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1985年5月23日到6月6日,中央軍委召開擴大會議,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在會上宣佈:中國政府決定將中國人民解放軍減員100萬。小平同志指出:“這是中國政府和人民有力量和有信心的表現。‘這是對軍隊建設指導思想實行戰略性轉變,把軍隊工作從立足於早打、大打、打核戰爭的臨戰準備狀態真正轉人和平建設的軌道,軍隊建設開始從數量規模型向質量效能型轉變,進行大規模的體制改革、精簡整編工作。為適應未來反侵略戰爭的需要,軍委決定在當年要完成陸軍整編的工作,這將使我軍陸軍的兵種結構發生重大變化,特種兵數量將第一次超過步兵,裝甲兵將成為陸軍的主要突擊力量。
會後,瑞副部長親自找苗岩峰、魏可凡二人進行了一次談話,並下達了新的任務:“根據未來反侵略戰爭的需要,軍委下決心研製國產第二代主戰坦克,現在就要開始新坦克的論證工作,我們製造的坦克能不能適應未來戰爭的需要,很大程度取決於我們的論證工作做得怎麼樣。另外,你們提出的那個雄心勃勃的建設車輛試驗場的計劃已經得到批准。總參首長下這個決心是很不容易的,根據你們的建議,在設計上參考了美國阿伯了試驗場和德國陸軍42試驗場。建成之後,它將是亞洲最大的車輛試驗場,設備也是最先進的。你們馬上要成立工程建設領導小組應刻開始施工。”
就這樣,由苗岩峰挂帥工程建設領導小組的組長,魏可凡配合第二代主戰坦克的論證工作,兩個軍政一把手一起上陣的局面開始了。但是在決定誰來牽頭國產第一代導彈發射車的試驗定型工作的討論中,苗岩峰建議把這項任務交給所里的年輕人去干。在苗岩峰的竭力爭取下,研究所決定這次試驗成立兩個組,一個由孫明建帶一個年輕人組成,另一個則仍由苗岩峰等老一代組成,兩組同時測試,這樣既保證了質量,又鍛煉了年輕人。
同瑞副部長告別後,苗岩峰與魏可凡就直接去醫院看望了韓天柱。他們心裏都很清楚,這輛國產第一代導彈發射車很可能就是韓天柱主持的最後一個設計了,能夠親眼看到它試驗定型成功,是他最大的心愿,甚至說不定會成為他最後的遺願。坐在飛馳前行的車裏,苗岩峰和魏可凡默契地誰都沒有去提這個敏感的話題。
對於韓天柱,他們都有着一份極其特殊的感情,這不僅因為他們從火車上相識開始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共同為新中國的第一代坦克的研製生產做出過貢獻,將它送上了10年國慶閱兵大典;不僅因為他們在10年浩劫里仍然沒有放棄對中國坦克研究的努力,冒着生命危險為祖國打撈蘇制162坦克;也不僅因為面對“文革”后百廢待興的新一代坦克研製事業,他們再次共同站到了一起;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同樣身為科研工作者,他們在韓天柱的生命軌跡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尤其對苗岩峰來說,他感到的已經不完全是身份相似帶來的親切,在韓天柱的身上,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和歸途。
到了醫院,他們走向韓天柱的病房,卻意外地看到了孫明建,他正坐在病房門前的長凳上,身邊還放着好幾捲圖紙。他是來向韓老請教他在那輛導彈發射車設計上的想法,他在為進行導彈發射車的試驗定型而做準備。
