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幻想拾遺金逐塵大道 傳神在阿堵后客空廊
民國二十一年,眨眨眼已經到了。在這二十一年中,發生了多少事情,其中有些竟是最可痛、最可恥、最無奈何的!可是到了今年,看看中國自身,卻還不見得有什麼良好辦法。稍微有點血氣的人,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這種苦悶,若要解除,便是不管生死,拿着刀槍,找着仇人拼個你死我活。其次一個辦法,就是抱着得樂且樂的宗旨,找些娛樂,自己麻醉自己,把這苦悶忘了。照說,自然是第一個辦法是對的,然而打破苦悶的人,卻是十有八九,都試行的是第二個辦法。上天似乎也很明白這一點,到了三月,便將爛漫的春光,送到了人間,讓大家陶醉到春光里去,讓你們去忘了恥辱,忘了祖國,忘了民族。
我是寄居北平的人,這個印象,便是北平的春光所給予我的。這是四月中旬,滿街的路樹,正發著嫩綠色的細芽,告訴行人春來了。你若是順着東西長安街的馬路,一直向中央走,到了天安門外市民花圃里,你便可以看到左邊平地堆起一片紅色,是榆葉梅,右邊一片黃色,是迎春花。其間雜以點綴的葉子,真箇如錦繡鋪地一般。加上綠亮黃瓦的高樓之下,是雙聳玉闕,四繞紅牆,畫師也畫不出這偉大美麗的景緻來。西邊廣場上,便是中央公園的大門,紅男綠女,嘻嘻哈哈,流水似的進去。滿園的春色,自然關不住,有股清香,由天外飄來,便是園裏開着堆雪一般的丁香花,散出香氣來了。門外停的各種車子,一輛擠着一輛,佔了十幾畝的地位,車夫沾着主人的光,也各在踏腳板上,看着路邊花圃的春色。綠樹蔭里,賣茶的、賣油條燒餅的、賣豆汁的、各種小車大擔的小販,又要沾車夫的光,都團聚着一群人吃喝。只聽到人聲哄哄,鬧成一片,這哪裏像是天災人禍、內憂外患國度里的情形?春天,真是把人麻醉了!但是,這也不過就北平城裏一角而言。另一個地方,卻有人對了這春天,加倍地叫着沒奈何的。這是宣武門內,一個偏僻衚衕里。兩旁人家,大半是窄小的門樓;有兩處大些的門樓,大半都破舊了。衚衕里遙遙有一種小鑼聲,是捏糖人兒的小販,由隔巷敲來的,這才打破了這寂寞的空氣。衚衕里並不見有什麼人影,只是那白粉矮牆上,東邊伸出一束丁香花,在嫩綠的樹葉中,捧出一叢叢的瑞雪。西邊屋角,伸出一叢柳條,被輕微的東風搖撼着,好像是向對面的丁香花點頭,好像是說,我們又在冷巷中會面了。
在柳樹之下,卻是個會館,院落不算小,不過年久失修罷了。當前清的時候,全國文人都要到北京來會試,各地方人為了免除士人的旅費負擔起見,各建設一所至二三所會館,容留文人與留京的寒吏。改革以後,學生代替了老相公,找差事的人,代替了候補官,各會館裏依然住着各地方的人。近十年來,北平市面日窮,住會館的旅客,更是變了一種形象,現在提出一個人作代表。這人姓洪名士毅,曾在中學畢業,來北平升學未能,謀職業不得,就住在會館裏等機會。他住的屋子倒不窄小,只是器具很少,靠兩條窄板凳,支了三塊薄板,那便是床,床上一條軍用毯,好幾處是粗線綻着破縫,四周都露出下面墊的稻草廉子來。毯子上並無多物,只一床薄薄的藍布被,中間還有盤子大幾塊新的,原來是大補釘。