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阿稻,悠閑哪!今日城裏逛逛,明日鄉下溜溜,什麼時候組織我們集體坐飛機逛逛北京城哪?老哥們跟你幹了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啰!別光顧自己。什麼時候到香港去玩?聽說阿麥又要回來,接你和老太太、少太太去玩。革命到頭啰!你也要投靠資本主義啦!”

“我不跟你閑扯。心煩哩。”

“嚄,別人說無官一身輕,你無它像丟了魂似的,到處尋魂。嘿嘿!喂,搓兩盤,散散心兒。”他居然約他搓麻將,真是老鼠玩起貓鬍鬚來了。

“你賭,當心我抓了你!”

“抓,抓雞巴毛,扯卵蛋,誰還怕你呀!約你做只腳,是看你同我們一塊長大的,退了沒人陪你玩。別不識抬舉。”

“無賴。要你抬舉,我成什麼人啦!”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社長,隊長,書記,村長,你全不是啦!跟我一樣,鳥男人一個。老朽!”

田稻一陣哀戚之感。

他甩開賴子,也不去找阿才了。天曉得此時他是在家裏,還是在城裏。

他一個人往江邊塘堤上無目的地走,真有點像賴子說的在尋魂。地賣了,為什麼賴子反覺得實在呢?他不解。

合作化土地歸公之後,賴子才覺得真正地獲得了解放。生存的逼迫幽靈一樣在他腦海里飄得無影無蹤。他終於找到了一座堅實的大靠山,靠社。是誰想出這好主意,絕妙呀!他舉一百隻手贊成,一萬隻手歡呼。

“爹親娘親不如共產黨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這兩句歌詞賴子常掛嘴邊,五音不全地唱。他趿着一雙木拖鞋,“呱噠呱噠”在村裡走,尤其是走石板路時,像簡板打得有板有眼。他嘴裏哼着歌,叼着煙,拎個癟酒瓶,時不時抽一口煙,呷一點酒,從口袋裏拈出兩粒炒豌豆往口裏扔,嘎巴嘎巴,嚼得有滋有味,神仙般優哉游哉。興兒起來,還胡編兩句,哼着:“坐着吃,站着想,沒有吃的找社長。”“社長”是比爹娘更可靠的東西,爹娘可靠,但會死。他爹娘未等他過十歲,就把他扔了,死了。社長是不會死的爹娘。姓田的社長死了,姓楊的補上,管吃管住管生管死,田也由他管種管收,不用自己操心了。因此,第一個報名入社的就是他。他有田,你不能不要他。

他的名字被寫上了社員花名冊。社裏有幾條幾款的章程,他懶得記。共產黨的政策法令他記不住,但他牢牢地記住了一條根本原則:不準餓死一個人。

餓死人的事舊社會太多了,誰管?新社會有黨管政府管。

他是人,自然屬於不準餓死的對象。

他餓死了,得找田稻負責,他自己是沒有責任的。上面追查責任,得歸罪社長,要削了他的職,取了他的烏紗帽。還有鄉長、區長、縣長都得負責。多麼保險啊!懶人的邏輯就這樣成立了。

田頭去轉,地邊去看,玉米熟了就掰,甘蔗甜了就砍。穀子打場去撮,番薯大了就翻。他把田交給社裏,人也交給社裏,全交。

入社之前,他也難過了一陣子。他想把分得的田賣了,一半去討個女人,一半吃喝,好生舒服一陣。合作化一來,這計劃就破滅了。也好,討個女人有玩的,卻要給她吃的,下個崽就更麻煩。社比老婆好,索性把自己嫁給社吧。

他總算盼到了一個最適於他的生存方式:土地國家管,集體大生產。眾多人在一塊干一樣活,大樹底下好乘涼,人群之中好偷懶。他獨自個兒是干不好什麼活的,隊長知人善用。他不圖表揚,也不怕批評,“臉皮厚,衣食足”是他的生活哲學。反正,大家瞧見他阿三下地了,就得記工分,而且他是長屌的,跟別的男人一樣,記少了,他要吵翻天。他有的是時間,吵也要記分。你隊長不惹我,我會跟你吵嗎?吵也要力氣,力氣是吃了飯才有的,我要吃飯,就得要工分。

他扛着一把銹鈍的鋤頭,在曬穀場邊的一塊石頭上磨了三五下,就混在一群女人中下了地,耘田,鋤草。

他扛着鋤,走在田塍上,哼着他隨興所至編的歌——

吃得好,睡得牢,

種田不用把心操。

你鋤草我鋤草,

你割稻我割稻,

田邊地頭睡大覺。

東邊日出西邊落,

工分牌上畫道道。

——公雞打水母雞叫,

——驢子趕着牛爬騷。

惹得女人們大笑。

“笑,笑個雞毛。”他揮動鋤柄,在女人頭上晃着,惹得女人們躲閃逃避,也不顧腳下踩了禾苗,笑得兩個奶子直抖,讓他看了饞涎欲滴。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為什麼不把女人像田一樣收歸集體?男人統住一處,女人也統住一處,跟集體幹活一樣。白天既然一起幹活,晚上就一起快活,下了崽,集體養,索性一起吃飯得了!他不知道人類歷史上曾有過母系氏族和群婚制,要是他知道,他一定願意回到原始社會的。男權社會是有責任的社會呀!