對苗岩峰來說,孫明建與他不謀而合的想法,堅定了將這次試驗定型的任務交給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想法。但是,魏可凡仍舊顧慮重重,畢竟此次任務重大,不是件小事,他實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病房內,昏睡不醒的韓天柱鼻子裏插着氧氣管子,身邊林林總總擺着許多醫療儀器,令人倍感辛酸。當生命要靠這些身體之外的東西來維繫的時候,人們才能真正體會到“脆弱”二字的涵義。
韓玉娟神情疲憊地守在一旁,目光黯淡,眼睛紅腫,顯然是剛剛哭過。見到妻子如此憔悴,苗岩峰不免深深內疚。作為一個丈夫,在妻子最虛弱、最渴望依靠的時候,他卻沒有時間守候在她的身邊,為她分擔悲傷。他只把時間給了無休止的坦克,即使像現在這樣來看望自己的岳父,他依然滿懷着工作上的各種問題和想法,希望能和他進行交流,以便圓滿地完成導彈發射車的實驗定型。
韓天柱醒了,嘴唇費力地懦動着,試圖講些什麼,大家急忙湊上前。他是在念叨着他主持設計的導彈發射車,當聽到魏可凡說實驗定型工作已經安排好了,那張灰暗衰敗的面孔才艱難地浮出一絲笑意。
“爸爸的手術安排了嗎?”苗岩峰輕聲問韓玉娟,被一旁的孫明建聽到了說,“苗總,你就放心吧,給韓老做手術的主刀醫生是全國的腫瘤外科權威。”
國產導彈發射車實驗定型任務按照商定的那樣分成兩組,同時進行測試。孫明建帶領着夏靈、史希真以及其他幾個年輕軍人以充足的熱情和幹勁投入到了測試當中。
正當試驗組忙得昏天黑地時,孫明建忽然接到苗苗打來的電話,詢問她和同學們周末能否到他們那裏過軍訓的團日活動,和試驗組聯歡。
孫明建明知道不妥,還是沒能抹下面子,同意了苗苗的建議,允許他們來試驗場和戰士們一起聯歡。
結果聯歡活動當天被魏可凡抓了個正着。對於孫明建擅自允許非試驗人員進入試驗場的行為,魏可凡大為惱火,當即命令他把學生們送出試驗場所。隨後,魏可凡又以此事為由,向苗岩峰提出讓老同志接手孫明建的工作。
心煩意亂的苗岩峰來到醫院,同醫生溝通韓天柱手術后的情況。走廊上,醫生邊走邊與苗岩峰交談:“手術打開胸部以後,發現韓老的癌已經轉移了。”
“嚴重嗎?”
醫生點點頭,表情嚴肅:“是!”泛轉移,很危險,你們家屬要有思想準備。“
苗岩峰思緒不寧地告別醫生后,沿着長廊慢慢地走着,這時他看見苗苗正朝韓天柱的病房走去,便喊住了女兒,拉着她一起到醫院的院子裏散步。
“苗苗,你到孫明建的試驗組去,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你不老是說讓我們去體驗你們試驗的艱苦生活嗎?就是魏叔叔事多,把我們的團日給攪了。”苗苗口齒伶俐地回答。
“你破壞試驗組的紀律,還有理呀。你這麼一弄,讓小孫多被動呀!你告訴爸爸,你和小孫到底是什麼關係。”
苗苗一臉無辜地說:“朋友呀,你說的他這人不錯嘛。”
“朋友?”這個詞挺曖昧,不知道女兒到底是用了哪個含義。
“對呀,我的男朋友、女朋友多了……”苗苗忽然醒悟過父親問話的用意,“瞧您,您想到哪兒去了,你們的思想可真夠複雜的。”說完,苗苗甩手就朝韓天柱的病房走去。
苗岩峰一時間好笑又好氣:“嘿,我倒成思想複雜了!”正自言自語,魏可凡遠遠看見他,走了過來:“我剛才還看見苗苗呢,她跑到哪兒去了?”
苗岩峰有點無奈地說:“她先去病房了。嗨,孩子大了,說不到一塊了。”
“我們家的秀琴也是一樣,那天我說了她幾句,她還跟我說了個新詞,叫什麼‘代溝’,代溝有那麼嚴重嗎?”
