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終受美人恩解鈴堂上 重增同伴情邀酌街頭

第十八回 終受美人恩解鈴堂上 重增同伴情邀酌街頭

警察在月光底下捉刺客,這自然是一件很緊張的事情,屋子裏頭雖不完全明白屋外邊究竟為了什麼,但是聽到警察那樣大聲喊叫,知道總不是什麼好事。現在聽到外面有熟人的喊叫聲,常居士究竟是個男子,膽子要大些,就問道:“說話的是洪先生嗎?”士毅道:“正是我,你快開門吧。巡警把我當了賊了。”兩個巡警聽他一問一答,果然是朋友的口吻,這倒有些奇怪了,便道:“你亮着燈打開門來吧。外面有兩個巡警啦,不要緊的。”常居士叫道:“小南媽,你起來開開門吧,外面有巡警,不要緊的。”余氏也就早早的驚醒了,只是睡在床上,一動也動不得,便不敢作聲。現在將外面說話人的聲音,都聽清楚了,這才逼出一句話來,問道:“巡警先生,外面有幾個人?”巡警答道:“就是一個人,他說是你們家朋友,我看守住啦,不要緊的。”余氏聽他如此說著,才摸索着下床,手上捧了那盞燈,抖抖顫顫的,前來開門。她只把屋門一開,伸出腳來,還打算穿出院子去開街門。不料身子剛踅了出來,就看到屋檐陰下,站着幾個人影子,不由得嚇了一跳,人就向後一縮。士毅早就看見了,心想,長子走到矮檐下,不低頭來要低頭,見了余氏,如何可以不理會?於是就叫了一聲伯母。余氏聽得士毅的聲音,已經很清楚了,這就在門裏問道:“喲!你是洪先生嗎?怎麼會在我家門口,讓巡警逮着了呢?”士毅嘆了口氣道:“不要提起了。我病好了,出了醫院了。我想到你二位老人家,都到醫院裏去看了我的病,我心裏真是過不去。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我趁着月光,想到這裏來,謝謝你二位老人家。不想走到這裏,你們關了門了。我就由牆缺口的所在,翻了進來看看你二位睡着沒有?不想就惹起巡警的疑心了。”他這樣說得有緣有故,余氏不疑心了,就放下了燈,走出院子來,開了街門,將那個巡警也放了進來了。兩個巡警押着士毅走進屋來,一看常家,是如此破爛的家庭,常居士又是一個瞎子,這要說士毅這樣長袍馬褂的先生,是來偷盜的,卻有點不相像,也就認為自己錯誤了,便向士毅道:“不是我們多事,你的行動,實在也有些奇怪,怎樣不會引起人家注意哩?好在這裏是個貧苦之家,要不然,你縱然和這家主人翁是朋友,我們也不能放你過去。”常居士正站在他那張破爛的床鋪前,笑着道:“實在的,我們這種人家,就是夜不閉戶,也沒有關係。這位洪先生,是我的好朋友,那決沒有錯,二位先生請便吧,多謝你費心。”

