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開學一個月以後,我同沁珠的交情也更深切了。她近來似乎已經習慣了學校的生活,想家的情感似乎也淡些。我同她雖不同科;但是我們的教室,是在一層樓上,所以我們很有親近的機會。每逢下課後,我們便在教室外面的寬大的走廊上散步,或者唱歌。

素文說到這裏,恰好賓來香的夥計送冰結林來,於是我們便圍在圓形的小藤桌旁,盡量的吃起來。素文一連吃了三碗,她才笑着叫道:“好,這才舒服啦!咱們坐下慢慢地再談。”我們在藤椅上坐下,於是她繼續着說道:

露沙!的確,學校的生活,實在是富有生機的,當然我們在學校的時候,誰都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真感到過去的甜蜜。我記得每天早晨,那個老聽差的敲着有規律的起身鍾時,每個寢室里便發出種種不同的聲音來。有的伸懶腰打哈欠,有的叫道:“某人昨晚我夢見我媽媽了,她給我做了一件極漂亮的大衣!”有的說:“我昨夜聽見某人在夢裏說情話。”於是同寢室的人都問她說什麼?那個人便高聲唱道:“哥哥我愛你!”這一來哄然的笑聲,衝破了一切。便連窗前柳樹上麻雀的叫囂聲也都壓下去了。這裏的確是女兒的黃金世界。等到下了樓,到櫛沐室去,那就更有趣味了。在那麼一間非常長,甬道形的房屋裏,充滿着一層似霧似煙的水蒸汽,把玻璃窗都蒙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走進去只聞到一股噴人鼻子的香粉花露的氣息。一個個的女孩,對着一面菱花鏡裝扮着。那一種少女的嬌艷和溫柔的姿態,真是別有風味。沁珠她的梳妝枱,正和我的連着,我們兩人每天都為了這醉人的空氣相視而笑。有時沁珠頭也不梳,只是站在那裏出神。有時她悄悄站在同學的身後,看人家對着鏡子梳頭,她在後面向人點頭微笑。

有一天我們從櫛沐室出來,已經過了早飯的時間,我們只得先到講堂去,預備上完課再吃點心。正走到過道的時候,碰見秀貞從另一面來了,她滿面含笑地說:

“沁珠姊!多樂呵,倫理學先生請假了。”

“是真的嗎?”沁珠懷疑地問道:“上禮拜他不就沒來上課嗎,怎麼又請假?”

“噯呀!什麼倫理學,那些道德論我真聽膩了,他今天不來那算造化,沁珠姊怎麼倒像有點失望呢?”

沁珠搖頭道:“我並不是失望;但是他也太愛請假了。拿着我們的光陰任意糟踏!”

“那不算稀罕,那個教手工的小腳王呢?她雖不告假,可是一樣地糟踏我們的時光。你照她那副尊容,和那喃喃不清的語聲,我只要上了她的課,就要頭疼。”

沁珠聽了秀貞形容王先生,下禁也笑了。她又問我道:“你們有她的課嗎?”

我說:“有一點鐘,……我也不想上她的課呢!”

“你們什麼時候有她的課?”秀貞說。

“今天下午。”我說。

“不用上吧,我們下午一同到公園去看菊花不好嗎?”沁珠很同意,一定邀我同去,我說:“好吧,現在我還有功課,下午再見吧!”我們分手以後,沁珠和秀貞也到講堂看書去了。

午飯後,我們同到學監室去請假,借詞參觀圖畫展覽會,這是個很正大的題目,所以學監一點不留難地准了我們的假。我們高高興興地出了校門,奔公園去,這時正是初秋的天氣,太陽發出金黃色的光輝,天庭如同明凈的玉盤,樹梢頭微微有秋風穿過,沙沙地響着。我們正走着,忽聽秀貞失驚的“呀”了一聲,好像遇到什麼意外了。我們都不覺一怔,再看她時,臉上紅紅的,低着頭一直往前走,淑芳禁不住追上去問道:

“小鬼頭你又耍什麼花槍呢?趁早告訴我們,不然咱們沒完!”

我同沁珠也緊走了兩步,說道:“你們兩人辦什麼交涉呢?”

淑芳道:“你們問秀貞,她看見了什麼寶貝?”

