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泰士摩弗吉尼亞
曼德斯農場大火的兩天後,安迪和恰莉·麥克吉來到了泰士摩池塘旁的別墅。從開始一上路,威立斯吉普的情況就不太好,而伊夫指給他們的小路上的泥濘之處更增加了旅行的難度。
當夜幕終於降臨在開始於黑斯廷斯·格蘭的漫長的那一天時,他們離第二條——也是情況更糟的一條——林中小道的盡頭已不到二十碼了。在他們下方,被濃密的灌木從擋住視線的就是第22號大道。雖然他們還看不見公路,但已能聽到偶爾經過的汽車和卡車的聲音。當天晚上他們就睡在吉普車裏,緊摟在一起互相取暖。第二天早晨,剛過五點鐘——也就是昨天早晨——當東方還只是蒙蒙亮時,他們又上路了。
恰莉看上去臉色蒼白,無精打采。她已經精疲力盡。她並沒有問他如果路障已經向東移動,他們該怎麼辦。其實這樣也不錯。因為如果路障已經東移,他們就會被抓住,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們也不可能丟棄吉普車;恰莉已沒有力氣步行,他也一樣。
所以安迪將車駛上了高速公路。整整一天他們都沿着二級公路向前艱難行駛;頭上是一片白色的十月天空,看似要下雨卻始終沒有踐約。恰莉一路上睡了很多,使安迪有些替她擔心——擔心她在利用這睡眠來逃避發生的一切,而不是勇敢地面對它。
他曾兩次在路邊的小飯店旁停車買些漢堡和薯條。第二次他用的是那個貨車司機吉姆·帕爾森給他的那張五美元鈔票。大部分剩下的硬幣都已不見了。他肯定是在曼德斯家的一片混亂中把許多硬幣都掉出了口袋,不過他已記不清了。還有些別的東西也不見了:夜裏,他臉上那幾塊令他不安的感覺麻木之處消退了。
丟掉這些東西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給恰莉的那份漢堡和薯條,大部分她都沒有碰。
昨晚夜幕降臨一小時之後,他們駛進了高速路上一個已經荒廢的休息點。眼下正是秋天,是溫內貝戈人向新的一年過度的季節。一個銹跡斑斑的牌子上寫着:禁止宿營禁止煙火拴好您的狗禁止亂扔雜物違者罰款$500。
“他們是這裏真正的冒險家。”安迪低聲感嘆着把車開下斜坡,駛過一片停車場,來到一條嘩嘩作響的小溪邊的矮樹林。他和恰莉下了車,無言地走向小溪。天上的雲仍很厚,但並不冷;
看不見一顆星星,夜顯得格外黑暗。他們坐在溪邊,聽流水講述着自己的故事。他將恰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就在這時她放聲大哭——猛烈的驟位聲似乎在撕裂她的心。
他將她攬在懷裏輕輕搖着:“恰莉。”他哺哺道,“恰莉,恰莉,別哭,別哭。”
“求求你別再讓我那樣做了,爸爸。”她哭道,“因為如果你說要我去做,我想我會殺了自己的。所以求求你……求求……再也不要……”
“我愛你。”他說,“安靜些,不要說什麼殺死自己。那純粹是瘋話。”
“不,”她說,“不是的。答應我,爸爸。”
他想了很久,然後緩緩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恰莉。但我答應你儘力去做。那樣可以了嗎?”
她的回答是沉默。
“我也很怕。”他輕輕說,“爸爸也嚇壞了。這是真的。”
這一夜;他們還是在吉普車裏度過的。清晨六點他們又上路了。天已經放晴,到十點時己是晴空萬里,陽光燦爛。穿過弗芒特州界不久,他們就看到路邊桅杆似的梯子上,人們正在採摘蘋果;果園裏停滿了一輛輛裝滿果實的卡車。
十一點三十分,他們拐下34號大道,駛上一條標有,·私人財產”的土路,路很窄,上面佈滿車轍。安迪的胸中什麼東西放鬆了:他們到了,他們終於到麥克吉爺爺的地方了。
他們慢慢向大約7英里半之外的池猜開去。十月多彩的樹葉在吉普車前迎風搖擺。當樹叢中開始透出鱗鱗水波時,小路分成了兩條。一條沉重的鐵鏈橫在較窄的那條小徑上,上面掛着一面銹跡斑斑的牌子:縣治安官命令不得擅入。牌子上有六。七個凹坑,周圍鐵鏽尤其明顯。安迪想肯定是某個夏天,哪個孩子用他的·22手槍在牌子上發瀉過一通悶氣,但那肯定已是幾年前的事他下了吉普車,從口袋中掏出鑰匙環。環上有一個皮製的小牌,上面寫着他名字的首字母:安·麥。字母幾乎已被磨平了。
這個小牌是維奇有一年給他的聖誕禮物一一恰莉出生前的那個聖誕節。
他站在鐵鏈旁,看着那個皮製小牌,然後看看那些鑰匙,幾乎有二十幾把。鑰匙真是可笑的東西:它們積累在環上,可以記錄你整個一生。他想有些人——當然是那些比他更有條理的人——會簡單地把沒用的鑰匙扔掉,就像那些有條理的人大約每隔六個月就要清理一次自己的錢包。可安迪不是這樣的人。
這是那把開哈里森王子大廳東側門的鑰匙,當時他的辦公室在那兒。他的辦公室鑰匙。英語系辦公室的。這是伊塔殺死他妻子。綁架他女兒那天他在哈里森最後呆的那間房子的鑰匙。有兩。三把他甚至已認不出來了。鑰匙真的是很可笑的東西。
他的視線模糊了。突然他很想念維奇。和恰莉開始逃亡的這些日子裏,他還從沒這樣強烈地思念過她。他又累又怕,而且滿腔憤怒。在這一剎那,如果所有伊塔的特工都排隊站在這條小徑上,如果有人遞給他一挺衝鋒槍……
“爸爸?”恰莉緊張的聲音問道,“你找不到鑰匙了嗎?”
“不,我找到了。”他說。它就在中間,一把他用小刀刻上‘泰池”代表泰士摩池塘的小鑰匙。上次他們到這裏來還是恰莉出生的那年。所以他費了些事才把鎖打開,然後把鐵鏈放在秋葉鋪成的地毯上。
他把車開進去后,又掛上鏈子將鎖鎖上。
路面情況很糟,這使安迪感到高興。過去當他們每年夏天都來時,一般會待三。四個星期;他就會找出幾天時間來修理路面——從山姆·摩爾那兒運一車小石子把它們填在車轍最深的地方,把侵入道路的灌木砍掉,然後再讓山姆·摩爾開着他的拖車來把路面軋平。叉道口那條較寬的小路一直通向聚集在池塘邊的二十幾座度假小屋和別墅;住在那裏的人們組成了自己的公路俱樂部,每年要交納會費,八月份還要召開議事會等等。但這條路上只有麥克吉爺爺的別墅,因為他在經濟大蕭條時期花低價將整塊地都買了下來。
過去他們曾有一輛老式福特。他懷疑現在那輛車已經不能在這條路上開了;眼下這輛吉普車儘管底盤高些,但有一兩次仍碰觸了地面。安迪並不在乎路面的糟糕狀況、因為這表明沒有人曾到這裏來過。
“那兒有電嗎?爸爸?恰莉問。
“沒有。”他說,“也沒有電話。我們不敢用電的,親愛的。
那就跟舉起個牌子說‘我們在這兒’一樣。不過那有煤油燈和兩桶廚房用燃料煤油。希望它們還沒被人偷走。”他確實有些擔心。
自從上次他們來這兒以後,燃料煤油的價錢不斷上漲,那些東西已很值得一偷了。
“那兒有——”恰莉開口問。
“見鬼。”安迪詛咒一聲猛地踩下剎車。道路前方橫躺着一棵被冬季暴風雨颳倒的巨大白禪樹,“我們從這兒走吧,只有大約一英里了。我們走着去。”以後他會再帶着爺爺的鋸木架來,把它鋸開拖走。他不想把伊夫的吉普車停在這兒。這大顯眼了。
他撫着她的頭髮說:“我們走吧。”
他們走下吉普,恰莉毫不費事地從樹下鑽了過去,安迪小心地從上面爬過,注意沒讓自己傷着什麼要害部位。樹葉在他們腳下發出令人愉快的“嚏嚏”聲,樹叢中充滿秋天芬芳的氣息。樹上一隻松鼠歪着頭看着他們,密切地注視着他們的行動。透過樹林的間隙,”他們再次看到了盈盈的藍色水波。
“剛才在大樹那兒你想說什麼?”安迪間她。
“問問油是不是夠用很長時間。也許我們要呆一個冬天。”
“不多,不過開始時足夠了。而且以後我會去砍許多木頭。
你也能撿不少回來。”
十分鐘后,小路來到了泰士摩池塘邊的一塊空地上——他們到了。兩人靜靜地站在那裏。安迪不知道恰莉在想什麼,但是對他,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以懷舊來概括已遠遠不夠。回憶當中摻雜着他三天前的那個夢——那小漁船,那扭動着的大蚯蚓,甚至還有爺爺靴子上的補丁。
別墅是一座建在石地上的木結構建築,一共有五間房子。一個平台向湖面伸出,一個石碼頭探入湖水。除了陣陣飄舞的樹葉和三個冬天的積葉,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他幾乎認為爺爺本人馬上就會踱出屋來,穿着一件黑綠相間的格子襯衫,向他揮手大笑讓他上去,井問他有沒有拿到釣魚執照,因為傍晚時,棕色的蹲魚仍在咬鉤。
這曾是一片樂上;,一片安全的樂土。泰士摩池塘對面,片片松林在陽光下閃爍着灰綠色的光芒。愚蠢的樹,爺爺曾說,甚至不知道夏天和冬天的不同。池塘對面現代文明的惟一標誌仍然是布萊德福鎮碼頭。沒有人建購物中心或遊樂園。風還在樹林問竊竊私語。綠色的廊柱看上去仍像佈滿青苔的樹榦,飄落的松針仍在檐角和滴水檐中積聚。在這裏,他曾是個小男孩,爺爺曾教他如何上魚餌。他曾在這兒擁有自己優質楓木鑲嵌的卧室;他曾躺;
在一張小床上作着孩子的夢,醒來便會聽到湖水拍打碼頭的聲音。在這裏,他還曾是個男人,在以前屬於爺爺和奶奶的那張大雙人床上與妻子做愛。奶奶是個寡言、有些憂鬱的女人,是美國:
無神論者協會的一員。如果你問,她會用一個虔誠佈道者般堅定、不可改變的邏輯,將欽定本《聖經)中最嚴重自相矛盾的三十處,講給你聽。
“你在想媽媽,是嗎?恰莉愁苦的聲音問。
“是的。”他說,“是的,我想她。”
“我也是。”恰莉說,“你們在這裏曾經很幸福,是嗎?”
