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對集體的嚮往熱戀就是從那年開始的。“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這話不錯。一萬多人的力量集在一起,移山填海,堵死一條江。這條信念牢牢地紮根在他年輕的頭腦里,幾十年不動搖,直到今天,才被湧來的金錢浪潮打得千瘡百孔,難以彌補。金錢的浪潮跟戰爭的炮火一樣厲害,不見硝煙,卻能把什麼堅固的東西都打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連一個好端端貧下中農出生的縣長也成了全國著名的大貪污犯,把上百萬裝進了自己的腰包,被判了死刑。原因是出賣土地從中受賄呀!土地一旦值錢了,就不幹凈,被褻瀆了。
那年,這塊剛剛圍起來的黑土是黑緞子一樣的一塵不染啊!
土改后的第一個春天,真是一個艷陽天。清明播種,穀雨見苗,和平安寧的日子裏,田裏的苗也長得快。幾天,麥苗抽穗,豌豆結莢。沒有飢荒迫脅,沒有戰火炙烤,和風細雨,一眨眼稻子就含苞了。“一七見苞二七出,三七揚花四七谷”,日腳在禾苗上淌。南風徐徐地吹,綠浪悠悠地滾,人在綠浪里,醉了。
豆女在稻田塍上,田塍上種了六月黃(大豆品種,早熟),豆莢幾粒粒飽得像女人懷了八個月孩子的肚皮。赤豆兒的莢肥得像一條條蚯蚓。藤牽蔓繞,如夢如幻。在自家的田頭,自種自收,圓了種田人的春夢秋夢。田東頭,南瓜開花,黃燦燦;田西頭,冬瓜結果,白粉粉。她不讓巴掌大的地閑着。田頭地邊,能種一粒就種一粒,能栽一株就栽一株,惜土如金。她把地看成丈夫,把禾苗視若兒女。她的丈夫叫田土根,她的兒女都叫了莊稼的名字。稻兒,麥兒,瓜兒,菜兒,這四顆苗是土根在她肚裏下的種,一顆顆從肚裏長出來。她剝開那肥壯的毛豆莢兒,看到一層薄薄的胎衣裹着青皮豆兒,一粒粒水靈靈鼓壯壯的豆甜蜜蜜卧在那搖籃似的莢瓣里,分娩的感覺油然而生。是一種母體開裂的疼痛,也是一種生命誕生與延續的驕傲,一種母性的快感。她用指甲摳出一粒豆兒,銜到口裏,一種受孕時的麻酥感產生出津液,吞入腹中。
她到田頭看南瓜。她種瓜種豆有一種天性的解好,自種下之日,就一天天看。看着瓜兒長,就像摸自己懷孕的肚皮,看着盼着守着數着,數着日腳,數着花,數着果。養雞下蛋也是如此。每天打開雞塒,放掉公雞,公雞就跳到雞樹上“喔喔——喔——”地打鳴。母雞被她一隻只摳過,今天會有幾個蛋,她已經摸准了。晚上從雞窩裏摸出蛋來,若少了一個準是哪個雞婆生野蛋了。驚蟄一到,就孵雞娃。生完蛋的雞婆刺起渾身的羽毛,“咯咯咯”地空叫喚,賴在窩裏不肯走,就給它另搭個窩兒,破筐兒破桶兒,塞上幾把軟綿綿的稻草,加上一點棉絮兒,放進十幾個新鮮蛋。雞婆進去,痴痴迷迷,不吃不喝,孵着。雞呀雞,二十一,鴨呀鴨,二十八,三周、四周就出殼。未曾出殼時,豆女要避開人,把雞窩端到房裏,關起門來,把孵熟了的蛋一個個放入一盆清水中,她則跪在地上,拍拍手,“啼啼啼!歟歟歟”地喚雞。即將破殼的小雞聽到動靜,便一個個在殼內活動起來。蛋在水中搖搖晃晃,非常有趣。這就叫踩水。那些沒受精的卵,則一動不動,沉下水去,這就是寡雞蛋,也叫混蛋。有的,因孵得不勻,死在殼內,也不會踩水了。她把這些蛋剔出來,用南瓜葉兒包了,放到灶膛里,用火灰悟,悟熟了,給孩子們吃。那些踩水踩得歡的,她拿起來,用衣角小心翼翼揩乾,重新放入雞窩。雞婆跳進窩,她跪着念念有詞地祈禱,一邊念“像我,像我……”一邊用雙手拍着自己的大屁股。這是外祖母傳給母親的,母親又傳給她,不知傳了多少代,也許是來自遠古。據傳,這麼做了,孵出來的小雞十有八九是雞婆,如果讓男人看到了,十有八九是雞公。而今,雞婆不再孵小雞了,小雞全是孵化廠里用電孵的。她不吃這種雞,說有電味。她如今仍堅持每年孵小雞。她家的雞成了奇貨,真正的本地雞,很多人願出五倍的價買一隻瘋婆的雞。她不賣。她才不要錢哩,害得有人來偷。