閑了一陣,踩死了不少禾苗,隊長田永和走過來,吼了一通,罵了幾句:“我扣你們工分。”女人們伸了伸舌頭,老老實實幹活去了。賴於挨了幾句罵,到田塍上躺倒,頭枕着鋤柄,反而不幹了。田永和走過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要困你死回屋裏團去!”

“屋裏困你給工分不?給,我馬上回去!”

“你別鑽到女人堆里混。到那邊去,鋤一壟地,給你工分。”

賴子連身也懶得翻。田永和走了。

一個女人叫:“阿三,一條蛇,蛇鑽到你屁眼裏啦,快爬起來!”

賴子仍不動:“你幫我把蛇尾巴踩住,我再爬,省力氣。”

女人們又笑:“真懶到家啦!”

他躺了一會,覺得也沒意思,就爬起來,東一鋤西一鋤挖了幾下,倒是眼觀四方,想找開心事兒。

有三個女人嘀咕了幾句,放下鋤,走到一邊,其中兩個站住,一人蹲下了。賴子的眼光立即掃過來。他知道女人要在莊稼地里撒尿啦!這些女人一早在家燒飯、洗衣、奶孩子,飯後涮鍋、洗碗、晾衣,忙得連撒泡尿的工夫也沒有。隊長一吹哨子喊出工,夾着一泡尿到地里來,三三兩兩,你給我當屏障,我給你當屏障,利用出工的時間,從從容容地,一邊聊些私隱一邊撒個痛快。隊長是不好干涉的。

“早晨忙死我了,一泡尿都憋成水啦!”

“肥了四五棵苗哩,讓隊長來瞧瞧,給你加一分工吧!”

“別說我,瞧你,像牛尿。”

“你屁股又白又大,難怪下胖崽的。”

悠悠的南風把女人的話和尿臊吹到了賴子的耳邊鼻下,他拿眼去看。

“賴子,朝這邊看啥,再看,給壺臊尿灌你!”

“看你的屁股,像上了粉的冬瓜。”賴子索性嬲起來。

“你再敢說一句,老娘們對你不客氣。”

“我到隊長那裏告你們,見隊長不在,懶屎懶尿偷工。”

“好呀!你也做起人來啦!”三個女人向他圍過來。

“我不是人?”

“你是和尚的卵,沒用的玩藝,哈哈哈!”

“誰說我沒用?我比你們多寫兩分工哩。”

“你敢再邪,我們把你那兩分工用鋤頭刨掉。”

“你敢!”賴子退了幾步,“你們再上,我亮出來啦!”他手往褲襠里掏,做出威脅的姿態。

三個女人舉起鋤頭:“你拿出來,我們連根挖!”女人把他圍住,又上來四五個,把他按倒在田塍上,有的伸手扯他的褲子,有的舉鋤頭要刨,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田稻從田塍上走過來。

“社長來了!”有人喊。

按住賴子取樂的女人興頭正高,沒聽見。

賴子捂住胯:“嫂嫂們,饒了我吧!”

女人們把他抬起來,正要往溝里扔。

“邪門了!幹活的逗瘋子,禾苗都踩死了!放下!”田稻吼道,“我扣你們工分。”

女人們丟了賴於,連忙去搶鋤把,站到自己的崗位上,低着頭,忍住笑,幹活。

賴子打了個滾,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扎了扎褲帶,傻笑:“社長,嘿嘿,她們不像話。”惡人先告狀了。

“她們不像話還是你不像話?她們怎沒有惹我?”

“誰敢拿你取樂,你是社長嘛。”

“你怎麼到這塊田裏來了?誰派你來的?”

“隊長沒派他,是他自己來的。”有女人告狀。

“他見這田裏女人多,來聞尿臊。”大嫂子連社長也不怕,社長不過是小叔子。

“哪裏有你,哪裏就壞事。”田稻數着踩斷的禾苗,把歪了的扶正,“死了十八棵苗,扣你五分工。”

“扣我五分?”賴子跳了起來,“她們踩死的!”

“隊裏派你看牲口,你倒好,跑過來湊熱鬧,誤工壞事。八號田讓小犢吃了半分地的秧苗,扣你半個月的口糧!我叫你知道尋歡作樂的好處。”

女人們一個個不敢吭聲。社長的話是金口玉言,賴子這下完了,半個月口糧,還得了嗎?社員吃糧是按月分的。她們埋頭幹活,生怕禍及自己。

賴子一跳三尺高:“你田稻扣我工分扣我口糧!”

“我說話一句算一句。”

。你敢!”

“我憑什麼不敢?”

“好啊,你當社長,餓死我吧!你可要一視同仁,別偏心護自己喲。”

“我家有誰破壞禾苗,誤了生產,照扣。”

“你娘昨天把隊裏的苗拔了一溜子,我沒說哩。”

“我娘是瘋子。”

“瘋子,哼,瘋子是人吧,她能吃能喝能說會幹,我管不住,牲口不會說話不會聽話,它要吃秧苗,我管得住?”