“是的。”他說,“走吧,恰莉。”
她回過頭看着他。
“爸爸,事情會變得和以前一樣嗎?我還能上學嗎?”
他想說謊,但謊言並不是個好答案。“我不知道。”他說。他試着想笑,但做不到;他發現自己甚至已不能令人信服地運用語言了,“我不知道,恰莉。”
爺爺的工具仍整齊地擺放在船屋的工具棚里,而且安迪還發現了自己想要但又不敢過於奢望的獎賞:在船屋下的岸邊放着兩捆已經劈好的木柴。其中大部分是他親手劈好的,仍然蓋着他扔在上面的那張破舊、骯髒的帆布。兩捆木柴是不夠他們過冬的,不過等他收集了營地附近的枯枝落葉和路上的那棵燁樹,他們的儲備就會很豐富了。
他帶着鋸子回到那棵樹旁,將它鋸開以使吉普車能夠通過。
幹完這些天已快黑了,他又累又餓。還沒人費事光顧過儲備充足的食品室;如果過去六年間的冬季曾有開摩托雪橇的竊賊來過,他們也是跑到池塘甫端居民更多的營地去了。食品室的五個架子上堆滿了各種罐頭:湯,沙丁魚。牛排和各種蔬菜。地板上還是半盒狗食罐頭——是爺爺的老狗賓都的遺產——不過,安迪想,還不至於會到吃這個的地步。
恰莉在大起居室的書架上發現了很多書,便站住不動了;安迪來到儲藏室下面的那個根菜作物窖里。他在橫樑上划著一根火柴,把手指伸進牆壁上一塊木板的節孔里,向外一拉。’木板掉了下來,安迪朝里看去。過了一會兒,他笑了。在這個洞裏有四個食品瓶,裏面裝滿了一種清澈。看上去有些像油的液體——爺爺稱之為“勁頭之源”的杜松子酒。
火柴燒疼了安迪的手指。他把它搖滅又點了一根。像過去嚴厲的新英格蘭傳教士(她是他們的直系後代)一樣,奶奶胡爾達·麥克吉對男人們簡單而又有些愚蠢的愛好既不喜歡也不理解,更不容忍。而這就是麥克吉爺爺的小秘密;在他死前一年,他將這秘密告訴了安迪。
杜松子酒旁邊是一個茶葉罐。安迪把它拿了出來,用手在小洞上方摸索着。隨着一陣嚓嚓的響聲,他掏出一小疊鈔票——幾個十美元、五美元和一些一美元,總共大概八十美元。爺爺的弱點是玩牌總是輸家,這些便是他所說的“私房錢”。
第二根火柴又燒到了安迪的手,他把它搖滅。在黑暗中,他把茶葉罐和錢放回原處。知道它在那兒就足夠了。他將木板放回原處,然後穿過食品室回到了起居室。
“你喝番茄湯嗎?”他問恰莉,她已完全沉浸在書中了。
“當然。”她頭也不抬地說。
他做了一大鍋番茄湯,開了兩聽沙丁魚罐頭。他把一盞煤油燈的燈罩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把燈點燃放在飯桌中央。兩人坐下開始吃飯,都沒怎麼說話。飯後他在煤油燈上點燃一隻香煙抽着。恰莉在奶奶的威爾斯梳妝桌里發現了盛撲克的抽屜;裏面有八、九副,不是丟了個J就是少了個二。整整一個晚上,當安迪在營地四周巡視時,恰莉都在整理撲克玩。
晚上,安迪送她上床時,問她感覺怎麼樣。
“很安全。”她毫不遲疑地說,“晚安,爸爸。”
如果恰莉覺得好,那他也就很滿意了。他在恰莉身邊坐了會兒,可她很快就墜入了夢鄉。安迪走出房間把門敞開着。這樣。
如果恰莉夜裏睡得不安,他就能聽到。
睡覺前,安迪又來到根菜作物窖。他取出一瓶杜松子酒,給自己在一個果汁杯里倒了些,然後穿過滑門來到平台上。他在一張帆布椅上坐下(有些霉味;不知能不能把這味道消除——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向緩緩流動着的黑黝黝的湖水望去。空氣中有些許涼意,不過喝過一兩口爺爺的酒,感覺就好多了。自從紐約第三大街上的追蹤以來,這也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安全和愜意。
他抽着煙,朝泰士摩池塘對面望去。
安全和愜意,但並不是在紐約那天以來的第一次。而是在一年前的八月份那可怕的一天,伊塔重新介入他們的生活以來的第一次。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或是逃亡或是潛伏。無論哪種情況都無安寧可言。
他想起在電話上和昆西通話,鼻孔中充滿燒焦地毯的糊味。
他在俄亥俄,昆西遠在加利福尼亞(在他很少的幾封信里,昆西總是稱它為神奇的地震王國)。
他想當時他一定被嚇壞了。他以前不知道恐懼為何物。而現在恐懼來到了你的家,發現你的妻子死了,手指甲被拔掉了。他們拔掉了她的指甲想問出恰莉的下落。恰莉在她的朋友特瑞。杜剛家玩了兩天兩夜。他們本來計劃一兩個月後請特瑞也來家裏待同樣長的時間。維奇把這叫做1980年的大趨勢。
儘管安迪當時被巨大的悲痛、恐懼和憤怒所包圍,但現在,坐在平台上抽着煙,他還能夠重新理清發生的事:最最盲目的幸運(也許不只是運氣)使他的思維能夠跟得上這些事情的發展。
他們一直在被監視,家裏所有的人。肯定已有一段時間了。
當恰莉那個星期三下午沒有從夏令營回家,星期四和星期四晚上仍沒回來時,他們肯定以為是安迪和維奇發現了他們的監視。他們並不知道恰莉只是呆在不到兩英里以外的一個朋友家,而認為是他倆把孩子藏了起來。
這是個荒唐。愚蠢的錯誤,不過伊塔已不只一次地犯過這種錯誤了——安迪在《滾石》雜誌上看到的一篇文章說,伊塔在一次紅軍團劫機事件(劫機以六十人的生命為代價被挫敗)中扮演過重要角色;它還出售海洛英,以換取關於在邁阿密的古巴人的情報;它在共產黨奪取加勒比海一小島政權的事件中也起過重要作用。
有過這一系列重大失誤的記錄,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伊塔監視麥克吉家的特工會把一個小孩在朋友家玩兩天誤認為是轉入地下。就像昆西可能會說的(也許他已這樣說了)那樣,如果伊塔效率最高的上千名職員到私人企業去工作,試用期結束前他們就會去領取失業救濟了。
但雙方都犯了荒唐的錯誤,安迪痛苦地想一這念頭帶來盼苦澀已隨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有些模糊,但當初這苦澀曾是血淋淋的觸角,每隻鋒利的觸角都飽浸內疚的毒汁。恰莉從樓梯上滾下來那天,他被昆西在電話中的暗示嚇壞了,但很明顯他嚇得還不夠。否則,他們也許真的會轉入地下。
當他發現在生活、或家庭生活超出尋常範圍而進入電視或電影上渲染的那種熱情的浪漫天地,人的思想會被麻痹時,一切都已為時過晚。
在他和昆西的談話結束后,一種奇怪的感覺漸漸產生:他好像不斷感到有些神智恍懈。電話被竊聽?有人在監視他們?他們真有可能被帶走關到某個政府集中營的地下室嗎?
遠處泰士摩池塘上忽然一陣騷動,幾隻野鵝投入夜空向西飛去。正在冉冉上升的半個月亮在它們的翅膀上撤下一片汪汪的銀輝。安迪又點燃一隻煙。他已抽得不少,但他想乾脆把它們都抽完;只剩下四。五根了。
是的,他確曾懷疑過電話已被竊聽。有時當你拿起聽筒說“喂”的時候,你能聽到一聲奇怪的卡喀聲。有一兩次,當他和一個打電話來問作業的學生或是他的一個同事說話時,電話忽然莫名其妙地斷了。他曾懷疑房間中裝有竊聽器,但他從未把房子翻個底兒朝天去找它們(是怕自己會發現它們嗎)。還有幾次他懷疑——不,他幾乎肯定——有人在監視他們。
他們那時住在哈里森的湖濱區。那兒真是郊區生活的完美典型。在一個酒醉的夜晚,你會繞着四個或六個街區轉幾小時都找不到自己的家,他們的鄰居中有人在城外的1BM工廠工作,有人在大學教書。你完全可以在普通家庭收入單上划兩條筆直的線,下面一條是年收入一萬八千五百美元,上面一條大約是三萬美元,湖濱區的居民幾乎都在這兩條線中間。
住在那裏,你必須和大家結識。在街上,你對培根大大點頭問好——她失去了丈夫,從那兒以後就嫁給了伏特加;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與那位特殊紳士共度的蜜月大大損害了她的容貌和身材。你招手叫來和那個醉漢站在一起的兩個女孩(她們在榮莉大街和湖濱大道的拐角處祖了一套房子)一想像着和這兩個女孩共度良宵該是多麼地美妙。你和住在花冠街上的漢蒙德先生談論棒球。漢蒙德先生在1BM工作,以前住在亞特蘭大,是亞特蘭大勇士隊的狂熱球迷。他討厭辛辛那提大紅機器隊;毫無疑問,這使他贏得了周圍鄰居的厭惡。漢蒙德先生可不在乎這些。
他正等着1BM給他換份新工作呢。
但重要的不是漢蒙德先生;也不是培根大大;也不是那兩個濃妝艷抹的妓女。重要的是過不了多久,你的大腦就會在潛意識中形成自己心目中的小團體:什麼樣的人屬於湖濱區。
但在維奇被殺,恰莉在杜剛家被綁架以前的幾個月裏,他們周圍出現了一些不屬於這個團體的人。安迪固執地將他們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開,對自己說——因為昆西的幾句話使自己變得疑神疑鬼,於是就驚動維奇,這顯得太蠢了。
淺灰色貨車裏的人。一天晚上他曾看見那個紅髮男人縮在一輛梅塔多汽車的方向盤后,而兩個星期後的一天晚上,那人又出現在一輛普利茅斯的駕駛室的副座上。太多的推銷員登門兜售貨物。有時當他們出去了一天或帶恰莉去看最新的迪斯尼影片,晚上回家后,他會有種感覺,覺得屋子裏有人來過,有些東西曾被移動過。
被人監視的感覺。
但他那時不相信事情會發展到超出監視的範圍。這就是他荒唐的錯誤。他仍然不完全相信事情的發生是由於那些人被恰莉的失蹤嚇慌了手腳。他們也許已經在計劃綁架他和恰莉。殺死維奇,因為相對來說她的用處不大——誰真的需要一個最大把戲就是隔着房間關上冰箱門的低級通靈的人呢?
