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夢時節

圓夢時節

與本書作者的初識,有些像目前流行的喜劇小品。20世紀的最後一個夏天,午餐后我正依照慣例躺在沙發上睡覺,門被敲響,一位頭戴巴拿馬小草帽身穿灰色短袖襯衣瘦瘦的老先生推門而入,他問誰是野莽先生?我如實地回答,老先生把一封早已握在手中的薄信交給我說,這是李德先生寫給你的。李德先生是我的朋友,在國家體改委所屬的出版機構任職。展信讀過,方知他是向我引薦一位作者,信上說這位作者住在一座大山裏面,今年70多歲,寫了30年,全書一百萬字,要求在京出版,而他的出版社若出此書則有超範圍之嫌,希望我能代他關照。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李德先生卻有違聖言,足可見一顆善良之心已被大山裏的七旬老人深深打動。遂問老先生,您老住在哪一座大山裏面?老先生的表情甚是自豪,摘了帽說,十堰哪,十堰你聽說過沒有?就是神農架……

無論寫信的李德先生還是持信的作者本人都絕難想到,聽了這話我不睡了,從沙發上慢慢坐起,我們認了老鄉,神農架野人之鄉的老鄉。我把老先生手中的書稿接了過來,十六開本,電腦打印,兩大卷,摞起來有一塊火磚那麼厚,自己設制的封面上選用了彩色的仿宋字體,書名《好夢成真記》,作者曹樹厚。書稿掂在手裏有一點沉,在作者的手裏它的份量想必更重。就從這一刻起,我決定傾盡全力幫助他了。當時我的心裏有這麼幾行字幕無法抹去:70多歲,30年,一百萬字。這實在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天若有情,天不能拒啊!下面就得看書稿本身具有的價值了。當下我就安排一位年輕的女編輯開始審讀,要她儘快把意見寫來我看。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曹厚樹(注意:作者本人的名字叫曹樹厚)的青年知識分子,50年代響應黨的號召,從荊楚平原來到一座號稱“十萬大山”的林場,從此開始了他的富於傳奇色彩的一生,新中國大事記中的所有大事他都經歷過了,甜酸苦辣,悲歡離合。無情的命運之舟,堅強的性格之揖,使他在歷史長峽中艱難地漂流,奮力地抗爭。愛情,婚姻,事業,人生,無一不受到惡浪迎面的襲擊,他痛苦悲憤,遍體鱗傷,但他卻居然從一個又一個的險灘穿了過來,到達了柳暗花明的美麗的岸邊。歲月的風刀,此時已把當年的翩翩少年刻成了老人,但是這位老人卻以一顆不屈的心面對這個新的、美好的時代,決心用鮮花來祝賀她,妝飾她,讓表達愛心的鮮花插滿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所有幸福的人,70歲的倔犟的老花翁,他精心創辦的愛心鮮花公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家住神農架邊的這位同鄉老先生,寫的小說和我們很多作家的顯然不大一樣,他可真是天馬行空,法無定法,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想寫到哪就寫到哪,天上人間,國內國外,說便說,唱便唱,嘆氣便嘆氣,罵人便罵人,無視遊戲規則,只講嘴巴快活。但是他的語言樸素土氣,憨巴可愛,有時讀之不通,需加揣摸,一旦領悟,味道就出來了,於是就逗得人笑。其實這未嘗不是一種特色,如山村土院的南瓜花,不守規矩地爬得滿牆滿地,那黃野野瘋癲癲的生命的勢力,便恰能抵得天子腳下的龍爪菊了。但書中的年代往後移着,寫作的年代也往後移着,時新的話語日漸納入書中,百萬長著即可看出風格的變遷,宛如一隻順河而下的巨船,欸欸乃乃地穿山過林馳入城市,老船工的號子裏就有了如今流行的歌風,老先生從30年前開始寫作,當時他還不是老先生,讀小學的兒子以幼稚的字跡為他抄稿,現在抄稿的小學生已是一位政府官員,書稿始能成書,英年的父親卻把自己寫成了老人。

年輕的女編輯領會着我的精神,日以繼夜,一邊不斷地給我打電話彙報她讀稿的感覺,一邊根據我的意見對書稿進行必要的處理,事實上她是和她在北京一家文學雜誌任編輯兼做多家報刊撰稿人的男朋友一起,商量着處理這部特別的書稿的。三個月後,被紅筆批滿的書稿送到了我的案上,一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刪去了三分之一,稿箋上寫了一段長長密密的審讀文字。我打電話告訴老先生說,出版前最好他能來京復讀一遍。老先生二度進京,隨行帶着一位年輕的保鏢。我把他們安排在距我家最近的北京市檢察院招待所住下,那裏有武裝軍人持槍守門,住在裏面絕對安全,想不到老先生看完刪后的書稿,心疼極了,打電話投訴我說,這都是30年來他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啊,這是他的命啊,太可惜了啊!老先生痛苦而又憤怒,幾乎聲淚俱下,氣得說不下去了。我只好答應明日我再看看刪改的地方,讓動斧的編輯與作者對面,言之以理,我則以公正的立場來作評判。次日兩軍相對,頗似電視裏的國際大專辯論賽,辯論的結果是沒有結果。這是一場中國編輯出版史上來曾有過的趣事,外國有沒有我不知道。在通常的情況下,編輯和作者倘若發生如此激烈的爭執,要麼是編輯退稿,要麼是作者屈從。然而今天,情況看來是要例外了,年輕的女編輯滿臉通紅,看一眼怒氣衝天的老先生,看一眼一言不發的我。