兩個巡警看到,實在也無話可說了,於是又說了幾句公事話,走了出去。其中有個巡警,在燈光下看到士毅的神色不定,總有一些疑心,於是在走出院子來的時候,復又回到窗戶邊去看看,究竟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沒有?他順腳走去,皮鞋踏在那把菜刀,幾乎滑得他摔了一交,他低頭一看,見月光射着地上,銀光燦然,用手一擦,卻是一把刀,這不由得他不叫了起來,因道:“慢來慢來,這地下一把刀,是哪裏來的?”說著,就撿起了刀,送到屋子裏面來,向余氏問道:“這一把刀,是你們家裏的呢?還是……”一面說著,一面去偷看洪士毅的顏色,早見他站在屋門邊,獃獃的不動,臉上卻是青一陣紅一陣,身上有些抖顫。巡警道:“哈!我看出來了,準是你帶來的刀吧?”余氏看到這柄雪亮的刀,兩手向懷裏縮個不迭,口裏哎呀呀的道:“這是那裏說起?我們家沒有這樣的刀呀。了不得,我們家沒有這樣的刀呀。”巡警一手抓住士毅的手道:“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跟着我走吧。”士毅道:“胡……說,我……我哪裏有這樣的刀?我不能跟你們走。”常居士聽明白了,走向前,牽着巡警的手道:“先生,你不可以亂提人,這是我們家的刀。”巡警道:“是你們家的刀,為什麼不放在屋子裏,卻丟在院子裏地上?”常居士道:“這因為……”巡警道:“你說,這因為什麼?怎麼你們家婦人又說不是你們家的刀呢?”常居士道:“你別著急呀,我自然會說出個原因來。因為我女兒白天買了一把舊刀回來,放在院子裏,要找磨刀石來磨,她有事,她先走了,我眼睛看不見,又不能拿進來,所以放在外面。”巡警道:“你女兒呢?”常居士道:“她在對過楊柳歌舞團。”巡警道:“這個時候,能把她找回來嗎?”常居士道:“那不能夠。”巡警道:“既是不能夠,這個人我要帶到區里去問問。你叫女兒明天到區里去對質。她若是承認這刀是她買來的,那就沒事,如其不然,這件事,我們可要追究的呢。”於是向洪士毅道:“沒有話說,你得和我們到區里去一趟。”士毅看這情形,大概是逃脫不了。只得硬了頭皮子道:“要我去,我就去一趟。人家事主都承認了,我還有什麼事嗎?”兩個巡警看到這件事情,總有些尷尬,不肯含糊,兩個人押着士毅,就向區裏面來。區官將他審問了一頓,士毅還是照以前的話,說了一遍,區官對於他這種供詞,卻不能表示滿意,也只說了等次日常家人來作了見證,再行定奪。當晚將士毅押在拘留室里,不曾把他放走。士毅先是有些害怕,後來一想,我一口咬定這把刀不是我的,他們也沒有什麼反證,可以斷定我是拿刀殺人。萬一他們就這樣斷定了,好在我並不曾傷害常家人一根毫毛,總不能判我的死罪,若是判我一個周年半載的徒刑,得在牢裏度過殘冬,免得發愁挨餓受凍,對我也是一件好事。主意如此定了,倒也心裏坦然。

