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去二三里,何滿子跟着周檎到釘掌鋪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滿子想在釘掌鋪碰見小馬倌牽牛兒;牽牛兒是何滿子整天在河灘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幾歲。
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馬路和北運河岸之間,有個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釘掌鋪就坐落在交叉路口上,一間門面,一架涼棚,房前屋后栽種着幾百棵高大金黃的向日葵,還有四四方方一個小菜園。
吉老秤已經五十幾歲,可是身體硬實得像一座石碑;從口外剛趕來的兒馬蛋子,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彈了一下。他的手藝高超,遠近馳名,卻只能混個半飢不飽;用他的話說,一輩子沒吃撐着過。他脾氣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只好喝烈酒,聞鼻煙;喝醉了就睡覺,扯起鼾聲像打雷,打起嚏噴像放炮。
歇晌,他拿一把破掃帚,打掃了房前屋后,潑灑了清水。酒葫蘆空了,沒有錢買,就只吃兩個涼餑餑。吃完飯,他光着上身,坐在大蒲團上,只穿一條到膝蓋的大褲衩子,露着毛刺刺的大肚臍眼兒,揮着一把破芭蕉扇子驅趕馬蠅,把鼻煙捻進多毛的鼻孔里,於是接二連三打嚏噴,好像一門過山炮響起了隆隆炮聲。
後來,他就盤膝大坐睡著了;於是,炮聲停止,雷聲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聲巨響驚醒;睜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陰下,趴着個憨頭憨腦的孩子,嘴裏咬着一支蘆根草,正嘿嘿發笑。原來,這個孩子從他的鼻煙壺裏偷出一大撮辛辣的鼻煙,全抹進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噴聲驚醒了。
“牽牛兒,你這個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嗬嗬笑起來。
說也奇怪,他本來是個火神爺的脾氣,但是跟牽牛兒卻沒有火性。這一老一小,交情深厚。
牽牛兒給大地主董大師家扛小活兒,他是個憨頭憨腦而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常挨小管家的打罵。掛鋤時節,完秋以後,他給董太師放馬,晌午不許回去吃飯,只給幾個餿餑餑。每天,他都趕牲口到河灘上,把牲口撒到河邊,再打一大筐青草,然後就得閑了。他不喜歡說話,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們都很服他管,撒在河邊並不亂跑,他就來到吉老秤的釘掌鋪,看吉老秤給牲口釘掌。他坐在一邊,也不多言少語,也不礙手礙腳,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吉老秤的一招一式,默默記在心裏。
有一回,吉老秤給一匹生馬釘掌,那匹生馬嗷嗷嘶鳴,騰跳撲咬,吉老秤降伏不了它,就使出了絕招兒。牽牛兒猛地蹦起來,嚷道:“您這是毀它!”他像一頭小牛犢子,把吉老秤撞了個趔趄,搶過韁繩。他牽着這匹生馬——,嘴裏輕柔地吹着口哨,那匹馬就像能通人性的精靈,也不踢了,也不跳了,也不撲了,也不咬了;馬頭親昵地貼在牽牛兒身上,舌頭舐着他的肩膀,牽牛兒也嘟嘟囔囔地像跟這匹馬說知心話兒,那匹馬被乖乖地牽上了樁。吉老秤就要釘掌,牽牛兒說:“秤爺,我來吧!”吉老秤一賭氣把傢伙扔給他,說:“釘壞了蹄腳,把你小狗日賣了也賠不起。”牽牛兒卻心裏有底,不慌不忙,仔仔細細,釘得平平整整。吉老秤樂了,給他一個耳刮子,笑罵道:“小狗日的,你要搶走我的飯碗子!”