但是,事情發生的草率和倉促讓他覺得恰莉的突然失蹤至少使他們比預期的提早行動了。如果消失的是安迪,他們也許會繼)
續等待,但偏偏不是他。不見的是恰莉,她才是他們最感興趣的”人。安迪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這一點。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聽到背部的骨頭格格作響。他該上床了,他該停止回顧這些令人傷心的往事了。他不能用自己的餘生為維奇的死指責自己。在事實前他畢竟只是個從犯。況且他的餘生也許不會有多長。安迪·麥克吉並沒有忘記他們在伊夫·曼德斯家門廊上的行動。他們是要殺死他。他們現在需要的只是恰莉。
他上了床,片刻之後,墜人了夢鄉。他的夢都是不安寧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見那條火舌沿着車道的土路向前爬行,看見它圍着劈柴墊板形成一個神奇的火圈,看見雞群像爆炸的燃燒彈在空中飛舞。在夢中,他又感到那股熱流包裹着他,漸漸凝聚。
她說她再也不想引火了。
也許這樣最好。
室外,十月冰冷的月光照在新罕布殊爾州布萊德福的泰士摩池塘上,照在整個新英格蘭。往南,同樣的月光灑在弗吉尼亞的隆芒特。
自從參加了賈森·吉爾內大廳的試驗以民安迪。麥克吉有時會產生異常清晰的預感。他不知道這些預感是不是一種低級的直覺,但他已經知道在它們來臨時要相信它們。
在1980年那個八月的一天,大約中午時分他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感覺降臨時,他正在聯合大廈頂層的教工休息室——巴克愛房間——吃午餐。他甚至還可以指出確切的時刻。當時他正與英語系的埃夫·奧布林、比爾·瓦雷斯和唐·格裡布斯基一起吃着奶油雞塊拌飯。他們全都是好朋友。像往常一樣,有人給收集波蘭小幽默的唐帶來了一個新笑話。這次是埃夫帶來的。笑話是關於如何區分波蘭梯子和普通的梯子,因為波蘭梯子最上面的一級寫着“停”。所有的人都笑了。就在這時有一個小小的。平靜的聲音在安迪腦海中說(家裏出事了。)
只有這幾個字。可這就足夠了,這種感覺越積越重,幾乎像他過度使用特異功能後頭疼會愈來愈烈一佯。不過現在並不只是頭的事;他所有的感覺似乎都在被緩緩地調動起來,好像它們是絨線而一隻壞脾氣的貓正沿着他的神經系統奔跑並將它們扯起。
他的好心情消失了。奶油雞塊失去了它開始所具有的一切魅力。他的胃開始痙攣,心臟也忽遵地跳了起來,就像剛吃了大大的一嚇。接着他的右手指突然開始陣陣抽痛,好像被門擠了似的。
他驀地站了起來,額頭上冒出層層冷汗。
“我覺得不太舒服。”他說,“你能代我上一點鐘的課嗎,比爾?”
“講那些激進詩人?當然。沒問題。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也許是吃了什麼東西。”
“你看上去有些蒼白。”唐·格裡布斯基說,“你應該去醫務室看看,安迪。”
“我會去的。”安迪說。
他走了,但絲毫不打算去醫務室。現在是十二點一刻,晚夏的校園在放假前的最後一個星期里昏昏欲睡。他急步向外走去,揮手向埃夫,比爾和唐道別。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人。
在聯合大廈下面一層他停下了,走進一個電話亭往家裏撥了電話。沒有人接。這本來沒什麼奇怪的:恰莉在杜剛家,維奇可能出去買東西或做頭髮了,她也可能去厄普摩家或者是在和恩蓮·培根一起吃午飯。但是,他的神經再次發出警告,這時它們幾乎是在尖叫了。
他走出聯合大廈,疾步沖向停在王子大廳停車場的客貨兩用)
轎車。他驅車穿城向湖濱區開去,一路上磕磕絆絆。他闖紅燈追尾,還差點把一個嘻皮士從他的十速自行車上撞了下來。安迪幾乎沒注意男。嬉皮士沖他做的下流手勢。他的心狂跳不已。
他們住在針葉林大街——在湖濱區,就像許多其它建於五十:
年代的市郊發展區一樣,大部分街道似乎都是以樹木或灌木命名:
的·在8月正午的炎熱中,大街上奇怪地顯得很冷清。這更增強:
了他不祥的預感。行人路邊只停着很少的幾輛車,街道顯得比往常開闊。這裏,那裏有幾個孩子在街上玩耍,但這仍不能驅散那種冷清的感覺。花冠街的福林太太推着一輛滿載日用百貨的小推車從街上走過。她結實。滾圓的肚子在彈力褲下顯得像個足球;
街道兩旁,草坪噴水裝置懶洋洋地旋轉着,將水撒向草地或揚入空中,劃出道道彩虹。
安迪將轎車外側的輪子開上緊靠行人路的路緣,然後猛地踩下矛!車。他關閉發動機奔上坑坑窪窪的水泥道。他一直想修理一下這水泥道,但好像總是找不至“機會。他的鞋跟踩在地上,毫無意義地踏踏直響。他注意到大起居室觀景窗(賣這房子給他們的經紀人管它叫牆窗,看,這兒有一個地道的牆窗)上的百葉窗是放下的,使房子看上去封閉。隱密。他可不喜歡這樣。她經常把百葉窗拉下來嗎,儘可能把盛夏的酷熱擋在外邊?他不知道。他忽然意識到當他不在家時,她生活中有很多事都是他不知道的。
他伸手去抓球形門拉手,可它紋絲不動,只是從他手指下滑過。他走以後她把門鎖上了?他不相信。這不是維奇的風格。他的擔心——不,現在是恐懼——更強烈了。但有一剎那(雖然後來他從不願承認這一點),很短暫的一剎那,他只感到有一種要從那扇鎖着的門邊跑開的衝動。快跑吧,別管維奇或恰莉,還有今後要做的軟弱無力的辯解。
跑吧。
然而,他開始在口袋中翻找自己的鑰匙。
緊張中他把它們掉在了地上,不得不彎腰去撿——汽車鑰匙;王子大廳東側門的鑰匙;每年夏季度假結束后,他橫掛在爺爺別墅小徑上那根鐵鏈的鑰匙。鑰匙有一種沉積生活經歷的可笑的辦法。
他從中間選出房門鑰匙把門打開。他走進屋子;將門在身後關好。起居室里的光線是一片令人不舒服的昏黃色,很熱,而且很靜。噢上帝太靜了。
“維奇?”
沒人回答。沒人回答就是說她不在這兒。她穿上了她的霹靂鞋,出去買東西或者作客了。只是她並沒有去做這些事。他可以肯走。而且他的手,他的右手……為什麼那手指一陣陣地疼?
“維奇?”
他走進廚房。裏面擺着一張小桌子和三把椅子。他、維奇和恰莉通常都是在廚房裏吃早餐。現在有一把椅子像只死狗一樣躺在地上。鹽瓶打翻了,鹽灑了一桌子。安迪絲毫沒有去想自己在於什麼,就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一些鹽面向自己肩后扔去,嘴裏低聲咕吹道(就像他父親和爺爺曾做過的)“鹽面鹽面麥芽麥芽壞運氣快快走。”
爐子上有一鍋已然涼了的湯,盛湯的空罐頭立在小櫃枱上。
是一個人的午飯。可她在哪兒?
“維奇?”他向樓梯下喊道。下面很黑。那裏是洗衣房和家庭娛樂室,有整所房子那麼大。
沒人回答。
他再次環視廚房,乾淨整潔。恰莉的兩幅畫和帶有磁墊的小塑料蔬菜擺放在電冰箱上。電費和電話費的帳單插在釘子上,旁邊寫着警言:最後再付。一切都井然有序。
只是椅子倒了。只是鹽瓶灑了。
他的嘴裏沒有一星唾液,喉嚨又干又滑,像夏日裏的金屬。
安迪走上樓;依次查看了恰莉的房間、他們的房間和客房,什麼也沒有。他又回到廚房,打開樓梯燈,走了下去。洗衣機大開着,甩干機的把手像一隻獃滯的眼睛緊盯着他。他來到家庭娛樂室摸索着去開燈;手指在牆上划著。他很可笑地覺得不知是什麼人的冰冷手指隨時會蓋在他手上,指引他去找開關。終於,他摸到了,燈亮了。
這是個漂亮的屋子。他很多時間都在這裏,一邊修理東西一邊暗自微笑——因為自己最終竟然變成了上大學時發誓不要作的那種人。他們三個很多時間都在這裏。牆上有一台電視,一個乒乓球枱。維奇用倉庫木板做的一個小桌子上擺滿了書。一面牆上鋪着壁紙,紙上掛着幾塊維奇織的阿富汗式壁毯,恰莉的書放在一個特製的兒童書櫃裏,全部按字母順序排列。兩年前一個無所事事的雪夜,安迪教會了恰莉二十六個字母。直到今天,恰莉仍很喜歡它們。
一個漂亮的屋子。
一個空空的屋子。
他試着放鬆下來。那直覺,那預感(不管你怎麼叫它),是錯誤的。她只是不在這裏。他關上燈回到洗衣房。
洗衣機(他們在一次大甩賣上花六十塊錢買的便宜貨)仍大開着。他想都沒想就把它關上了,就像他把那撮灑了的鹽拋向身後。洗衣機蓋上的玻璃上有血跡,不多,只有三。四滴。但那是血跡。
安迪站在那裏凝視着它。這裏有些涼,太涼了,有點兒像陳屍所。他看看地板,上面有更多的血跡,甚至還沒幹。一個小小的聲音,一聲輕輕的。尖尖的嘆息衝到了他的喉嚨〕他開始在洗衣房裏走來走去。房間很小,四壁抹着灰泥。他打開盛臟衣服的籃子,裏面只有一隻襪子。他看看洗滌槽下面,只有一些洗衣粉。他看看樓梯下面,只有蜘蛛網和恰莉一隻舊娃娃的一條塑料腿——這被遺棄的肢體耐心地躺在那裏,等待着被重新發現。
他打開洗衣機和甩干機之間的那扇門。隨着咣當一聲響,熨衣板摔了下來。在它下面,是嘴裏堵着一條抹布的維奇·湯林遜·麥克吉。她的腿被縛在一起,膝蓋抵着下巴;一雙已經死去的眼睛大大地睜着,上面矇著一層眼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刺鼻的傢具上光劑的味道。
他嗷地低哼一聲向後退去,兩手不停揮舞,像要把這可怖的一幕驅開;一隻手碰上了甩干機的開關,機器轟地一聲旋轉起來。衣服開始糾纏着向里滑去。安迪尖叫起來,然後轉身就跑。
他奔上樓梯,在繞過拐角要進廚房時絆了一下,直挺挺地摔了出去,額頭撞在油地氈上。他掙扎着坐起來,大口喘着粗氣。
那一幕又出現了,以慢鏡頭的形式出現了。在今後的日子裏,這一景象將不時出現在他夢中。門開了,熨衣板倒了下來,發出吮當一聲,使他想起斷頭台;他的妻子被塞在下面,嘴裏塞着一條用來給傢具上光的抹布。這一幕清晰地回來了,他知道自己馬上又要放聲尖叫,於是猛地把一隻胳膊塞進嘴裏緊緊咬住。
出來的是一聲模糊。窒息般的嚎叫。這樣兩次之後,某種東西從體內散發出來,他安靜了。這是震驚之後短暫的麻木,但對他卻是有用的。害怕和恐懼消失了,右手的陣痛停止了。在這麻木帶來的鎮靜中,他想到了恰莉。
他站起身想去拿電話,然而又轉過頭來到了樓梯邊。他站在樓梯頂上,咬着嘴唇,努力使自己堅強起來,鼓足勇氣又走了下杜剛大大的聲音變小了些:“特瑞,恰莉什麼時候走的?”
