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賴於一副老派頭,一邊往嘴裏扔蘭花豆,一邊吮着老酒,屁顛顛地向田稻跑來。賣田的字已經簽下來,破房也要拆了算錢,成千上萬的錢哪!這錢按人頭分,可惜爹娘早死了,不死活到現在也是兩個人哪。一個人兩萬,兩個人四萬,三個人六萬。他只一個人,真他媽見鬼啦!早知有今日,討個什麼樣的醜女人也行,下幾個崽,不是錢嗎?天上掉下的金元寶。銅錢沙算什麼?有十個銅錢沙賣才好哩。郊區的農民,哪個不是靠賣地發財的?賣了祖宗的田,蓋洋樓,做生意,輕鬆快活。老子一把年紀了,能快活幾年?有個兩三萬就夠了。他不想蓋房,蓋了給誰去?十年二十年住不爛。五尺長的身子,光雞巴一個,巴掌大的地方也睡得下。他跟阿才是堂兄弟,阿才說讓他住村委會,守門。守個鬼。村委會不就幾張辦公桌嗎?各人抽屜一把鎖,不用他管。每天開門,高興了掃一掃院子,燒幾瓶開水,不高興,不掃院子也不燒水,不會渴死他們。這幾天,他穿着從地攤上花五十元錢買來的西裝,沒領帶,他不會打,狗兒扣他也嫌麻煩。他馬上就會有錢了,嘴兒咸、肚兒回就行。所以近幾天他格外活躍,滿村跑,還跑到城裏去閑逛。田稻辭了,真讓他舒心。一輩子總被他管着,從五六歲起一直管了五十年,雖然他管吃管住沒讓他餓死凍死,可心裏總不舒服。村子賣了,田稻也垮了,大筆的錢從天而降,他得張口去接着。他再也不怕困稻了。

“阿稻——阿稻!你他媽拿了開發區的回扣?不管窮哥們了!”

“你放屁!開發區給我什麼回扣。一切按條文辦的,我只簽個字。”

“一個字多少錢?幾千萬呀,千分之幾,萬分之幾也不得了。”

“胡說。又不是做生意。”

“咳,如今什麼都興拿回扣的,連嫖婊子也拿回扣。干這大的事沒回扣?”

“放豬屁!你嫖過了?婊子給回扣啦?老不正經的。”

“嘿嘿,我聽說,那城裏的歌廳舞廳按摩院的小姐們,嫖了她,在老闆面前說她好,她就倒給百分之幾,叫你下回再來哩!”

“日煞的,我看你活得發燒了。”

“發燒好,城裏還有什麼發燒茶座,發燒友沙龍。這年月不發燒才不是人哩。你辭了不幹,去城裏發燒一回?”

“閉上你的狗嘴!”

“你快去瞧瞧吧,上塘和下塘為爭臭水窪要打架了哩。”

賴子一指。那邊果然聚了好多人,鬧哄哄的。

田稻十多天沒管村裏的事,連辦公室也沒去過。阿才自然接替了他的一切權力,鄉里也認可了。合同簽了,立即生效,一月內,就撥征地款下來。這款當然是不可亂動的,快一個億,不是小數目。到村裡也有好幾千萬呀!怎麼處理賣地的錢,鄉里村裡早已有方案的,主要是用來建新村購地、搬遷補助、公共建設、提留辦企業、人口分配、就業安置等等。數目太大,只要從哪兒摳一指頭,就是十萬八萬的。阿才當家了。別瞧村長是九品十品都算不上的芝麻官,一般說來,還真是個肥缺哩,何況是江南富庶之鄉的城郊。一個小村長,比省里的一個廳長的待遇還要實惠。專車,公配的,私人開,想到哪就到哪。去日本東南亞,像是走家家。宅基地選好的挑,兩層三層小洋樓,可以傳子傳孫,可以出租換鈔票的私產,光出租余房就頂得過一位廳局長的工資哩。像田稻這樣的村長兼支書實在不多。他太傳統、太農民,老騎那破“永久”,住房也一般化。村裏有輛雙排座,他很少坐。要別人開,他嫌麻煩。