“你——混蛋,你不負責任。你敢把我娘比牲口!”田稻氣得掄起拳頭欲打。

“社長打人啰!”賴子叫起來。

田稻收了手。賴子巴望社長打他一下,他就可以假裝被打傷,躺在床上要工分,要口糧,還要一斤紅糖治傷。不管有傷沒傷,他都會賴個十天八天。田稻知道這利害,沒打。

“牛啃了青苗,歸我負責,人壞了青苗,我管不?你娘是社員不?是社員歸你管,是牲口,歸我管。”

這一下可把田稻問愣住了。除了孩子,所有的人都是社員呀!他娘是不是?他明確地知道,社員花名冊上沒有他娘。入社前,他娘就精神失常,喪失了正常的勞動能力。雖然她勞動起來不比誰差,十分認真賣力,但那是她自個兒胡搞,不能記工分的。豆女的名字在工分冊上是找不到的。偶爾,她也參加田間勞作,且活做得很好,隊長要給她記工分,抑或是給蘭香名下多記幾分,算是報酬,田稻也堅決不要,因為他娘僅僅限於在他家原有的十畝地界上勞作,過一點她都不幹,而且對別人指手畫腳,儼然是地主,而別人是幫工。社員們還得對她笑着說:“豆姐,今日幫你種秧啦!”“豆嬸,今天幫你家割稻啦!”她才笑着請別人下田,甚至回家燒了茶水,送到田頭來。如果別人不按她說的干,她就不客氣把苗給拔了。社員們是按隊長的分派和要求在掙工分呀!還得邊干邊陪她說些瘋話才可以幹下去,否則,就要被轟走。怎麼給她記工分呀!

豆女不認同集體勞動,跟集體不認同她的勞動一樣。

豆女精神失常,不能進入新的歷史,歷史也把她排斥在外了。

賴子指控田稻娘拔了田裏的一大溜苗,確有其事。因為其中有一塊田在她的十畝中,卻是社長的高產試驗田,密植的,比正常的株距行距密度加大了兩倍。豆女認為這不叫種莊稼,不會長出莊稼來,苗多了,會漚死的,於是就拔了。田稻也懷疑這種密植難以高產,甚至保產也做不到,所以打折扣只試栽了一畝田。按上級要求要五畝。他是種田人,但他更是共產黨員,是社長。他要指揮社員,他就得聽從上級的指揮。

“不信,你去看,還是社長高產試驗田的苗哩。老虎嘴上的毛,除了你娘,誰敢拔!”賴子說。

田稻跑到高產試驗田一看,我的天,我的娘啊!剛剛分菜的秧苗被扯去了一半,扔在田塍上,已經曬蔫了,大抵還是昨天拔的,今天似乎還要拔,還沒有拔完哩。如果不是瘋子,干這種破壞青苗、破壞生產、破壞黨員試驗田的,抓到鄉里去,關上一個月也叫不得冤枉的。

田稻怒火中燒,無言以對。

“是先罰你,還是先罰我?要不要我到鄉里去反映反映?”賴子挑釁地說。

“都得罰。”田稻咬牙說。

田稻找到會計和記工員,下達命令:“扣楊來福今天五分工和半個月口糧。扣我田家兩個工分,我娘一月的糧。”

口糧冊上有豆女的名字,她是吃全糧的。當年的政策是人六工四分口糧:即人頭糧百分之六十,工分糧百分之四十,老弱病殘喪失勞動能力者,無工分去爭奪那百分之四十,就吃全糧,能享受者不多,連兒童也沒有吃全糧的資格。也許因為兒童百分之六十就夠吃了。孩子多的人家,還吃不完哩。再說,父母有養育孩子的責任,你就得下地掙工分,把孩子的份額保住,不讓人家奪走。那年月,好的地方,每人平均每月是五十斤稻子,一個壯年男人是不夠吃的。所以賴子必須到田裏去混工分,奪孩子的一點份額。生產隊的口糧份額是嚴格按國家規定分配的。超分叫瞞產私分,要受黨紀政紀處分的。隊裏收的糧要交給國家,叫做餘糧任務。

賴子眼看面臨餓肚子的危險。

田稻家裏還可以挺過去,因為他家有三個勞動力:田稻是帶薪幹部,吃公糧,蘭香和菜兒是婦女勞動力。菜兒早已不上學了。

菜兒上學晚,十五歲才初小畢業,上了高小,讀五年級,卻長成了地地道道的大姑娘了。一雙大辮子長長地拖到了飽滿圓潤的臀部,走起路來忍不住地扭動腰肢,胸部的乳峰成熟得像兩座小墳兒,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腿,跟嫂嫂蘭香一般高。在學校操場上一站,鶴立雞群,格外醒目。她學習成績平平,使滿力也沒滿分。女孩子大了,尤其是農家女兒,熟得早,自家身子上的事就夠煩的了,聽課時精力總是難以集中。那年輕的班主任馬老師總愛拿眼看她,或者到她桌前指導。不指導猶可,一指導她就心慌意亂了。有女同學悄悄說:“某某老師喜歡田菜啦!”調皮的男生說得更露骨:“馬(老師)想吃甜(田)菜哩!”她渾身不自在。村裡跟她同年的姑娘都在辦嫁妝,毛腳女婿都登門了,她卻還背着書包同孩子們去上學。她不敢跟同學們一起走。這全怪她哥,壓着她上學學文化,提倡什麼男女平等,拿妹妹給人家做樣子。