豆女視一切生命同人,痴迷地種着她的莊稼。丈夫去世之後,她對此更加執迷,簡直就是病。當然,她瘋了。瘋只是對人,對莊稼、田地她不是瘋,是迷,幾十年來依然故我。只是,可供她播種的土地越來越少了,眼看田就要沒有了。
田稻回家來時,母親正在籬笆上摘扁豆。籬笆不知是什麼時候破了幾個大洞,他回屋去拿了些竹條兒,覺得應補起來。
潮生開車從城裏回到家裏。
田稻和蘭香在修補竹籬笆。籬笆圍着屋子後面的~塊菜地。田賣了,村裡人心也從田裏散開了。青年一代,心早不在田上,巴不得早日踢了田,做正規正矩的城裏人。像楊光這類青年,當了個鄉土管所所長,一不會耕田,二不會種秧。用楊賴子的話說:“他管土,呸!渾身沒有土腥味,管×還差不多,×管所所長。接他爹的代哩,就對小女人那塊銅錢大的田有興趣。”這小子不會種田,搞女人卻很在行。田稻對他一肚子的火氣,但拿他沒治。許多青年以他為榜樣,心早從田裏飛走了。賣了田后,村裡絕大多數人心向城市了,惟有田稻的心跟田割捨不開。他記得小時先生教他認字,“田”字下頭一個“心”字是“思”字。人心想什麼?田也!誰不把“田”擱在“心”上呢?皇帝想的也是疆土呀!他父親和他,一生一世都把田放在心上,父親想有自己的田,他一生想的是公家的田。田全賣了,心想什麼去?空落落一顆心。村裡人拿到了青苗補償費,把田裏的莊稼也不當回事了。雞鴨豬羊亂放,籬笆倒了也不再扶起來,牛踏豬拱由它去。而田稻看不過去。怎麼能這樣糟蹋田呢?高爾夫球場,“八”字沒一撇呢。他於心不忍,管不了人家管自家,修好自己的籬笆,種好自己的菜。
林露周末來看外婆。她工作本來就鬧,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後分到畫院,沒事可干,工資又很低,想跳單位,就找了表哥潮生。表兄妹從小就親得如胞兄妹,形影難離的。哥大她十多歲,撒起嬌來什麼也干。露露是菜兒的獨生女,雖是種田人生的,卻是地地道道的城裏人。林老爺是她太爺爺。兩家聯姻多虧了“文化革命”,知識青年下鄉運動哩。林露不僅跟潮生是親表兄妹,還是表姐夫跟小姨子。“文革”結束后,潮生第一批考進大學。他常住姑母家,也就是林家老宅,愛上了露露的表姐林靜,成了林家的女婿。
看舅舅和舅媽補籬笆,外婆在籬笆邊搞豆,夕陽西下,照着三個勞作的親人,黃花綠葉,殘籬斑駁,幾條老絲瓜掛在籬笆上,風一吹,悠悠蕩蕩,好一幅農家晚景。露露心裏一陣衝動,靈感來了,便拿出筆和紙來,畫外婆,畫舅舅,畫舅媽,畫舅舅身邊的一隻狗,舅媽身邊的兩隻雞。她畫得很投入,潮生悄悄地走到她背後,揪起她的長辮子她也不知覺。
“這幅速寫不錯,給我留着。”
“哥,鬼兮兮的,嚇我一跳。”
“你畫外婆,讓她看見了,不打你才怪哩。她一向反對照相畫像的。”
“哥,我給你說的事呢?行嗎?”
“行。不過,正式調動不太好辦。我們是企業,如果你想過來,先留職停薪吧,保職費我們代你交。我正找一位公關經理,你想干,月薪一千元。你爸不反對,馬上過來也行。”
“他管不了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就這麼定了。你回來做什麼?”