一個小孩的聲音說了些什麼,他聽不清,拿着話筒的手已滿是汗水。
“她說大概十分鐘以前。”她有些抱歉,“我正在洗衣服,所以沒注意。有一個人下來跟我說的。沒事吧?麥克吉先生?他看上去沒問題……”
一陣瘋狂的衝動抓住了他。他想輕輕地笑着對她說洗衣服?
是嗎?我妻子也是。我發現她被塞在了熨衣板正面。瓊,你今天真是走運。
他說:“那就好,我想知道他們是直接回家來嗎?”
問題轉達給了特瑞,她說她不知道。安迪想,好極了,我女兒的生命掌握在另一個六歲女孩的手裏。
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到拐角的市場去。”他對杜剛太太說,“請你問問特瑞,他們是坐轎車還是貨車,也許我會看見他們。”
這次他聽到特瑞說:“是貨車。他們坐一輛灰色貨車走的。
就像大衛。比西奧多的爸爸的那輛車。”
“謝謝。”他說。杜剛太太答道不用謝,那種衝勁再次湧起。
這次,他想衝著話筒大吼我妻子死了!我女兒和兩個陌生人上了一輛灰色貨車,而你為什麼卻在洗衣服?
他並沒有大喊大叫;相反他掛上聽筒走了出去。熱浪撲面而來,他踉蹌了一下。他來的時候也這麼熱嗎?現在好像熱了許多。郵遞員已經來過。郵筒里插着一張原來沒有的廣告單。當他在樓下擁着他死去的妻子時,郵遞員來過。他可憐的死了的維奇:他們拔掉了她的指甲。這真是件可笑的事一一比鑰匙記錄生活經歷的方法可笑得多——死亡的事實不斷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向你襲來。你試圖在一方面保護自己,而死亡的真象卻在另一面登陸了。他想死亡就像一個橄欖球隊員,一個碩大無比的傢伙,不停地將你屁股朝下扔在爭球線上。
趕快行動起來,他想着。他們只領先十五分鐘——這並不算多,還算是一條新鮮的獸跡。除非特瑞·杜剛區分不開十五分鐘和半小時或兩個小時。無論如何,先別管這些。
他開始行動了。他回到停在行人路上的汽車旁。上車前,他又回頭掃了一眼已經付完一半抵押款的房子。一座整潔。漂亮的房子。如果你需要,銀行會一年給你兩個月的“付款休假”。安迪從未需要過。他看着昏睡在陽光下的房子,受驚的日光再次被郵筒中伸出的紅色廣告單吸引。死亡再次擊中了他,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緊咬牙關抑制住悲聲。
他上了車,朝特瑞,杜剛家所在大街駛去。他並不真地認為自己能夠追上他們,只是懷着一種盲目的希望。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看見過自己在湖濱地區針葉林大街上的家。
現在他的車開得好些了。既然已經知道了最壞的事情,所以車也就開得好多了。他打開收音機,裏面鮑伯·薩哲正在唱着(仍是老樣子)。
他盡量以最快速度駕車駛過湖濱區。有那麼可怕的一剎那,他忽然想不起那條街的名字了;過了一會兒,那名字才又浮現在腦海里。杜剛家是住在布拉斯摩大街上。他和維奇曾拿這名字開玩笑。想到這兒,他開始微笑。暮地一下她的死再次擊中了他,使他有些暈眩。
十分鐘后他到了那兒。布拉斯摩大街是一條不長的死胡同。
一輛灰色貨車從那邊是出不去的。只有一道柵欄標明是約翰·格蘭初中的圍牆。
安迪將車停在布拉摩和里治大街的交匯處,拐角上有一所上綠下白的房子,一個草坪噴頭裝置不停旋轉着。房子前面有兩個大約十歲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正在輪流玩滑板。女孩穿着運動短褲,兩隻膝蓋上傷痕纍纍。
他下了汽車朝他們走去。兩個孩子上下仔細打量着他。
“你們好。”他說,“我正在找我女兒。大約半個小時前,她坐着一輛灰色貨車從這兒經過。她和……我的幾個朋友在一起。
你們看見一輛灰色貨車過去嗎?”
男孩微微聳聳肩。
女孩說:“你擔心她,先生?”
“你看見那輛貨車了,是嗎?安迪和藹地問道,並在腦子裏給了她輕輕的一“推”。太重的話會產生相反效果。她會看見貨車向任何他希望的方向開去,包括往天上開。
“是的,我看見了一輛貨車。”她說著跳上滑板滑向拐角處的消防栓,然後又跳了下來,“它朝那邊開了。”她指向布攔斯摩大街前方。兩。三個路口前是查里斯爾大道,哈里森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安迪曾推測他們可能走那條路,不過確認一下當然更好。
“謝謝。”他說著走回汽車。
“你擔心她?”女孩又問道。
“是的。有一點。”安迪說。
他掉轉車頭駛過三個街區來到布拉斯摩和查里斯爾大街的交匯路口。這是毫無希望的,徹底毫無希望。他感到了一絲驚恐,就像一個小小的熱點,但它會播散開來。他將它驅散,強迫自己只去想如何儘可能地追蹤他們。如果不得不利用特異功能,他會那樣做的。他可以在腦子裏多次給出幫助別人的輕輕一“推”,而自己不會感覺不適:。感謝上帝、整個夏季他都不曾動用過這種才能——如果你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是種該詛咒的東西。不管前方會是怎樣,他現在已經準備就緒,狀況良好。
查里斯爾大街四條車道寬,在這個路口設有紅綠燈。在他右邊是個洗車站,左邊是個倒閉的飯店。街對面是個加油站和一個照相器材商店。如果他們向左拐了,那他們就去了市中心。如果向右,那他們就是去了機場和第80號州際公路。
安迪把車開進洗車站。裏面有個穿着深綠工作服的年輕人,長着一頭令人驚嘆的紅髮。他正在吃冰棒。
“洗不了了,’夥計。”沒等安迪開口年輕人就說道,“清洗器一個小時前壞了。我們關門了。”
“我不是要洗車。”安迪說,“我正在找一輛灰色貨車。大約半個小時前,它剛經過路口。我女兒在上面,我有點擔心她。”
“你覺得可能有人綁架了她?”他繼續吃着冰棒。
“不,根本不是。”安迪說,“你看見那輛貨車了嗎?”
“灰色貨車?嗨,好朋友,你知道一個小時內有多少汽車從這兒過嗎?或者半個小時內?很多,夥計。查里斯爾是條非常繁忙的街道。”
安迪豎起拇指向身後指去:“它從布拉斯摩大街來。那條街車不大多/他已準備在腦子裏給這年輕人輕輕地一“推”、不過這次卻不必了。那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從中間掰開冰棒,用舌頭非常不雅地將一根棍上殘留的紫色冰塊一下子全舔了進古。
“啊,是的,不錯。”他說,“我是看見了。告訴你為什麼我注意了那車。它從我們站里開過去想搶紅燈。我自己倒不在乎。
不過這可把我們老闆惹火了。這和今天機器壞沒關係。他有什麼別的事不順心。”
“就是說那車往機場那邊開了?”
年輕人點點頭,將一根棍子扔到身後,開始進攻剩下的那一半。“希望你找到女兒,好朋友。不介意的話,我倒建議你去找警察,如果你真的很擔心。”
“在這種情況下,”安迪說,“我覺得那不會有什麼用。”
他又上了車,穿過洗車站拐上了查里斯爾大道。現在他是往西開,這片地區到處都是加油站,洗車站。,快餐店和舊車市場。
一個汽車電影院的廣告牌上寫着雙場電影預告《食屍鬼)和《死神的冷酷商人),他看着電影院的大帳篷,耳邊聽到熨衣板像斷頭台一樣吮當一聲掉出壁櫥。他的胃翻騰起來。
他駛過一面限速八十英里的牌子。再往前有一面稍小的牌子,上面畫著一架飛機。好,他已經到這兒了。現在怎麼辦?
忽然他將車開進了一家比薩店的停車場。停車打聽是沒有用的。就像那洗車的年輕人說的,查里斯爾是條繁忙的大街。他會不斷地利用特異功能直到腦漿從耳中溢出,而結果只會使自己更加迷惑。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不是上了公路就是去了機場,不是女郎就是老虎,這點他可以肯定。
他還從沒有意識地讓自己的預感出現。他只是在它們到來時像禮物一樣接受,並按它們行事。現在他在汽車駕駛座上蜷下身子,用手指尖輕輕拍打着太陽穴,想讓什麼東西出現。發動機在轉,收音機在響。滾石樂隊。跳吧,小妹妹跳吧。
他想着恰莉。她去了特瑞家,衣服塞在那個她到哪幾都背着的圓書包里,也許這一點愚弄了那些人。他最後一次看見恰莉時,她穿着牛仔褲,戴一頂海螺帽,像平常一樣扎着兩個小辮子。臨走前給了他一聲心不在焉的“再見,爸爸”和一個吻。上帝啊,恰莉,你現在在哪兒?
什麼也沒有出現。
沒關係,再坐一會兒,聽聽滾石樂隊。比薩店。你得自己做決定。芝麻或西瓜。滾石在鼓動小妹妹來跳舞,跳吧,跳吧。昆西說他們可能會把她關在一間小屋子,以保證兩億兩千萬美國人民的安全和自由。維奇。一開始時他和維奇在性生活上很不順利。她當時嚇得要死。在第一個非常不成功的夜晚,她哭着說,就叫我冰女人好了,求求你,我不要這個,我們不應該。但不知怎地,命運六號試驗卻幫了他們的忙——那種恰似一人的心靈感應從某個方面看,就像是在做愛。但仍然是困難的。每次只能一點,輕輕地。眼淚。維奇開始有反應,然後又僵直了,大叫道不要,會疼的,安迪,不要!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努力,就像一個撬保險箱的竊賊,他知道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終於有一天晚上,他們成功了。後來又有一天晚上,感覺不錯了,然後突然有一天晚上,竟變得妙不可言了。跳吧;小妹妹,跳吧。恰莉出生時,他一直在她身邊。分娩很快,很輕鬆。很快,二切都妥貼了……
什麼也沒有出現。獸跡已不那麼新鮮了,可他還一充所獲。
是機場還是公路?是女郎還是猛虎?