有一次她到女廁所去,還沒進去,就聽到裏面有笑聲。她駐足側耳一聽,她們笑的剛好是她:“田菜的奶子那麼大,都能奶娃娃了,難怪斑馬(馬老師的綽號)想吃她。”田菜氣得跑進教室,哭了。

學校里實在熬不下去了,菜兒扔了書包,扛起鋤頭,下地了。

嫂嫂勸,哥哥罵,幾乎要打她。馬老師上門,她不見。校長來,她也不去,寧死不上學了。

田菜幫家裏掙工分了。

人們說:“菜兒白讀了五年書。”

田稻本想讓妹妹一直讀下去,讀完小學讀中學,直到參加工作。那時一個女中學生到政府部門工作是搶着要的呀!菜兒的拗犟打破了田稻的美夢。豆女則不以為然。蘭香說她辜負了哥的一片苦心:“我爹有錢也不讓我識字哩,你莫後悔。”

田稻家有一正兩副的勞力,瘋娘吃全糧,只有潮生一個小孩子,日子過得很充裕。家裏的事,不用田稻管,社裏的事他日夜忙。以社為家,為了大家。他要把銅錢沙建成模範社,讓大家過上一樣的好日子,決不允許誰破壞這個理想。

田稻從試驗田裏回到家,娘正在餵豬食。

“娘!是你把田裏的苗拔了嗎?”他怒氣沖沖地問。

“是呀!那是誰種的?沒吃過肉,也沒看見豬跑?那像是種田人乾的生活嗎?密得插不下腳板,會長稻子嗎?”

“那叫密植試驗,娘,你不懂的。你再也不要下田去了。”

“試驗,拿田和莊稼做試驗?田是爹娘的肚皮,苗是田的兒,生孩子也要試驗?”她只知遵守傳統,一切按先人傳下來的去做,殊不知先人也是試驗出來的。神農嘗百草,始有五穀。

“娘,這是上面的號召,你知道個啥呀!”

“我不知道?我跟你爹種了幾十年田,種田人種田,看天行事,上面是什麼?”她往頭頂一指,“是天,扭天行事,要遭殃的。”

“你已經把秧糟了,上面要追查,領導批評我不響應號召,反對密植,才叫扭天行事呢!你別給我惹禍了。”

“田是我的,我到田裏弄莊稼,誰敢攔我?”

“田是社裏的,不是我們的了。跟你說過多少回啦?”

“社是誰?社是地主?社姓什麼?”

“社是大家。地主早打了,沒有地主啦!叫社會主義。”

“大家是長工?怎麼像長工一樣被趕到一塊地上做生活?”

“大家集體,集體生產,叫掙工分。”田稻也說不清這個很深奧的問題。

“大家種田是鬧着玩,非把田種壞、人種懶不可。”

“你別瞎說胡鬧,你是病人,娘。”

“我病?呸,你才有病呢!哪朝哪代的人像你這樣幹事?”

“娘,你是瘋子!”田稻第一次當著母親的面使用他最忌諱的這個詞。全社的人在他的面前也避諱“瘋子”一詞,不得已時只用“精神有問題”的說法。

“你才是瘋子哩!”娘回擊道。“你把男人女人趕到一塊田裏去幹活,收了稻穀放在一起,然後又一筐一籮地分。分分,收收,收收,分分,做了生活不開工錢,畫個圈兒,什麼公分母分。”

“這叫社會主義分配原則,你不懂。”田稻也半懂不懂。

“你才不懂,你才瘋。下田做活,打鐘,和尚尼姑做課念經?吹哨子,訓話,看升旗倒旗……”

“娘,別說了!”

蘭香回來了,勸田稻:“你就別再說娘了,都怪我沒看牢娘。”

菜兒也回來了,忿忿地說:“你罰一個瘋子算什麼能,就會欺負自家的人。”

豆女舉起攪豬食的棍子,向菜兒打來:“我瘋,怎麼生下你們這些小瘋子來。你哥把秧栽得密密匝匝,還說是試驗,要女人一胎生十個息,不成了豬?”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家人不再理會她,煮飯的煮飯,餵雞的餵雞。

天快黑了,一家人才圍坐攏來吃飯。

賴子拿着個搪瓷碗過來了。這碗還是土改那年分得的,很大,連飯帶菜一起裝,管飽,不用第二次麻煩。有時,還能當鍋子煮,省事。這碗他用了好幾年,沒損一點,至於筷子,他是從來不講究的,常用常丟,常換常新,有時就地取材,竹棍樹枝蘆柴棒子全行。碗筷對吃飯固然重要,但吃的不是碗筷,無須講究,關鍵在於碗裏盛的,筷子上夾的。剛才,他隨手從人家籬笆上抽出半截細竹,折斷,做成一雙筷子,在袖頭上擦了擦,用它敲着搪瓷碗,便徑直往田稻家來。

他進門,也不向誰打招呼,便往廚房裏去了。俄而,盛出一碗飯來:“嗯,好香!”伸出剛做的竹筷,像兩支絞水草肥田的絞篙,在菜碗裏絞了一下,粉絲青菜被絞去了一半。

“賴於,你!”菜兒氣忿地一拍筷子。

“我不是什麼賴子。我是社員,他是社長,社長管社員,跟家長管自家人一樣,管吃,管穿!”