阿才一當政,首先決定買輛轎車。全鄉十個村,就銅錢沙沒轎車。村裏有錢,二十萬三十萬,買輛國產,做做臉面。車訂了,下個月提貨。這事田稻還不知道。第二件事就是處理機動土地的分配,這是原方案中沒有的。銅錢沙是整片被征,但上塘下塘是兩個村組,也就是公社化時代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兩個生產小隊,土地的所有權是小隊的。企業是大隊辦,隊為基礎的基礎被分解到戶,基礎不存在了。一些原基礎部分,收歸了村。要不是征地,有些事就那麼不明不白地過下去。賣地是有大錢的,土地界線的矛盾一下子就擺到了桌面上來。那塊窪地,臭水塘,歸上塘還是下塘所有?早在田土根和楊茂生時代,上塘田家和下塘楊家在林家和陳家的慫恿下就械鬥過一次。解放了,林家人去了香港,陳家人死的死了,活的進了牢房,這塊地也就沒人再爭搶了。合作化,人民公社,學大寨,改天換地,圍塗造田,誰還把這塊水窟窿放在眼裏呢?倒是田稻曾一度想把它改造成稻田,投了不少工下去,但產量上不來。這是一塊冷浸田,地勢低,易漬澇,反而拉下了平均產量。上塘把它當包袱甩給下塘,下塘把它當破球踢給上塘。因為面積增加,上繳的任務也得增加,所以誰也不願花力氣去種低產田。臭水窪就荒下來,養魚,放鴨。可養魚總被偷,管也管不住。八十年代中期,臭水窪承包給了個人,收入也不多。後來包給外地人,倒好一些了。可阿才為了拉關係把外地人攆了,水窪改成了釣魚池,歸村裡,雇外地人管。現在度假村看好它,欲把它改造成魚樂園,一分錢不少出,同高產田價一樣,還算了魚苗補償費。二十畝面積,就是一百二十萬鈔票。這一百二十萬給誰?六十年代臭水塘是上塘管,七十年代給了下塘,八十年代公管,九十年代個人承包。阿才主持了一個會,建議乾脆分了臭水塘,上下兩塘,各分一半。對這種辦法,下塘人不滿,因為水窪子大部分在下塘界內,上塘只佔一隻角。一百二十萬啦,平均每人多少錢,能不爭嗎?上塘人也不服。上塘人有上塘人的分法,他們站在自己的角度放線,往另一隻角上一拉,水塘的大部分可以劃歸上塘了。塘不規則,兩組地界犬牙交錯,各有各的立場,哪怕爭過一米,就是幾萬元。阿才領着兩組組長量地,因為他們各執己見,相持不下,引來了許多村民,於是就爭吵起來。上塘人扯斷了皮尺,大罵阿才。下塘人吼過來,把上塘田家人推倒在水塘里。一時打得水花四濺,塘里的魚也跳起來。

這塊臭水窪子又成了金元寶。田土根和楊茂生這兩個謝世的人倒是沒料過土地也這麼值錢的啊!他們來開拓這塊土地時,只奢望能安身立命,養家餬口。林老爺五塊錢一畝買下它后,他們曾盼着從林家贖回幾畝,每畝五十塊,卻最終沒能實現。倒是一解放,土地改革了,他們沒花一分錢,終於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地。然而,這沒花錢得來的東西,俄而又失去了。土地歸公,農民只管種田,田不是財產了。沒想到,兒孫手裏這田居然值數萬一畝了。

田稻跑過來,賴子跟着他,叫:“老村長來了!打吧!打吧!日他娘。打破腦殼當酒壺。一畝六萬。”

“你煽什麼風?邪火啦!”

“你壓得住嗎?阿稻,你今天站在哪一邊?”

田稻站到塘堤上,吼道:“都給我住手!”他扯過斷了的皮尺。“誰叫你們分的?”

“我。”阿才說。

“我還沒死哩。”田稻說。

“你又不是誰的爹。你不是村長了!”下塘人吼。

“這水塘是村裏的。”田稻說。

“賣了,不是你簽的字嗎?它是開發區的。”

“開發區的,你們有什麼權分?”

“分錢呀!賣了祖宗分遺產。”

“這是誰家的遺產?”

下塘人說:“是楊家的。”

上塘人說:“是田家的。”

“阿才,你搞什麼鬼?”田稻問。

“大家要分嘛。這可是機動地。”

“不許分。”

“嘿,就你捍衛社會主義,保護集體財產,你是老支書,老村長。你不是不管事了么?賣地是你簽的字,賣了不分讓你去充荷包嗎?分了進的進城做生意,搬的搬家另立門戶,投親的投親,靠友的靠友。老子什麼也靠不住,靠錢,過幾年快活日子。”賴子大聲喊,“集體散了,銅錢沙完蛋了,留錢讓幹部們吃喝嫖賭嗎?”

“是啊,分,不留機動。”

“分不分,開了支委會再說。這塊地一向是集體的。”田稻說。

“支委會開過了,一致同意分的,所以才來丈量。”阿才說。

“我沒參加。”

“你沒參加算缺席。只有一票,少數。”

“好哇,阿才,你早就盼我下台是不是?”田稻氣得發抖。

“是你自己不幹,我可沒奪你的權。你讓賢嘛。”

“讓了就讓了。”下塘人齊聲吼。

田稻很尷尬。

“這是祖宗的田,保留下這份家當給兒孫們辦點正事。”田稻說,“老銅錢沙賣了,新銅錢沙要建。人還在,還有六七十個老人要養。這銅錢沙是老一輩人來開的,這錢得留下來蓋座敬老院。”

“對,老一輩人的。”一部分老年人站到田稻一邊。

“我們打官司時,你們還沒有生出來哩。要分沒你們的份!”

“要分,按住在銅錢沙的年齡分。城裏人講工齡,我們鄉下人也講農齡。”一批老農提出了新辦法。

吵吵嚷嚷了一個小時,才收場。

田稻後悔不該辭,還有許多事要辦。但辭了,潑出的水收不回。

阿才不把他當一回事了。他第一次嘗到了失去權力的滋味。

田稻回到家裏,悶聲不響,一點從薛政委那裏帶來的好情緒全沒了。蘭香準備好了晚飯,想讓他高興地喝幾盅,排遣一下,沒想到他從城裏回來,又板起了那副臉孔。村裡鬧着分水塘的事,蘭香只聽到有人吵嚷,在陽台上眺望了一眼,沒放在心上。她一向很少管村裏的事。