“我們還不至於變成保守的老糊塗吧。”
魏可凡沒有接話,過了會兒突然轉變了話題:“岩峰,孫明建那個組馬上就要進行水上試驗了,我可是有點不放心啊。”
“不是說好了,關鍵時候咱們這個組上嘛。”
第二天一大早,苗岩峰和魏可凡就相約來到了試驗場。他們走到指揮台前,由史希真報告目前的試驗進度。
“不是說好了由我帶隊試驗嗎,為什麼非要你們上?”孫明建不滿地問。
苗岩峰解釋道:“水上試驗情況複雜,怕你出問題,只是協助你的工作。”緊跟着魏可凡做了工作安排,水上試驗由苗岩峰擔任現場指揮,自己負責駕駛,孫明建則負責跟車。
孫明建雖然不服氣,但也只好服從命令,悶悶不樂地轉身離去。苗岩峰有點不放心地叮囑魏可凡:“我看,小孫那邊還得做做思想工作。”
“這是我的本行,我了解他,我來跟他談。”魏可凡自信地說。
“按照試驗大綱,咱們最少要在水上跑五六天,咱倆輪流上,你看怎麼樣?”苗岩峰建議。
“我先上,水上駕駛,我的經驗比你多點,咱們遇到坦克扎頭,還是我發現是噴水管的問題呢。”
導彈發射車在水中行駛着,魏可凡因為身體反應,劇烈嘔吐。“魏副主任,再吐,你非得把胃液都吐幹了,我看咱們回去吧。”
苗岩峰在岸邊臨時指揮所,用望遠鏡觀察導彈發射車在水中的情況。“可凡,要不要回來休息一下?”苗岩峰擔心地問。
“沒事。注意,加速!”魏可凡一邊嘴硬一邊指揮駕車的孫明建。突然一個浪頭打來,魏可凡險些掉進水中。
苗岩峰立即下令返回。魏可凡試圖阻止,但孫明建仍然堅持把魏可凡送回了岸。
苗岩峰旋即做出決定:“小孫,跟我上車。可凡,你在岸邊指揮。”
導彈發射車迎着落日餘暉再度沖人水中,舒暢前行……
他們順利地試完車后,工廠的老謝詢問了試車情況后說,說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希望苗岩峰早日在鑒定書上簽字。
苗岩峰非常堅持原則,說現在還沒發現什麼,但公里數還差得遠,跑不夠數,誰也不敢簽這個字。這時魏可凡急切地跑過來,告訴苗岩峰,玉娟打來電話說,韓天柱的情況不太好,一醒過來就念叨他的車。苗岩峰聞訊趕去接電話,留下魏可凡和孫明建繼續試驗。
“小孫,怎麼樣,還能跑嗎?咱倆把車上的油跑完?!”
“沒問題,主任,你行我就行。”孫明建可不含糊,一老一少搖着勁又駕車進入水中。
“玉娟,爸爸的情況怎麼樣?”
“情況不好,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車輛還沒通過嗎?這可是他的最後一塊心病。”話語中韓玉娟有些哽咽,擔心父親不能實現最後的心愿。
“試驗還算順利,我們一定會抓緊的……”
“不好了,苗總,出事了!出事了,坦克沉了!”一個戰士跑着報告道,苗岩峰來不及向韓玉娟解釋,扔下電話直奔出事地點。
岸邊圍着許多人冰面上卻已經不見導彈發射車的影子。
“苗總,沉車了!車沉到水裏了!”人群里有誰在大喊,焦急萬分的時刻突然又有人喊道:“人上來了!”只見孫明建和兩個戰士奮力撲騰着,向岸上游來。
“魏副主任呢?!魏副主任呢?!”苗岩峰急切緊張地問。“還在車裏,他把我們先推出來了。”孫明建顫抖着聲音說。
“壞了,他不會游泳!你們幾個誰會游泳?趕快跟我下水!”苗岩峰喊着,不顧一切地沖向水裏,幾個戰士緊跟着也跳了下水。
剛扎進水裏,水面上便冒出一串串水泡,魏可凡浮出了水面。苗岩峰和大家拚命游過去,把昏迷不醒的魏可凡抬上岸來,迅速送往醫院搶救。
“夏靈,你跟着,把魏副主任送到醫院。記住,一到醫院馬上給我打電話。”
苗岩峰緊急安排各項工作,處理事故:“孫明建,你佈置好崗哨,保護現場,不許有人下水接近車輛。其餘技術組人員和工廠人員一起馬上開會,研究下一步工作方案。”
試驗組人員立刻跟着苗岩峰進入了臨時指揮部。
老謝首先提出自己對事故的看法:“苗總,在你離開車之前,試驗一切都很正常,我們認為出現翻車完全是由於操作不當造成的。當然也有可以理解的原因,他們開了一天車,太疲勞了,操作有些失誤,也是可以理解的。”
孫明建正在用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頭髮,聽老謝這麼說,馬上停下手,分辯說:“我們根本沒有操作失誤。一切操作都是正常的。”
“那為什麼你們苗總不在車上就出事兒了呢?”
孫明建急得臉色煞白:“苗總,他冤枉人!”
“我們把試驗情況錄了像,至少要尊重事實吧。”老謝舉起手裏的攝像機,反駁他。
“反正我們沒有操作失誤!”孫明建有些氣急敗壞地強調說。
苗岩峰大口吸着煙,思考着,然後果斷地吩咐:“孫明建,準備潛水衣,明天我下水去看看,不下水就很難知道車輛下沉時的真實狀態,這對查明車輛下沉的原因是至關重要的。”安排完畢,苗岩峰立即和孫明建驅車趕往醫院。
此時已是深夜,魏可凡卻依然昏迷不醒。苗岩峰無言地站在老友的床前,心情異常沉重。那邊韓天柱生命危在旦夕,數着時針度日;這邊自己多年的戰友生死不明,不省人事。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難道真的就這麼靈驗?