“難道你就不講一點臉面?到人家鍋里大搖大擺盛飯吃,連招呼也不打一個。”菜兒怒道。

“哈哈!臉是什麼東西?不就是跟屁股一樣兩塊肉嗎?屁股才怕羞,要用褲子捂起來。誰捂過臉?大家的臉,大家的飯,大家的田裏長出來的糧食就得大家吃。你哥扣了我半個月口糧,我找誰去?讓我餓死嗎?除非你們家半個月不煮飯,陪我挨餓。嘿嘿。”他敲了敲盛滿飯菜的搪瓷大碗,“這倒省得我燒了。”邊吃邊走了。

賴子挖苦田稻,說他這幾日像是在“尋魂”。聽來是隨口開的一句玩笑,卻是一鍬挖到了他的靈魂深處。多麼不經意的一鍬啊,戳開了塵封很厚的記憶,扯開了忙忙碌碌掩着的歷史幕帷,豁然看到了過去的一切。以往,哪有這分閑心閑情哪。他這些日子,總愛在銅錢沙上轉悠,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喚起他親身經歷過的往事,現在,他簡直難以相信,那些事就是他田稻乾的。他甚至懷疑眼下的他就是干過那些事的田稻。他越看越想越不像,甚至連潮生是不是他生的兒子都很懷疑,青兒就更不像是他女兒。真實的東西,都變得虛無縹緲,倒是有些不敢承認的真實變得真切起來。

人真的有魂嗎?沒有。他不迷信。但一個人突然覺得失去了故土時,那魂不招而至,總在心田裏飄忽,尋找着。“魂系故土”,此話當真,人的魂只有在生養他的土地上才顯現出來,只有他自己的軀體才感覺得到魂的存在。“魂”字是蘸着硯台里用無數往事磨成的墨寫成的,也只能寫在“故土”這張紙上才看得見。他尋到了魂,那魂彷彿不是眼前的自己。自己會那麼荒唐嗎?自己曾那麼認真虔誠地干過那些好笑的事!只有賴子楊來福才適合干那些事。難道他跟賴子差不多?

賴子朝思夢想而別人絕沒想過的那種日子說到就到。那年月是一個充滿奇想且將忽發的奇想頃刻就化為現實,說到做到火熱朝天的日子。一年等於二十年啊!初級社種下的莊稼還沒成熟就高級社了,高級社播下的種子,剛剛從土裏鑽出來,藍天下是人民公社的土地了。社員們一下子就全部成了無產階級,只剩下爹媽給的“勞力”這惟一的資本了。日夜苦戰,突擊,社會前進的步伐讓人追都追不及。

“跟”字成了社會與人群生存的咒語。

蘇聯的衛墾上了天。中國的“衛星”也要上天。

一畝水稻收一萬斤,十萬斤……有個勞模叫官木生,種了一畝試驗田,畝產十七萬斤,上了大報,登上了天安門觀禮台。田稻報不出“衛星”的天文數,欺騙自己可以,欺天欺地胡說怎麼得了?他被視為保守派,白旗,要拔掉。

他被派遣到烈火中去鍛煉,到山裏去鍊鋼。

國土再度燃燒起來。不是戰火,不是野火,而是人點燃的要燒毀舊自然的火。向森林宣戰,讓鋼鐵元帥升帳。這場戰爭不亞於人類自己的廝殺,留下的瘡屢比刀光劍影炮火硝煙更難醫治。

田稻被指令帶着一部分壯勞力去砍樹鍊鋼。楊茂生兼任了他的職務。

他參與了破壞一片原始森林的宣洩,在那原始的山野中,瘋狂地肆虐。他一個人創造了一天砍倒一百棵大樹的戰績。這些樹也許要一百年才能長成。三個多月後,他立了功回到銅錢沙。為了跟上革命的洪潮,他主動申請不做特殊社員,與廣大的公社社員徹底打成一片,不拿那份國家工資,轉為拿工分。上級組織也沒有正式行文批准,他也記不起是從哪一月停發了他的工資。就這樣,他把從戰場上用命換來的鐵飯碗當草鞋扔了,連個文字根據也沒留下。他徹底革命了。

他鑽進久別的家門,驚呆了。家中連鍋也沒有了,灶也廢了,吃飯的桌子凳子,盛米的缸,腌菜的壇,煨湯的罐,曬穀的簟,篩米的篩,全不見了,房子裏空蕩蕩的,如洗劫后一般,只有床在舊處沒移動。

“怎麼搞的!真的實現了?”

“實現了,全集中了,公了。打破罈罈罐罐,進入共產主義啦!鍋砸了,碗繳了,銅盆化成鋼水,桌子凳子搬到食堂里去了。吃大鍋飯,可熱鬧啦!婦女解放,不用守灶台,只要聽見敲鐘去吃飯。”菜兒欣喜地跟他說。

“行嗎?好吃嗎?”

“行,好吃。吃飯不要錢,過路人也可以來吃,吃了就走。敞開肚皮吃飯,甩開膀子幹活。你去看看食堂里的那口大鍋吧,三頭整豬也煮得熟哩。”

“大鍋煮飯?”