也許是她青少年時代的波折形成了她的性格。她少女時代倒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她爹就她這個女兒,家裏又富裕,吃穿自然是不愁的。她爹重男輕女,有錢也不讓她上學識字,她就在家跟她娘學針黹,繡花,裁剪,燒飯,做菜,十四五歲就全會了。她長得水靈靈,十一二歲上門說媒的人一撥一撥,也都是些不錯的人家,她爹均沒看中。陳耀武一心要把女兒嫁給城裏的有錢人家,蓄着這朵鮮花,去攀高結貴。蘭香那年受了日本兵村山強姦未遂的驚嚇,幸被阿稻捨命地救下。阿稻的聰明勇敢佔據了她少女的心。當她爹終於攀上林家時,她卻不願嫁給林家。幸好兩家爭地打起官司來,親才沒定成。

解放戰爭開始了。村裡來了個箍桶匠,姓韋,落在田土根家做活,很快跟田家父子成了朋友。他是當年教書的韋先生的侄子,是新四軍派來的工作隊,暗地裏發動農民抗租抗息。那年,蘭香的哥哥昌金初中畢業,到鄉政府做了文書。他爹是大保長,抗租反霸是衝著他們家來的。城裏林家對此毫無所謂,土地官司照樣打。那時南方還沒有戰事,戰火在長江邊上熊熊燃燒。國民政府軍扼守長江天險,鞏固後方,大搞“清鄉肅匪”。陳耀武懷疑姓韋的箍桶匠是“共匪”,報告到鄉政府。蘭香聽到了哥哥要帶人來抓姓韋的,就悄悄地把消息傳給了阿稻。

田稻跑回家,立即把情報告訴了老韋。老韋當即就過了江。是田土根用船把他送走的。

陳昌金半夜帶人來抓老韋,撲了個空,鬧得不好交差,於是心生一計,趁機把田稻抓了。鄉長知道田土根同城裏的林老爺有關係,又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敢輕易處置,更不敢往城裏送,只好把田稻暫時關押在鹽倉里,讓兩個團丁看守着。

陳昌金跟兩個團丁在家裏密謀,要團丁在江邊假裝放阿稻,讓他跳水,然後把他打死。蘭香聽到了,嚇了一跳。

天黑時,蘭香到鹽倉來,對看守說:“我哥叫你們去喝酒。”

“誰守人?”

“人綁着,他跑不了。我給你們看一會兒,馬上有人來換你們的。”

“那好。”兩個看守走了。

蘭香進來,把事情告訴了阿稻,並給了他五塊大洋:“快跑吧!”

阿稻很感激:“死不了,我回來謝你。”

“你快跑,別跑去當兵。這是我的私房錢,你花。在城裏躲幾天就行了。我爹還不知道我哥抓你的事哩。爹到城裏又請人打官司去了。”

“蘭香,你對我好,我會報答你的。”他接過了錢。

“快走。哥來,我才不怕他哩。不過,你躲好了,讓人捎個信給我,我來看你。”

“蘭香,我很窮,你為什麼這樣喜歡我?”

“小時,我就喜歡你,你勇敢,是個男子漢,靠得牢的男人。”

“我走了。”田稻鑽進了蘆林中的小路。

蘭香望着田稻消逝了。

田稻跑到城裏找田麥,田麥把哥哥藏了起來。蘭香偷偷進城找到田麥,見了田稻。田稻住在吉祥巷一間小屋裏,給一家醬園做雜工。蘭香給他送來了換洗的衣裳,還給他做了一雙新鞋。

林老爺和陳耀武的土地官司打到第三輪,陳耀武花了老本,才有了一點勝利的希望。他興沖沖跑到城裏,法院卻關了門,律師、法官受了錢,不理事了,因為解放軍已經過了長江。他垂頭喪氣地回來,病了。

林家也忙成一團糟,不理這筆官司了。

洋地主跑了。林家在香港有鋪子,有地方避風,土地主陳耀武往哪裏跑?他錢不多了,只有田。沒想到老蔣那麼多部隊擋不住解放軍。他一病一急,閉了氣,回不來了。

韋木匠帶着工作隊來了。他是共產黨的鄉長。

陳耀武就是韋木匠來的那天晚上死的。死時他把兒子叫到跟前說:“兒子啊,官司沒了結——”

兒子說:“還什麼官司,林家跑了!法庭都停了。”

“跑了好,田帶不走,是我們的了。”

“爹,共產黨來了,要打地主哩。”

“打地主,好,只要他承認我是地主,打我不怕。地主又不是丟人的事,地主好。一鄉有幾個稱得上地主的。打也光宗耀祖。”他太不了解共產黨了。這裏畢竟不是老區,一次大革命也沒有發生過。

“共產黨要把田分給窮人。”陳昌金畢竟讀了書,明些理。

“分給窮人種,那當然。哪朝哪代不是給窮人種?富人親自種,種不了。共產黨只不過是減租減息罷了。”

“爹,不光是減租,不租了,一分錢也不收。分,分了算他們的,叫土改,工作隊已經到村裡來了。地主要掃地出門。”

“總得有我一份吧,田是我的。”

“分光,只給你划個地主成分,給你戴頂空帽子。”