靠窗一張四方桌子,上面鋪了報紙,倒有一副筆硯,堆着一二十本殘破的書。桌子邊兩個小方凳子而外,就並無其他木器了。牆角落裏,一個舊藤籃子,裏面放了些瓶罐碗碟之類。屋子裏這樣的空洞,越是嫌着屋子寬大。洪士毅坐在桌子邊,手上端了一本破去封面的《千家詩》哼着“無花無酒過清明”,但是當他哼到這句詩的時候,已經在這本詩上消磨了不少的時候,現在有些口渴了。桌上也有把舊茶壺,只是破了壺嘴子,不輕易泡茶。因為沒有錢買茶葉,不過是每日早上盛一壺白開水。這開水由早上放到中午,當然也就涼了。他將裂了兩條縫的茶杯,要倒上一杯,然而只提了壺柄,壺嘴子咕嘟幾聲並滴不出水來。望了窗子外的太陽,這時正當天中,將階沿下的屋影和陽光畫了一道黑白界線,更表現出這天氣是十分的晴明了。
這個日子,白天時間正長着,耳朵里聽到隔壁人家的時鐘,噹噹敲了兩下,分明還是正午,若到七點多鐘天黑,還有五六小時,坐在屋子裏,如何過去?手上拿的這本《幹家詩》至少念過三千遍,幾乎可以倒背得過來,不拿書在手上,也可以念,又何必拿着書本?於是他離開了屋子,走到院子裏來散步,卻聽到東邊廂房裏,有抹洗牙牌的聲音。這是那屋子裏黃毓亭乾的事,他曾做過縣承審員法院書記官一類的事情,現時在北平會館裏賦閑三年多了,除了寫信和一般認識幾面的人借錢與找事而外,便是在屋子裏起牙牌數。這個時候,大概是閑得無聊,又在向三十二張牙牌找出路了。
西邊廂房裏,一排三間房門。都是倒鎖着的,這是住的一班學生,也許已經上課去了。然而在這上面一間屋子裏,也是唏哩嘩啦,有打麻雀牌之聲,走過去看時,正是那三個學生,和本房的主人一處要錢。洪士毅在門外一伸頭,那主人起身笑道:“你接着打四圈嗎?”洪士毅道:“我早上還是劉先生給了三個冷饅頭,吃了一飽,哪有錢打牌?”他道:“哪個又有錢打牌?我們是打五十個銅子一底,還帶賒帳。長天日子,一點事沒有,無聊得很。”
士毅微微一笑,自走回房去。對房門住着的,便是送饅頭給士毅吃的劉先生,他也住閑有一年多,不過朋友還不少,常常可以得點小接濟,真無可奈何,也能找出一兩件衣服來當。他現時無路可走了,很想做醫生,在舊書攤子上,收了許多醫書回來看。這時,端了一本《傷寒論》,躺在一張破藤椅子上哼着,大概是表示他靜心讀書的原故,找了一支佛香,斜插在硯台的眼孔里,在這冷靜靜的屋子裏,倒又添了一些冷靜的意味。士毅走到人家房門口,覺得人家比較是有些事做的人,自己也不願去打攪,就退回自己屋子來。然而剛一坐下,看看屋子外的晶晶白日,就發愁起來。這樣好的晴天,不找一點事情做,就是悶坐在屋子裏,消磨光陰,昨天如此,今天又如此,明天也不能不如此,這如何得了?早飯和午飯,總算用那三個饅頭敷衍過去了,晚上這餐飯從何而出?卻是不可得知。悶坐在家裏,也不能闖出什麼道理來,不如到大街上去走走,也許可以找點出路。