滾石唱完了。接着是杜比兄弟想知道沒有了愛,你現在會在何方。安迪不知道。毒日當頭。停車場裏的停車線是新近漆過的,場裏四分之三以上都停滿了車。現在是午飯時間,恰莉吃飯了嗎?他們會給她飯吃嗎?也許……
(也許他們會在沿路某個地方停下,畢竟他們不能他們不能不能開車。)
哪裏?他們不能開車去哪裏?
(不能一直開車到弗吉尼亞,而不停下來休息,。是不是?我是說一個小女孩總得時不時停下來方便一下,對不對)·他直起身,心底湧起一股巨大然而麻木的感激之情。它終於出現了。如果要他猜,他可能首先會猜機場。但不是機場。不是機場而是州際公路,他並不完全肯定這預感是好兆頭,但他還是有些把握,至少這要比毫無頭緒好多了。
他開車駛過指向外面的新漆的箭頭,再次拐上了查里斯爾大街。十分鐘后他來到了州際公路上並向東駛去。一張道路通行稅票塞在他身邊座位上一本破舊、帶註釋的(失樂園)里。又過了十分鐘,俄亥俄的哈里森市就落在了他身後。他已經踏上了十四個月後會把他帶到弗吉尼亞隆芒特的旅途。
他仍很鎮定。他調大收音機的音量,這讓他感覺好了些。裏面的歌一首接一首,但他只聽得出那些老歌來,因為他已有三周年沒有聽流行歌曲了.沒什麼特別原因)他就是不再聽了。這些歌仍能使他感到興奮。心情激蕩)但腦中麻木的鎮定以冰冷的邏輯告訴他,激動並不是什麼好事一而且如果他開始以七十英里的速度開車的話,那就是在自找麻煩了。
他把車速打到剛過六十,心想那些帶走恰莉的人不會超過五十五英里的限速。他們可以對任何以超速為理由攔下他們車的警察揮舞自己的證件,這是事實;但他們恐怕很難解釋車上一個大喊大叫的六歲女孩。那會減慢他們的速度,會使他們和操縱這場表演的人發生麻煩。
他們可以把她麻醉藏起來。他的大腦低聲說,那樣如果他們因為車速七十。甚至八十英里而被攔下,他們只要出示證件就可以繼續向前了。哪一個俄亥俄州警察會願意搜查一輛屬於伊塔的貨車呢?
安迪與這個想法鬥爭着。首先,他們可能不敢給恰莉眼藥,除非你是個專家,否則給一個小孩服鎮定劑可是件棘手的活兒,而且他們可能不清楚鎮定劑對他們要調查的那種力量會有什麼影響。第二,一個州警察也許真的會檢查那輛貨車,或至少在檢查他們的證件時,會讓他們把車停到路邊。第三,他們有什麼必要那麼慌慌張張呢?他們並不知道有人在追趕他們。現在還不到一點。安迪在二點鐘之前都應在學校。伊塔的人會以為他最早在二點二十分左右才能到家,再過二十分鐘或兩小時后才會發現出事。所以他們幹嗎不慢慢開呢?
安迪加快了車速。
四十分鐘過去了;五十分鐘過去了。時間過得可真慢。他開始出汗了;不安已在漸漸侵蝕他麻木的鎮定。那輛貨車真的在前方嗎?也許這一切都是他的檐想?
公路上的汽車你追我趕。他看見了兩輛灰色貨車。但都不像他以前看見在湖濱區徘徊的那輛。其中一輛車的司機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頭白髮在風中飄揚。另一輛車上坐滿了吸毒的嘻皮士。司機看見了安迪仔細審視的目光,向他揮了揮手中的大麻煙蒂。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姑娘吻了吻自己的中指,朝安迪這邊伸來。很快,安迪的車就將他們甩在了身後。
他的頭開始疼了起來。路上車輛擁擠,頭上陽光燦爛。所有的車都鍍上了一層金黃,每道金黃都將如箭的陽光射中他的眼中。窗外閃過一面牌子,上面寫着“休息區往前一英里”。
他的車一直在快車道上。這時他打開右邊的指示燈,拐人了慢車道。他讓車速降到四十五英里,然後是四十英里。一輛小跑車從旁邊駛過,司機對安迪不滿地按着喇叭。
牌子上寫着休息區。這不是一個服務站,只是一個岔道口,有個小停車場,一個水龍頭和廁所。這兒停着四。五輛轎車和一輛貨車。他要我的那輛貨車。幾乎可以肯定。他的心開始在胸腔中狂跳。他猛一打方向盤駛入停車場,輪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緩緩地開向那輛貨車,四下張望着,想儘快了解周圍的情況。有兩家人圍坐在兩張野餐桌旁,其中一家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發。母親把吃剩下的東西裝進一個明黃色的購物袋,父親和兩個孩子正在收拾丟棄的雜物把它們扔到垃圾桶去。另一張桌旁一對年輕夫婦正吃着三明治和土豆色拉,兩人中間的小推車上睡着一個嬰兒。孩子穿着一條燈芯絨褲,上面印着許多跳舞的大象。兩棵美麗、高大的老榆樹下,兩個大約二十歲的女孩子正坐在草地吃午餐。沒有看見恰莉,也沒有看見可能是伊塔特工的身強力壯的年輕人。
安迪關閉了發動機。他能夠感覺到眼部血管的擴張。貨車看上去空無一人。他下了車。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婦人從廁所出來,慢吞吞地朝一輛舊汽車走去。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的老先生從駕駛室出來,繞過車頭,為她打開車門,並幫她上了車。他回到駕駛室發動了汽車,一陣藍色的油煙從廢氣管中噴出,車駛離了停車處。
男廁所的門開了,恰莉走了出來。左右兩側夾着她的人大約三十歲,穿着運動衣,敞領襯衫和深色的雙面針織褲。恰莉的臉上一片茫然,看上去受了驚嚇。她看看一個人,再看看另一個人,然後,目光又回到第一個人臉上。安迪的五臟六肺都攪動了。
她還背着她的圓書包。他們向貨車走來。恰莉對一個人說了些什麼,那人搖搖頭。她轉向另一個人,那人聳了聳肩,對他的搭擋說了些什麼.他點點頭。他們轉過身朝飲水噴泉走去。
安迪的心越跳越快,腎上腺素源源流入體內。他害怕了,非常害怕,但又有什麼東西從內部支撐着他:是氣憤,是狂怒。狂怒比鎮定讓他好受多了,幾乎讓他感覺到甜蜜。這就是那兩個殺了他妻子搶走他女兒的人,如果他們沒有被釘上十字架,那他就大可憐他們了。
當他們和恰莉背對着他朝飲水噴泉走去時,安迪從車上下來走到了貨車後面。
剛剛吃完飯的四口之家朝二輛嶄新的中型福特走去。他們上:
了車,駛出停車場。
那母親漠然地看了一眼安迪,就像人們在美國四通八達的公路網上做長途旅行時彼此互贈的眼神。車開走了,車牌告訴人們:
它來自密歇根州。休息區還剩下三輛轎車、那輛貨車和安迪的客貨兩用轎車。其中一輛汽車是那兩個女孩的。還有兩個男人正在附近閑逛。問訊處里那個人正在看着一張地圖,手插在牛仔褲的后兜里。
安迪並不確切知道他打算怎麼辦。
恰莉喝完了水。其中一個特工也俯下身喝了一口。然後他們轉身朝貨車走來。安迪從貨車的左後角注視着他們。恰莉看上去嚇壞了,確實嚇壞了,她曾經哭過。安迪試着想打開貨車的後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沒有用:門是鎖着的。
他猛地從車後站了出來。
他們的反應非常快。甚至在興奮湧上恰莉的臉。驅走她的茫然與害怕之前,他們就認出了他。
“爸爸!”恰莉尖叫道。叫聲使那對帶着孩子的夫婦倆轉過頭來。坐在榆樹下的一個女孩用手遮住陽光也朝這邊看來恰莉想沖向他。一個人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拖了回去,差點把她肩上的書包弄掉。眨眼問他的手中出現了一支槍。他是從運動衣下面的某個地方把它掏出來的,就像一個魔術師在變戲法。他用槍抵住了恰莉的太陽穴。
另一個人開始不緊不慢地從恰莉和他的搭擋身邊走開,漸漸向安迪逼來。他的手伸在衣服里,不過他的戲法變得可不如他的搭擋;他掏槍時好像出了點小問題。
“如果不想你女兒出什麼事,就從車邊走開。”拿槍的一個說道。
“爸爸!”恰莉又叫道。
安迪慢慢地從車旁走開。另一個人(他還沒上年紀就開始謝頂了,這會兒終於把槍拿了出來。他用槍對準了安迪。他離安迪還不到五十英尺。“我誠懇地建議你千萬不要動。”他低聲說,‘這把左輪可以在你身上穿個大大的窟窿。”
與妻子,孩子坐在野餐桌邊的那個年輕人站了起來,他帶着無框眼鏡,看上去很嚴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用大學老師清晰、穿透力很強的聲音問。
挾持着恰莉的人朝他轉過身去,將槍口從恰莉頭上移開些對他威嚇道:“政府公務。呆在原地別動;什麼事都沒有。”
那年輕人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到椅子上。
安迪看着那個謝頂的特工,輕柔。和藹地說:“那槍太燙,拿不住了。”
禿子看着他,有些摸不着頭腦。然後,他突然尖叫了起來,將左輪扔到了地上。槍打在水泥地上走火了。榆樹下的一個女孩發出一聲困惑。驚奇的叫聲。禿子握着自己的手來回蹦噠着,手掌上出現了新鮮的白水泡,像發酵的麵粉。
恰莉身邊的那個特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搭擋,有一陣那槍已完全離開了恰莉的小腦袋。
“你瞎了。”安迪對他說,同時盡全力給了他重重的一“推”。
安迪的大腦一陣絞痛。那人突然尖叫起來,他放開恰莉,兩手捂住眼睛。
“恰莉,”安迪低聲叫道;女兒撲向他,顫抖的手緊緊抱住他的腿。問訊處里那個人跑了出來想看看出什麼事了。
禿子握着自己燙傷的手,朝安迪和恰莉衝來。他的臉猙獰可怖。
“睡覺吧。”安迪簡潔地說,再次“推”了一下。禿子像被斧子砍了似地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前額狠狠撞在行人路上。那嚴厲青年人的妻子發出一聲呻吟。
安迪的頭這時疼得厲害;他隱隱有些高興現在是夏天,因為自從五月份以來他還一直沒有使用過自己的特異功能,即使是為了幫助一個不知為何成績滑坡的學生。他準備充足——但準備不準備,上帝曉得他要為自己在這個炎熱的下午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那瞎子在草地上瞞珊,用手捂着臉哀號着。他撞到一個垃圾桶上,栽倒在一大堆打翻在地的三明治口袋。啤酒罐。香煙蒂和空蘇打水瓶子上。
“哦,爸爸,我剛才真害怕。”恰莉說著哭了起來。
“車在那邊,看見了嗎?”安迪聽到自己說,“上車去,我一會幾就來。”
“媽媽在嗎?”