蘭香見潮生回來,放下手裏的活,說:“周末,怎麼不把田田帶回來?”
潮生說:“林靜不讓田田來。每次回來,搞得一身爛污泥,她懶得洗。”
田稻頭也不抬,說:“泥有什麼不幹凈的?孩子連泥土也怕沾,還是田家人嗎?下周我得去把他領回來。連個麥子韭菜、冬瓜南瓜都分不清了。”
“爸,二叔後天回來。”
“回來,好呀!是來修路還是修廟?”田稻不經意地應道。田麥打開放后,幾乎年年回來。
“二叔要回來了,我想問爸爸是否去機場接他。”
“二舅回來?太好啦!我去接。”
“二叔要在銅錢沙投資度假村。據他說,你大爺林成家馬上也要回來,大抵也想搶地。”
“那好哇,把銅錢沙炒熱。”露露拍手稱快。
“還有許多問題懸而未決哩。我爸串通村裏的一夥老幹部,又跟老副省長溝通,告了鄉政府一狀。我想出面調解一下。”潮生悄悄說。
“舅舅好像越來越頑固了。”露露做了個鬼臉,附身回答。
“對開發他沒大意見,主要是征地中的問題。”
“回來好,正是時候哩。田裏的稻子要收了。”田稻說。
“二舅回來跟收稻有什麼關係?問您去不去機場呢!”露露大聲說。
“這是銅錢沙上最後一次收割了。去機場有你們,要我幹啥。”
“外婆還在種哩。”
“她不知道這田已經賣了,你們千萬別跟她說。只說二舅回來是買田的。”田稻小聲囑告。
蘭香去燒飯,留潮生和露露吃晚飯。
田稻依然補他的籬笆。
潮生很理解父親,於是叫露露幫外婆摘籬笆上的扁豆,自己蹲下來給父親當助手,修補那根本就無須修補的籬笆。
這只是父親的一種心愿。他無法把擱在心上的田從此割捨掉。他沒有別的心思。
潮生一邊幫父親插着竹枝,一邊講起在荷蘭考察生態農場的事,很自然地把父親的心思轉到一個十分新奇的王國。
田稻修補好籬笆,要潮生跟着他,走到父親和祖父祖母的墳頭。兒子不知父親有什麼話要說,默不作聲地聽着。潮生早已不是那一代農民了。他雖然也被父親逼着干過幾天農活,對生養他的銅錢沙上的一草一木並不陌生,但在他如今經營着的這塊海塗平原上,他卻不曾在任何一塊田裏耕耘收割過。在做莊稼活時,他總是想方設法逃脫,為此,還挨過父親的打罵、那是二十歲以前的事了。田稻想把兒子訓練成打魚種田的好手,兒子卻始終不聽他的。上大學之前,他東混西混,學過照相,學過修鐘錶,甚至到大隊小賣部干過一陣子,又去農場學園藝,種什麼花卉,還去學做啤酒,就是不會耕田。高考恢復后,經過姑父林清的一番輔導,潮生很順利地考上了農業大學。父親為此很是高興,以為田家要出個農業專家了,可他農大畢業在農場工作了兩年,又考上了研究生,去學經濟管理了。得了戀城病似的。那時姑父林清在農場當幹部,組織上為了照顧他,把姑母菜兒安排到農場在城裏辦的農工商聯合貿易公司工作,到城裏上班了,露露也跟母親進了城,住進了林家老宅。潮生在城裏上學,長住在姑母家,戀上了林家的姑娘林靜。他從少年時代起,跟姑父林清的關係就勝過了跟父親田稻的關係。他先後在城裏讀了六年書,學歷不淺,正牌知識分子,近些年當了領導,歐美、東南亞,日本、韓國,他都去過了。很有作為,很有威望,卻很有點怕老子。田稻在兒子面前,不論什麼場合,照抖老子的威風,似乎在時刻提醒他:“你再能也是種田人的兒子。走遍天下,你也是我兒子,跟老子姓田。”潮生是不敢輕易冒犯父親的。他倒喜歡田麥,叔侄倆前幾年才見面,一見如父子,什麼話都講。跟父親在一起,什麼都講不下去。父親那牛性,使牛一樣對兒子,卻無效。
田稻站在墳頭,用手撫着祖父母的墓碑。碑額有四個刻接得很深的楷體字“木本水源”。這四個字早被兒時的他和弟弟田麥摸磨得很光滑,上學后請教了韋先生才解得其意。人之根如木,人之本如水之源,血肉身軀是從祖宗骨子裏流來,土地便是人之根本。他好像幾十年沒摸這幾個字了,恍若前世。風雨把字跡雕鑿得粗糙,陰文里長了青苔。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摳着,如摳着童年的傷疤。
“你二叔回來正好,首先得把這事商量一下,看他怎麼說。我和你都是黨員幹部,雖然老子不再當幹部了。”他拍了拍碑額。
祖父母的這塊碑是怎麼立的,墳是怎麼埋的,田稻聽父親講過,也曾講給兒子聽。但還沒來得及講給孫子聽。他希望由兒子講給孫子聽。看來是沒希望了。兒子似乎沒把那段故事當回事,媳婦給兒子講狼外婆的童話倒是起勁,卻不把自家祖宗的動人故事放在心上。
潮生立即明白了父親的意圖。
“遷墳?也不是我們一家嘛。”
“我們家的墳跟人家就是不同。”
“有什麼不同,不都是一堆白骨嗎?”