到了次日上午,區官又傳他到訊問室去問話。他只走到屋檐門口,早見一個時髦女郎站在屋裏。這正是常小南。他一見之後,不由心裏撲通跳了兩下。明知道小南是自己的仇人,就是沒有原因,也許她要栽自己兩句。現在他父親捏造供詞,說這刀是她買的,她憑着什麼,要撒這樣一個謊呢?她並不用說我什麼壞話,只說刀不是她買的,別事她也不知道,如此一來,就要我的命了。想到了這裏,心裏又撲通撲通跳了起來,自己走到問案的桌子旁,那小南竟是回過頭來,半鞠着躬,向他笑道:“洪先生,你病大好了嗎?”士毅笑道:“大好了。”區官向他兩人望了一望道:“你們彼此認識嗎?”小南道:“彼此認識的。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區官道:“你相信他不會對你家有什麼歹意嗎?”那區官高高地臨在問案的桌上,兩旁站了四名巡士,十隻眼睛,齊睜睜地向小南看着。士毅雖然是和她站在一旁的,到了這個時節,心房亂跳,也就少不得向她偷看了一眼。小南笑道:“區官,你看我穿得這樣好,不是像個有錢的人嗎?”這話對於士毅,不像是有什麼好意,士毅一顆心,幾乎要由腔子裏跳到口裏來。小南又接着道:“可是我家裏,窮得和要飯的花子差不多呢,這衣服都是歌舞團里代我做的呀。”區官道:“我不問你這些個閑話,我只問你,洪士毅昨晚到你家去,不是想提刀殺人嗎?不是想搶劫東西嗎?”小南道:“他到我家去的時候,我不在家,我哪裏知道?可是說提刀殺人,我相信是不會的,因為我父親是個念佛的人,這位洪先生也是個念佛的人,他們平常就很說得來,何至於殺我父親呢?若說到我家裏去搶劫,我不是說了嗎?我家窮得像要飯的花子一樣,他到我家去,打算搶些什麼呢?”士毅心裏,正自撲撲跳着,心想,她和我雖無深仇大恨,已經是十分討厭我了。到了這裏,哪會說好話?可是現在一聽她的言語,不但完全和自己擺脫,而且簡單扼要,說得非常之有理,簡直不像是一個無知識女孩子說的話,這可有些奇怪了。想到了這裏,就不由得只管溜着眼珠,去偷看小南的態度。小南卻是只管朝上回話,並不注意着他。區官又問道:“那末,那窗戶下一把菜刀,是哪裏來的呢?”小南道:“這是我在舊店攤子上買了,拿回家去的。”區官道:“為什麼扔在地上?”小南道:“我拿回去,一時高興,自己想磨,後來又怕臟,扔在階沿石上,沒有管,我就到歌舞團里去了。”區官看她答應得非常簡捷,態度又很是自然,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便沉吟了一會子道:“沒有你的事,你在那面等着。”小南退下去了,區官又把常居士傳上來問話。他所說的,和小南正是一樣,不容區官有什麼疑心的。區官一想,這反是巡警多事,侵害人民身體自由,只得向洪士毅道:“這樣說來,你雖沒有犯什麼罪,可是你冒夜翻牆爬進人家,也不是正常行為。這種嫌疑舉動,警察當然可以干涉你。念在你是慈善機關的人,不和你為難,也不要你取保你下去具個結,聲明以後不再有這樣不合的舉動,就讓你走了。”士毅心裏明白,這總算撿着一個大便宜,還有什麼話說?於是也就答應遵辦,退下堂來了?br>

這日下午,他安然地回了會館,自己心裏默想着,昨晚上簡直發了狂,為什麼好好地起了殺人的心事?常老頭子為人實在難得,他明知那把刀是我帶了去的,他毫不猶豫,一口承認是自己家裏的東西,把我開脫出來。這種心腸,在旁人看來,受了佛教的愚弄,是個無用人的思想,然而由我當事的人看着,只覺得他忠厚,只覺得他偉大。不用說,小南那些供詞,都是他教着說的。可是小南這個女孩子,又驕又笨,怎麼會肯如此聽他的話呢?這個裏面,大有原因,我必定要去問一問詳細。對於常居士這種人,我要把他當個活菩薩看,以後我不能看小了那貧寒的殘棄人了。今天是晚了,不能再冒夜去拜訪人家了。明天必得到他家裏去,向他懺悔一番。他如此想着,坐在那四壁蕭然的屋子裏,身靠了桌子,一手撐了頭,正自發獃想着,卻聽到院子裏有人道:“就是這邊,你一直向前走,叫一聲,他就出來了。”