“醫生,魏副主任怎麼樣,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岩峰看着進來的醫生問。
“病人現在沒有生命危險,但由於長時間缺氧,造成腦昏迷,情況還不穩定。”
孫明建着急地追問:“會不會有後遺症?”
“現在還很難說,這要看他恢復的情況。我們馬上要把他轉到解放軍總醫院,那裏的醫療條件好一些。”說著,護士匆匆地走過來通知救護車已經在外等候,幾個人急忙將魏可凡送上救護車,前往總院檢查。
苗岩峰離開醫院剛回到招待所,老謝就拿著錄像帶走了進來:“苗總,這是今天試驗的錄像,你看一下就知道責任完全在駕駛人員。”
苗岩峰接過來,並沒有立刻接受這個答案:“我們會查明原因的。”
“那,這個鑒定……”
“有一點疑問我也不能簽字,對不起。”
“我說責任在駕駛人員是有道理的,為什麼你在車上跑了半天都沒事兒,你一離開就出事兒了呢?”老謝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這也正是我要解答的問題。我今天晚上要重新看一下設計圖紙,請你把它準備好。”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不等苗岩峰問話,電話里已傳出苗苗急切的聲音:“爸爸,姥爺的情況很不好,醫院已經報病危了……”
儘管這個消息的到來是預料之中的事,可現在……苗岩峰的心情沉重得彷彿灌滿了沙子,每一顆微小的沙礫也讓他覺出分量在增加。
天剛蒙蒙亮,苗岩峰就親自帶領潛水員登船,準備下水探個究竟。老謝擔心地勸阻他:“苗總,你沒必要下去嘛。”苗岩峰不能允許自己在任何困難和疑惑面前退縮,即使現在他已經不年輕力壯,但是責任心驅使他堅決地對老謝說:“別再多說了,準備好了嗎?”苗岩峰和潛水員下到了水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船上的人焦急地注視着水面的動靜。但是一切是那麼平靜,絲毫看不出水下的情況。
苗岩峰和潛水員在坦克四周查看着,尋找事故發生的原因。當苗岩峰浮出水面返回船上休息時,憂心忡忡的老謝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再親自下水:“苗總,你不能再下去了,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有潛水員保駕,出不了事兒。剛看出點名堂,再下去一下,就解決問題了。”沒有任何勸阻能夠說服他探求真相的決心,苗岩峰再次進入水中。
徐秋萍接到了魏可凡出事的消息,馬上丟下手頭的一切工作,飛奔到醫院。看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魏可凡,徐秋萍的心猛地被什麼狠狠地揪了一下,淚水洶湧而出。平時那麼生龍活虎的一個大男人突然像孩子似的,必須依靠別人的幫助才能生活下去,徐秋萍感到了心疼。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她與他畢竟共同生活過多年。徐秋萍端來了熱水,擰好熱毛巾,小心地給他擦着臉、胳膊、背,再一次這麼近地看着自己的前夫,那種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
她端着用過的水推門而出,卻看到韓玉娟濕着眼睛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玉娟,我接到你的電話就來了。”
“秋萍,我都看見了。等可凡病好了,你們趕快……”韓玉娟還未說完,話就被打斷了,“玉娟,你說到哪兒去了,這和復婚可沒關係啊。”徐秋萍不肯承認自己的感受,生硬地否認。
“你”
“來,看看可凡,然後我跟你一起去看你爸爸床吧。”
韓玉娟無奈地邁着步子,走進房間。而此刻病床上的魏可凡,對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事情還仍然一無所知。
