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干鋪

睡干鋪

嫖客,在人們的心目中,都是些遊手好閒,不幹好事的壞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從接待了那個耍無賴的傢伙,又受到了馬香君的冷嘲熱諷,我心裏一直不痛快。才來民悅里不久,就遇上了這個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剛一上陣就卷了刃兒,所以總是振作不起來。過去愛說愛笑愛拉愛唱,如今變得沉默寡言起來。這樣一直熬了一個多月,到了1948年農曆正月初一,我終於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頭已經說過,妓院的春節前後的一段時間,是最上買賣的黃金季節。偏趕上這個時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幾天。

馬大安正斜躺在太師椅上,一邊吸煙一邊喝茶,見我眼裏噙着淚花,說是頭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額頭,忽然哈哈笑起來:-哈哈,哈哈!人吃五穀雜糧能沒點頭疼腦熱?這算不了什麼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開頭幾天的買賣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倆鼻子眼還能出氣,就得好好給我接客,去吧!-

出了馬大安住的十號屋,我眼裏的淚水刷刷流下來。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鳳仙、仙鶴、九紅姐,只有這些親人能理解我,給我溫暖。可是,在這兩眼一抹黑的窮鄉僻壤,沒有一個親我疼我的人。哎,常說-每逢佳節倍思親-,今天正是最熱鬧的節日,又碰上難處,思親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厲害了。可老鴇的話就是聖旨,我不敢違拗,只得帶病到幾個屋裏接客。

我一邊低頭走路,一邊用手絹擦着眼睛。路過大門口時,忽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喂,慢走!-

我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約有五十來歲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張大四方臉,莊重沉穩,大鼻樑上,架一副白色眼鏡,鏡片后是一雙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顆黃豆粒大小的黑肉瘤。頭戴一頂法國式的盔帽,身着嶄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裏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雖然有些老相,卻是文質彬彬。

他和藹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去年,我來過這裏,怎麼沒見過你呢?-

我答:-俺叫馬香玉,才來一個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紹說:-我叫魏瘦鵬,今天咱們算是有緣,有空房么?-

我心裏正在難受,不願再多攬客人。可是,門口有茶房、帳房,他們都是老鴇的耳目,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我敢不接嗎!嘿,有了,我不如問問茶房,她要向著我說一聲-沒有-就妥了。

我於是故意問:-宋媽,還有空房嗎?-

沒想到宋媽答應得滿脆生:-有,二十號房間,準備招客嘍——

到這地步,我只好鴨子上架了,不情願地領這姓魏的客人進了房間。

他大概走了遠路,臉上汗津津的。一進屋,便把鋼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點笑出聲來。在電燈的照射下,他的禿頭明光閃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盞大電燈泡子。

我雖然打心裏討厭這個禿老頭子,可臉上一點也不敢顯出來。便按照平時待客的習慣,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邊,嘮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處人士,在何處供職?有多大年歲?可有太太跟隨?-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說:-我是河北人,過去在西安當中學教師,如今在蘭州小西湖駱駝巷工業試驗所當秘書。我今年五十五歲,因工資微薄,路途遙遠,所以沒讓太太隨往。我也願意知道一些您的情況-

只這幾句話,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個當秘書的知識分子。過去我遇到的成千上萬的嫖客(包括端盤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們一來文化不高,二來是為尋歡作樂,所以說話粗野,很少見這樣正正經經、溫文爾雅的客人。於是,我把自己的情況簡單向他介紹了一遍。

談話間,大概他覺出我的身子熱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額,吃驚地說:-香玉,你病了,病成這樣子怎麼還要接客呢?-

我趕緊瞅瞅窗外,妓院有許多老鴇的耳目,他這樣大聲談論老鴇犯忌的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的。為避免是非,我忙託詞說:-魏先生,我沒病。對不起,我還有別的客人,請稍等一會兒-說罷,就要往外走,卻被他那雙大手拉住了。

他誠懇地對我說:-您不要瞞我,你肯定是在帶病營業。今晚請你不要留年輕的客人過夜,我願睡一宿干鋪,守在身邊伺候你,成為你精神上的異性朋友。請你答應我,我馬上給你上街去買葯!-

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動,我點頭答應了他。便到鄰屋去照應、打發別的客人,他卻上街給我買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連累帶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給我碾碎藥片,涼好水,輕輕喊醒我:-香玉,吃藥啦-說著,他把我平托着抱起來,放在他的雙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葯湯,像喂孩子一樣,灌進我的嘴裏。又嘗嘗白水的冷熱,然後喂我喝水。

吃完葯,他又給我暖好被窩,把自己的被窩暖在外面,再幫我脫去棉衣,只剩一件貼身的汗衣和三角褲衩,把我送進裏面的被窩裏。我昏昏沉沉,一覺睡到大天亮。再摸摸頭,燒已經退下去了。

魏先生見我醒了,趕緊起身,原來他一夜沒有脫衣。他關切地問:-妹妹,你覺得怎樣,看還難受,我今晚再來睡干鋪!-

他的體貼入微,使我心裏熱乎乎的,我覺得他像一個慈父,而不該和我兄妹相稱。我連忙答:-魏先生,謝謝,我的病已經好了!-

他高興地說:-那我就星期日再來看你-

常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事實上,妓女們也不能輕易動情,在無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動情只能傷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雖然遭受過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殘,嘴裏甜言蜜語給嫖客灌着米湯,卻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心裏不動感情。今天,這個痴心的老頭使我受了感動,他花二十塊金洋券,為照顧我的病體,瞞着老鴇睡干鋪。在這禽獸橫行的社會裏,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我對他的感情是女兒般的敬重,而不是**淫樂的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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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妓女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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