從傳統的長篇小說的藝術要求而言,三分之一的刪除完全是對的,因為作者是把描寫主人公曹厚樹50年的生活和命運作為縱線,而小說的後半部卻突然以議論的手法大量融入了與主人公生活關係不大的霍英東、李嘉誠、董浩雲等中華巨子,和已故的國家領導人及其家屬,還有西方經濟界成功人士的史科和軼聞,打亂了小說前半部已有的結構,破壞了長篇小說的整體藝術。而對另一些章節和文字的處理,一部分是要求更高,一部分卻是為了謹慎,如對大躍進、反右、文革等歷次政治運動的詳細記述,為了與日漸明確的國家新聞出版的法規并行不悸,便都採取了慎重的態度。老先生痛苦的面容使我經受着同樣的痛苦,最終我說服編輯,作了一些刪后恢復。

為使這部融注了作者30年心血的長篇小說成功地走向市場,我曾經試想着出現在讀者眼前的應該是一個如何別緻的書名。但是只一提起,老先生的表情立刻又痛苦起來。《好夢成真記》好哇,好得很,我一生做了三個好夢,三個好夢都成了真,天下人人都有好夢,我願天下人人都好夢成真。這位鮮花公司老董事長的聲音一度一度地拔高,又要展開國際大專辯論賽了。我笑着撤退,不能再因一個非原則的問題傷害這位善良執著的老人。一錘定音,《好夢成真記》就《好夢成真記》吧。靜下心來再想,這個書名也行,查閱典籍,夫夢者,東漢鄭玄說是“精神所寐”,南宋朱嘉說是“寐中心動”,明清之際的方以智提出了夢是“醒制逸卧”,奧地利的弗洛伊德發現了夢是“願望達成”,錢鍾書將方、弗二說相與比堪,認為“均資參證”。釋夢最精彩的應數清人潘德輿的《驅夢賦》:你這個夢啊,明明是我白天沒有的事,你在夜裏卻有,也不管它是好是壞是美是丑,逮啥來啥,趁我一不注意,把我折騰個夠。原賦是這樣的:“凡我晝無,爾夜必有;沖踏蜃至,不記妍丑;襲我不備,盪折紛揉。”然而夢卻自古又是一個好東西,黃粱夢,南柯夢;庄生夢蝶,孔子夢煙,多少千古佳話,人生頓悟,都和這個“不記妍丑”的玩意兒有關。

何況老先生的夢不是“丑”夢,而是很“妍”的夢,又崇高,又純潔,又有意義,與有些人做的夢根本不是一個類型,屬於好夢是無疑的,這樣的好夢難道不應該讓它成真嗎?唐朝的盧秀才穿着短布衫,騎着小青馬,在去邯鄲的一家小旅店裏和呂翁老道睡左右鋪,夜裏對呂老道感嘆時運不濟,沒能當上大官。呂老道塞他一個枕頭,盧秀才枕着睡了,夢中便娶了大戶女兒,中了進士,當了朝官,專門給皇帝老兒起草詔書公文,官兒越當越大,最後身居宰相,五個兒子也都當了大官兒,下面還有十多個孫子,但是操勞過度,積憂成疾,他要死了。忽然醒來,身邊睡着一個道士,店主人給他倆煮的黃米飯還沒熟呢。還有一個俠士淳于棼,酒後得夢,做了槐安國的駙馬,又攜金技玉葉的公主去任南柯郡的太守,敵國檀蘿起兵犯境,淳太守兵敗卸職,公主也死了,國王命紫衣使者將其遣返故里,此公回望槐安國,原來卻是一個螞蟻洞。在唐宋傳奇中,夢中做官的喜劇還有不少,因為官兒畢竟是個實惠的東西。然而花了30年的功夫寫作本書的老先生的夢,卻根本不是這樣的夢,他老人家一生最偉大的願望,乃是為人們講述一個長長的故事,讓人們知道和記住,有一個沐浴過風霜雨雪和盛世陽光的人,他親眼看到和親身經歷了這段歷史的全部,他是這個時代的證人,瘦瘦的背上刻錄了半個世紀的碑文,他還活着,還在拼搏,雖然已經老了。他是一個小人物。和無數的中國人一樣,這些小人物每一個細小的毛孔里卻散發著大時代的真實的信息!

由於一個不必披露的原因,這部由改革出版社轉我的書,最終我又轉給了中國戲劇出版社。人生如戲,悲劇喜劇悲喜劇,滑稽劇鬧劇荒誕劇,歷史也是一出多幕的戲,那麼就在戲劇社上演這齣戲好了,而且作者與我的初識也像戲一樣。該社的張榕女士和李寶雲女士接任了本書的責任編輯,兩位女士都是稱職的高級編輯,像精通文藝理論一樣深諧中國歷史,我相信她們會理解這部作品,善待這位老人。

好事多磨,真應該送上一束鮮花,老先生這個做了30年的夢,現在卻可以圓了,這部書馬上就要出版。我希望大家不妨來聽聽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講得誠實本真,有些情節是很能打動人的。

兩千年歲首草於北京聽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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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夢成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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