“用大甑蒸飯。大甑里立得下八個人哩。”

“怎麼盛?”

“用大鐵鍬挖飯。”蘭香挖苦說,“比打地主還徹底哩。”

“茂生叔搞的?”田稻問。他不相信這麼快就共產主義了。

“他比你積極哩,紅旗都扛來啦!”蘭香說。

田稻見妻子那副諷刺的神情,告誡她說:“你千萬別說落後話,我說了幾句,被拔了白旗。我可是紅旗下的人,你呀,注意一點。”

蘭香委屈地說:“你悔起來啦!我當初就怕影響你進步,現在更不敢說落後話,怕拔你,罰你,處分你,不給你發工資。都是我拖了你的後腿。”蘭香嚶嚶地哭起來。“我也不反對吃大鍋飯呀,只是打個比方。這家裏的罈罈罐罐都搬到隊裏去了,不像當年我家那情形嗎?我又沒阻攔,主動搬的。只有你娘不肯。”

“娘呢?”田稻問。

“老樣。她不肯吃大鍋飯,不進食堂,用瓦罐煮豆。阿才要消滅她,把她拖進共產主義,她死也不肯,在爹的墳旁挖了個土灶,自己燒,還拉潮生吃豆。”

“我的娘啊!幹嗎自找苦吃。”

“她說吃公共食堂是遭罪,天要報應的。”

他突然聽到“叮叮叮,噹噹當”的鐘聲亂響。

鐘聲響過,賴子對着一個鐵皮捲成的一尺五寸長的喇叭,放開嗓子吆喝:“開飯啰,今晚有魚有肉,開葷啰!宰豬啰!吃吧!開飯啰!”

賴子得到了一個最佳的職位,專門吆喝。“開飯”,“開會啰”,“開工啰”,一日數遍,呼來喚去,只要認識那個鐘就行了。會認手中的那個鬧鐘上的時間直到會擺弄它,他足足學了五天才得要領。它比日頭月亮精細得多。時間表貼在食堂門口的牆上,他總算把它記牢了。他有三樣工具:鬧鐘,哨子,鐵皮喇叭。在當年,這三件玩藝多少帶點革命的驕傲。賴子革命了,隊長派他幹了這項差使。賴子第一次感到天生我才必有用了。他是隊長的傳聲筒。他聽一人的,一百人聽他的,這就值得驕傲。

公共食堂是新蓋的一間大屋,四分之一是廚房,四分之三是餐廳。廚房裏大鍋口徑一米五,大灶台兩三級台階跨上去,大飯甑足有半人高。廚案是兩塊大門板,是從陳耀武的舊房子上卸來的。陳耀武的大瓦房是全村惟一的瓦房,上改時做了農會,土改后做了學校兼會堂。後來,學生全集中到鄉小學去了,那屋做了大隊部兼倉庫。公共食堂把兩扇厚重的門搬來做案板,只有它才經得起大刀闊斧的砍剁。廚房裏七八個婦女主廚,三個男勞力煮飯。女人是拿不動大鐵杴做的鍋鏟的。一筲箕米兩個壯勞力才抬得動。廚房裏飄出來的肉香已讓大人小孩滴涎了。

餐廳里橫七豎八高矮不一的桌凳是各家各戶搬來的,重新編號,用紅漆寫上了號碼。田土根從江流中撈來的那張方桌是“五”號。蘭香抱着潮生坐在五號上。田稻也坐下了。餐廳里擠滿了人,說笑哭鬧一片亂鬨哄。孩子們餓了等不及,哭着要吃。老人們在議論:“這哪叫過日子,倒像賑饑放糧的,卻又不是災年。”婦人們枕戈以待,不僅要拿到自己的一份,吞進去,還有三個兩個孩子。男人們只管自己,八個一桌,大老爺赴宴似的。有人吼了:“廚房的人嘗飽啦!娘賣×的!”於是,一片責罵聲,蓋住了廚房飄過來的飯菜香。廚房的人也不回擊,他們掙了工分,先飽了肚子,由他們罵吧!餐廳里響起敲碗聲,一人敲百人應,勝過了喧天鑼鼓,好不熱鬧。“叮叮噹噹”像是在呼救天狗吃日。

餐廳里貼着幾幅大標語:“公共食堂萬歲!”“人民公社萬歲!”“大躍進萬歲!”“超英趕美,打倒美帝!”

賴子跳上一張方桌,“噓——的的!”一聲哨響,接着揚起鐵喇叭:“雅靜——雅靜——”他近日學到一個文雅詞兒。

餐廳里雅不了,也靜不下來。這個詞顯然用得不是地方。

“我日你們的祖宗,聾了!雅靜!雅靜!聾了嗎?”

他吼叫兩遍后,只剩下幼兒們的清脆哭聲了。

“排隊領菜!一家一個人排隊!不許擠,不許插,只許吃不許帶。敞開肚皮吃飯,甩開膀子幹活。大躍進萬歲!毛主席萬歲!”他高呼兩句口號。

“日你死娘,你撐飽了,才有勁喊,老子還餓着哩!”有人朝他罵。

“老子吃飽了,有的是勁,日你老婆去!老子光雞巴,沒得日,借你的用用。”他摘下喇叭回敬那人。

一陣哄堂大笑。

“不愁鍋里煮,只愁胯下杵!”賴子沾了便宜,得意洋洋,跳下桌子,去維持排隊的秩序。

人們在呼叫吵鬧中領到了魚肉菜肴,各就各位。飯被三個男人抬出來,擱在一張結實的方桌上。於是,男男女女,一窩蜂擁上去搶着盛。白花花的米飯雪花似的亂舞,天上地下,連頭髮梢上粘的都是飯。笑聲一片。

大家開始吃飯,狼吞虎咽,搶着食着笑着。

田稻吼了一聲:“不許浪費!”