如此想着,於是將房門反扣了,走出會館,任腳所之的走去。心裏並不曾有什麼目的地,只是向前走着,不知不覺,到了最熱鬧的前門大街。看那兩邊店鋪里,各商家做着生意,路邊各小攤子上,貨物之外,也堆着許多鋼子和銅子票,心裏便想着,偌大的北平城,各人都有法子掙錢餬口,我就為什麼找不出點辦法來呢?再看路上坐汽車坐人力車的人,是各像很忙,不必說了。就是在便道上走的人,來的一直前來,去的一直前去,各人都必有所為而出門,決不能像我在大街上走着,到哪裏去也可以,其實也不必到哪裏去。一路行來,低頭想着,忽然看到電線杆下,有一塊雪白的圓洋錢,心中大喜一陣,連忙彎腰撿了起來。然而當他拾到手裏時,已發覺了錯誤,原來是糖果瓶子上的錫紙封皮。所喜還沒人看到,就把這錫封皮由大襟下揣着,漏下地去。於是他連着發生了第二個感想,大街之上這麼些個人來往,難道就沒有人丟皮夾子和丟洋錢鈔票的?走路的人,都不大留心地面上,地上雖然有人丟了東西,是不容易發覺的。我且一路留心走着看看,設若有人丟了皮夾子,讓我撿到,不想多,只要有十塊八塊錢,我就可以拿去做小本經營,一切都有辦法了。如此想了,心中大喜,立刻就向地面注意起來。料着越是熱鬧街上,越有他人失落皮夾子的機會,所以只管在熱鬧的道路上走。但是經過了幾條街,並不曾有人丟皮夾子。心裏有點轉悔,天下哪有這巧的事?當我要撿皮夾子的時候,就有人丟皮夾子。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何必發那個傻?
今天大概走的路不少,兩條腿已有些酸痛,還是回去打晚飯的主意罷。於是無精打採的,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他的目光,正射着一家糕餅店的玻璃窗子上,裏面大玻璃盤子裏盛着一大方淡黃色的雞蛋糕,上面侞油與玫瑰糖葡萄乾之類,堆着很好看的花樣:假使晚餐……腿下不留神,卻讓堅硬的東西碰了一下。回頭看時,是一家銀號門口,停了一輛笨重的騾車,幾個壯年漢子,正搬着長圓的紙包,向車篷子裏塞。不用說,這是銀號里搬運現洋錢。這一車子洋錢,大概不少,我何須多?只要拿一封,我做盤纏回家也好,做小生意的本錢也好……那搬運洋錢的壯漢,見這人蓬了一頭頭髮,穿着一件灰布長衫,染着許多黑點,扛了兩隻肩膀,獃頭獃腦向車上望着,便向他瞪着眼睛。士毅哪裏敢等他吆喝出來?掉轉身趕快就走了。一口氣走回會館去,太陽已經下了山,院子裏漸形昏暗。一個挑煤油擔子的,歇在院子中間,向士毅苦笑道:“洪先生,你今天……”士毅道:“不用問,我今天中飯都沒有吃,哪裏有錢還帳?”說著,打開房門,將窗戶台上一盞小煤油燈捧了出來,向他道:“今天再打三個大子的,過一天有錢,還清你的帳。”他道:“你今天不給錢,我不賒煤油給你了。”士毅道:“你還要錢不要錢?”煤油販道:“洪先生,我們一個做小本生意的,受得了這樣拖累嗎?你這話,也說過多次了,我想你還錢,總是賒給你,不想越賒越多,越多你是越不還,讓我怎麼辦?我的爹!”院子裏還有幾個買煤油的,都笑了起來。有的道:“你賒給他三大枚罷。你不賒給他,他該你八九吊,都不還了,你豈不是為小失大?”那賣煤油的皺了眉,向著洪士毅,道:“得!我再拿三大枚,去趕我那筆帳。”士毅將捧燈的手向懷裏縮着,搖頭道:“你不用賒了,我黑了就睡覺,用不着點燈,免得又多欠你三大枚。”煤油販道:“這樣說,你是存心要賴我。”大家又笑起來。士毅倒不怕人家笑,心裏只覺得太對不住煤油販,捧了燈自回房去了。