“她不在。先上車去,恰莉。”他現在還沒法應付這件事。現在.他得去應付這些目擊證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間訊處里出來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問獵。
“我的眼”剛才用槍指着恰莉頭的人哀號着,”我的眼,我的眼。你把我的眼怎麼了,你這畜生?”他爬了起來,一隻三明治袋子掛在他的一隻手上。他開始搖搖晃晃地朝問訊處走去,那個穿牛仔褲的男人驀地朝屋裏退去。
“去啊,恰莉。”
“你會來嗎,爸爸?”
“是的,馬上來:現在走吧。”
恰莉走了,金色的小辮子在肩上跳躍着,書包還斜掛在肩頭。
安迪走過那個正在熟睡的伊塔特工,心裏想着要不要拿他的槍,最終決定還是不去拿的好。他走到坐在野餐桌旁的那對夫婦身邊。輕輕地,他對自己說,放鬆,不要做過頭,一定不要傷害這些人。
那年輕女人粗魯地從小車中抓過自己的孩子。孩子被驚醒,開始大哭起來。”不要過來,你這個瘋子!”她說。
安迪看着那男人和他妻子。
“這些事都沒什麼要緊的。”他一邊說一邊在腦子裏,‘推”着。新的疼痛似蜘蛛從腦後抓住他的頭……然後侵入。
年輕人看上去鬆了口氣:“噢,感謝上帝。”
他妻子遲疑地笑了笑。她還沒有完全相信安迪的話;她的母性被激起了。
“你的孩子真可愛。”安迪說,“是個男孩,是嗎?”
那瞎子走下路緣,猛地向前摔出,頭狠狠撞在可能是那兩個女孩的車的車門上。他大吼一聲,鮮血從他的太陽穴湧出,。“我看不見了!”他再次尖叫起來。
那年輕女人遲疑的微笑已變得燦若春花。於是的,是男孩。
她說,“他叫米高。”
“你好,米高。”安迪說。他撫摩着孩子幾乎還沒什麼頭髮的腦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哭。”年輕女人說,“剛才他還睡得好好的。他肯定是餓了。”
“沒錯”肯定是。”她丈夫說。
“再見了。”安迪朝問訊處走去。現在得抓緊時間,隨時都會有人闖來看見這場鬧劇的。
“怎麼回事,夥計?”穿牛仔服的人間,“是撒酒瘋嗎?”
“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安迪說著又輕輕“推”了一下。他現在感到非常噁心,頭一陣陣作痛。
“噢。”那人說,“那就好。我正想看看從這兒怎麼到憂鬱瀑布去。請原諒。”說完他慢悠悠踱回了問訊處。
兩個女孩已退到了將休息區和外面的私人農場隔開的安全柵欄旁邊。她們圓睜着雙眼盯着他。那瞎子這會兒正在行人路上拖着腳原地轉着圈,兩手僵直地向前伸着,他邊哭邊詛咒着。
安迪慢慢地向那兩個女孩走去,雙手向前推開着表示自己手無寸鐵。他開始對她們講話。一個女孩問了他個問題。於是他又接着講下去。很快,兩個女孩都釋然地笑了並且點着頭。安迪朝她們揮揮手,她們也回禮作答。然後他急步穿過草地走向他的。
車。他的額頭上佈滿豆大的汗珠,胃部也在劇烈翻騰。他只能祈禱在他和恰莉離開之前,不要再有什麼人開車闖進來,因為他已經無能為力了。他已全垮了。他爬進駕駛室打開發動機。
“爸爸/恰莉叫道,一下撲到他懷裏,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他迅速地抱了抱她,然後開車駛離了停車場,動動脖子對他來說都是疼痛難忍。那匹黑馬,後來他經常想起這個比喻。他把那匹黑馬從自己潛意識裏某個黑暗的馬廄中放了出來,現在它要再次在他的大腦里橫衝直撞了。他必須為它們找個地方然後躺下來。
要快。他已經沒有能力長時間開車了。
“那黑馬。”他喃喃自語道。它要來了,不……不,不是要來;它已經到了。噠……噠……噠,是的,它已經到了,它自由了。“爸爸,當心!”恰莉叫道。
那瞎子跌跌撞撞正從車前走過匕安迪猛地剎車。那人用手捶擊着汽車的發動機罩,哀叫着求助。在他們右邊,那年輕母親已經開始給孩子餵奶,她丈夫正在讀一本書。問訊處的那個人已經走到那兩個女孩那兒.開始和她們聊天。禿子攤手攤腳趴在地上,正呼呼大睡。
另一個特工不停地敲擊着發動機罩。“救救我!”他叫着,“我看不見!那畜生不知把我眼怎麼了!我看不見了!”
“爸爸。”恰莉呻吟着。
有那麼瘋狂的一剎那,他差點踩下油門。在陣陣作痛的腦子裏,他能聽見輪胎髮出的聲音,能感覺到車輪軋過人體的沉悶響聲。這人綁架了恰莉;用一支槍對着她。也許他就是那個把破布塞進維奇嘴裏的人,這樣當他”=拔掉她的指甲時她就叫不出來。
啊,殺死他該有多好……只是如果那樣,他和那些畜生還有什麼區別呢?
於是他按響了喇叭,這又引起了一陣尖銳的頭痛。那瞎子像被蟄了似地從車前跳開。安迪猛打方向盤從他身邊駛過。他從後視鏡中看到的最後一幕是那瞎子坐在行人路上,臉由於憤怒和恐懼扭曲着……還有那年輕母親將米高舉到肩上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
他看都沒看就把車駛入了滾滾車流。喇叭按響了;輪胎尖叫着。一輛大林肯從轎車邊繞過,司機對他們憤怒地揮舞着拳頭。
“爸爸,你沒事吧?”
“我會好的。”他說。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恰莉,看看通行稅票上說下個出口在哪兒。”
他眼前的車輛模糊起來。它變成了兩個,顫抖着,之後又合成了一個,然後再次飄浮成五彩繽紛的幾個部分。滿眼都是太陽金燦燦刺眼的光芒。
“系好安全帶,恰莉。”
下一個出口是二十英裡外的漢姆史密斯,不知怎地他居然開到了。後來他想這只是因為他意識到恰莉坐在他身旁,恰莉在指望着他,恰莉使他堅持了下來——恰莉在這兒,她需要他。恰莉·麥克吉,她的父母以前有一次曾需要二百美元。
在漢姆史密斯有一家旅館。安迪設法用假名登記了個房間,特別指出要遠離大路。
“他們會追來的,恰莉。”他說,“我需要睡一會幾。但只能到傍晚,我們不能多呆的。天黑時叫醒我。”
她說了些什麼別的事情,但他已一頭倒在了床上。周圍的東西逐漸模糊,變成一個灰色的點;之後就連這一點也消失了,只剩下痛楚對他已鞭長莫及的黑暗。沒有痛苦也沒有夢。當恰莉在那個炎熱的八月的傍晚大約七點一刻叫醒他時,房間中悶熱不堪,他的衣服已全被汗浸透了。她曾試圖打開空調,但卻不知道如何使用開關。
“沒事了。”他說。他晃下床,兩手放在太陽穴,使勁壓擠着腦袋以防它炸開。
“好些了嗎,爸爸?”她急切地問。
“好點了。”他說。真的是……只一點,“一會兒在路上時,我們停下來吃點東西。那就會好多了”“我們去哪兒?”
他慢慢地搖搖頭。他只有早上離開家時身上帶的那些錢一大約十六美元。他帶着自己的信用卡,但他付房錢用的是總放在錢包最裏面的那兩張二十美元(有時他對維奇開玩笑說,這是我離家出走的錢,可這話竟這麼可怕地應驗了)而不是信用卡。用信用卡無異於寫下個招牌:大學教師和他女兒逃亡路在此。他們還可以用那十六美元買些食物,給汽車加一次油。然後他們就不名一文了。
“我不知道,恰莉。”他說,“只是一定得走。”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找媽媽?”
安迪抬頭看着她,頭痛又加劇了。他想到了血跡,地板和洗衣機上的血跡。他聞到了上光劑的氣味。
“恰莉——”他說不下去了。但是也沒必要說了。
她盯着他,眼睛越睜越大;手捂住了顫抖的嘴唇。
“噢,不,爸爸……求求你說這不是真的。?
“恰莉——”
她嘶叫起來:“求求你說這不是真的!”
“恰莉,那些人——”
“求求你說她沒事。求求你,求求你說她好好的!”
屋子裏悶熱,是的,空調沒打開,但這幾太熱了,他的頭疼得厲害,汗珠從額頭滾下,現在已不是冷汗而變得滾燙了,像油,太熱了——
“不要,”恰莉哺哺着,“不,不,不,不,不。”她痛苦地搖着頭。兩條小辮前後晃動,使他荒唐地想起他和維奇第一次帶她去遊樂園,那旋轉木馬——
這不是因為空調沒開。
“恰莉!”他高聲喝道,“恰莉,浴缸!那兒有水!”