士毅伸頭由窗紙窟窿里張望了一眼,只見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向前探索着,正自一步一步向這裏走。口裏啊喲了,立刻迎出房門來,叫道:“老先生,你怎麼來了?快請屋子裏坐。”於是伸手挽住了他一隻胳膊,向屋子裏引了進來,一面用很和緩的聲音向他道:“我正在這裏想着,明天一早,應該到府上奉看,不想老先生倒先來了。”於是把他挽進屋子來,好好地安頓他在椅子上坐着。找過了他手上的棍子,放到牆邊,正要轉過身去,泡一壺茶來他喝。他昂着面孔,對了房門,感觸到空氣流動着,便道:“洪先生,你把房門掩上來。”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門,拿起桌上的茶壺,有一下響,常居士就向他連連擺着手道:“你不要張羅。你一個單身客,住在會館裏,也是怪不方便的。我不為了喝茶,跑到這裏來。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士毅知道他雖然一點什麼也看不見,然而自己臉上,也不免通紅了一陣,答道:“老遠地來了,怎樣好茶也不喝一口呢?”常居士手摸了桌子,輕輕地拍道:“你坐下來,我和你說話。”說時,臉上還帶了笑容。士毅見他那樣子,既誠懇,而且又溫和,實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搬了一張方凳子過來,和他共隔了一個桌子角坐了。常居士新伸了手過來,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後將頭向上伸着,低聲說:“老先生,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不但以後一個字別提,連想也不必去想。我就是怕你回得家來,心裏頭會胡思亂想,所以特意來看看你,安慰你幾句。”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先生,你真是修養有素的人……”常居士搖了兩搖頭道:“話是越說越煩惱的,我告訴你不必提,你就不必提了。你若是只管煩惱,豈不是辜負了我瞎子這一番來意嗎?”士毅想了一想道:“好,就照了老先生的話,不去再提了。只是我心裏有一件事不解,非問上一問不可。”常居士微笑道:“你是以為小南這丫頭說的話可怪嗎?”士毅道:“對了,我猜着是老先生告訴她這樣說的,但是她怎樣就肯說呢?”常居士縮回兩隻手來,按了自己的膝蓋,昂着頭嘆了一口氣道:“我是個瞎子,管她不了,只好由她去了。”這幾句話,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士毅倒有些不解。他又繼續着道:“她在那楊柳歌舞團,和一個姓王的,很是要好,看那樣子,大概姓王的想討她。我想,一個姑娘家,老是干這種露大腿的事情,哪裏好得了?一年一月地閑下去,不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的?既是有人討她,讓一個男人去管着她也好,所以我也就含糊裝了不知道。今天一早,我把她叫了回來,告訴她昨晚的事,要她幫我一個忙。她自然地是說些不懂事的話,我也想開了,因對她說,只要她幫我這一個忙,一切條件,我都可以承受她的。我索性說開了,就是那個姓王的要娶她,我也答應,只要她照着我的話,到區里供出來就是了。她因為我這樣地答應她,還跑回歌舞團去,向別人請教了。大概有人給她出了主意,這是一個極好的主意,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把我教她的話全說了。好在區官不會多問些什麼,若是把話問多了,也許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的。唉!家醜不可外傳,洪先生,你就不必多問了。”

士毅聽了他一番話,既是慚愧,又是感激,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深深地搖撼着道:“你老先生待我的這番意思,實在太厚了。作晚生的人,一貧如洗,怎樣報答你這番厚恩呢?”常居士道:“笑話!我不是受過你的好處嗎?我用什麼報答你來着?這一層陳帳,我們都不必去提,這隻合了那句文話,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洪士毅道:“唉!老先生,我實在是慚愧……”常居士聽了,就站起身來,兩手按了桌子,向他微笑了道:“什麼話你都不用說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一切彼此心照吧!我的棍子呢?”洪士毅道:“老先生是摸索着來的,難道我還能讓你摸索着回去嗎?我去給你雇一輛人力車子來送你去吧。”他口裏如此說著,手向口袋裏摸時,便是僱人力車子的錢也不曾有。只得和門房停歇的熟車夫商量好,讓他先拉了去,回頭來取錢。其實他又何嘗回頭有錢?常居士去后,他將裏面的小褂子脫子下來,當了幾十枚銅子,把車錢開發了。

這天晚上,他更是愧恨交加,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實在不該做,若是真做出慘案來了,怎樣對得住常老先生這種待人忠厚的態度呢?走到院子裏,昂頭一看天上,那一輪冰盤似的月亮,越發地團圓無缺了。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簡直是一場惡夢,天下哪有這樣茫無頭緒,從容行刺的呢?這算受了一個很大的教訓,從今以後,對這件事不必想了。所可恨者,為了這樣一着下錯了的棋子,倒讓那姓王的一個小子撿了一個大便宜,這可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句話,那是一點也不錯。想到這種地方,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來,只管用腳在地面上頓着。這一晚上自然沒有睡得好覺。因為耽誤了一天,不曾到慈善會去辦公,今天應當特別賣力,早一些去了。

