秘的接觸中究竟遇到了什麼,直接關繫着他個人的命運和前途,乃至國家軍事技術的安全。
“那天,阿遼沙政委突然把我叫去,我跟他上了一輛汽車,我問他去哪兒,他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苗岩峰的情緒已經恢復了平靜,但是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語調中還是流露出淺淺的波動。這一切細微的變化,都沒能逃過趙文化和李處長的眼睛。
“我怎麼能夠保持平靜呢,即使是此刻想起,我仍能清晰地體味到那種驚心與痛苦交織的滋味。我不知道阿遼沙帶我去的是什麼地方,問他,他也不會說的。我們都是軍人,雖然來自不同的國家,但是軍人的職責卻都是一樣的。”
“他引領着我走進一棟大樓,然後指着一扇門,說:”請吧!‘他和往常一樣彬彬有禮,也和往常一樣陰晴難測。
“儘管我不知道門后等待着我的將會是什麼,但是我清楚自己除了鎮定地面對,別無退路。然而,推開門的時候,我看見了瑪莎。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在這短暫的相聚里拚命地想要牢牢記住對方的模樣。我就要回國了,這一走也許就是永別,能夠見到瑪莎,是我那刻最大的心愿。
“這時,瑪莎告訴我,只要我同意留在蘇聯,我們馬上就可以結婚,這是阿遼沙親口說的。我承認聽到她的話時,腦子混亂極了。但是,我心裏很清楚,我的未來屬於中國,而決不是蘇聯。我問瑪莎,‘你願意跟我一起回中國嗎?’”她的回答徹底粉碎了我的幻想:“你知道這不取決於我,更不取決於你。‘”瑪莎痛苦的神情讓我終身難忘,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因為害怕失望,聲音都在顫抖:“難道你不願意和我結婚?如果你不同意留下來,我們很可能永遠都不能見面了!’”我不知道拒絕對瑪莎究竟意味着多麼大的傷害和悲傷,但是我無法給出承諾,因為,我是一名中國軍人。
“瑪莎流着眼淚使勁地搖着我的肩膀說:”你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趕快決定吧!‘“不,瑪莎,你不要逼我,別逼我——”這時阿遼沙進來了,不由分說地把瑪莎向門外拉去。
“岩峰,你快說呀!‘瑪莎回頭拚命地向我喊着,她的目光就像冬天伏爾加河上的冰雪一樣寒澈入骨。我就這樣與她分別了。”
苗岩峰故事一樣的經歷讓審查員們疑竇重重,他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還有沒有什麼嚴重的情節被隱藏?不能說這種懷疑是毫無道理的,畢竟苗岩峰迴國前失蹤了一天一夜,雖然晚上已經有人可以證明,而白天,大家聽到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詞。這件事會不會成為懸案?李處長感到心頭被沉沉地壓上了一塊石頭。
“老李,要真成了懸案怎麼辦?”趙文化同樣不無擔憂地問。
“沒有查不清的事兒,不過就是時間長短罷了,這就需要長期觀察,才能做出結論。”
“長期觀察……”這四個字牢牢地記在了趙文化的心裏。
這時小劉匆忙走進辦公室:“處長,剛接到外交部的機密急件。”
“快拿來。”李處長急忙打開信件,“我們的大使館經過核實,證明苗岩峰沒有問題,向他們提供情報的人有嫌疑。”
小劉憤然道:“他們在用離間計!”
“不排除有這個可能。”李處長興奮地點點頭。
“老李,你趕快打電話通知杜院長。”此刻最盼望這個消息的人應該就是杜延信了,趙文化心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