她尖叫一聲,把頭扭向浴室敞開的門。裏面忽然發出一道藍色的閃光,好像一個燈泡爆炸了。扭曲,變黑的蓬蓬頭從牆上當地一聲掉在了浴盆里,幾片藍色的瓷磚已摔成了碎片。
恰莉哭着向前倒去,他差點沒抓住她。
“爸爸,對不起,對不起一”“沒事的。”他顫抖着說,將她攬在懷裏。浴室里,熔化的浴缸冒出一陣輕煙,所有的瓷磚表面馬上就蒙上了一層裂紋似的煙釉。好像整個浴室在一個功力強大但又收效甚微的窯房裏烤了一遍,毛巾也在悶燃着。
“沒事的。”他把她抱在懷裏輕輕晃着,“恰莉,沒事,一切都會好的,我保證,一切都會好的。”
“我想媽媽。”她抽噎着。
他點點頭。他也想她。他緊緊把恰莉摟在胸前,鼻孔中充滿了焦糊味。她差點把浴室里的瓷磚和毛巾都烤熟了。
“一切都會好的。”他輕輕晃着恰莉,對她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但它是祈禱,是讚美詩,是一個跋涉過人生旅途的成午人對一個處於凄苦境地的孩子的呼喚。這是你救治心靈創傷的歹應葯;這是黑夜中的一盞燈,雖不能逐除角落中的魔鬼,卻能暫時使你不受其害;這是一個聲音,雖然無力卻仍要說話。
“一切都會好的.他對她說著自己並不真正相信的話;像所有成年人一樣,他在內心深處清楚地知道從來就沒有任何事情會是真正完美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哭了,他拚命摟緊恰莉,任憑終於忍不住的淚水滾滾而下“恰莉,我向你發誓,一切都會好的。”
也許他們曾很想把維奇的死嫁禍到他頭上,但卻沒有做到。
相反,他們決定在洗衣房消滅一切罪證。這樣對他們來說少些麻煩。有時——但並不經常——安迪會想他們在湖濱區的鄰居會怎佯猜測?家族開支矛盾?婚姻問題?也許是吸毒或虐待兒童?他們在針葉林大街沒有什麼深交,、所以這些只不過會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九天後,當銀行將房子收回重新出租時,他們僅有的好奇心也就會煙消雲散了。
此刻安迪坐在平台上,凝望着無邊無際的黑暗。也許他那天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幸運得多。他沒能及時回去救出維奇,但卻及時地在收屍隊來之前離開了。
報紙上對此事一字未提,連一條簡訊一一個叫安德魯·麥克吉的英語老師和他全家突然消失了——也沒有。也許是伊塔將事情壓了下去。肯定已有人向警方報告說他失蹤;那天和他一起吃午飯的任何人都可能已經這樣做了。但這並不能解釋為什麼報紙和那些債主沒有絲毫反應。
“如果可能,他們是會把事情推到我身上的。”他不自覺他說出了聲。
但他們沒做到。驗屍官可以查證死亡時間,而安迪當天一整天都和一些公正的第三者在一起,是不可能被指控謀殺的。況且即使他不能為那段時間內的活動提供有力的證據,他也沒有作案動機。
於是那兩個人殺了維奇,然後急急忙忙去找恰莉——但並沒忘記通知收屍隊(在安迪的腦海里,他甚至看見了那些穿着白大褂。臉颳得光光的年輕人)。在他急急忙忙開車去找恰莉之後,也許只有五分鐘,但肯定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收屍隊的人就會來到他的家門口。當針葉林大街在午後的陽光中昏昏欲睡時,維奇被抬走了。
他們或許還認為——在這點上,他們完全正確地——一個失蹤的妻子會比一個死了的妻子給安迪帶來更多的麻煩。沒有屍體,“就沒有估計的死亡時間:沒有估計的死亡時間,也就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據。他會被監視。被警方悉心照料,從而沒有偷偷逃走的可能。於是她被抬走了,現在他連她埋在哪裏都不知道。或許她是被火化了,或許——
噢見鬼你想這些折磨自己幹什麼?
他猛地站起身,把剩下的杜松子酒倒在平台的欄杆外面是過去的事了;一切都已無法改變;不該再去想了。
如果你能放得開,那生活只不過是一場玩笑。
他抬頭望着遠處朦朧的黑色樹影,右手緊緊攥着玻璃杯,次想起了他對恰莉說的話。
恰莉我向你發誓,一切都會好的。
在泰士摩池塘的這個冬季。他走頭無路時的預感似乎變成了現實。
對他們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冬天。聖誕節后不久,恰莉就得了感冒,鼻塞。咳嗽,一直到四月初才好。有一陣子她還發高燒。安迪給她吃半片的阿斯匹林,而且暗中尋思勾果她高燒三天之內不退,那不管後果會怎樣,他都得帶她到湖飛岸的布萊德福去看醫生。不過她的燒後來確實退了。餘下的冬日裏,恰莉只是時不時地得次感冒。安迪在三月份有生以來第一次得了凍瘡;而在二月份一個寒風呼嘯。奇冷無比的晚上,他在爐子裏放了大多的木柴,差點把兩個人都燒死。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是恰莉在夜間醒來發現屋子裏太熱的。
十二月十四號,他們慶祝了他的生日,三月二十四日又慶祝了恰莉的生日,她八歲了。有時安迪會帶着一種驚奇凝視着她。
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她。她已不再是個小女孩了;站起來已超過他的胳膊時了。她的頭髮又長了,現在她喜歡把頭髮編起來;這樣可以不擋眼睛。她會出落成個美人。她已經是了,包括那個小紅鼻子。
別墅後面的小棚子裏有三雙者式的越野滑雪板,但恰莉穿着都不合適。這樣也好安迪儘可能讓她呆在室內。她冷點沒關係,可他不敢再冒險讓她發燒了。
在爺爺以前做木匠活的那張桌子底下的一個紙盒裏,安迪發現了爺爺的一雙舊滑雪靴,上面佈滿了灰塵和裂縫。安迪給它們上了油,把它們收緊,結果仍發現要穿爺爺的鞋還得在前面塞上報紙。這有點可笑,但他還感到一絲不祥。這個漫長的冬季中他經常想到爺爺,不知道他在這樣困境中會怎樣做。
有六次,他穿上越野滑雪板,穿過泰士摩池塘寬闊的冰面來到對岸布萊德福鎮碼頭。從那兒,一條婉蜒的小路通向湖東兩英裡外群山環抱的村落。
他總是在第一線曙光來臨之前就背着爺爺的背包出發,而從未在下午三點鐘以前回來過。有一次他差點被一場暴風雪困在冰上。當他回到家時,恰莉如釋重負地哭了起來……接着就是一陣長時間的劇烈咳嗽。
到布萊德福去是為了買食物還有他和恰莉的衣服。他手上有爺爺的私房錢;後來他還溜進泰士摩他塘那邊三個較大的營地偷了些錢。這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但在他看來這是為了生存。他選擇的營地是那些在房地產市場上售價八萬美元一所的,所以他想丟個三。四十美元對那些房主來說應該不算什麼。那個冬天他拿的惟一一件其它東西是一大桶燃料煤油,當時它放在一個奇怪的叫作“混亂營地”的大型現代別墅後面。
他不喜歡去布萊德福。他知道圍坐在收款機旁大爐子周圍的那些老人在談論他這個住在湖對岸某個營地里的陌生人。他可不喜歡這一點。故事總會傳開,有時就會傳到不該聽見的耳朵里。
一點情況——僅僅一聲耳語——就會使伊塔把安迪。他的爺爺。
和他爺爺在弗芒特泰士摩的別墅不可避免地聯繫起來。但他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們要吃飯,而又不能整個冬天都吃沙了魚罐頭。
他想給恰莉買新鮮水果,維他命藥片和衣服。恰莉來時只有一件臟襯衫、一條紅褲子和一條短褲。沒有他信得過的感冒藥,沒有新鮮蔬菜,而且可笑的是幾乎沒有什麼火柴。他偷偷進去的每一所營地都有一個爐於,但他只找到過一盒火柴。:
還有許多其它營地和別墅,他本可以走得再遠些,但那些地區經常有泰士摩的警察巡邏。而且在那些路上,至少總有一、兩家長期居民。
在布萊德福的百貨商店裏,他買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東西,包括給恰莉買的三條厚褲子和三件羊毛襯衫。這兒沒賣女式短褲的,於是她只好穿最小號的男式短褲。這使她有時覺得討厭有時卻又很開心。
穿着爺爺的滑雪板走六英里到布萊德福,對安迪來說既是負擔也是件樂事。他不願意把恰莉一個人留在家裏,不是說他不相信她,而是他總在擔心等他回來時卻發現她不見了……或死了。
無論他穿了多少雙襪子,這雙!日靴子還是讓他的腳起了水泡。如果他想走得太快,他的頭就會陣陣作痛,於是他就會想起臉上那幾處曾經感覺麻木的地方,並且想像着他的大腦是一條胎面花紋磨光了的舊輪胎,輪胎由於使用過度有些地方已經露出帆布面了。如果在這湖中他突然中風倒地,最後被凍死”恰莉該怎麼辦呢?
但也正是在這些短程旅途上、他可以非常冷靜地思考。周圍的沉寂使他的腦筋變得清晰敏捷。泰士摩池塘本身並不寬一安迪從西岸走到東岸還不到一英里——但非常長。二月份冰面上的積雪可達四英尺深。有時他會在半路停下慢慢朝自己左右看去。
這時的湖面顯得就像是一條鋪着耀眼白色瓷磚的長長通道——乾淨,完整,一·直向兩邊延伸直到消失在視野中。四周環繞着銀裝素裹的松樹林。頭上,是冬季刻板。嚴厲而又耀眼的藍天。遠遠地,有時會傳來烏鴉的叫聲,或冰面的破裂聲,但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沉寂。這種運動鍛煉了他的身體。在皮膚和衣服之間滲出一層溫熱的汗水——使自己運動出汗再將汗水從額頭上抹去,這種感覺真好。,在教授葉芝。威廉姆斯的詩歌,批改作業的日子裏,他已經忘記了這種美妙的感覺。
在這靜溢中,在這使自己強壯起來的運動中,他的思路變得清晰異常。也正是在這裏,他思考着迫在眉睫的問題.應該做些什麼——早就應該做些什麼了,但那已是過去的事了。他們在爺爺的別墅過了冬,但他們還是在逃亡。那些圍坐在爐邊抽着煙斗。眨着好管閑事眼睛的老頭們使他感到的不安已足以讓他面對這個事實。他和恰莉被逼入了絕境,他們必須想法衝出去。
而且他仍感到憤憤不平,因為這一切都是不應該的。他們沒有任何權利。他的家人都是美國公民,生活在一個據稱是開明的社會裏;而他的妻子被謀殺,女兒被綁架,他們兩人就像在籬笆里被追捕的兔子。
他再次想到是否能把他們的遭遇透露給某個人——或某些人——這樣真相就可以大白於天下。他以前沒這樣做是因為至少一定程度上,那種心理一導致維奇的死的同樣心理——一直存在。他不願自己的女兒像展覽會上的畸形人那樣長大;他不願她被關起來——既不是為國家的也不是為她自己的利益。而最糟糕的是他一直在欺騙自己。甚至在他看見他的妻子嘴裏堵着毛巾被塞在洗衣房的熨衣櫥里時,他仍在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說遲早有一天那些人會放過他們的。只是為了好玩,小時侯做遊戲時他們曾這樣說,最後大家都要把錢還回來的。