天漸漸的黑,黑得看不見一切,士毅只躺在床上,耳朵里聽到同會館的人,陸續在屋子裏吃飯,放出筷子碗相碰聲來。有人在院子裏喊道:“老洪!不在家嗎?怎麼沒點燈?”這是學生唐友梅的聲音。士毅嘆了一口氣道:“煤油賒不動了。”唐友梅道:“那末,你吃了晚飯嗎?”他輕輕地答應了“沒有”兩個字。唐友梅道:“我不知道,早知道,就讓你在一塊兒吃了。我剩了還有一碗飯,只怕是不夠。”洪士毅在屋子裏躺着,沒作聲。唐友梅道:“夠是不夠,問問別人還有多沒有?”士毅聽他如此說,分明是誠心請的,跳出屋來問道:“還有飯疙疤沒有?用點水一煮,也就是兩大碗了。”唐友梅道:“有的,連飯帶疙疤用水一煮,准夠你吃一飽的了。”洪士毅便由他黑暗的房中,走到燈光下來,向唐友梅拱了拱手道:“真多謝你,要不是你這些剩的,今天晚上,無論怎樣,也來不及想法子,只好餓一餐了。”唐友梅受了人家這一陣感謝,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桌子底下,把那支蓋了破蓋的小鐵鍋拿了出來。連飯和鍋,一齊捧着交給了他,他就把鍋拿到廚房裏來。揭開鍋蓋,看時,裏面煮的飯,只有些鍋底,而且焦蝴了大半邊。有一隻碗,裝了小半碗老菠菜,將菜倒在飯里,加上一瓢涼水,放到煤灶上煮開了,將菜和飯用鐵勺一攪,在共用的飯櫥里,找了一遍,找到半邊破鹽罐,倒還有些鹽渣,在鍋里舀了一瓢飯湯,倒在罐子裏,涮了幾轉,依然倒進鍋去。約摸有半點鐘,鍋里噴出來的水蒸氣,帶着香氣,甚是好聞,肚子萬忍不住了,盛了一碗水飯,對着爐灶就吃起來。這飯雖因為燒餓了,有些苦味,可是吃到嘴裏,並不讓他停留,就吞咽下去。飯是熱的,廚房裏也是熱的,站着把那小鍋飯,一口氣吃完,渾身大汗直流。他放下碗來,嘆了一口長氣道:“這又算混過了一天。”於是回房睡覺去了。不過次日清早醒來,又添了他許多不快,只聽到唐友梅對同住的人道:“老洪不得了,昨晚上不是我留點剩飯給他吃,就要餓一晚上,真是太苦。”另一個人道:“這樣的苦,何必還在北平住着?老早的回家去吃老米飯不好嗎?在北平住着,無非也是拖累同鄉。”士毅覺得吃人家一碗剩飯,還不免受人家這些閑話,從今以後,再也不找同鄉了。在床上躺着想了一陣,用手連連槌了幾下床,自己跳起來道:“好!從今天起,我去找出路去。”
起床之後,自己到廚房裏去舀了一盆冷水洗臉,背了兩手,在院子裏來回踱着。心想,到外面去找出路,找什麼路子呢?除非是滿街撿皮夾子。可是滿街撿皮夾子,昨天已經失敗了,哪有這樣巧的事?正在這裏出神,卻聽到南屋子裏,有人念道:
昨日下午四時許,有劉尚義者,在前門外鮮魚口路行,拾得皮夾一隻,中有鈔票五十元,毛票八角,三百元匯票一張,名片數張。劉正欲報告警察,有一老人抱頭大哭而來,問之,遺失皮夾。當詢夾中何物,老人對答與皮夾中之物相同。劉即與老人同赴警區,將物點交。老人留下匯票,贈劉鈔票五十元,劉拒絕不收。此真拾金不昧之君子也。
