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聲色互連初入眾香國 貧病交迫閑參半夜鍾

第十回 聲色互連初入眾香國 貧病交迫閑參半夜鍾

這個時候,叮叮噹噹,外面有一陣鈴子響。小南正在想着,賣絨線擔子的,怎麼跑到人家屋子裏面來搖鈴子呢?那柳太太就笑着向他道:“常家姑娘,你來得巧,我們這兒開飯啦。你在我們這兒吃一回大鍋飯去,好不好?”小南還不曾說話呢,那個柳綿綿姑娘,一蹦一跳地由別個屋子裏跳了出來,她拉着小南的手,笑道:“去去!到我們家吃飯去。”柳太太也將兩隻手在她後面帶推着,笑道:“我們小姐都這樣殷勤,你就不用客氣了。”小南聽說,心裏倒有些奇怪。柳三爺夫妻兩個人,這樣年紀輕輕的,這麼倒有這樣大歲數的小姐?如此想着,就向柳綿綿臉上看着,柳綿綿沒有猜到她的意思,笑道:“你以為我請你吃飯是假的嗎?我一定要請你去,我一定要你去。”小南被一個拉着,又被一個推着,如何躲得了?只好隨着她們前去。

到了那裏,卻不由她吃了一驚,原來這裏一共有四張桌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就夾雜着亂坐下來。最奇怪的,就是這裏的男子,完全都穿的是窄小的西服。不論年紀大小,一律是頭髮刷得油滑,下巴額和腮幫子颳得溜光。無論這面孔好看不好看,總覺不討厭。柳綿綿將她拉着,就在一張男人少些的桌子上坐下。有一個年輕些的男子,就是剛才和柳三爺說外國話的。他將一個二姆指和中指,在桌上當了人腳跳着,又向前,又退後,口裏叮叮噹噹地唱着,身子兩邊搖動着,眼睛斜瞅了人,好像是得意。還有一個三十上下歲數的人,偏坐着低了頭看手指頭,撮着嘴唇,在那裏吹着,唏唏噓噓,好像也是在唱歌。柳綿綿於是給她介紹着,年長的是楚狂先生,楚歌姑娘的哥哥。年輕的王孫先生,是一個梵呵鈴聖手。小南不知道什麼是梵呵鈴,更也不知道什麼叫聖手,柳綿綿這樣介紹着,她福至心靈的,裝着摩登,對人家鞠了一個躬。然而她一雙眼睛,早是注意到桌上的菜,只見五個大盤子炒菜,中間圍了兩個大碗,單論那兩個大碗,自己是看得清楚,一個是紅燒豬蹄膀,老大一塊的紅皮肉,蓋在上面堆着。一個是口蘑雞蛋湯,只瞧那一片一片的雞蛋,在濃湯上面浮着,那真比自已請客吃面的湯鹵,還要油重十分。單是這兩個菜,自己就可以在飽后加三大碗飯,何況此外還有四個碟子,且是兩葷兩素,心裏想着,也不知道他們家今天辦什麼喜事,辦這些個菜。她如此想着,但是這些男女坐下來扶起筷子就吃,也沒預備酒,也沒有什麼人出來主人,柳太太和自己倒是同席,她將筷子向菜碗裏點了幾點,就笑道:“姑娘,你隨便請吧,我們這裏是狼吞虎咽,說來說去,不會客氣的。”小南看到大家都自自在在地吃着,太客氣了也未免吃虧,因之也就扶起筷子來,隨了大家來吃菜。那柳太太看她不能十分自由的樣子,又很知道她的家境是那一幅情形,於是魚呀肉呀,不住地夾着向她碗裏送來,送到了飯碗裏面的東西,她就無所用其遜謝,也就陸陸續續地吃了起來。等她把這碗飯吃過了,還有好多菜不曾吃下,都剩在空碗裏,自己還不知道如何主張呢?手裏這一隻飯碗,業已不翼而飛,回頭看時,卻是那位梵呵鈴聖手王孫先生接了過去了,不聲不響地盛了一碗飯,送到她面前。