“天下有這事?”他驚訝得瞪起眼來,張大的嘴巴,竟再也合不攏了。這個一生辛勤,用盡心機,剛剛圓了地主夢的小地主(那三百畝鹽田仍然產權不明)的生命就被卡斷了。

人死了,總得埋。當時,舊政權垮了,新政權尚未建立。陳家畢竟是有錢人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喪事的場面也很熱鬧,從寺院裏請來了和尚做道場,齋飯撒滿江邊。棺材抬着繞銅錢沙轉了一圈,在下塘鹽田邊築了座高墳。蘭香母女倆哭着,不知未來是什麼日子。陳昌金也沒了主張。他準備到城裏去,不想守住田,眼看着讓人家來分。他本就不是種田人,不像他爹,視田如命。喪事辦完,他便帶了一筆錢,留下母親和妹妹,到城裏去了。

城裏軍管了,新政府成立了。天變了。

土改工作隊開始工作,成立了農會。韋木匠是新政府的第一任鄉長,田土根當了村長,楊茂生做了農會主席。

新的政令頒佈下來了,鬥地主,分田地,耕者有其田。

中國的革命是農民革命,革過好多次了,口號都少不了一句“耕者有其田”,把田交給種田人種。這是最簡明的道理,一萬年顛覆不破的真理。

五千年也沒有實現的事,想不到幾個月就辦成了。

田稻從城裏回來,沒有到蘭香家去看她。她傷心地哭了一夜。爹死了,哥跑了,家裏只剩下孤兒寡母。要鬥地主,分田地,她怕極了。母女倆惶惶不可終日。鹽場已經停工,鹽工們都回家參加土改分田去了。鹽倉里鎖着半倉鹽,賴子住守在那兒。他原本是守倉的,鹽場散了,別人有家可歸,他無處去,鹽倉旁的一間小屋就算是他的了,倉里的鹽也算是他的,由他,想送就送,想賣就賣,不論斤兩,把鹽板劈了當柴燒也沒人管他——可惜含鹽太多,燒不着。他成天在村裡閑逛,到城裏盪,農會開會他也混去,聽聽,目的在於混餐飯吃,打牙祭是少不了他的。工作組在農會自己起伙,他厚臉皮拿起碗就到鍋里盛飯。他是全村最窮的,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既然是為了無產階級,他首當其衝來分享勝利成果。對於鬥地主,他有興趣,主要是熱鬧,有戲看。可惜陳耀武死了,要是老東西活着,他就敢往他臉上撒泡尿。他走過陳耀武的墳頭,扯開褲子,對準陳耀武的新碑,使勁地,噴水槍似的澆尿。尿噴在陳耀武的名字上,熱氣帶臊氣,滋滋地響,嘩嘩地流。他感覺到這尿撒到陳耀武的口裏了。“我日你十七八歲的閨女!”他一邊罵一邊手淫,硬邦邦的小二真的射出一股黏糊糊的白色污物,一陣令人震顫的快感讓他眩暈。他不認識那是何物,以為出了什麼毛病,以為是陳耀武的鬼魂報復他了,頓時毛骨悚然起來,小二頭頃刻萎得連手也揪不住了。他連忙扎了褲子往村裡跑去。路口見到蘭香,也不敢抬頭,剛才那淫意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蘭香怯生生地叫住他:“賴子,你見到阿稻嗎?聽說阿稻回來了,求你跟阿稻說一聲,到我家來一下,我有話跟他說,好嗎?”

“好好。”賴子覺得對不起蘭香,將功補過似的。

“他如果不好直接到我家來,就告訴他,晚上,我在塘邊等他。今晚明晚,我等他。我不敢到他家去。”

“我保證說到就是。”賴子匆匆跑掉,好像陳耀武的鬼魂在追他,渾身直打寒顫。

賴子在農會見到阿稻,悄悄地轉達了蘭香的話。阿稻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你一定要去呀!”賴於說完,贖了罪似的,身子才暖和起來。

賴子對分田沒興趣,田分給他,要種,麻煩。他有興趣的是分浮財,尤其是分到幾塊銀元一件兩件衣服,一壇酒什麼的。當然,要是分個女人給他,也挺好。他最窮,應該分得最多。他想,要是把蘭香分給他——又一想,輪不到他。田稻早就跟她好了。把陳耀武的老婆分給他——不行,分給他好做娘了。

田稻回家后,就曾提出要去看蘭香。豆女說:“人家救過你的,應該去看看。她爹剛死。”田土根是村長,這幾天正議着劃成分,鬥地主,分田,立場不能含糊,所以堅決不許兒子去陳家,怕引起下塘楊家人的懷疑。自己跟林家已經被楊家抓話柄了。田麥跟林家走了,說也說不清,要不是薛政委、韋鄉長護着,村長也怕當不成,兒子若再去跟陳家勾搭,怕是分地也受影響了。工作隊的那位女隊長是北方人,已經警告他三次了,要他劃清界線。他這個村長是當地地下黨扶植起來的,是最早的黨員。要不是這點根莖,北方來的工作隊根本不會要他當幹部。工作隊培養的是楊茂生。兒子要去陳家,他吼道:“你少惹事了。她救過你,你也救過她,一報還一報了,不欠情。”兒子說:“我還想娶她哩,她對我好。”老子說:“你敢娶她,我打斷你的腿。”陳耀武跟他是仇人。陳耀武的兒子還起過歹念殺死他的兒子。天變了,陳家眼看要倒了,他會讓兒子娶陳家的女兒嗎?