洪士毅聽得清清楚楚,便問道:“老黃,你念什麼?”屋子裏人道:“無聊得很,牆上貼有一張舊報,我念着混時間。這樣的好事情,我們怎樣就遇不着呢?”士毅且不答話,心裏可就想着,如此看來,路上拾皮夾子,並非絕對不可能的事,今天我再到街上去撞撞看。慢說五十元,就是撿到五塊錢,這個月的生活問題,我也就算解決了。如此看來,還是趁着這個機會的容易,他也不再行躊躇,一直就上鮮魚口來。似乎鮮魚口的大道上放了一隻皮夾子,在那裏等着他一般。及至到了鮮魚口,只見車水馬龍挨肩疊背的行人,都搶着來,搶着去,何曾有什麼人落下皮夾子來?他在十字街口的人行便道上,先站了許久,隨後又沿着店鋪屋檐下走去。不知不覺的,將一條五里路的橫街走完,直走到崇文門大街,何曾看到路上有人丟下的皮夾子?心想,天橋是平民俱樂部,大概不少平民找職業的機會,於是繞着大彎子走到天橋來。但是天橋的平民雖多,吃的吃,玩的玩,做買賣的做買賣,絕對沒有什麼機會。自己經過各種攤子,都遠遠的走着。有家小飯鋪,門口一隻大鍋,煮了百十來個煎的荷包蛋,醬油鹵煮着,香氣四沸,鍋邊一個藤簸箕,堆了許多碗口大的白雪饅頭。一個胖掌柜,用鐵鏟子鏟着荷包蛋,在鍋里翻個兒,他口裏唱着道:“吃啦!大個兒雞蛋,五大枚,真賤!”說著時,他眼睛望了洪士毅,似問你不來吃嗎?士毅咽了一口吐沫,掉轉身軀走了。而且這個時候,卻見兩名巡士,用繩子拴了個穿黑長衫的人迎面而來,口裏還罵道:“你在天橋轉來轉去三天了,你在這裏幹什麼?”士毅想着,分明是個同命人,更不敢在天橋久留,低了頭趕快走開。
他是上午出來的,既不曾吃喝,又走了許多路,實在睏乏。無精打采地走着,一陣鑼鼓聲,傳入他的耳鼓,正是到了一家戲館前。他忽然一個新思想,連帶着發生出來,在娛樂場中的人,銀錢總是松的,雖不會丟皮夾子,大概落幾個銅子兒到地下來,絕對是不能免的。那末,我到裏面去裝着尋人,順便拾幾枚銅子回來,也可以買個冷饅頭吃了。如此想着,舉步就向戲館子裏走來。北平舊戲館的習氣,觀客不用先買票,儘管找好了座位,自己坐下,然後有一種人,叫着看座兒的,自來和你收錢。洪士毅倒也很知道這規矩,所以坦然地向里走。可是當他到了裏面,早見烏壓壓的樓上和池座,坐滿了人。池座後面沖門口,堆了一群站着的人。這種人叫聽蹭戲的,就是當戲館子最後兩齣戲上場的時候,看座人門禁鬆了,便站在這裏,不花錢聽好戲。若說他,他就要看座的給找座位。這時當然找不着,真找着了,他說位子不好,可以溜走。這種人已成了名詞,自是無法免除。洪士毅這時走來,也就成了聽蹭戲的。不過他的目的,並不在戲台上,只是注意地下,那裏有落下的銅子沒有?這裏是座位的最後面,當然是看不見的。他於是東張西望,裝成尋人的樣子,向東廊下走來。事情禁不住他絕對用心,在最後一排上,有個空座位,在扶手板上,正放着一疊銅子,並無人注意。心裏想着,最好冒充那個看客,就在那空椅子上坐下。假使坐下了,可以大大方方的,把那一小疊銅子,攫為己有。如此想着,回頭四周看了看,覺得觀客的眼光,都注射在戲台上,並沒有望到自己身上來的。膽大了許多,便向那空位子上走來。那空位子,正是第一把椅子,並不需要請別人讓坐,自己一側身子,就可坐下去。然而正當他身子向前移了一移的時候,哄天哄地一聲響,原來是台上的戲子賣力唱了兩句,台下的觀容齊齊地叫了一聲好。士毅倒嚇了一跳,莫不是人家喝罵我?身子趕快向後退着。及至自己明白過來,加了一層膽怯,就不敢再去坐了。不過自己雖不上前去坐,但是那一小疊銅子,看過了之後,始終不能放過它,遙遙地站着,只把眼光注視在上面。不過自己心虛,恐怕老注視着那銅子,又為旁人察覺,因之低了頭,只管去看地下。注視了許久,卻看到附近椅子腳下,有個紙包,那紙包里破了個窟窿,露出一個麵包來。