小南平常見了漂亮而又闊綽的人,心裏就暗想着,就是給人家當一天丫頭也好,這可以和闊人親近親近,也可以知道人家是一種什麼脾氣?於今倒不斷有這樣闊綽而又漂亮的先生給自己盛飯,而且並不用得自己去下命令,他是自甘投效的,這可見得和闊人或漂亮的人來往,也並不難,只要有這樣一個接近的機會。她心裏如此揣想着,把向人道謝這一個節目,失略過去了。等到自己回想過來的時候,飯碗已是擺在面前許久,這就不能向人家補那一句了。正望了人家的臉,自己有一句什麼話,還不曾說出來的時候,那王孫先生卻已首先了解了她的意思,伸出一隻手來,向飯碗只管揮着道:“你吃飯,你吃飯。”小南只好笑了一笑,接着吃飯了,論起這桌上的菜來,憑了小南的量,真可以吃個十碗八碗,只是初次到人家來,怎好露出那些樣子?所以吃過這兩碗飯,看到在桌上的人,有一半放下了碗,自己也就放下碗來。這時,那柳三爺忽然站了起來,向在座的人打着招呼道:“吃過了飯,大家不要散開,要把愛的追求那兩幕舞蹈重排一排。”說畢,他坐下來,向小南笑道:“常家姑娘,你在後面,天天聽着我們奏樂和唱歌,可沒看過我們這裏的跳舞,你先別回去,在我們這裏看看好嗎?”小南怎好說吃了就走?而且這地方也實在好玩,多玩一會子回去,有什麼不可以?因為如此,她沒有作聲說回去,也沒有作聲說不回去,向著柳三爺笑了一笑。說話之間,大家把飯吃完了,一窩蜂似的,大家都散了,那楚歌女士挽了她的手笑道:“來,你到我們那裏去洗臉,好嗎?”於是拉着她就向自己的屋子裏走去。

小南跟着她走了兩個院子,只見屋子裏糊得雪亮,雖然是一張小小的鐵床,那鐵床鋪的白色被單上面疊着綠的棉被,牽扯得一點皺紋沒有,用一幅漏花的白紗單子來罩住着。尤其是那兩個粉紅色的枕頭,簡直一點黑印都沒有,怎麼會睡得這樣乾淨?這真有些奇怪了,床的后牆上,有兩個大腦袋的洋鬼子半身像。靠了窗戶面前,擺了一張白漆的小桌子。喝!上面深綠的,淡黃的東西,一件一件的化妝品,由大小玻璃瓶子裏映了出來。紅的圓盒子,花的扁盒子,一陣一陣的透出香氣來。那中間擺的鏡子,更是微妙,一面鏡子比一面大些,這樣重疊着擺了一行,小南看到不覺呆了,一個人用的胭脂粉鏡,如何會有這些?數一數,大概有六七十樣吧?楚歌向擱了一扇小玻璃櫥的地方指道:“我們這裏是兩人住一間房,因為我的屋子小些,所以是一個人住一間房,假使你到我們這裏來,一定是住在我這裏的,我們先要好要好吧。”她說著話,將櫥子角上的一扇門一推。小南看着,倒吃了一驚,原來這屋子是瓷磚砌的牆,牆上伸出大厚殼面盆來。那楚歌將盆邊上一個釘頭子一扭,嘩啦嘩啦,流出水來。自來水會流到面盆里來,這真是新聞。這裏還有一隻大長盆,一個白瓷缸子,缸子上有兩層紅木蓋子,卻看不出來是幹什麼用的,那楚歌向她笑着,在缸上坐了一會。缸邊有一根繩子,垂下來一個本槌子,她只一拉,哄咚一下,那瓷缸里冒出大水頭來,沖洗了個乾乾淨淨。小南這才算明白了,原來是這種用法,因笑道:“你們真乾淨,多便當呀!”楚歌道:“那裏便當,現在我們柳先生不肯燒熱水,洗臉洗澡,還要老媽子打了熱水來呢。”說時,果然有個老媽子提了一大壺熱水來,向臉盆衝下去,而且還在手巾架上怞下一條毛手巾,輕輕地鋪在水面上,又取了一個玻璃肥皂缸子放到臉盆邊,然後走了。小南一想,她們真了不起,這樣有人伺候着,還要說不便當,那麼,只有讓人來給她洗臉了。楚歌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你來洗臉呀!”小南想道:“人家這手巾,白的像白雪一樣白,自己這個臉子向臉盆里一擦,非把人家的臉巾洗下一個黑影不可,”便笑道:“你先洗吧,我會把你的手巾洗髒了。”楚歌笑道:“沒關係,別的東西沒有,若就香胰子香水,我們這裏有的是,洗髒了手巾,用香胰子來對付它就是了。”她說著,將澡盆邊一個白漆的茶几形木櫃,扯出一個怞屜來。一看怞屜裏邊,方的盒子,圓的盒子,有上十個,楚歌笑道:“中國的,外國的,全有,你隨便地用吧。”小南看了這個樣子,自己倒愣住了,不知拿起哪一塊來用才好?笑着搖搖頭道:“太多了。”楚歌拿了兩盒香胰子,放到洗臉盆上,笑道:“用吧,用完了,你要覺得不錯的話,我可以送你兩塊。”於是拉着小南的手,拖到洗臉盆邊將她的手送到熱水裏去。小南雖是不想化妝,然而經過了楚歌一再的勸駕,她也就只好跟着她化妝一番了。她自己除了洗過臉之後,擦雪化膏,撲粉,抹胭脂,都是楚歌代她辦理的。這一打扮之下,越發現出她那一分娟秀來,楚歌不覺拍了兩下掌道:“好極了,你真長得漂亮。”說畢,又搖了兩搖頭道:“可惜少了兩件時髦的衣服,不知道我的衣服,你能穿不能穿?我送兩件給你吧。”