“放你媽的狗屁!知道你太爺爺奶奶的骨頭是怎麼來的?”
“知道知道。”潮生不敢多說。“也好,等二叔回來再商量。”
田稻一賭氣,回屋去了。
潮生想起二叔回來投資度假山莊的事。難道二叔跟父親有同樣的想法嗎?他把這座祖墳與別墅聯繫起來。
父親是無可奈何了,叔父則可以用他龐大的資金……
露露在喊:“舅舅,哥哥,吃飯啦!”
潮生想起祖父的死。他沒見過祖父。他只是聽說,祖父田土根死的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
一次罕見的十一級颱風撲向了杭州灣。潮水洶湧澎湃,錢塘江像灌足了水的豬尿泡。飛浪盈天,咆哮奔騰而來,沿岸的塘堤一觸即破、銅錢沙變得小而脆,脆若蛋卵,吊在江中。
狂潮如戲水的巨龍,在江上張牙舞爪,遊戲着沿岸的田舍。銅錢沙上的壯年男人,全都上了塘,冒着狂風,頂着大雨,在塘堤上打樁加土。駐軍部隊也調來一團人馬,沿外塘擺開。薛政委冒着大雨親臨現場,在狂風巨浪前沿,指揮護塘。
田土根帶領上塘下塘兩姓村民上堤護塘,連楊賴子也不敢耍賴了。田稻和農場職工站在風口浪頭上,一人抱樁,一人揮榔頭,把一根根樁打進去。那些軍人背着裝滿泥土的草包,一袋接一袋往浪潮里扔。
巨浪如填不飽的虎口,扔下多少,吞進多少,恨不得把護堤的男人一個個也吞進去。田稻和他的突擊隊員個個水性好,如水中蚊龍,在浪中時沒時出,呼喊拼搏。狂浪毫不在意人們的抵禦,玩笑似的三拍兩打,便撕開一個裂口,渾濁的黃水,從缺口裂縫擠射向塘內,向稻田漫去。
田土根抱起一根兩丈多長的杉木,跳入缺口,將杉木橫在衝擊的水中。田稻一揮手,二十多個壯漢齊跳下去,組成了一道人的柵欄,木樁和草包也紛紛投入缺口。浪和土將他們埋了進去。
缺口漸漸縫合,他們一個個往上爬。一個丈余高的浪頭雪花蓋頂般壓將下來,剛剛癒合的缺口,“嘣”的一聲再次潰裂。二十多個人如一個個西瓜,在狂瀉的水中翻滾。
“救人呀!”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嘩——”塘堤五米一截、十米一堵,如牆被推倒。
田家父子像鰻一樣鑽出水,拉起了兩個人。
“死人啦!”塘上有人哭叫。
“砰——砰——砰——”三聲槍響。薛政委站在即將倒下的一段堤上。
田稻衝上去,將薛政委推開。
他腳下的土崩塌,連人帶堤滾入浪里。
田土根在浪花中飛魚一樣。他把滾入浪谷的一個村民抓住,扔到岸上。
一個回頭浪迸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像麻花絞着,衝擊着。一聲霹靂,浪頭傾向江中,田土根在浪尖上,被拋向江心。
“爹!”田稻一聲慘叫,欲衝過去,被楊茂生一把抓住。
洪水肆無忌憚地向塘內傾瀉。
護塘的部隊和村民撤向上塘。第一道防線崩潰了。
大雨、狂風中捲動着哭喊聲。
下塘的人往上塘奔跑,逃命。女人和小孩們被解放軍背的背,拉的拉,往上塘上爬。