剛好這天古老秤給一個外地老客的愛馬治好了足疾,那老客送他一份厚禮,有酒有肉;吉老秤又從小飯鋪買了五斤大餅,就留牽牛兒吃飯。牽牛幾口羞,不好意思真吃;他就潑口大罵,張手要打,牽牛兒被逼無奈,便放開肚皮吃起來。這個常年填不滿肚子的苦孩子,飯量像口井,狼吞虎咽着烙餅卷向;吉老秤快活地大笑,笑得大肚囊兒直抖動。
吃飽了食困,牽牛兒就躺在涼棚下睡著了,吉老秤坐在一邊聞鼻煙,放炮似的打嚏噴也吵不醒他。就在這時,小管家來了,手提一桿懶驢愁鞭子,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就照牽牛兒身上抽下去,牽牛兒的脊背上頓時腫起一道紫黑的傷痕。牽牛兒打了個滾兒爬起來,懵頭懵腦就奔河邊跑,小管家還不罷手,追趕着還要打。吉老秤惱了,撲上前去,奪過小管家的鞭子,抓住脖領子扯回釘掌鋪,說:“這孩子是我請來的客人,你打他,就是抓我的臉。我吉老秤的脾性你也有個耳聞,有冤必伸,有仇必報,有氣必出。我要打你,你經不起我的小拇指一捅;不打你,我的氣又不出。好吧,我看你是個兩腳畜生,給你釘上掌,免得你假充人形。”說著,就給那小管家上了樁。小管家罵不住口,吉老秤也不理他,扒下他的皂鞋白襪兒,找了一副給瘦驢釘的掌鐵,比了比小管家的腳樣,拿起榔頭就要動手。小管家知道古老秤的性情古怪,說得出做得到,便扯破了嗓子哀叫:“牽牛兒,快來救命呀!”牽牛兒從河邊跑回來,下死勁扯住吉老秤的胳臂,說:“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說:“一報還一報,你來抽他一鞭子。”牽牛兒又說:“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罵道:“孬種,我來打!”小管家叫道:“牽牛兒,還是你打吧!”牽牛兒說:“我不打你,往後你也別打我了。”就鬆開綁繩,放小管家逃生。吉老秤又罵牽牛兒道:“你就打他,怕他咬下你的鳥來當笛兒吹。”牽牛兒說:“我打他一鞭子,回去得挨他十鞭子,把我打得皮肉開花。”吉老秤說:“他打你十鞭子,你就殺了他!”牽牛兒說:“殺了他,官府要把我抓去砍頭哩。”吉老秤說:“你長着兩條腿,不會逃奔他鄉嗎?”牽牛兒說:“天下都有官府,都給有錢人辦案,早晚也得給抓住。”吉老秤嘆了口氣,說:“是呀,天下的官府都給有錢人辦案,插翅難逃,只有反!”
從此,這一老一小更心連着心。牽牛兒有空就到釘掌鋪來,夏夜坐在月光下,冬天躺在熱炕上,爺兒倆只是默默相對,並沒有多少話說。但是,在默默中,交流着情感,溫暖着孤苦的心。
何滿子跟着周檎來到釘掌鋪,吉老秤正沒生意,在涼棚下給牽牛兒剃頭。
“牽牛兒哥!”何滿子撒着歡兒跑上前去。
“老秤大舅,您好!”周檎也大步走到涼棚下,給吉老秤深鞠一躬。
“檎哥兒,我的大學士外甥!”吉老秤笑眯了眼,把剃刀折了起來。
牽牛兒的頭剛剃了一半,央求說:“秤爺,您給我剃完吧!”
“沒興緻啦!”吉老秤一擰牽牛兒的耳朵,從凳子上提起來,“檎哥兒,咱爺兒倆屋裏坐。”
周檎笑道:“您得給牽牛兒剃完頭呀!”
“咱爺兒倆一兩個月沒見,我急着跟你說話,不急着剃頭。”吉老秤一手提着凳子,一手牽着周槍的袖子,走進屋去。
牽牛兒雙手捂住他的陰陽頭,噘着大嘴,瞪了何滿子一眼,說:“瞧你們來的這個時候兒!”