正說到這裏,房門是咚咚的打着一陣響,楚歌打開門來,那個柳綿綿女士,跳了進來,笑道:“喝,真美。”說著,向小南瞅了一眼。楚歌道:“我的個子,比她要長一些,我的衣服,恐怕她不能穿,你送兩件衣服她穿,好嗎?”柳綿綿道:“有有有,我這時要排戲,等一會兒我一定給她找兩件。不但是衣服,我還可以送她幾雙絲襪子。”楚歌就開玻璃櫥的怞屜,只見裏面橫七豎八的五彩鞋子,真是好看。楚歌拿了一雙花格面軟底鞋子,送到她面前笑道:“你試試,若是能穿的話,我就把這雙鞋子送你。”小南聽說,將鞋子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不肯就把鞋子穿着,只是在手上展玩着。楚歌笑道:“你為什麼不穿?嫌它是舊的鞋子嗎?”小南抿嘴笑着搖了兩搖頭。一會子工夫,柳綿綿又去捧了深藍淺紫的一大堆絲襪來,笑道:“都是半新舊的,你盡挑吧。”小南看了這堆絲襪子,還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望了只管是笑,楚歌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捧絲襪,就向她手上塞將來,鬧得小南想不收而不可得。柳綿綿笑道:“襪子有了,鞋子也有了,你穿起來吧。”她說著,復又將她拉到洗澡間,把襪子鞋子一齊送了進去,笑道:“穿上吧,別不好意思了。”哄的一聲,將門朝外給她帶上。小南到了此時,自是相熟得多,她就不客氣的,將鞋襪換了,開了門出來,向二位小姐道着謝。柳綿綿由上向下一看,笑道:“還是不妥!她那條布褲子不合適。”說著,她將楚歌的衣櫥打開,找了一條半舊短腳的綠綢夾褲,向楚歌一揚道:“你說過,嫌它短了不穿,何不作個人情呢?”拿了褲子,又把小南推到洗澡間裏去。小南真箇依了她的話換了,走將出來,柳綿綿笑道:“楚,她雖是很漂亮,有些像你,你認她做妹妹吧。”楚歌笑着向小南道:“你肯嗎?”柳綿綿笑道:“下句話我替你說了,要是肯的話,我們鞋子衣服,就共着穿。”小南笑道:“我怎麼高攀得上呀?”三個人正在說笑着,房門一推,柳三爺由門縫裏伸進一個頭來,笑道:“原來你們把人家關在這裏呢。喝!這一打扮,更美了。常家姑娘,我們這裏不壞吧?你跟着我們瞧排戲去,那才有個意思呢。”於是楚歌、柳綿綿各挽了她一隻手,向屋子外拖了出來。小南在這兩位小姐夾峙中,哪裏擺脫得了?只好隨了她們,到排戲的大廳上來。這個大廳上,所有吃飯時的那些男女,都在這裏圍坐着,柳三爺走到人中間,指指點點,教說他們了一頓,於是小姐們在屋子中間蹦蹦跳跳,口裏還帶唱着歌。柳三爺於是率了幾個男的奏起音樂來。最妙的就是姑娘們合著音樂跳舞,還有男的跟在後面一同的跳起來,跳上了得勁的時候,男的和女的,女的和男的,就牽着抱着糾纏在一處,真是一屋子紅男綠女,嘻嘻哈哈,大家好不快活。

