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出 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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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二姑娘離開了這個家,就像出了籠的雀子一樣,她有了生氣,她又年輕了,她才二十三歲。她本來很像一棵野生的棗樹,歡喜清冷的晨風,和火辣辣的太陽。她說不上什麼美麗漂亮,卻長得茁壯有力。自從出嫁后,就走了樣,從來也沒有使人感覺出那種新媳婦的自得的風韻,像脫離了土地的野草,萎縮了。她和錢義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人家是個年輕人,性子粗一點,可是他們是一對正經夫婦,用不着大家使什麼心眼兒。春上錢義去參軍,她不願意,也不是為的舍不開男人,只覺得有些委屈,又說不出理由,她哭了。錢義也有些忍心不下,想着她年輕,沒有兒女;但他父親一定要叫去,錢義心一橫就走了。她想另開過日子,公公曾經在春天分了五十畝地給兩個兒子,在村上也另報了戶口,形式上是分了家,不過要真的另開過就不行。公公說另開了誰給我燒飯?我現在也是無產階級,雇不起人啦。顧二姑娘是一個種莊稼出身的女人,她歡喜在野外活動,願意做費勁的簡單的事,現在一天到晚悶在家裏燒飯,做做針線,侍奉公婆,她實在不情願。曾經要求和黑妮一道去識字班,也沒有被准許。——其實這都不是使她生活不安的理由,她主要是怕,她怕什麼呢?這是連她自己也不敢對自己說的,她怕,她怕她公公。

從小巷裏走出來,轉到村子的中心,這裏有一個小學校,它佔了全村最好的一棟房子,是從前的龍王廟。這小學校里常常傳出來嘹亮的整齊的歌聲,傳出來歡笑,只有天黑了才會停止活躍。學校門外有兩棵大樹,樹下有些不規則的石凳,常有人來歇涼,抽煙。女人們就坐在遠點的地方納鞋底,或者就只抱着她們的孩子。學校對面的空場上,有一個四方大平台,這原來是一個戲台,現在拆成了這個樣子。它前面也有兩棵大槐樹,兩棵樹上邊交織着,密密的葉子,天然的替這台前搭了一個涼棚。這邊樹底下也常歇下來一兩副貨郎擔,或是賣西瓜的。台後邊兩側有兩條半圓形的街道,左邊有合作社,右邊有一家豆腐坊。在合作社旁邊安置了一個大黑板報,豆腐坊外邊的牆上就寫了一條大字的標語:“永遠跟着毛主席走!”中間是條向南的大路,路兩旁全是磚房,村子裏的有錢的人住在這裏。往西去是許多小巷巷,都是土房子。這裏住得又擁擠,又臟。

顧二姑娘和黑妮從東北拐角處轉出來,向朝南的街上走。顧涌一家已經從西頭搬到這中間街上來好幾年了,住的是李大財主李子俊的房子。

這時顧家已經只剩下顧涌的妻子顧二媽和幾個孫子在家;大姑娘陪着她娘沒出門,正在洗濯侄兒侄女們換下的衣服。早晨院子裏有一半地方陰涼,還不覺得很熱。顧二媽坐在女兒側邊,揀着四季豆,兩人在拉家常。幾個孩子在院子裏拖着一個翻了轉來的小板凳,凳子前面系了一根繩,凳子中放了塊磚頭。

轉過了騎樓進了門,二姑娘便叫姐姐,大姑娘回頭看見妹妹身後還跟着黑妮,就站了起來,伸開兩隻濕手,迎了過去,大家互相打量着,寒暄了起來,顧二媽也說:

“黑妮!今兒什麼風把你也吹來了?你二哥有信來沒有?”

她們也在院子中的陰地方坐了下來,大姑娘從房裏拿來了一把摺扇給黑妮,黑妮打開看上邊的畫。

二姑娘也跟着揀四季豆,她姐姐正在向她們述說她們村子上一個人變狼的荒唐的故事。這全是聽來的無稽之談,可是說的人說得好像真有其事,聽的人也津津有味。後來她又談起她們村子上有名的馬大先生,這個老秀才這次又寫了黑頭帖子到縣上去,告村幹部是“禍國殃民,陰謀不軌”,說他們是傀儡,村上幹部把這封信從區上拿了回來,大家都看了,誰也不懂,大家都笑着問:“什麼叫傀儡?”如今在村子上沒有人理他,他兒子都不愛同他說話,從前他媳婦就是因為他,因為那個老毛驢才跑走的。那傢伙簡直不是人,如今六十多歲了,還見不得女人。全村子誰不知道他。

大姑娘把洗的衣服晾到了鐵絲上,她們轉移到上房裏去,紗窗破了,也沒有人補上,屋子裏好些蒼蠅,娘自己也說把人家的大房子都住糟了。

顧二媽把揀好了的豆子放到廚房裏去,又提來了一壺茶,於是她們又繼續道敘,大姑娘又講起一個戲的內容來了。這是她最近去平安鎮看的。這戲裏說一個佃戶的女兒怎樣受主家少爺的欺負,父親被逼死了,自己當丫頭去還債,老太太打她,少爺強姦她,她有了私生子,沒臉見人,後來還要賣她……大姑娘稱讚這戲演得太好,說看戲的人有許多都哭了。她們家隔壁住的一個女人哭得最厲害,她的日子就和戲上的差不多,也是這麼被賣出來的。戲演完了大家還捨不得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把那大少爺罵得好凶。大家都說:“好了他,應該讓大夥揍死的!為什麼不處決又押到縣上去了?知道哪天才會斃他。”

黑妮聽了一會,覺得疲乏了,她就告辭先回家去,她們也沒有留她。她把二伯父的囑咐全忘了,一句也沒問。她走了后,她就又變成她們談話的材料,她們說到她的年齡,說到她沒父母的可憐,唉,看起來長得很好,也穿得不錯,就沒有人疼,到現在還沒個着落,缺一個婆家,知道將來是一個怎樣的命!

最後大姑娘告訴她妹妹,她們村上言語很多,村幹部到平安鎮開會去了,平安鎮鬧得很熱鬧,天天開會,要共產啦,均地啦,聽說八里橋也要鬧起來啦。她公公為這事可發愁,去年八里橋鬧清算,打死了一個人,沒收了他們的財產,今年又要共產,唉,有好些人已經在盤算她婆家的地了。公公安排找幹部們去求情,要均地就讓均吧,只是別鬥爭。公公又怕把兩輛車也均去,所以讓爹趕回來了一部,公公告訴人就說賣啦,等這陣子過去了再說。後來大姑娘也學着她公公的口吻說:“共產黨,好是好,窮人才能沾光,只要你有一點財產就遭殃;八路軍不打人,不罵人,借了東西要退還,這也的確是好,咱們家這大半年來,做點買賣也賺了,憑良心,比日本人在的時候,日子總算要強得多。可是一宗,老叫窮人鬧翻身,翻身總得靠自己受苦掙錢,共人家的產,就發得起財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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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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