早上起來,對那照例應吃的一套油條燒餅也不曾吃,就起身向慈善會來。當他走到大街上的時候,牆上有鮮艷奪目的廣告,上面印着那絕非中國固有的四方塊子圖案字,引起人家的注意。那字寫着楊柳歌舞團二十四日起,在維新大戲院逐日表演。另一張上面畫了幾個披髮女子,光着手臂,光着大腿,作那跳舞之勢,其中一個,便是常小南。那人像下面,有一行小字,乃是我們的小天使。心裏這就想着,越是我瞧不起她,她倒越紅。現在她做了小天使了,我若說她是個撿煤核的小姑娘有誰肯信?不但不肯信,恐怕還會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譽呢?由此看起來,什麼英雄,什麼偉人,什麼這樣的明星,那樣的明星,都是受着人家的抬舉,戴上一個假面具,若是有人能說出他的底細來,恐怕都是小煤妞吧-!我洪士毅雖沒有多大的本領,但是普通常識是有的,而且能看書,能寫字。那些不會看書,不會寫字的人,甚至於連自己的姓名都寫不出來,他們倒偏偏是中國的大偉人,我們小百姓要受他的統治呢。想到這裏,就不由得連連地搖擺着幾下頭。在這時,彷彿聽得身後,唏唏噓噓,有點人類呼吸的聲音。回答看時,站了有七八個人,都向牆上的廣告看着。他心裏這會子明白起來了,就是自己望着廣告發獃,惹着走路的人,都注意起來了。人家若問起我的所以然來,我用什麼話去回答人家呢?於是扭轉身來,再也不加回頭,徑直地就走了。心裏想着,這件事真是可笑,我發獃,大街上還有不知所云的人,也跟着我一塊兒發獃。假使我要在那裏再站十分鐘,過路的人,隨着那些發獃的人,又呆了下去,可以集上一大群人,這就更有趣了。

他在馬路上如此想着,到了慈善會裏去辦事,依然排解不開,繼續地想着。伏在寫字桌上寫字的時候,停住了筆,回到在當街的那一層情景,卻不由得噗哧一笑。坐在對面桌子上一個同事叫韋藹仁的,今天也是很閑,不住地將眼睛注意着他。等他笑過兩回之後,看看屋子裏沒人,就走過來悄悄地問道:“老洪,今天你什麼事這樣地得意?老是一個人笑了起來。”士毅笑道:“並沒有什麼事。”韋藹仁道:“你自己這還在笑着呢,不能沒有事。你若是不說,我就給你嚷嚷起來,鬧一個有福同享。”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來,只得直說了。韋藹仁道:“是一種什麼廣告呢?你這樣呆看。”士毅道:“是楊柳歌舞團的廣告。”韋藹仁兩手一拍,笑道:“我這就明白了,前兩天報上登着,說是歌舞明星常青的愛人,病在我們會裏附設醫院裏,她母親去看他,鬧了一個小小風潮,我心裏就想着,不見得是你吧?這樣看起來,果然是你了,你有這樣一個愛人,比做官發財還要榮耀,可喜可賀!”他口裏說著,就比着兩隻袖子,連連地向他作揖。士毅淡淡地一笑道:“什麼稀奇?一個煤……”說到這裏,他心裏忽然一動,何必揭破人家的黑幕呢?停頓住了。韋藹仁聽了這話,哪裏肯打住?追着問道:“梅花呢?玫瑰呢?你知道她的究竟,你必須說出來。”士毅道:“你為什麼追問這樣一件與你無乾的事情?”韋藹仁覺他這句話,問得厲害一點,一手扶了他的書桌沿,一手搔着自己的頭髮,躊躇了一會子,才走回到他的位子去,笑道:“遲早我得找你打聽這一件事。你哪裏知道,我是一個歌舞迷呀。”士毅對於他的這種話,倒也沒有加以注意,自己照常地辦事。