銅錢沙的東半邊頃刻一片汪洋。下塘的幾十家茅屋像一個個剛出土的蘑菇,在黃色的海潮中漂浮着。除了人之外,還有雞鴨豬牛狗和野兔也往上塘堤坡上爬着。凡有一息生命之物,都在尋找邊岸。
風勢稍許減弱,水一寸一尺往上涌。由於下塘潰倒,狂浪卷過來,有了一段緩衝地帶,也平緩了許多。全體軍民,誓保上塘。上塘是老堤,地勢也高一些,堤基雖沒有下塘大,卻很堅固。下塘是解放后新打的,防線長,上塘防線短,人力集中,保起來也容易。下塘的老人孩子女人全轉到上塘去躲風雨了,男人仍參加護堤。
“我們全完了,護什麼?護個雞巴,護姓田的。要垮全垮。姓楊的什麼都沒救到,也讓姓田的去他娘,一起完蛋吧!”下塘姓楊的人們望着自己的家產被洗劫,不幹了。有人甚至用鍬搗堤。
脆弱的塘堤在風浪中如一根拉緊的風箏線。
田稻和田家人絲毫不敢放鬆。田土根被潮捲走了,生死不明,不過,人們不相信他會就此一去不返。他是錢塘江上遠近聞名的弄潮兒,水中蚊龍。上塘一片混亂,聽說有幾個軍人也失蹤了。山呼海嘯,雷電交加,誰都來不及清點人數,許多村民都不知自家的妻兒老小怎樣了。護塘的男人,雷打不動,誰當逃兵,就地處置。田稻也無法去找父親。副區長楊茂生在督陣。他的家被水沖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也不知道。他掛記着田土根,此時也不知是生是死。
姓楊的有人搗堤,說臭話。賴子趁機起鬨,一鍬搗進泥土,罵道:“沖吧,沖吧!全沖光,日他娘!”
楊茂生走過來,給了他狠狠一耳光:“放屁!”
姓楊的人不滿,動鍬扒口子。
姓田的人護堤。兩方打起來,堤發發可危。
薛政委過來,鳴槍告警。一支上百人的部隊圍過來,鎮住了騷亂。堤上堤下組成三道防線。
田稻和一百多個壯年男人,全光着膀子,站在堤外護坡齊腰深的水中打樁,用身子擋住浪。
在銅錢沙所有的男人都上堤抗台時,蘭香要分娩了。
大風揭開了田家的半邊屋頂。大雨傾盆瀉進屋裏。
臨產前十天,豆女硬是把蘭香從農場裏接了回來。田土根見媳婦要給他生孫子了,也就沒有反對蘭香回來。媳婦是陳家的女兒,生下的崽是田家的。他也希望早點見到孫子。豆女守護在蘭香跟前。風雨雷電,天昏地暗。蘭香痛得死去活來,孩子的頭頂開了產門,一分一寸一刻一秒地向人世間撞來,血水橫流。
“這孩子,也不擇個好時候。是什麼托生,帶來這麼大的風雨。龍王爺,保平安吧!”豆女祈禱着。她還不知道下塘潰口的事。
她用竹匾、蔑席遮住床,讓床上有一塊乾地方。
蘭香在床上疼得打滾。
“去叫大哥回來,說嫂子生孩子啦!”豆女叫菜兒。
菜兒戴上斗笠,跑出屋,向塘堤上跑去。
一道閃電。一聲驚雷。屋子搖了幾搖。
蘭香一咬牙,使盡最後一點勁,一個嬰兒墜落下來。
雷聲過後,是一聲嬰兒的哭泣。
豆女跑出來,叫住菜兒:“告訴你爹,嫂子生了個兒子。”
菜兒邊跑邊回答:“知道了!”
風漸弱,雨漸停,浪漸平。
塘堤上聽到菜兒的呼喚聲:“爹!哥!嫂子生了!”
田土根沒有從江中冒出來。這條曾無數次從潮頭立起的蚊龍,誰會相信他沉落江底呢?