看看村裡劍拔導張打地主的局勢,田稻正躊躇着。

賴子把蘭香的話傳過來,阿稻犯難了。如果不理睬蘭香,實在於心不忍,何況蘭香身處厄難,沒個幫沒個援的。她家無疑是地主,是敵對階級,可蘭香跟他是朋友,無冤無仇,而且有恩。但如果公開接觸去幫她,就是喪失立場。這幾天正講階級立場。陳家已被孤立起來,農會決定去城裏把陳昌金抓回來,而且是派他帶人去抓。這事怎麼跟蘭香說?蘭香家沒有人來開會,開會的內容也大都是針對她們家的。當然,也有關干林家的。這些話又不能跟蘭香說,說了,她會怎麼樣呢?去不去會蘭香,他想了整整半天。工作隊知道他是抗日小英雄,殺過一個日本兵,繳過一把槍,所以他一回村,就被任命為民兵排長和青年團團長。至於救了地主的女兒,那就免提了。

天黑的時候,他還在猶豫。回來了好幾天,還沒跟蘭香見面,他也很想見她。他就這麼猶豫着,走出了村子,下意識地往外塘堤上走去,一直走到了蘭香約他的地方。

他抬起頭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赴約了。他站定,四下一瞅,沒見蘭香,打算迅速回去。

“阿稻哥!”一聲很低很凄婉的呼喚從水邊蘆葦林傳來。

田稻發現蘭香坐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

他走過去,站到她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蘭香”。

蘭香回過身,一把抱住他的雙腿,把頭埋在他有力的雙腿間,嚶嚶哭泣:“阿稻哥……”

阿稻的心軟軟的酸酸的不是滋味,渾身也軟綿綿沒有力氣了。蘭香的呼喚抽泣把他變得像一根燈芯草,輕飄飄地泡進油燈里,軟沓沓,但芯頭燃起一束火,燒着,閃出光亮。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過。弱女人,他必須庇護她,不讓那束希望的光被強風吹滅。他摸了摸她的頭,像對妹妹菜兒那樣,他的手傳達出幾分柔情。蘭香像溺水者撈到了一根樹枝,雙手抓住他的粗壯手腕,感到了那股弄潮兒勇敢不怕死的力量。他捧着她的頭,她昂起淚臉,淡淡的月光映着江水,漣漪道道,如她的淚眼。他稍一用力,蘭香便站立起來,貼在他的胸口。

“阿稻哥,我怕,我怕,他們要把我們怎麼樣?我怕——”

“蘭香,不要怕。地主是你爹,他死了。壞分子是你哥。你沒幹壞事,不怕。”

“我是個女孩子呀,我怕。他們會斗我,把我也分給別人嗎?我家的田和女人都要被分掉嗎?”

“田是要分的。”

“如果女人也要分……我才十七歲呀!你少要幾畝地,要我吧,把我分給你,我願意。”

“不,蘭香,新社會婚姻自由,人不是田,不分。地主家的女人,也是婚姻自由的。”

“把我家田分光,房子也分掉,把我哥抓去槍斃了,我娘和我怎麼活?”她哭得心碎,卻不敢放聲。

“你和娘自己勞動。”

“我從來沒下田干過活,全不會。”

“你娘會,她教你。還有我,我幫你。”

蘭香緊緊地抱住阿稻:“阿稻哥,要是你不管我,讓別人分了我去,我只有跳江一條路了。”

阿稻的男子漢氣概又騰騰上升。過去,他在這位地主小姐面前,多少有些自卑,現在變了,倒過來了。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可憐兮兮,她畢竟是一個嬌美的姑娘。阿稻說:“誰敢欺辱你,有我。”

“阿稻,我怕,我怕。村裏的光棍漢很多,他們會不會撕碎我?這幾天,一個個見了我,色迷迷的眼光像刀子割我。”

“誰敢!”

“天下是他們的了。誰會保護我?我怕。阿稻,我求你了。”

“求我有什麼事,你直說,我儘力去辦。你救過我,我也要救你。”

“沒別的。眼看我家一切都光了,怕是連我黃花閨女的身子也保不住的。革命,連命也革,女人就不革嗎?”

“別聽那些光棍造謠。”

“讓你先革了我吧,我死也甘心。反正你也是革命派。”

“我怎麼革你?”阿稻不解。

“你是男人,就跟我干男人們要乾的事,寧可讓你破了我的身子……”

“蘭香,別瞎說。這不是革命。”

“你不要我。我是地主女兒,不幹凈。我可是沒男人碰過的。”

“蘭香,我會保護你的,不怕。”

他好不容易說服了蘭香。蘭香這才放開他,哭兮兮地回家去。

陳家母女簡直不敢出門了。村裡熱火朝天的氣候幾乎把她們燒焦。

田土根控訴了陳耀武奪走他的最後五分地,掘了他父母的墳的罪行,以及父母的骨骸被狗啃的慘況,大家都為之感憤,要他報仇,掘了陳耀武的墳,一報還一報。他也真想去掘了陳耀武的墳,但韋鄉長說,要講人道主義,共產黨領導農民翻身是要過好日子,不是一報還一報,復仇。