小南把這些事看得呆了,回頭看到日影西斜,想着這是時候不早了,父親在家裏,不知道是怎樣的記掛着呢?於是怞轉身來,趕快地走回家去。她走到街上,遇着兩個街坊,都喝了一聲道:“小南了不起,闊起來了。”小南倒不覺得人家說她闊,可以自豪,反是覺得有些寒磣,低了頭,趕緊向家裏一溜。常居士在屋子裏聽得外面院子裏有腳步響,就問道:“是小南嗎?”小南答應了一聲。常居士哼着道:“你到哪裏去了?這半天沒有看見你。”小南道:“對過的柳三爺,他們家那些學生把我拉了去了。他們家真好,留我吃飯,滿桌子都是好菜。我以為是他們家請客呢,原來是他們家吃飯,就是那個樣子。別提了,那些學生真闊,屋子後面有洗澡房,牆都是瓷磚砌起來的。你猜怎麼著,馬子桶里有自來水。她們還要我當學生呢,每個月供吃供穿,還給一二十塊錢零用。她們說了,還給我衣服穿呢。今天就給了好幾雙襪子,一雙緞子鞋。你來摸摸,這不是絲襪子嗎?”她說著話,向屋子裏走去,就把手上捧的一捧絲襪子,送到常居士手上,讓他摸着。常居士手捏了兩捏,可不就是又軟又滑的東西嗎?便道:“你也是沒有見過世面,回來就說這樣一大套,有吃有喝,還要給十幾塊錢一個月,人家收這些女學生干作什麼?還是把她教會了,望她作娘娘呢?還是家裏錢多了,養活了一大群小姐在家裏找樂子呢?”小南道:“做娘娘呢,現在是沒有那件事,要說他家裏養活一大群小姐,那可真不假,他家裏那些學生,不都是大小姐的樣子嗎?”常居士道:“你別看了人家東西眼饞,咱們窮人家,只作窮人家的指望。有道是窮人發財,錢燒得難受。依我看,那柳家一天到晚彈着唱着,養那些女孩子在家裏,他不會懷着好意。”小南道:“什麼不懷好意呀?人家是開學堂。”常居士道:“開學堂的人,就能算是好人嗎?我沒聽到說過,辦學堂的人,還要整日裏的彈着唱着的。”小南撅了嘴道:“我不和你說了。”說畢,一扭身子跑出屋子去了。這個時候,前面柳家,吹彈歌唱,好不熱鬧,她聽了這種響聲,心裏就聯想到柳家大廳里那種快樂的情形,又轉念一想,要如何讓父親樂意,才能夠加入到柳家那個學堂里去呢?不用說別的,只要那一句話,每月能交給我父親十來塊錢,我想我父親也願意了。他不是讓洪士毅引薦着,要我到工廠里去當送活的嗎?就近柳家是我家街坊,來去便當,我也不上工廠里去呀。

她一個人正在大門口,向柳家的後院牆出神呢,洪士毅肋下夾個紙包兒,低了頭有一步沒一步,又由衚衕口上走着來了。他老遠地看到小南站在這裏,就展着雙眉,向她問道:“上午我看見你和兩個姑娘一路走,你給我丟了一個眼色,我就沒有敢上前來,那都是誰?”小南嘴向前面院子裏一努道:“就是柳家的學生。”士毅道:“哦!你說的是他家,我知道,那是個歌舞班子呀!”小南道:“不是的,不是的,人家是學堂呢。”士毅道:“你不是會唱雲兒飄星兒搖嗎?他們就是上台去唱這一套的。在戲館子裏唱起來,一樣的賣錢,那怎麼不是班子?”小南聽了他這話,想起剛才柳家排戲的那一件事情,就覺得他這話有些子對,抬着眼皮想了一想道:“果然有些相像,可是他們不像戲班子裏的人。”士毅對於她這些話,卻不曾注意,也不知道她到柳家會耽擱了那麼樣子久,就笑嘻嘻的把手上這個紙包遞到小南手上去,告訴她:“我仔細想了,你外面衣服有了,裏面的衣服不適,也是不行。所以我今天下午,又特意跑到天橋估衣攤子上去,給你買了兩件小衣來。”他說著這話,眼看了小南的顏色,以為她一定是笑嘻嘻地接着這包衣服的。不料小南聽了這話,形象很是淡然,一手托着紙包,一手隨便地將紙撕開了一條縫,向裏面看看。見是白底子帶着藍柳條的衣服,而且那衣服還帶着焦黃色,當然是舊得很可以的衣服,她情不自禁的,卻說出洪士毅很不願意聽的一句話,反問着他道:“這也是舊的嗎?”士毅看了他那淡淡的樣子,又聽到她這一句反問的話,這分明是她對於這衣服不能夠表示滿意,便頓了一頓道:“你打算要買新的穿嗎?”小南道:“我是這樣子說,有沒有,沒什麼要緊。到裏頭去坐坐嗎?”說著話,她夾了那個報紙包,就先向屋子裏面走。士毅覺得將她周身上下一打扮,她必然是二十四分的歡喜。不料,她是淡然處之的,毫無動心於中,自己可以算是費盡了二十四分的力量,結果落得人家一隻冷眼。就是剛才她招呼着進去的一句話,也不是誠意,自己又何必再跟着向前去看人家的冷眼呢?如此想着,也不作聲,悄悄地就向衚衕口走了去。