解放軍開來汽艇,在江上尋找失蹤者,救起了幾個活人,幾個死人。沒有田土根。
恣肆暴戾的颱風狂潮轉眼過去了,留下一片宣洩淫樂后的狼藉。到處都是淹沒的莊稼,倒塌的房屋,浮在水面的死豬死狗。滿目瘡痍。
田稻站在塘堤上,望着被沖毀的外塘,盼着父親從水中冒出來。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哥,嫂子生了。兒子,剛才生的。”
田稻沒有回答。他意識到自己做了父親。
可他的父親呢?
這難道是個孽子,好硬的命,出世就剋死祖父?命換的?他還沒看兒子一眼,就對兒子沒有好感了。這小子不是東西,催命鬼托生。
他關心父親的下落,沿着斷裂的塘堤去尋找,喚着:“爹
菜兒得知爹沒有了,哭叫着跑回去告訴娘。
田稻腦子裏只有父親和兒子這兩個概念翻來覆去倒換着。
豆女聽到噩耗,放下包好的孩子,向塘上奔去。
她沿着塘堤叫喚:“土根!我的土根,阿稻爹,菜兒爹!回來吧,回來看看你的孫子。風平啦!浪靜啦!回來吧!”
她曾經無數次地在塘上呼喚過,一呼即應,土根會從潮頭拎着魚兜回來。她堅信呼得應。
菜兒拉着娘的衣角,哭喚着。
田稻和楊茂生領着幾個村民,駕着小船,在江上尋找,用鉤打撈,直到潮落,月升,天明,仍無蹤影。
豆女在江邊整整呼喚了一夜。菜兒跟着她。阿才的娘勸她回去,安慰她:“土根會回來的。”她說,要等他回來后一同回家。
回答她的是江流,應承她的是月光,慰撫她的是濤聲,恍若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神秘的夜晚。那是生死交替的時刻。那江底的黑暗與孤獨她有過切身的體驗。她曾回到生命的彼岸,再次為人。她的命是土根的,她的魂附在了那個男人的體上。如今,男人突然離開了她,帶走了她的魂,只剩下軀體。
豆女在月夜不停地呼喚自己的靈魂。她的肉體沒有了依附。
毫無疑問,父親是死了。他活在潮頭,死在潮頭。田稻不得不接受這個嚴酷的現實。他原以為父親是這海邊的一片天,一片地,會同銅錢沙共存。風雨過後,大潮退去,銅錢沙依然,父親卻消逝了。他聽到母親在呼喚,他的心碎了。堅強的父親怎麼會在那一瞬化作飛濺的浪花消逝呢?他親眼看到的,父親在潮頭飛躍而起,匐然倒向江水,再也沒有看見。以往,他會從潮后鸕鶿一樣鑽出來的。
他化成水,化為潮,匯入了錢塘江。
他才四十多歲呀!
母親的精神從此失常了。
蘭香得知公公被大潮捲走,眼看婆婆精神失常,小姑子菜兒哭哭啼啼。她懷裏的嬰兒卻露着無知的笑靨,一點人間甘苦,生死相依相替的感覺也沒有。田稻還在江上尋找父親的屍體。
蘭香摟着新生的兒子,油然憶想起母親慘死的那個日子。
那年,她進廟做尼姑,哥哥去坐牢,她娘獨自一人住在鹽倉里,家不成家。颱風來了,潮水打潰新做的堤塘。下塘一片狼藉。楊家有一個人被潮水捲走,田土根和楊茂生正組織人在江里撈屍。
颱風過後三天,出家一年多不曾回來的蘭香突然回到村裡來。她沒有直接去看娘,她不知道娘死了。村裡人也沒有發現她娘死了。大家都忙着重整家園,誰也沒有閑工夫往那邊看一眼,何況隔着一片蘆葦呢!那小瓦屋本是孤零零的,並不招人眼。下塘人家,沒有一家好房子了。上塘雖沒遭水淹,房子的頂卻全被大風揭得大窿小眼,四壁透風。蘭香回來,告訴村裡人,有死者在黃山庵被撈上來,因為她認識死者,師父叫她回來通知家人去收屍。人們見到她,才記起她娘來。
劫後餘生,村民們忙着自家的事,忙着擠剛剛淹死的豬,淹死的雞,去淺水中尋找自己的家什,搶運浸泡在水中的糧食,漂在水中的房梁。只有蘭香娘,再不需要什麼了。她被壓在坍塌的磚頭瓦礫中,沒人知道,悄悄地死了。
蘭香身子晃了晃,已經預感到了兇險,背脊骨也涼透了。冥冥之中,彷彿是菩薩差她來見娘一面的。她跌跌撞撞地往江邊的鹽倉跑去。跑上塘堤,往東一瞧,果然不見了那小屋。
“你娘沒到你那兒去?”楊茂生問了一句多餘的話。
“沒有,她怎麼會?”蘭香往那邊跑。
退潮后,路上滿是泥濘,她渾身無力,雙腿已經麻木,泥水不分,高低不辨,摔倒了,爬起來,又跑。她的嗓子叫不出聲,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田土根、楊茂生跟着她一直跑到鹽倉前。
一堆磚瓦浸在泥水中。
“娘!”蘭香大叫一聲。
田土根和楊茂生慌忙扒開磚瓦,尋找。
“在這裏。”楊茂生掀開一根椽條,發現了壓在下面的蘭香娘。
田土根和楊茂生抬起椽條。
蘭香撲過來:“娘啊!”