“呸!別瞎說你的吧!哪裏來的什麼寶貝?”秀貞含羞說。

“那麼你為什麼忽然失驚打怪地叫起來?”淑芳不服氣地追問她,秀貞只是低着頭不響,沁珠對淑芳笑道,“饒了她吧,淑芳姊!你瞧那小樣兒夠多麼可憐!”

淑芳說:“要不是沁珠姊的面子,我才不饒你呢!你們不知道,別看她平常傻子似的,那都是裝着玩。她的心眼不少呢!上一次也是我們一齊上公園去,走到後面松樹林子裏,看見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背着臉坐着,她就批評人家說:‘這個人獨自坐在這裏發痴,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呢?’我們也不知道她認識這個人,我們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人家呢,忽見那個人站了起來,向我們這邊含笑地走來。我們正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只聽秀貞咯咯的笑說:‘快點我們走吧!’”正在這個時候,那個青年人已走到我們面前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秀貞鞠了一個很有禮貌的躬,說道:

“秀貞表妹,好久不見了!這幾位是貴同學吧?請到這邊坐坐好不好?”秀貞讓人家一招呼,她低着頭紅了臉,一聲也不哼,叫人家多麼窘呵!還是我可憐他,連忙答道:“我們前面還有朋友等着,不坐了,……今天大概又是碰見那位表兄了吧!”

秀貞被淑芳說得不好意思,便頭裏跑了。當我們走到公園門口時,她已經把票買好,我們進了公園,便一直奔社稷壇去,那時來看菊花的人很不少,在馬路上,往來不絕地走着,我們來到大殿的石階時,只見裏面已擠滿了人,在大殿的中央,堆着一座菊花山。各種各色的菊花,都標着紅色紙條,上面寫着花名。有的含苞未放,有的半舒眼鉤;有的低垂粉頸;有的迎風作態,真是無美不備。同時在大殿的兩壁上,懸着許多菊花的名畫,有幾幅畫得十分生動,彷彿真的一樣。我們正看得出神,只見人叢里擠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來,他梳着時髦的分頭,方正的前額,下面分列着一雙翠森森的濃眉;一對深沉多思的俊目,射出銳利的光彩來。——他走到沁珠的面前招呼道:

“密司張許久不見了,近來好嗎?”

沁珠陡然聽見有人叫她,不覺驚詫,但是看見是她父親的學生伍念秋時,便漸漸恢復了原狀答道:

“一切托福,密司特伍,都好吧,幾時來的?”

“多謝,……我今天一清早就來了,先在松林旁菊花畦那裏徘徊了一陣,又看了看黃仲則的詩集,不知不覺天已正午,就在前面吃了些點心,又到這裏來看菊花山;不想這麼巧,竟遇見密司張了。……這幾位是貴同學嗎?”

沁珠點點頭,同時又替我們介紹了。後來我們要離開大殿時,忽聽伍念秋問沁珠道:“密司張,我昨天寄到貴校的一封信,你收到了嗎?”

“沒有收到,你是什麼時候寄的?”沁珠問他,他沉吟了一下說道:“昨天下午寄的,大約今天晚上總可以收到吧!”

伍念秋送我們到了社稷壇的前面,他便告辭仍回到大殿去。我們在公園裏吃了點心,太陽已下沉了,沁珠提議回去,秀貞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沁珠姊幹麼這麼急着回去,”淑芳接口道:“只有你聰明,難道我還不知道嗎?”我看她們打趣沁珠,我不知道沁珠對於伍念秋究竟有沒有感情,所以我只偷眼望着沁珠,只見她頰上浮着兩朵紅雲,眼睛裏放出一種柔媚含情的光彩,鮮紅的嘴唇上浮着甜蜜的笑容,這正是少女鍾情時的表現。

到學校時,沁珠邀我陪她去拿信,我們走到信箱那裏,果見有沁珠的兩封信,一封由她家裏來的。一封正是伍念秋寄給她的。沁珠拿着信說道:“我們到禮堂去吧,那裏有電燈。”我們一同來到禮堂,在頭一排的凳子上坐下,沁珠先將家信拆開看過,從她安慰的面容上,可以猜到她家裏的平安。她將家信放進衣袋,然後把伍念秋給她的信,小心地拆看,只見裏面裝着兩張淡綠色的花箋,展開花箋,那上面印着幾個深綠色的宋體字是:“惟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底恰無言。”旁邊另印着一行小字是:“念秋用箋。”僅僅這張信箋已深深地刺激了少女幽懷的情感。沁珠這時眼睛裏射出一種稀有的光彩,兩朵紅雲偷上雙頰,她似乎怕我覺察出她的秘密。故意裝作冷靜的神氣,一面自言自語地道:“不知有什麼事情。”這明明是很勉強的措辭,我只裝作不曾聽見,獨自跑到後面去看蘇格拉底和亞里斯多德的肖像。然而我老實說,我的眼波一直在注意着她。沒有多少時候,她將信看完了。默然躊躇了一番,不知什麼緣故,她竟決心叫我來看她的信。她含笑說:“你看他寫的信!……”我連忙走過去,從她手裏把信接過來只見上面寫道:

沁珠女士:

記得我們分別的那一天,正是夏蟬拖着喑啞的殘聲,在柳梢頭作最後的呻吟。經過御河橋時,河裏的水芙蓉也是殘妝暗淡。……現在呢?庭前的老桂樹,滿綴了金黃的星點,東籬的菊花,各着冷艷的秋裝,挺立風前露下。宇宙間的一切,都隨時序而變更了。人類的心弦,當然也彈出不同的音調。

我獨自住在旅館裏,對於這種冷清環境,尤覺異樣的寂寞,很想到貴校邀女士一談,又恐貴校功課繁忙,或不得暇。因此不敢造次!

說到作舊詩,我也是初學,不敢教你,不過我極希望同你共同研究,幾時光臨,我當煮香茗,掃花徑恭迓,怎樣?我在這裏深深地盼望着呢!

念秋

“這倒是一封很俏皮的情書呢!”我打趣地對沁珠說,她沒有響。只用勁捏着我的手腕一笑。但是我准知道;她的心在急速地跳躍,有一朵從來沒有開過的花,現在從她天真的童心中含着嬌羞開放了。她現在的表情怎樣與從前不同呀!似乎永遠關閉空園裏,忽然長滿了美麗的花朵。皎潔的月光,同時也籠罩她們。一切都賦有新生命,我將信交還她時,我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寫的一首詩,正合乎現在沁珠的心情,我說:

“沁珠!訃我念一首詩你聽:

我不說愛是怎樣神秘,

你只看我的雙睛,

燃有熱情火花的美麗;

你只看我的香唇,

浮漾着玫瑰般的甜蜜;

這便是一切的驚奇!”

她聽了含羞地笑道:“這是你作的嗎?描寫得真對。”我說:“你現在正在‘愛’,當然能了解這首詩的妙處,而照我看來,只是一首詩罷了。”我們沿着禮堂外面的迴廊散着步,她的腳步是那樣輕盈,她的心情正像一朵飄蕩的雲,我知道她正幻想着炫麗的前途。但是我不知道她“愛”到什麼程度?很願知道他和她相識的經過,我便問她。她並不曾拒絕,說道:

“也許我現在是在‘愛’,不過這故事卻是很平凡。伍——他是我父親的學生,在家鄉時我並沒有會過他,不過這一次我到北京來,父親不放心,就托他照應我。——因為他也正要走這條路。——我們同坐在一輛車子裏,當那些同車的旅客們,漠然的讓這火車將他們載了前去,什麼都不管地打着盹,我是怎樣無聊呵!正在這時候,忽聽火車汽笛發出睏倦的哀嘶,車便停住了。我望窗外一看,見站台上的地名正是娘子關。這是一個大站頭,有半點鐘的耽擱,所以那些蜷伏在車位里的旅客,都趁機會下車活動去了。那時伍他走來邀我下去散散步。我當然很願意,因為在車上坐得太久,身體都有些發麻了。我們一同下了車,就在那一帶垂柳的下面走着。車站的四圍都是稻田,麥子地,這些麥子有的已經結了穗,露出嫩黃的顏色,襯着碧綠的麥葉,非常美麗,較遠的地方,便是高低參差的山群,和陡險的關隘,我們一面看着這些景緻,一面談着話。這些話自然都是很平淡的,不過從這次談話以後,我們比較熟多了。後來到了北京,我住在一個旅館裏,他天天都來照應我,所以我們的交情便一天一天增加了,不過到現在止,還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朋友……”

“事實雖然還是個起頭,不過我替你算命,不久你們都要沉入愛河的。”我這樣猜度她,她也覺得這話有幾分合理,在晚飯的鐘聲響時,我們便離開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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