一群養得又肥又大的狗不知何時鑽進來,在桌子下爭食,咆哮,惹得孩子驚叫。

蘭香用個缸於私藏了幾塊肉魚,揣進衣里,帶回家給婆婆吃。她本來就懷了四個多月的身孕,沒人懷疑。

公共食堂開了不到三個月,隊裏糧庫空了。飢荒在晴天朗日裏突然像餓虎般撲來。

田稻又挑起一千多畝地和幾百人口的沉重負擔。

青兒在飢腸轆轆中誕生。

蘭香在臨產時還在公共食堂里切蘿蔔。青菜蘿蔔當主糧了,掙十個工分也只能在食堂的大鍋里舀一瓢青菜葉熬的稀粥。去年那波瀾壯闊的火紅幸福結下了曠日持久的苦果。“閑時吃稀,忙時吃干”,推動過歷史車輪的巨手,受到了鍋碗瓢勺的困擾,忙時也沒稀粥喝了。青兒好在先天很足,生出來仍是個胖娃娃。當蘭香覺得要生了,放下切菜刀,捂住肚子堅持走回家時,剛剛趴到床沿,就解了懷,不像生兒子潮生那麼波瀾迭起,那麼嚴峻,那麼生死攸關。豆女說:“這年月,人命如青草,就叫這孩子青兒吧。自生自長,命大。”

青兒卻是個大福命,一天罪也沒受過。

青兒剛落地,豆女就從地里摘了一衣兜豌豆角兒回來。這些豆是她在野地上種的,自種自收,誰也不管。許多人都羨慕她這分自由,恨自己不是神經病。瘋子用不着聽誰的指揮,和誰去統一思想,也不用去掙工分,更可貴的是她自己種自己收。地歸了集體,大塊大塊的,邊角零星地就沒人管了,被荒廢了。田已不再是個人財產,誰也不再珍惜土地。集體是地主,人為了生存才去勞作。勞作者獲得的不是田裏直接收穫的東西,而是工分。工分成了與生存價值發生直接價值關係的抽象“物質”(換算方式)。人們再不以那塊地收多少,哪種莊稼長勢好來衡量哪個農民的能力與人格人品。那是幹部受到上司批評或表揚的依據。農人的價值在於他能掙多少工分。有人一年掙四百個工分,有人一年只掙兩百個工分,後者就掉價一半,哪怕他做得一手好活。他不能在一塊田裏顯示他的才能和成果。他得聽從別人指派,今天干這,明天干那,失去了獨立操作一塊田地的權力。農人不再是農人,而是種田的工人,就跟工人獲得的是工資一樣,他獲得的是工分,是比直接的貨幣更複雜的抽象利益,所謂“一多八多”,即工分多,分的錢、糧、油、柴、布……也多。農人不再對田負責任了。在某種程度上講,田是敵人。田多的地方農民必須承擔更重的勞作,向國家繳納更多的糧食和棉花。田少的地方,農民就輕鬆得多,可以干副業。而副業產品比農業產品的價格高得多,一個工分頂幾個工分。農人恨田多,這是一個歷史的奇迹。工分迫使農人放棄了對土地的情感。

豆女沒有進入這個價值換算的軌道,她仍在她的軌道上運行。人們諒解了她,因為她是瘋子。她種的豆她得,她種的瓜她得。

她進屋來。永和老婆正在處理蘭香的產後事,恭喜說:“嫂,一個千金哩!”

豆女看了孫女一眼,胡說了一句什麼,便架起瓦罐兒煮了滿滿一缽青豆,填飽了兒媳的空腹。

此時,田稻跟賴子正吵得天翻地覆。

楊來福居然狂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撕掉了貼在食堂大門口上的工分榜,觸犯了眾怒。

工分榜是標示社員生命線的“皇榜”啊!社員的生存權,勞動權,一年一月一日一時全標記在上。在你的姓名之下,每天一格,幹什麼活,記多少分,生病,回娘家,坐月子,天晴天雨,生死婚嫁全查得出來。工分榜一月張貼一次,以供人們查詢,優劣一目了然。工分榜是社員們的“流年簿”。

賴於在隊裏的糧倉空虛之後,也放棄了三件法寶,被田稻趕到地里去幹活了。食堂再也無須那麼多人燒煮,也不再集中吃飯了。沒味了。每日三頓,憑了人頭和工分,拎個飯桶,到食堂的大鍋里舀幾瓢稀粥回家,舉家共喝。

賴子一戶一口,拿了那個大搪瓷碗來打粥。他耐不住了,提前從田裏溜回來。開粥的時間沒到,他站在工分榜前,搪瓷碗蓋在頭上,像日本兵的鋼盔。工分榜是剛貼上的新榜,記的是上月的工分細賬,每個人都必須看的。賴子一看自己名下的月工分總數,跳了起來:“我日你娘,老子一月才二十五點五分,胡造!讓老子喝西北風去嗎?還不如一個大姑娘。”他一看田菜名下居然比他多五個工分,更來氣了,指着記工員罵。“你瞎了×眼,老子天天出工!”其實,他好幾天下雨在家睡覺。“老子撕了這榜!”他一口唾沫吐上去。

“你狗膽!”記工員要揍他。

“老子就敢撕它去揩屁股!”