娘身上裹着一層厚厚的泥胎。兩隻螃蟹爬在她背上。
楊茂生扛着椽條,土根把蘭香娘拖出來。
蘭香抱着娘鼓脹的屍體,呼天搶地,昏了過去。
村裡跑過來一些人,看了,說:“死得好慘!”
賴子說:“還算命大。被磚瓦壓住,沒被潮水卷跑,不用尋屍。”
蘭香被幾個女人扶到上塘,她娘也被抬到上塘。村民們用幾塊門板釘了口棺材,把蘭香娘埋在陳耀武的大墳墓旁邊。蘭香娘活着時沒有蘭香爹那麼刻薄,人緣尚好,有時悄悄借三五升米給斷炊的人家,有了還,不還,也從不去討。村中有不少女人借過她的米,多數沒還。想起她好處的人都哭了。
蘭香娘被草草埋了。欠她三兩升米的女人,往她墳頭添一捧上,算是還了情,還了債。一環黃土將她一生辛苦掩埋。
村裡派了人,駕了一條船,帶着哭哭啼啼的蘭香去黃山庵運回另一個死人的屍體。
蘭香傷心透了,淚水灑在江中。一條小船,載着幾個死了父母的男女,漂蕩在死者的去路上。江潮啊!你奪去了他們的父母,又平靜地托着他們的兒女;你玩弄着人間悲歡離合的把戲,卻絲毫也不覺內疚。
想起遠在異國戰場生死未定的阿稻,蘭香覺得自己真的是無依無靠了。雖然她皈依了佛門,有師父、師姐,有清靜的禪房淡寡的齋飯,但她不曾想在那裏度過自己的終生。紅塵的男歡女愛,花花世界,令她嚮往。她也是青春少女,愛着男人,也被男人愛着。她看到人家的姑娘嫁人生孩子,那日子,那孩子,那可以延續下去的生命……
她終於有了這一天。她摟着嬰兒,嘆道:“天啦!”幾滴淚落在兒子的嫩臉上。人啊,生的生,死的死。公公來不及看孫子一眼就去了。他一直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呀!他是不同意阿稻娶她的。她有很多歉疚,然而,給田家生了個孫子,也算是補償吧。
田土根的屍體同樣也是在黃山庵山腳下找到的,是瓜兒回來送的死訊。
瓜兒二十年前同父親一樣被江潮沖走,但她沒死,是在江面上漂來的,因為有那隻救命桶,她一忽兒就到了黃山庵。她爹是從江底流來,沉沉浮浮,走了四五十個小時才到了西天。瓜兒認出是爹,沒有哭,背了爹,念着經,從石階上爬上來。她給爹擦乾淨渾身的泥沙,叫了幾聲“爹”,跪下化紙焚香,然後回來報信。
田稻早已有了思想準備。原來想到下游“收屍庵”去看看,但他怕去,去那裏即使找到了,怕已不是活人。所以沒去。心中有數的楊茂生也不敢提。田稻預料的果然成了現實。他沒有哭。要哭,三天來他也已哭夠了。要辦的是後事。父親走了,他是一家之主,大男人了。
蘭香抱着孩子,哭道:“爹呀!你為什麼不看孩子一眼再走啊!看看你的孫子吧!爹呀!”她第一次叫“爹”,爹卻不會應了。這個曾經在潮頭飛躍如魚的男人,如今是一具再也不動的屍。潮水依舊,而他的弄潮生涯已經結束。
楊茂生忙着給土根辦理喪事。土根是因公而死,他身上還帶着社長的職務,第一任社長死了,當然要舉行村葬。田土根是銅錢沙村的締造者,是這片不毛之地的開拓者,是第一個村民,全村人無不懷念他為了這個村所做的一切。楊茂生回想起二十年來與他同生共死,患難與共,不覺潛然落淚。
田土根被裝進了一口當天趕做的棺材。棺材很大,漆黑。
縣長區長鄉長都來送葬,薛政委也趕來了。