只是他們已不再是孩子,他們也不只是為了好玩;而且遊戲結束后,沒有人會還給他和恰莉任何東西。在這場遊戲中,贏家有權保留自己的戰利品。
在這一片寂靜中,他開始理解一些殘酷的事實。從某種角度看,恰莉確實是個畸形人,和那些服用過DES的母親生的無肢畸形兒一樣。這並不是恰莉的錯,但事實終歸是事實。只不過她“好的。”他說著摸了摸她的頭髮。他的喉頭突然湧起一股不祥的恐懼,在這附近發生的一件他已多年沒有想起過的事驀地出現在眼前。他和爸爸。爺爺一起到林中打獵。他叫嚷着要爺爺那把·22手槍,爺爺同意了。安迪看見了一隻松鼠想打死它。爸爸開始反對,但爺爺用一個奇怪的微笑制止了他。
安迪用爺爺教他的方法瞄準松鼠並打中了它。它像只填充玩具一樣從樹上滾落下來。安迪把槍還給爺爺,興奮地朝他的戰利品跑去。走近了,他被看到的景象驚呆了。在近處看,那松鼠不再是一隻填充玩具,它還活着,他擊中了它的後半身。垂死的它躺在自己的鮮血里,黑色的眼睛是清醒的,依然有生命卻充滿了可怖的痛苦。它身上的跳蚤已經察覺了災難的真相,正排成三條小隊匆匆忙忙從它身上撤離。
他的喉嚨埂咽了;在九歲這年,安迪第一次嘗到了自我厭惡那尖銳。痛苦的滋味。他獃獃地瞪視着自己骯髒的殺戮,感覺到父親和祖父正站在他身後;他們的影子落在他身上——麥克吉家的祖孫三代在弗芒特的樹林中注視着一隻被謀殺的松鼠。身後。
爺爺輕輕他說,你已經幹了,安迪你覺得怎麼樣,眼淚咧地流了下來,使他不能自已——害怕和明白事情真相后的熱淚:事情做過了,就再也不可挽回。突然他發誓說再也不用槍殺害任何東西了。他在上帝面前起誓。
恰莉說,我再也不點火了。在腦海里,安迪聽到了爺爺在他槍殺了那隻松鼠、並在上帝面前發誓再也不做類似事情那天對他說的話。再也不要那樣說,安迪。上帝喜歡讓一個人違背自己的諾言。這會使他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地位是多麼渺小,他的自我控制力又是多麼有限。這與伊夫·曼德斯對恰莉所說的話何其相似。
恰莉在閣樓上發現了一整套連環畫,正在慢慢消化着它們。
安迪凝視着她:她正坐在一張古老的黑色搖椅中,沐浴在灰濛濛的陽光下;以前他祖母經常坐在那兒,手裏總是拿着一籃針線活。他心中有種衝動想讓她把剛才的話收回,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把話收回;他想告訴恰莉她並不了解那可怕的誘惑:如果槍放在那裏的時間已經太長,遲早有一天你會再次拾起它的。
上帝喜歡讓一個人違背自己的諾言。
除了查理·佩森沒人看見安迪寄出了他的信。佩森是十一月搬到布萊德福的,打那以後就一直致力于振興“點子商店”。佩森是個小個子,長着一張愁苦的臉。一次安迪到鎮上來時,他曾試圖請安迪喝一杯。鎮上,人們都認為如果在明年夏天佩森的努力仍無結果的話,那點子商店在九月十五日就又會在窗子裏掛上那張寫着出售或出租的牌子。他是個挺不錯的人,但卻在干一件沒什麼希望的事。布萊德福已是大大地今不如昔了。
安迪沿着街道向百貨商店走去——他把滑雪板插在了通往碼頭的那條路的雪地上。屋子裏,那些老人帶春不太過分的好奇注視着他。那個冬天關於安迪的閑聊可不算少。大家一致認為這人出於某種原因正在出逃——也許是破產,也許是離婚協議問題,也許他有個被騙走了孩子監護權的憤怒的妻子——他們並沒有忽略安迪買的那些小衣服。大家還一致同意他和那孩子也許溜進了池塘對面的某個營地,正在那裏過冬。沒人把這個情況報告給布萊德福的治安官,一個只在鎮上住了十二年就以為自己是這兒主人的傢伙。那個人從湖對岸來,從弗芒特的泰士摩。圍坐在火爐邊的老人們對弗芒特人的生活方式很不以為然。他們的個人所得稅。禁酒令,還有個混帳俄國人像個沙皇似地住在那裏,寫些沒人看得懂的書。即使沒人說出來,大家也一致認為應該讓弗芒特人去處理他們自己的麻煩事。
“他不會再在湖上走多長時間了。”其中一個人說道。他啃了一口自己的糖棍開始嚼起來。
“除非他給自己弄個游泳圈。”另一個說道。大家鬨笑起來。
“我們快見不到他了。”傑克在安迪走近商店時說。安迪當時穿着爺爺的一件舊大衣,戴着藍色的羊毛護耳;也許是他看上去太像爺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神情閃現在傑克眼中,轉瞬即逝。
“冰面開始融化時,他就會收拾東西離開的。還有那個和他在一起的人。”
安迪在屋外停下,從肩上甩下背包拿出幾封信,然後走了進來。聚集在屋內的人開始仔細地檢查起自己的指甲。手錶和那個爐子來。其中一個掏出一塊碩大的藍色印花手帕,向裏面大聲地咳嗽起來。
安迪環視四周,說道:“早上好,各位。”
“早上好。”傑克·羅雷說,“需要什麼嗎?”
“你這兒賣郵票,對嗎?”
“是的。政府還給了我這個權利。”
“那請給我拿六張十五美分的。”
傑克拿出一個大黑本子,從裏面的一版郵票上撕下六張:
“今天還要些別的東西嗎?”
安迪想了想,微微笑了。今天是三月十日。他沒有回答傑克的問話,徑直走到咖啡器旁邊的明信卡架子旁,挑了一張華麗的大生日賀卡。上面寫着:在這特殊的日子,祝福你,女兒。他拿着它走回櫃枱付了帳。
“謝謝。”傑克說著把錢記人收款機。
“不客氣。”安迪說著走出了商店。他們看着他戴好護耳,把郵票一張張貼上。天氣很冷,他的鼻孔里呼出陣陣白氣,他們看見他繞過大樓(郵筒就在大樓的另一側);但這些坐在爐邊的人沒有一個能證明安迪是否確實寄出了那幾封信。當這些人再次看見他時,他正在往肩上背背包。
“他走了。”一個老人說道。
“挺有禮貌的一個人。”傑克以此話結束了這一話題。大家開始談論起其它事來。
查爾斯·佩森站在他小店的門洞裏看着安迪離開;整整一個冬天,小店的營業額只有三百美元。佩森可以證明那些信確實寄出了;他站在這兒正好看見安迪把它們一起塞進了郵筒。
當安迪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時,佩森走回房間,穿過他平時賣小食品雜貨的櫃枱來到起居室。他的電話裝有一個秘密裝置。佩森撥通弗吉尼亞請求指示。
新罕布殊爾州的布榮德福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郵局(在這點上,弗芒待的泰士摩也一樣);這兩個鎮都大小了。離布萊德福最近的郵局在泰勒市。在三月十日這天下午一點十五分,一輛從泰勒市開來的郵局小卡車停在了布萊德福百貨商店外面。郵遞員將郵筒中的信取了出來。郵件包括安迪的六封信和一位叫謝利·第瓦小姐的老處女給她在佛羅里達譚帕城的妹妹寄出的明信片。
湖對面,安迪·麥克吉正在小睡而恰莉·麥克吉正在堆一個雪人。
郵遞員羅伯特·埃佛賴特將郵件放人一個包中,然後把包扔進他藍白兩色的卡車裏,接着駛向下一個泰勒市郵政編號區之內的小鎮——威廉姆斯。然後他在威廉姆斯鎮居民戲稱為主要大街的小路中間掉頭駛回泰勒市。在那裏所有的郵件都將被分類並在當天下午三點鐘左右全部送出。離小鎮五英里的地方,一輛淺色雪佛蘭轎車橫停在路上,將兩條狹窄車道全都堵住了。埃佛賴特停下車走了出來想看看自己是否幫得上忙。
車上的兩個人向他走來。他們出示了證件並說明了自己的意圖“不行!”埃佛賴特叫道。他有點想笑:這太令人難以置了,就像有人剛告訴他這天下午他們要在泰士摩湖上破冰游泳樣。
“如果你懷疑我們的身份……”其中一人說道。這是奧威力賈明森,有時也叫奧賈,還有時叫果汁。他可不在乎和這個鄉·郵遞員打交道;只要任務沒把他派到那小魔女身邊三英里之內他什麼都不在乎。
“不,不是這麼回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羅伯特·埃佛。
特說道。他被嚇壞了,就像所有第一次面對政府武裝力量的人一樣。但他仍就打定了主意,“但是我車上裝的是郵件。美國郵寄你們必須明白這一點。”
“這事關國家安全。”奧賈說。黑斯廷斯·格蘭那場慘敗之後他們在曼德斯農場周圍設立了一道保護線。附近地帶和房子的廢墟都被仔細檢查過,像用梳子濾過一般。所以奧賈又找回了他的“追風”;現在“追風”就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左胸上。
“你是這樣說,但這理由並不充分。”埃佛賴特說。
奧賈解開了上衣鈕扣,向埃佛賴特露出他的“追風”。埃佛賴特的眼睛張大了;奧賈微微一笑:“你當然不希望我動用這個,是不是?”
埃佛賴特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你們知道搶劫美國郵件判什麼罪嗎?他們會把你們關進堪薩斯的里文握斯。”
“你回泰勒市后可以跟你的郵局局長解釋清楚。”另一個人首次開口說道,“好了,不要再磨磨蹭蹭了,行不行?把市外小鎮的郵包給我們。“埃佛賴特把布萊德福和威廉姆斯鎮的小郵包遞給他。他們就在路上打開了郵包在裏面翻找着。羅伯特·埃佛賴特怒火中燒,而且感到一陣羞愧。即使這裏有原子彈的機密,他們這樣做也是不對的。在路邊強行打開美國郵件,這是不對的。可笑的是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有一個陌生人闖進他的家扒下了他妻子的衣服一樣。
“你們等着瞧吧。”他用驚恐、窒息的聲音說,“會有你們好看的。”
“它們在這兒。”那個人對奧賈說,把六封用同一種認真筆跡寫的信遞給他。羅伯特·埃佛賴特很容易就認出了它們。這是布萊德福百貨商店旁邊那個郵筒里的。奧賈把信裝進自己的口袋,然後兩個人就讓郵袋敞着擱在地上,自己朝汽車走去。
“你們等着瞧吧!”埃佛賴特用顫抖的聲音叫道。
奧賈頭也不回他說:“如果你不想丟掉退休金,就在跟別人談之前先跟你的局長聊聊。”
他們開車走了。埃佛賴特看着他們離開,滿懷憤怒。恐懼和厭惡。最後他揀起郵包把它扔回卡車。
“被搶劫了。”他說著,並且驚奇地發現自己哭了,“被搶劫了,我被搶劫了。見他媽的鬼,我被搶劫了。”
他以泥濘道路所允許的最快速度開回泰勒市。像那人建議的那樣,他首先找到了局長。泰勒市的郵局局長是比爾·高漢姆;
埃佛賴特在他辦公室里呆了一個多小時,有時,辦公室門口會傳出他們激動、憤怒的聲音。
高漢姆今年五十歲。他已為郵政系統服務了三十五年,而現在他確實被嚇壞了。最後,他終於使埃佛賴特明白了自己的恐懼,從此,埃佛賴特沒有把自己在布萊德福和威廉姆斯之間的泰勒公路上被搶一事告訴任何人,甚至沒有告訴妻子。但他從沒忘記過,而且他從沒徹底忘記自己當時所感到的憤怒。羞愧……和幻滅。
兩點三十分,恰莉已經堆完了她的雪人,安迪在小息之後也起床了.奧威爾·賈明森和他的新搭檔喬治,西達卡正坐在一架飛機上。四小時后,當安迪和恰莉吃完晚飯一起做遊戲時,那六封信已經放在了卡普·霍林斯特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