田稻帶了七八個民兵,到城裏把陳昌金抓了回來。

陳昌金頭上戴着一頂用紙糊的帽子,足有三尺高,帽子上寫着“漢奸狗腿子陳昌金”。其實,日本人在中國時,他還小,漢奸狗腿子該是他爹才對。誰叫他爹死了呢?而他又剛剛成人,比他爹狗腿更長。他爹一生處心積慮,搜斂財富,這口地主的黑鍋該他背定了。他若是在城裏讀書時,跟了一些同學到解放區去,這會兒打回來,挨斗的就不是他了,至少會對他家客氣得多。如果把那三百畝鹽田不算在他家名下,他家也只算得上是個富農,房子是保得住的,他卻回來當了鄉文書,要坐班房了。他爹在,他享了二十來年福,做少爺,他爹死了,福也沒了,該他受罪。

兩個民兵用一根繩子牽着他,像牽着一條狗。他蠟黃着臉,彎着腰,恐懼極了,不知他們會怎麼處置他。他怕田稻報復,槍斃他。田稻小時候就用槍打死過日本兵。他想跟田稻說句話,他知道田稻跟蘭香好。但田稻不理他,凶凶的樣子。

他低頭走了一陣,聽其他的人說些什麼,企圖從人們的口中卜知他的凶吉。其他的人也都一臉嚴峻,緘口不開,一個個押着他,銜枚疾走,回答他的只有踢踢噠噠的腳步聲。他懷疑他們要押他去刑場了。這麼早死太冤了,太虧了,做了一場人,剛剛嘗味。要說作惡,他也沒作幾天呀!告發了兩個新四軍,抓去也沒殺頭,被營救去了。他沒有打過人,沒有強奪過人的東西,也沒有姦淫過良家婦女。他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這能怪他嗎?他爹有錢,只有他一個兒子。他不勞動,坐享其成,這也不能算他的過。難道要他去當長工不成?他怎麼想,也只干過一兩樁害人的事。害阿稻,沒害着,被自己的妹妹放跑了,倒留下了禍患。阿稻肯定是願意一槍斃了他的。惟一的一點點希望是妹妹給他說情。說過沒有,他不知道。押着他的民兵全是村裏的,他後悔平日沒跟他們相好過。為什麼不交一兩個窮人家的朋友呢?蘭香不是交了阿稻還有菜兒?他原以為富是天生的,哪曉得這世道說變就變。近些時,常常聽說共產黨鎮壓惡霸地主,審也不審,牢也不坐,斗一番,游一番,拖到荒灘上,崩了。他腿發抖,眼發黑,心發慌:該不是把自己押回銅錢沙,斗一通就崩掉,像打死一條狗一樣,讓窮人開心?他抬眼望了望周圍的七八張臉,這些勝多麼熟悉,什麼時候他們的嘴邊居然長起黑茸茸的毛來了,裝模作樣學大人綳得緊緊的?他記起他第一次到銅錢沙來的情景。那年,他們大的不過十二三歲,小的五六歲。父親要他跟這群孩子去玩。他們笑他頭上蓄個鴨尾巴,阿稻和阿麥把他送到樹椏上,“轟”地一下全跑開了,嚇得他喊爹叫娘,以為會從樹上摔下來跌死。就是他們這幾個捉弄他。這一次還是捉弄他玩玩嗎?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到銅錢沙嗎?要是死了,是個少年鬼呀!爹才死了幾天,難道怕沒人陪他,要他跟了去?爹呀!我還年輕呀!

他傷心地哭了,身子一晃,倒下去。

阿稻一把拎起他,吼道:“哭,哭什麼?裝賴,你不是蠻硬的么?又不是去槍斃你,嚇得這副樣。走!”

他一聽到“不是槍斃”四個字,頓時一振,站起來,止住了哭往前走。只要不死,走到哪裏都可以。死了,就走不成了。斗,他倒不怕。人世間本是今日你斗我,明日我斗你,互相欺侮的,沒什麼了不起。日子長着哩,他不死,還活五十年六十年,天曉得誰勝誰負。老天也有陰晴雨雪,久旱必雨,久雨必旱,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

陳昌金倒是又乖又老實,不管是他爹還是他自己的罪過,一律認賬,叫跪就跪,叫站就站。他媽一聲不敢吭。她害怕,怕兒子被拉去槍斃。她寧願槍斃自己,留下兒子。

鬥爭會開完了,他們家的地契也當場燒掉了,民兵們把陳昌金又關進了臨時牢房,放了他娘回去。

蘭香娘糊裏糊塗陪鬥了一通,又糊裏糊塗地往家裏走。兒子沒有被立即拉去槍斃,給她留下了一線希望。她腦子裏嗡嗡響,人家說了什麼,她全不記得了。丈夫死了,倒輕鬆了,免了一場災難,早死幾天,遲死幾天,死法不同而已。她以為丈夫活着,必被鎮壓,砍頭或者槍斃,死前還要挨一番斗。其實,陳耀武不死,也只划個地主,壞分子,反革命之類,沒有死罪。蘭香娘倒覺得他死得好,會揀時候,是福氣。人遲早總得歸土,跟莊稼一樣,只不過長了幾十年。她怎麼死?不知道。要是沒有孩子,她倒願意跟丈夫一塊躺到泥土裏,多麼安寧啊!爭四奪地,帶不去,誰又犟得過一堆黃土呢?