當他在路上走的時候,低着頭只管慢慢地走。他走得來是一股勇氣,可是現在走回去,不但勇氣毫無,而且心裏撲撲亂跳。今天那脹得生痛的腦筋,因為今日在外面匆忙中跑了一天,幾乎是忘懷了,可是到了現在,是慢慢地走回去,又漸漸恢復了原狀。到了會館裏,回到房裏去坐着,人是清靜得多了,可是痛苦也痛苦得多了,情不自禁的,扶着床躺了下去。當他躺着的時候,心裏還在那裏想着,稍微睡了一會子,就可以爬起來,再寫千把字。然而今天的精神,是比那一天,都要頹廢若干倍。頭一挨着枕頭,幾乎是連翻身都不願意翻了。在這種情況下,糊裏糊塗的,人就睡著了。睡了一晚,身上也就燒了一晚。第二日早上,自己本待起床,然而他的手,剛剛撐着床板,待要抬頭的時候,便覺得他的腦袋幾十斤重,手一軟,人又伏了下去。沒有法子,只得繼續的睡了。他閉着眼睛,在那裏揣想着,自己今天是不能到慈善會去了,但不知自己這一份工作,今天要交給誰去辦?自己今天這是不能到常家去的了,那小南子的零用錢,以及他父女兩人的伙食,這都到哪裏出呢?照說,自己必定要把錢送去,不然,人家要失望的。然而自己是每日寫些字換零碎錢來用的,於今根本不曾起床,哪來的錢?就是有錢的話,又托什麼人送去?同鄉知道了,以為我窮病得這樣,還有心力去賑濟別人,也未免成了笑話了。一人在床上沉吟着,只增加了無限的煩惱。睡到了中午,沒有起床,也沒有人還慰問他。因為住會館的人,都是單身漢子,無非各顧各,而且洪士毅一早就出去工作,哪天也沒例外,所以大家沒有注意到他。

他睡到正午的時候,長班因人都走了,在院子裏掃地,卻聽到了洪先生的哼聲,便推開門來,向裏面看了看,見士毅躺在床上,身子側着向外,臉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這倒嚇了一跳,連忙跑了進來,向他問道:“洪先生,你是怎麼了?”士毅皺了眉道:“我頭昏。”說畢,喘了一口氣。長班伸手在他額頭上一摸,只覺皮膚燙手,因道:“這不是鬧着玩的,你得找個大夫來瞧瞧。”士毅哼着道:“病倒不要緊,只是我在會裏的事,今天怕沒有人替我辦,你跟我打一個電話,去請一請病假吧。”長班一拍手道:“這個,我倒想起來啦,你們會裏,不是有醫院嗎?順便告訴會裏的人的,請醫院派一個大夫來給你瞧瞧就是了。”士毅在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還不覺得自己病勢之重。到了此時,頭只是昏沉下墜,抬不起來。心想,找個大夫來瞧瞧也好,至少可以向會裏證明,自己是真害了病,便向長班點了兩點頭道:“那也好。”長班道:“你不吃一點什麼嗎?若要吃什麼,我可以跟你賒去。”士毅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說著,就閉上了眼睛。長班一看這情形,實在是不大妙。立刻打了個電話到慈善會去,將洪士毅害病的情形說了一遍。那會裏的人,都念着洪士毅是個老實人,治事而且很勤敏,立刻就轉電話到附屬醫院去,派了一個醫生到館裏來診病。醫生診察過之後,就對士毅說:“你這是腦病,大概是勞苦過甚得來的。你這個病,吃藥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要得好好的休養。你躺在床上,千萬不可胡思亂想,要不然,情形是很危險的。”士毅也明明知道是自己近來用腦太過,醫生如此說,決不是恫嚇的話,自己點頭答應了。