“那你走開,咱倆誰也甭搭理誰!”何滿子推搡着他。
牽牛兒比何滿子大好幾歲,力氣也比他大幾倍,但是卻乖乖地被推出了涼棚;可又捨不得走,就在路邊的陽光下站着。
何滿子翹着鼻子,兩眼望天,一副傲慢神態,給周檎站崗。
釘掌鋪小屋裏,只聽吉老秤那鐵鎚一般的拳頭,咚地搗了一下小屋的泥牆,小屋連連搖動,屋頂上沙沙落土。
“當年我跟着你爹鬧暴動……”
“噓!輕聲。”
“而今這把老骨頭跟你鬧抗日!”吉老秤雖然壓低了聲音,嗓門還是震耳。
何滿子過去並不知道吉老秤參加京東農民大暴動,只聽說他坐過五年牢。那是有一回,吉老秤跟花鞋杜四吵架,罵花鞋杜四:“你這條人蛆!”花鞋杜四也罵他:“你這個膛了五年大鐐的囚犯!”吉老秤大怒,要把花鞋杜四的脖子擰斷,花鞋杜四嚇得鑽進了女茅房,讓豆葉黃蹲在茅房裏不出來;吉老秤從來不跟女人打逗,罵罵咧咧而去。
還有一回,是今年清明節,周檎回家來給外祖母和母親上墳,從通州帶回三個花圈。一個花圈上寫着外祖母的姓氏,一個花圈上寫着母親的姓氏,一個花圈上寫着他父親的名字,還安放着他父親的一張放大照片。周檎的父親死在玉田,屍骨未回,是在一塊青磚上刻上姓名,跟他母親合葬的。吉老秤一見周檎父親的照片,涕淚滂沱,哭叫一聲:“黨代表……”昏厥過去,被柳罐斗架走。這個場面,何滿子親眼看見,也大哭起來。
現在,這爺兒倆在釘掌鋪的小屋裏密談。周檎每說一句,吉老秤就答應一聲:“是嘍!”何滿子覺得,吉老秤跟周檎的感情,就像戲台上的孟良和焦贊對待楊宗保一樣。
“滿子,滿子!”站在陽光下暴晒的牽牛兒,汗珠子像下雨似的從陰陽頭上滴答着,“別生我氣了,跟我到河邊玩去。”
“我不去!”何滿子的頭昂得更高了。
“我給你捉一隻花翎小鳥兒。”牽牛兒懇求說。
“不去!”
“我再給你用柳條編個鳥籠子。”
何滿子的心動了,悄悄地瞟了牽牛兒一眼,問道:“一隻花翎小鳥,再配上一個紅皮水柳鳥籠子?”
“我還要給你逮一隻大肚子蟈蟈兒,”牽牛兒眼裏流露出希望和笑意,“再配上一隻三轉八楞的蟈蟈簍子。”
何滿子的心高興得直打小鼓,他坐不住了,在涼棚下打起轉轉。
釘掌鋪小屋裏,吉老秤正以震耳的嘁喳聲說:“我埋了一支槍……”
“低聲!”
何滿子忙站住了腳,向牽牛兒一揮手,說:“你走吧!我不去。”
“我背着你!”牽牛兒可憐巴巴地說。
何滿子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去。”
牽牛兒說:“那就讓我跟你坐一會兒。”說著,眼含着淚水向涼棚下走過來。
“站住!”何滿子突然喝道,“不許你走過來。”
牽牛兒又乖乖地站住了腳,嘟嘟噥噥地說:“滿子,我知道你不跟我好了。”
“牽牛兒哥,我跟你好。”何滿子覺得對不起這個好朋友,眼裏也噙滿了淚花,“檎叔跟秤爺在屋裏說話,別打擾他們爺兒倆。”
“檎哥兒,一言為定!”屋裏,吉老秤跟周檎猛一擊掌,縱聲大笑。
周檎興沖沖地走了出來,拍了一下何滿子的肩膀,說:“滿子,咱們再到你端午爺家串門去。”
“我也正想去看我乾娘!”何滿子笑嘻嘻地說。
他牽着周檎的衣襟兒,蹦蹦跳跳地走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牽牛兒,嘴一咧哇哇大哭。
“過來吧,讓我的牛兒受委屈了。”吉老秤柔情地喊道,“秤爺接着給你剃頭。”
牽牛兒卻犯起了牛脾氣,一動不動;吉老秤奔過去,把他挾到涼棚去。牽牛兒踢蹬着兩條腿,吉老秤降伏不了他,只得像給倔騾子釘掌一樣,把牽牛兒上了樁;然後打開剃刀,接着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