棺材擺在曬穀場上,全村人都來參加追悼會,很是熱鬧。人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送喪的方式。當官的人居然都戴着黑色的袖章,韋縣長在棺材前念悼詞,而不是請和尚道士來念經,給死者明路。田土根的喪事比陳耀武的喪事場面大得多,卻也簡單得多,只是開了個大會,念了念悼詞,給死者歌功頌德了一番,當天就埋了,埋在他父母的墳旁。
全村人把社長送到墳前,一路撒下紙錢,田稻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鼓樂奏鳴,族幡招展,哀歌動地,江濤如訴如泣。
菜兒痛哭着。豆女卻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呆若陌生的過路人。她沒有去墳地,卻去了江邊。
晚潮過後,田土根入土,人們散去。
田稻捧着父親的靈位回到屋裏,把靈位放在堂上。
豆女回來,問:“把你爹抬到哪兒去了?”
“爹死了。”阿稻說。
“爹死了?瞎說,爹說跟我一路死的,我死了嗎?”
“娘,你沒死。”蘭香說。
“我沒死,他怎麼會死呢?”
“娘,這是他的命。”瓜兒說。
“他是我的命,沒死呀!”
蘭香說:“娘大概出毛病了?”
豆女說:“你們才都出毛病了。菜兒,跟我去江邊叫爹。他打魚去了。潮退了。你們胡說,爹死了,阿麥怎麼不回來?”
“阿麥回不來,他不知道。”
“爹找阿麥去了。阿麥把買回的錢帶去還給林老爺,怎麼會不回來?那十畝田是我們的了。”她瘋言道破了一個秘密。
“娘,你胡說些什麼呀!”
“你爹買下了十畝田,他不會不種了,去死。”
“娘瘋了。”蘭香說。
“你娘才瘋死了哩。你爹上塘時跟我說,等他回來給孫子取名字哩。”
“爹說過,給孩子取什麼名?”蘭香問。
“爹說,潮升時生叫潮生,潮落時生叫落生。”
“爹真的說過?”阿稻疑問。
“說過的。等他回來,潮落了,他該回來了。”
“那就叫潮生吧!”田稻說。
嬰兒在襁褓中笑了。
“小孽障,還笑。”田稻吼道。
潮生哇哇哭起來。蘭香說:“孩子又不懂,別嚇他。”
瓜兒說:“阿彌陀佛,生死無度。人啊!哭着來,哭着去,生死輪迴,還是笑好。”
潮生對死亡一張笑臉。他果然跟父輩不同。
江潮吻舔着沙灘,一彎新月照在新墳上,還有那盞紙糊的長明燈。長空幾聲雁叫,舊墓上的野草開花,新墳的土上,落下了草籽。
父親死了,母親瘋了,弟弟跑了,家中只剩下十多歲的妹妹菜兒。蘭香只得在家裏住下來。長哥長嫂當爺娘,加上新生的兒子潮生,依然是一個圓滿的家。田稻申請回家,組織上也就同意了,並且作為幹部,下派到剛剛成立的銅錢沙高級農業社任社長兼支部書記,接了父親的班。
晚飯時,潮生很婉轉地向父親提起老年人告狀的事。
蘭香說:“你又給兒子添什麼亂子?退了就退了,做爺爺,領孫子外孫去。”
“我哪來孫子領,早被人家奪權啰!我沒事幹,去告狀?你去查查!”
“舅,那您就跟舅媽住城裏去,反正我們家空房多。”露露見氣氛不對,忙轉移話題。
“你們那院子我進不去。”他沒好氣地回道。
孫子田田已經兩個多月不見了,想來有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