醫生去了,隨後醫院送了藥水來,慈善會裏,也送了半個月的薪水來,而且總務股還寫了一封信來,叫他好好的養病,會裏的工作,自有人代替,可以放心。士毅讀了這信,大為感動了一番,心想,會裏的人,對於我,可謂破格優待,但是我卻自尋苦惱,耽誤了會裏的工作,這是自己對不住公事。從此以後,不要去追逐小南了,自己賣盡了氣力,也得不到她一點好意的,不見她跟了幾個穿好些的姑娘在一處,立刻就不大睬嗎?我每次只能幫助她三角五角錢,在我是氣力用盡了,她還以為我天生的小器,捨不得花錢呢。本來自己給予她的數目,也就實在不成話了,雖然是不成話,然而可逼出病來了。我以前餓着肚子,天天想法子找飯吃的時候,恐慌儘管是恐慌,並不至於逼成病來。現在有了職業,除了每天兩頓飯不必發愁而外,而且可以剩些錢,添制衣帽,順順噹噹的,可以安然無事了。不料剛吃三天飽飯,自己就想了男女之愛,結果是剛剛爬到井口上來,又扛了一塊大石頭在肩上,這種痛苦,比落在井裏頭還要難受了。好吧,從此以後,我決不去想常家的事了,醫生都說了,我的病危險,這不至於是客氣話吧?我這條命,恐怕是犧牲在一個撿煤核的姑娘手上了。想到了這裏,覺着死神已經站在面前,心裏一陣難過,掉下淚來,淚由眼角上向下流着,直流到耳朵後去。他雖是這樣哭着,然而並沒有一個人來安慰他,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解除自己的愁悶。自己哭了一陣子,又轉身想着,難道哭一陣子,就算了事了嗎?我得振作精神,戰勝病魔。醫生說的話,一定是恐嚇我的,不過讓我加倍的小心,使我的病,不至於再出岔子罷了。他不許我胡思亂想,我就不胡思亂想。他最後便是警戒着自己,不要思索什麼了。不過他躺在床上,無人陪他說話,又不能看書,他就不能不繼續地思索着,來消磨這百無聊賴的時光。想了無數的事情以後,死的恐怕,卻是去不了。最後他手摸到了胸前,想起小南胸前掛的那個№字,覺得在西便門外那懸崖勒馬的那一件事,自己這個人很不錯,宗教究竟不是無益的東西,能救人的心靈,為了懸崖勒馬這件事,自己精神上得着一點安慰。由那№字,看起色是空的,人生又何嘗不是空的?人生一千歲,也還免不了一個死,我又何必恐慌?也許真有個西天極樂世界,我死了總可以到這種地方去吧?凡是遇到人要死的時候,總是想法子躲開死神的。萬一到了無法躲脫,就決不相信鬼是絕無的東西,好繼續的第二個生命。士毅到了這時,也是如此,所以在萬般凄慘的時候,略略得以自慰,就這樣睡著了。

等他醒來,桌上已經放了一盞豆大光焰的煤油燈,大概是長班替他放下的。心裏猜着,萬籟俱寂,一定到了半夜,想到藥水還不曾吃,後悔得很。藥瓶上的方單,指明了四小時吃一次,誤了這個次數,恐怕減了吃藥的效力了。床面前有個方凳子,正放着藥水瓶,於是出了一個笨主意,這次藥水來多喝一倍,或者可以抵那功效。於是順手摸了瓶子,撥開塞子,咕嘟咕嘟,就向嘴裏倒。放下了瓶子,一看格畫,卻吃了三格,這又太多了,吃下去,不會生變化嗎?放下了瓶子,他還是後悔,覺得自己怕死過分了,會有這種舉動。正如此為難着,忽然噹噹當,一陣清亮的鐘聲,由半空裏傳來。記得離此不遠,有個古清水寺,必是那裏的鐘聲,聽了鐘聲,想像着這佛燭下的和尚,是個怎樣的境地。俗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這話大有禪味,生聽其自然,死也聽其自然,我既然吃錯了葯,後悔又有何益?做到哪裏是哪裏得了。窮是窮到極點了,懊喪也懊喪到極點了,只是恐懼和傷心,那是縮短自己的生命。有了,這鐘聲告訴了我,還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吧。於是他忘了病,忘了職務,忘了常小南,靜心靜意地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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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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