她回到家門口,家全變了。這已不是她的家了。蘭香孤零零地坐在屋邊牆根下,木獃獃的,眼睛望着遠方的江天,耳朵像是沒了。屋裏屋外,一片鬧哄哄,她只當全沒聽見,全沒看見,一切與她無關。

屋裏的所有東西全被搬了出來,包括床和床上的枕頭被子,連廚房裏的鍋碗也搬了出來,擺滿了門前的曬穀場,琳琅滿目,亂七八糟。眼前的一切,她是多麼熟悉。幾十年,她就伴隨着這些罈罈罐罐,在它們中間操勞着。她突然恢復了記憶,清晰地記起每一樣家什是何年何月添置的。那些朱漆沒褪的箱籠,是她的陪嫁嫁妝,是娘家父母給她做的。她做了陳家人,這些東西也是陳家的了。這一切全被人拿出來,要分掉了。既非討,又非借,不是偷,也不是搶,是分。分浮財,算剝削賬。“剝削”這個同她剛剛聽說,說她家的一切全是剝削得來的。她聽不懂。糧食是剝削來的,衣物是剝削來的,房子也是剝削來的?那衣是她親手縫的呀!不是從誰身上剝下來的。她一生也算勞碌,從沒偷閑享受,鍋前灶后,泥里水裏全乾過。蓋這棟房子,半個月不曾睡覺。這一切一件件是怎麼來的,她全能說出來,不是江里流來的,是做出來的。此時,她倒有被削得精光的感覺,只剩下身上遮羞的衣服了。是不是連她身上的衣服也要剝去,光一個身子呢?自己倒不打緊,快五十的人了,光着身來,光着身去,也罷。可十七歲的女兒要是被剝光了,那還能活嗎?要是早點把她嫁了也好了。她又想起女兒和林家二少爺的兒子的親事。二少爺今日跟她同台挨斗,大概也是緣分了。林老爺帶着嫡出的長子林成家跑去香港,卻留下庶子林成祥這個尋花問柳的大煙鬼看守半條街,土改也就抓了小娘養的二少爺到銅錢沙陪斗一番,斗罷放了回去。他畢竟算不上真正的地主。

她走到門口,企圖進去看看,被民兵攔住了。

屋裏空空四壁。一股寒風吹過來。

工作組的人拿來兩張白紙封條,把門關上,貼上了封條。

她進不去了。她到哪裏去呢?

她扶着門,想說什麼,又覺沒話可說。想哭,哭不出來。想推門,無力。她看到田土根在曬穀場中央,指這點那,登記物品,一個工作隊的女同志把一件件東西分賞給村裏的人。有的人喜滋滋地拿了就走,有個人疑疑惑惑不要,女工作隊員就硬要那人拿走。那人提了那物,拿眼瞅瞅她。那是上塘田永和的女人,跟她是堂姊妹,常到她家來借東西用。女隊員見她站在一擔水桶邊不走,說:“想要桶,拿去吧!”女人於是拿了那擔用桐油油得鋥亮的水桶。她時常來借這擔桶挑水,誇這擔桶好,從現在起,這擔桶就是她的了嗎?我會反過來找她去借這擔桶挑水嗎?田永和的女人拿了桶,還不滿足,把一隻朱漆馬桶拎了拎。馬桶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妝,已經用了三十年,內面被涮得褪色,連木質也去了一分多厚,外面卻依然照得見人影子。它無疑是銅錢沙上最漂亮的一隻馬桶,幾小時前,民兵來拉她去陪斗,她還坐在馬桶上撒了一泡尿,沒來得及倒掉,馬桶里還留着那泡尿,尿臊沒散。真是撒泡尿就變了,馬桶也不是她的了。今後屁股往哪裏蹲呢?她太習慣這隻馬桶了。以往在田裏幹活,她從不把屎尿拉在外,再遠也憋回來拉在馬桶里。鄰居的婦人看她涮這朱漆馬桶,很嫉妒,說她屁股上都是福氣。永和的女人有次在她房裏做針黹,尿急了,曾在這馬桶上撒過一次尿,手挨着馬桶讚嘆不已,屁股粘上去不想起來。這下好了,工作隊員說:“你拿去吧!”永和女人連馬桶帶那泡尿都提走了。田土根笑說:“二嫂,你連尿也要了,哈哈!”永和女人說:“還能肥一棵菜哩!”她聽了,彷彿整個身子要被人剁爛了去肥田。

她陡然記起了丈夫挖土根爹娘墳的事。她是不贊成丈夫做得那麼絕情的,再三勸阻,還是沒勸住。當年她就預感過會有報應。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時候到了,一報還一報呀!她想,靈驗了。心裏平衡了一些。

工作組的一個男同志說:“走開!這不是你的家了,全部沒收。”

“沒收?”

“當然是沒收。沒收地主的五大財產。”

她揣摸“沒收”這個詞意。這詞她也是第一次聽到:不是借,不是拿,不是搶,不是偷,是沒收。明了全都收去了,收得片瓦不剩,怎麼說是沒——收呢?連馬桶都收去了呀,沒收?

“你被革命了,地主婆。”

“革命?”她倒是聽說過革命。革命是打仗呀!共產黨打國民黨,國民黨殺共產黨才叫革命呀,自己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怎革到她頭上了?她是個婦道人家,從不管外面的事呀!已經把家裏的東西分給了窮人,分了不算,連命也要嗎?命不值錢呀!她都快五十了,有什麼用呢?現在只剩下女兒的小命值錢了。

兩個民兵跑過來,扯着她:“搜搜看,她身上藏了光洋和首飾沒有。”

一個女工作隊員摸了摸她的身,沒發現什麼,又撥開她凌亂的頭髮:“好傢夥,不老實,耳朵上還有對金耳環哩,頭髮里還有一根銀簪子。”不容分說,拔了下來,沒收。

幾個女民兵向蘭香走去,看樣子也是去革命了。

田稻走過去,攔住了:“別理她,把沒分的東西搬到農會去!”