四壁潔白的病房裏,白色窗紗在微風中飄動,床頭柜上是一束暗香浮動的鮮花。病床上,昏迷中的韓天柱哺哺自語,白髮蓬鬆,面色慘白,額上不斷滲出汗珠。面容化成的韓玉娟坐在床邊看護着父親,輕輕擦去他額上的汗。
苗岩峰卻沒有一刻閑暇去探視岳父的病情,他在簡陋的招待所里通宵達旦地和孫明建、老謝推理、計算,試圖找出坦克沉沒的原因。苗岩峰擺弄着桌上的坦克模型,蹙着濃眉問:“你們想過沒有,為什麼我們在水裏跑了4個多小時都沒有問題,頃刻間它就會沉沒了?”老謝和孫明建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苗岩峰忽然念頭一閃,指着坦克模型說:“今天下水后,我發現車輛首先是前部落在水底。說明是車輛的後部輕了才造成翻車。你們看,車的後部是油箱,跑4個小時都沒事兒,說明油箱滿載時前後是平衡的,油料燒完之後,整個車體變成或接近負傾角,這就是造成沉車的原因。”
老謝眼前一亮,不住地點頭。
在苗岩峰看到希望火花的時候,醫院裏的韓天柱卻病情惡化了。病房裏一陣忙亂,醫生護士在匆匆搶救,心力交瘁的韓玉娟和女兒苗苗守在搶救室外,心急如焚。
晨光曦微。又熬了個通宵之後,眼圈紅腫的苗岩峰從一堆稿紙中抬起頭,讓孫明建叫來工廠的工程師。
他指着圖紙詳細地對工程師解釋:“你看,這輛車在設計上正傾角少了2度,所以當柴油燃完,後部重量減輕,造成了翻車,我建議稍稍加長車體,這個問題完全可以解決。”工程師忙伏下身子,認真地研究起圖紙。
苗岩峰揉揉蹦跳着疼痛的太陽穴,說:“這輛車各方面已經通過試驗,如果你們同意加長車體,我就簽字通過。老謝,你看呢?”
老謝表示同意。工程師也表示同意改進設計,但是他們要經過傾角試驗才能做決定。
苗岩峰終於鬆了口氣。但是他卻不知道,醫院裏,他的岳父韓天柱經過緊張搶救,也剛緩過這口氣。他幽幽醒轉來,有氣無力地呢嘯着:“我的車……通……過了嗎?”
面容憔悴的韓玉娟強忍淚水,趕緊伏在父親耳邊輕聲說:“岩峰他們找出了問題,只要做一點修改,就可以通過了。”
韓天柱艱難地牽牽嘴角,算是笑笑。杜延信趕緊趨步向前,輕喚一聲:“韓老。”
韓天柱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老杜……我要去看看我的車。”
韓玉娟哀求地看着父親,又看看杜延信,她知道,父親這一折騰,也許就永遠回不來了。
杜延信不忍地看着韓玉娟:“這是韓老的最後一個請求了。”
苗苗見姥爺出門心切,也不由得勸道:“媽,你就答應姥爺吧。”
韓玉娟不忍心不滿足父親最後的要求,和醫生好說歹說聲淚俱下,才讓醫生同意了韓天柱的出行。隨後,枯瘦的韓天柱戴着氧。氣罩,被抬上救護車。
試驗場水邊的木板房裏,孫明建正向苗岩峰彙報車已被打撈上來,準備維修坦克的情況時,又接到一個電話,說,韓老來了。
苗岩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為了讓老爺子看見坦克,他趕緊命令:“坦克開起來。”
但是趕往試驗場的救護車裏,韓天柱又昏迷了過去,韓玉娟無計可施地掩面而泣,醫生趕緊盡全力搶救。
苗苗爬到前座焦急地問:“師傅,還要多長時間?”
司機無可奈何地看看她,說:“一個多小時吧。”。
救護車風馳電掣地飛駛在公路上。忙得滿頭大汗的醫生緩緩地摘下了口罩,沉痛地搖了搖頭,撤下了氧氣管。
韓天柱終究沒能實現自己最後的夙願。韓玉娟淚水滂淪,眼前和腦子裏一片模糊。好半天,她才終於接受這個現實,顫抖着手把白單子蓋在了父親的臉上。杜延信也老淚縱橫,欷噓不已。
坦克中的孫明建通過潛望鏡看見了開向岸邊的救護車,指給苗岩峰看。苗岩峰隨即命令道:“加速!”
坦克像是要和救護車賽跑,迅速地開向岸邊。
救護車在岸邊停了下來,安詳地閉目仰卧在擔架上的韓天柱被人們抬下來。岸邊眾人紛紛跑向擔架。苗岩峰驚詫地從坦克上跳下來,跑向擔架。他看到這個堅強可敬的老人還是被擊倒了,一股濃濃的酸澀忽然從心底湧上他的眼睛。
坦克里的孫明建也已熱淚盈眶,他搖起坦克炮口,向韓老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