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現在,他站在後花園門口,在闊別幾月之後,又看見了鳳釵那嬌艷而慵懶的神情體態,便禁不住一陣強烈的衝動和心跳。

等歌唱聲停住,他的心情也平靜下來,叫了聲:“鳳釵!”含笑向她走去。

“菖蒲!”鳳釵從山石上跳下來,差一點兒被一長藤蘿絆倒。她揮手驅趕那六個戲班裏的小女孩子,“去吧!回班上還要排練;到那一天要是走了板眼,不光沒有賞錢,連包銀也不給。”

六個小女孩子答應一聲:“是!”一邊鞠躬一邊退出去。

鳳釵又跑過去把園門關上。還找了根杠子,頂住了門。然後,帶着一股濃郁的芳香,撲到菖蒲懷裏。

“想死我了!”她像一長藤蘿纏繞在菖蒲的身上,水靈靈的大眼睛泛起了柔媚的春光,桃花色的雙頰更顯得紅暈,藕荷色的旗袍下那豐滿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聽說北平打了仗,又不見你回來,昨天黑夜我做了一連串的惡夢,嚇死人了,嚇死人了。”

菖蒲一想起北平的局勢,火熱的感情衝動也就降了溫,低沉地說:“如果在我上車之前,盧溝橋響起了炮聲,我就不肯離開北乎了。”

“那得把我急死,愁死,你這個狠心的!”鳳釵用她那白嫩的手指,戳了一下菖蒲的額角,“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昨天傍晚。”

“為什麼不趕快來看我?”

“我要跟母親和舅舅說話。”

“說些什麼呢?”

“國事,家事。”

“家事說了些什麼呢?”

“咱們的婚禮,是大辦還是小辦。”

“終身大事,當然大辦!”鳳釵那櫻紅的小口噴着芬芳在菖蒲耳邊嘰嘰喳喳。“你那皇娘岳母的腰包里,又有銀行存款,又有金銀珠寶,又有房契股票,我逼得老太婆一片一片地割肉,榨出來好大一筆陪嫁,夠咱們富貴一輩子的。”

“你打算怎麼大辦呢?”菖蒲的眉頭皺了皺。

“搭高台彩棚,演三天堂會,擺三天喜筵。”鳳釵沉浸在幸福的陶醉中,“三班鼓樂,八對紅羅傘,十六人抬大花轎周遊全城……”

“辦得太大了!”菖蒲搖着頭。

“你想小辦?”鳳釵睜開了沉醉的眼睛。

“我想不辦。”

“啊!”鳳釵鬆開了箍在菖蒲身上的雙臂,“你想推遲婚期?”

菖蒲牽着她的手,走上花亭,一隻胳膊攏住鳳釵的身子,低聲柔氣地說:“日寇已經發動了滅亡中國的侵略戰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都是熱血青年,怎麼能忍受在國難當頭時刻燈紅酒綠地大辦喜事呢?”

鳳釵扭擺着腰肢,掙脫菖蒲的擁抱,哽咽地說了一句:“你變心了!”就雙手蒙住臉,一抽一噎地啜泣起來。

菖蒲正要安慰她,花園門被拍得山響一個水鴨子叫似的女人聲音:“開門,開門!菖蒲.讓我看看你!”那是二皇娘。菖蒲只得丟下啼哭的鳳釵,走出花亭去開門。

門一開,二皇娘花枝招展地出現了。

原來,二皇娘打了一夜麻將,天亮前才睡下。睡了一個覺,口渴醒了,喊丫頭送茶水。喝了一小壺香茶,還想接着睡下去,可是一聽說菖蒲來了,連忙起了床。貼身老媽子侍候着梳頭洗臉,濃妝艷抹,便急急忙忙到後花園來了。

二皇娘雖已徐娘半老,卻真正是風韻猶存,而且一心要跟正值妙齡的女兒爭妍鬥豔,所以十分講究穿着的摩登,打扮的人時。但是,脂粉的紅顏,到底比不了青春的秀色;更何況她淫蕩貪婪、暴戾成性,綾羅綢緞和上等宮粉包裹不住也掩飾不了明顯的色衰。然而拍馬屁的人異口同聲誇她跟女兒就像一對雙生姊妹花,更助長她搔首弄姿作小女兒態,把肉麻當有趣兒,越發令人作嘔。

對於這位面目可憎的丈母娘,菖蒲克制住心理和生理上的厭惡,努力裝出恭敬的樣子,強笑着問了一聲:“伯母好。”

“好嘴硬!”二皇娘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到了今兒晚,還不該改一改稱呼,叫我一聲娘嗎?”

花亭上,鳳釵聽母親來了,哭聲更高。

“唉喲,我的兒!”二皇娘大吃一驚,一陣風上了花亭,“大喜興的日子,為什麼哭天抹淚?”

“他……他變了心!”鳳僅偎在二皇娘懷抱里,哭成淚人兒。“終身大事,他不許紅紅火火地辦一辦,叫我一輩子窩心,臉上無光抬不起頭。”

“一定是老舉人捨不得花錢,梅姑奶奶又做不了老舉人的主。”二皇娘不成不淡地說,“菖蒲,你也不要為難,娘抽骨頭拔筋,給你們辦。”

“不!”菖蒲惱怒地說:“國難當頭,我們不能無所顧忌,惹萍水縣老百姓唾罵。”

“老百姓管得着嗎?”二皇娘那被煙薰得沙啞的嗓子,又水鴨子叫一般地嚷起來。“我有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愛怎麼排場就怎麼排場,誰敢背後嚼舌頭根子,叫警察局把他抓起來!”

“這是胡作非為!”菖蒲也火了起來,“我可不想在家鄉留下罵名。”

“由不得你!”二皇娘兩手叉着腰,露出了潑婦本相。“女兒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錢是我荷包里掏出來的,你管不着,攔不了。”

菖蒲冷冷一笑,說:“那就從長計議吧!”說罷,轉身就走。

“狠心的,你不能撇下我!”鳳釵哭喊着追上去,扯住菖蒲的胳膊不放。

花園門口,殷崇桂正面如死灰,倉倉而來,一見這個光景,又打手又跺腳,帶着哭腔兒說:“吵什麼,吵什麼呀?日本兵就要打到萍水了。”

“啊!”二皇娘、鳳釵和菖蒲都失聲叫起來。

殷崇桂掏出兩大把揉皺的電報,說:“北平西郊的蔣家村、青塔寺、古廟等處,正在激戰;日軍坦克從京東的通州開到北平朝陽門外大橋,企圖沖人城內;南郊,日軍向永定門外的大紅門發起進攻,又從丰台經南苑的團河,進攻二十九軍軍部……”

“不辦了,不辦了!”二皇娘嚇得面無人色,“你快送我跟風釵到天津租界躲一躲。”

“我身為一縣之長,不能擅離職守。”殷崇桂急得團團轉,“菖蒲,你陪她們娘兒倆到天津去,就在我那所小洋樓里舉行婚禮。”

“我要與萍水民眾共患難!”菖蒲莊嚴地說。“鳳釵是我的妻子,我要把她接回家去,一切由我負責。”

“我的女兒,不能交給你!”二皇娘急赤白臉地說。

菖蒲不動聲色,說:“鳳釵有她的人身自由,由她自主。”

風釵看看她娘,看看她爹,又看看菖蒲,眼淚汪汪,左右為難。她感到一陣氣虛,撲到她娘身上。

“我的兒!”二皇娘笑了。“跟娘一條心。”

鳳釵打了個寒噤似地搖了搖頭,說:“我先到他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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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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