到了下午六點鐘,公事辦畢,起身向外面走,走出了大門口,忽然自己的衣服,在身後被人牽頭,回來一看,乃是韋藹仁笑嘻嘻站在身後,士毅道:“你是沒有忘了那歌舞明星,還要打聽一個究竟嗎?”藹仁道:“是你的愛人,我何必那樣不懂事,只管去打聽?今天我口袋裏很有幾個錢,我打算請你去吃晚飯,你賞光不賞光?”士毅笑着,倒向他周身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端着豬頭,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怎麼碰上我這裏來了?”藹仁笑道:“我好意請你,你倒拿話來俏皮我?”士毅道:“並不是我俏皮你,我向來沒有請過你,怎好叨擾你呢?”藹仁道:“你沒有請過我,我也沒有請過你呀。若是因為誰沒有請過誰,就誰不受誰的請,這就一輩子吃不上一餐飯了。彼此要互請起來,總有一個開始的,我就來開始吧。”士毅見他的話,說得既委婉又透徹,那是請定了。這樣地要請客,決不能沒有作用。但是堅決不受,可會得罪他的,便笑道:“我昨天下午,窮得把小褂子都當了,早飯勉強過去,正愁今天的晚飯,不知出在何方?你今晚請我吃飯,可說是雪中送炭。我嘴裏那樣客氣,正怕是這餐飯靠不住,現在你說實了,這真是天上掉下餡餅來,我能放過嗎?”說畢,哈哈大笑起來。藹仁回頭看看,笑道:“別嚷,別嚷!離着會裏大門口不遠,有同事的由後面跟了來,我不能不請。”士毅道:“你既然慷慨起來了,都是同事的,又何妨再請一個呢?”藹仁笑道:“咱們自己,吃吃喝喝,無關緊要,他們那些人,和我又沒有什麼交情,何必自請他吃上一頓呢?”說著,見旁邊停有人力車子,說明了地點,就請士毅上車。士毅道:“不講一講價錢嗎?”藹仁道:“你不用管,拉到了那裏,我打發他們就是了,”士毅向他笑道:“說慷慨你就越發地慷慨了。”於是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話,坐上車子去。

藹仁的車子在前停了下來,卻是北平一家有名的菜館門口。這讓土毅愕然了,啞了一聲,正要說,你是在這裏請客嗎?可是不讓他這句話說出口,韋藹仁竟是毫不躊躇,昂然直入。走進門,向柜上道:“陳四爺來了嗎?”答道:“早來了,正要打電話催請你呢。”韋藹仁道:“怎麼沒有看到他的汽車呢?這可怪了。”說著話,回來向士毅點了兩下頭,一直就順着樓梯向樓上去,好像他在這裏卻是很熟。士毅雖覺得這事很有些蹊蹺,但是不免打動了他的好奇心,很想看個究竟。走上樓來,是一道長廊,沿着長廊是一排雅座房間,都垂了雪白的門帘子。在許多酒保茶博士忙着來去亂鑽的時候,有一個白面少年,在那裏徘徊不定。他身穿一件淡灰色嘩嘰長夾袍,露出下面一雙古銅色西服褲腳,和一雙尖頭的漆光皮鞋。頭髮梳得光而且滑,越是顯得臉皮白凈。看上去也不過二十歲的樣子,兩手插在夾袍子下面褲子插袋裏。他猛然抬頭,看到韋藹仁,先唉了一聲,做個嘆息的樣子,然後伸了手,連連向他點着頭道:“你真是個爛污,把我等苦了。”當他伸出手來的時候,指頭上露出一粒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韋藹仁搶上前一步,正待解釋着他所問的話。他又不容人家解釋,突然地問道:“他來了沒有?”藹仁笑道:“來了,來了,這就是我那同事洪士毅。”說著,用手一指,又向士毅道:“這是陳四爺,就是我們名譽會長的四少爺。”士毅真不解,他何以會約了陳四爺來吃飯?然而認識這種人,總也是幸會,一會子工夫,他的心裏,就驚喜交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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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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