他肚裏正自餓着,看了那麵包之後,肚子裏更是不受用,只要一彎腰,那麵包就可以撿到手裏,於是將腳移了一移,待要把麵包撿起來。但是要想得麵包的心事,終於勝不過害臊的心事,身子已蹲下去,眼睛還不住向四周觀望。恰是有位看座的,口裏嚷了起來道:“道口上站不住人,諸位讓開點。”他的手,離着那麵包,還有二三尺路,但是要縮回來,人家也會知道的。於是生了個急智,只當要整理襪子,用手摸了幾下。好在看座兒的並不注意,然後才抬起身來,向後退了幾步,依然擠到聽蹭戲的一塊兒去。不過他那雙眼睛,還是遙遙地看到那空位子上去。心裏可就想着,只要散了戲,大家一窩蜂的走開,就可以搶步上前,把那疊銅子拿過來。只是他越盼散戲,這戲台上的戲子,唱得格外起勁。待要到別地方去繞個彎子再來,又怕就在那時散戲,機會又丟了。滿戲館子的人,都在高興看戲,只有他反過來,恨不得立刻戲就完了。兩隻腳極力地踏着地,地若是沙質的,真可以踏下兩個窟窿會。這個原因,固然是為了着急,也是為了要忍住肚子裏的餓蟲。同時身上的大汗,如雨般地下來,頭腦都有些發暈了。這種難受之處,心中當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但是在看到那椅腳麵包之後,又發現了那裏還有幾個銅子,若是扶板上的銅子撿不着,地下幾個銅子,總是可以撿來的,那也可以買點東西吃了。忍着罷,再過一小時就好了。在他這樣十分着急的時候,也就向戲台上看看。好容易熬到看客紛紛離座,都向外走,秩序紛亂起來。趁了這個機會,連忙就向人叢中擠了進去。但是他向里擠,觀客們卻向外擁,待他到了不受擠的所在,回頭看時,滿池座人快要散光了。也有人很注意他,散了戲都向外走,怎麼他單獨向里走呢?他也怕人注意此層,於是裝出找人的樣子,四周看看,也向外走,只是腳步走得非常之慢。到了那個放銅子奈恢帽擼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銅子竟放在扶手板上,沒人拿走。這廊子裏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裏。這些錢,可以大大方方揣到袋裏來的了,於是走上前,便去拿那銅子。豈知天下真有那樣無巧不巧的事?當他伸手去拿的時候,不先不后,桌子底下卻伸出一隻手來,把銅子拿去。低頭看時,一個人拿了掃帚,彎腰掃地,順便將錢拿去。不用說,他是這戲館子裏人,無法可以和他計較的。這筆錢拿不到,記得那椅子下,還有幾個銅子,一包麵包,倒可以小補一下,便低頭走過去。然而那邊地上已掃得精光,分明是這個掃地的搶了先了;椅子外面,有條大毛狗,嘴裏銜了一大塊麵包,坐了抬着頭,向人只管搖尾子。他看見了,恨不得一腳把狗踢個半死。可是看客雖走了,樓上樓下,正還有戲館裏人在收拾椅凳,自己如踢了狗,又怕會惹下什麼禍,抬着肩膀,搖了幾搖頭。幾個收拾椅凳的人,見這位觀客,獨留沒走,都注意着他。他向地下望着,自言自語地道:“倒霉!把皮夾子丟了,哪裏去找呢?沒有沒有!”一面向地上張望着,一面向外走,這才把難關逃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