“你個懶鬼,二十五個工是照顧你的。下田,你全是混的。”

“老子只要人影去晃一晃,你就得給我記分。”

“你沒晃,我怎麼記?我秉公辦事。”

“老子撕了它!”

“你敢動一指頭!”

“瞧老子的。趴下兩塊屁股,仰起一根雞巴,天王老子也不怕。”他一把抓了榜,扯成三四片。

記工員跟他打起來,將他抵在牆上,把他的頭往牆上撞。他雙手捂頭,頭上扣着的鐵碗撞得嘣嘣響。

“幹部打社員啦!”他殺豬般地嚎叫。

食堂門前圍了一些拎着飯桶的男人女人,雖然飢腸轆轆,還是鼓起勁來笑,一邊喊着:“打,打,打。”人們對記工員和賴子都有意見:賴子偷懶偷食,記工員則給自家人多記工分,還常常躲在家睡覺也記工分,名曰算工分賬。社員不敢說他,誰得罪了他,他筆頭子一歪,讓你白乾半天去。

賴子打不過記工員,瞅住了一個還擊的機會,雙手捂住頭上的搪瓷碗,背緊靠着牆,揚起一隻腳,向記工員的胯下猛地一踢,擊中了記工員的卵子。記工員“哎喲”一聲,放開了賴子的頭,蹲在地下叫喚。

有人叫:“卵蛋破了!”

田稻正是此時趕到的。

“反了天啦!”田稻指着賴子的鼻尖:“你撕的?撿起來,給我貼上去!你撕工分榜,還打人!”

“他打我你沒看見。”

“他想混賬!”工分多的人齊聲怒責賴子。

“我混賬?老子才二十五個工分,啃卵子去!”

“你已經啃了一個啦!”有人笑。

記工員站起來,欲上前報復,被田稻攔住。

“你混賬,我扣你五個工分!”田稻罵道。

“你才混賬哩。你一個月在公社開了三天會,到區里開了兩天會,到縣裏參觀了五天,回來,大隊又開會。光雞巴會就是半個月,還記一等工分。”

賴子的這段話倒替所有人道出了心聲。幹部們開會就相當是休息,還有吃的,回來,記頭等工分,誰敢說。只有賴子敢說。開會是要工要錢的。

“你!”田稻氣得七竅生煙。“是我要開會嗎?上面通知,派任務,傳達精神,學習經驗,不去行嗎?你有資格,你去!你以為開會是玩?你沒受過那分罪。你們以為我喜歡開會嗎?”

“我喜歡開會,今後有會你通知我代你去開好啦!我想受那罪,品那味。”賴子說,“閉着眼睛聽,張開嘴巴吃,誰不會?一開就會。”

眾大笑。

“笑什麼?開會,傻瓜都會的。吃他娘,睡他娘,逛他娘,聽報告打瞌睡,報告完了,掌聲把你吵醒了,你跟着拍幾下不就完事了,回來,工分照記,口糧照給。你敢講句真話不成?牛皮吹吹,大話不要兌現的。你那支書讓我當三天試試!”他受到鼓動,即興發揮。

賴子的一番話居然贏得了幾個人鼓掌。

“你放毒,攻擊社會主義!”田稻抓住了他的衣領。

“共產黨打人啦!”他嚎叫起來,居然隨勢癱倒在田稻腿下,不起來了。

田稻欲將他一腳蹬開,他反抱住了田稻的腿。

菜兒跑來叫:“哥,快回去,嫂嫂生了!”

“生了什麼?”他氣昏了頭,沒領悟。

“生了個女兒。”

田稻才明白,老婆生孩子啦。他把一條腿從賴子的懷抱里猛地拔出來,拔腿往家裏跑去。

賴子還坐在地上。當他聽到田稻老婆生孩子的事,恍然大悟,抓住那扔在地上的搪瓷碗,蝦兒打弓似的跳起來,罵道:“老子餓得連拉屎的勁也沒有,他倒有勁干出個孩子來!呸!准他媽從屁眼裏生的。”

女人們說:“人家的孩子是去年吃飽飯,大躍進時懷下的。”

賴子說:“今年是持續躍進,持續懷吧!”

男人們說:“稀粥也喝不飽,還懷他娘的。哪有勁干那事!”

那兩年,村裡出生的孩子極少。

這過去的一幕幕難道是真的嗎?公共食堂的那口大鐵鍋後來熬農藥倒是派上了用場。也不知哪年哪月被人當廢鐵偷賣了。工分榜是哪年不見了呢?

他還在,賴子也還在。青兒是那年出生無疑。他要給女兒取名“躍躍”,即懷她時躍進,生她時也是躍進,母親反對,堅持叫“青兒”,妻子也同意叫“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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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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