蘭香瑟瑟縮縮靠着牆,望了田稻一眼。

“還蹲在這裏幹什麼?去,跟你娘把那堆東西搬到鹽倉里去!”田稻指着兩隻破筐、幾件舊家什對蘭香說。

蘭香站起來,默默地走向那堆沒分掉的破爛。

田稻拿過一床蚊帳,往蚊帳里扔了些衣物,其中有一件新的綢緞花襖,是蘭香的。他包了,扔進爛筐子。

“農會決定你們住鹽倉去。鹽搬走了,那是你們的屋。”田土根說。說完,把一床被子扔過來。

有人說:“蘭香手上還有一對鐲子。”

田稻走過來,用力抓起蘭香的手腕,往上一拎,把那鐲子拎到胳膊上,卡得蘭香好疼。他舉着蘭香的空手腕,說:“沒有啊!”鍋子藏在抽管里了。

又有人說:“那隻手上有!”

田稻又用同樣的動作:“有個屁!箱子裏不是有兩對鐲子嗎?蘭香,你老實說,是不是放在箱子裏了?”他捏了捏她的手腕。

“是的。”蘭香心裏一陣熱,領會了田稻的意思。

“滾吧!”田稻說。

蘭香和娘一人抱着一隻破筐,走了。

陳家被當成勝利的果實,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分光了。

陳家的房子,做了農會。賴於搬進了陳家的一間廂房,這房也就算他的了。

田也分了。農民們拿到了新政府頒發的土地證書。這新式樣的地契和舊地契不同,舊地契上沒有政府的大印,也沒有這麼多的欄目款項。舊地契是土地買賣時留下的一種憑據,是一種發票形式的交易合同,是物主之間的契約,寫上立約人的姓名,土地的座向、形狀、數量、價格,立約的時間,具保的證人,按着立約人的指印等,僅此而已。新的土地證書不是合同,也不要中間人,是一份石印的表,表格中填入戶主姓名、人口、土地的座向、數量以及頒發日期,然後統一蓋上鄉人民政府的大方正紅印,有一塊豆腐那麼大,象徵著產權確認的權威。土地沒有了價格,得到它不用花錢,也不準買賣。博天之下,莫非王土。王打倒了,主也打倒了,土地還給種田人。土地革命幾十年,幾百年,才真正達到了這個目的。土地再也不是人格地位的標誌了。舊的地契一律作廢,即使這地是祖傳的,也必須重新登記發證,否則視為不法。共產黨從幾塊小小的根據地打起,打下了整個江山,終於掌握了支配國土的大權。一紙號令,土地改革了,根深蒂固的傳統方式,一夜之間改變了。誰都得重新適應。支配土地的特權,是一切權利的根本,世界各地,莫不如此。政壇之壇,乃土也!你沒有對土地的發言權,你永遠也沒有權,只能是人家的附庸。

夜裏,田土根在油燈下看那張嶄新的土地證,又拿出那張兩畝六分的地契,對比了一會。在心上,那張舊契好沉,如磐石一樣壓手。那是一張沒公開的地契,他為之奮鬥了半生,未能如願以償。他參加了革命才幾天,卻扎紮實實地得到了他終生追求的東西。但他又覺得那份證書很輕很輕,只是一張允許他耕作收穫的通行證。他惋惜地看了看舊地契,它已經是一張廢紙了。他開墾種植的那幾塊田,寫在新紙上,真正屬於他,姓田了。

他拿了兩張紙,一注香,到父母的墳頭,點燃了香和紙錢,跪下給父母磕了三個頭,然後從懷裏掏出兩畝六分地的舊契,燒掉。

“爹,娘,我們有回了,十五畝好田,共產黨給的。我和阿稻是黨的人了,跟黨走。”

他焚了那箇舊夢,接受了這個新的現實。

銅錢沙的開墾者,擁有了銅錢沙。

蘭香從那天起就變得內向,少言寡語了。生命對她的考驗曾在第一次顯得那樣兇險,不僅面臨失去童貞,而且可能會丟掉小命。然而,她只是虛驚了一場,被困稻解救了。這是第二次,她的一切身外之物均蕩然無存,然而對她自身絲毫無犯。她仍是個美麗的姑娘。女人的那分天然財富是應該留給自己喜愛的男人的。那年,一種無形的力把她推向她所愛的人的江對岸去,讓她去默默苦守。不過,命運對她不薄,她一生還算順利。人都說她天生是小姐太太命。丈夫、兒女、家,一個女人應有的一切她都圓滿,而且無須操心費神。婆婆瘋瘋癲癲,對她的生活並無妨礙。豆女從小就喜歡她,一直護着她。田稻更是愛她如命。她一生幾乎都被別人愛着、寵着。別看她如今五十六七的老太婆,兒孫滿堂,徐娘已老,卻是衣着入時,風韻猶存,很像城裏的職業女性,看上去比田稻年少十歲哩。人們說田稻有艷福,蘭香有口福。

人啦!也許福是天生的。蘭香似乎該進地獄,她卻穩坐天堂。運命之神只是小小地捉弄了她幾下就讓她轉危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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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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