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橫濱的藍色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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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橫濱的藍色燈光
美子把我接到了她住的地方。那是位於板橋區的大山町。
美子是我的遠房親戚,是我舅媽的外甥女。
我在取得赴日簽證后,給住在上海的舅舅舅媽打電話告別,當他們聽說我要獨自一個去闖蕩東京,就把這個關係介紹給我了。
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美子。
原以為日本是個人間的天堂,但一走進美子的住宅,我的心就涼了半截。
那是一個套間,說是套間就是在並不大的空間中用木板移門將此隔成兩間。裏面住着連美子在內的4位中國女生。狹小的走道就算作是廚房,洗手間裏連淋浴都沒有。
“可憶,你怎麼還不放下手提包?是不是嫌這兒不好。”美子看到我愣着,已覺察到我的情緒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還傻站着、死死抓着手提包沒放下呢!“怎會嫌不好呢?在異國他鄉能有這樣暫時可以落腳的地方算是不錯了,比我在上海的大學宿舍強多了,宿舍房間內都沒有廚房和廁所,大冬天的半夜想如廁還得披上大衣跑到走廊的另一端,凍得直發抖啊。”
那晚,我和美子在橫濱的舞廳跳了通宵,我心中有歡樂要釋放,我的身體完全就是一條舞動的蛇,不斷地運用自己的身體去表達恰恰、桑巴、倫巴和牛仔舞的韻律。從腰的支點開始扭動,讓胸和臀扭出性感,那是身體在極度的煎熬、壓抑中尋找狂喜和釋放的出口。
“但是,比你想像中的日本還是很有距離的,是吧?”美子笑了笑。
“是。”我不得不承認。
“你剛來,等住久了,會習慣的,在留學生中女孩普遍都喜歡日本,但男的大多數都不喜歡。”美子邊說邊為我忙開了,把我的行李一件件放入壁櫥里。
“喜不喜歡我都會住下去,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暗暗地對自己說。
是的,我沒有退路,我在上海已經辦理了退學手續。老父雖然並不捨得我走,但依然為我買機票且兌換了8萬日元給我帶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掉了,包括母親遺留下來的那塊歐米茄金錶。
稍稍收拾了行李后,我借美子的電話卡給家鄉的老父打了電話,略帶誇張地說這裏一切都好,要爸爸安心。也囑咐爸爸有空到醫院徹底查查病因,怎麼老是頭痛。他呵呵笑着答應了。
因為時值學校放春假,要過些天才去註冊,所以,我急切地想打工掙錢。
“美子,我想明天就打工。”晚上睡覺前,我對美子說。
“現在日本經濟不景氣,大學畢業生的工作都很難找啊!”美子露出為難的神色。
“美子,我什麼工都干,除了一不當‘雞’,二不當‘金絲鳥’外,什麼當牛做馬的都沒問題。”
她笑了起來:“可憶,你知道嗎?無論你在哪兒打工,你一定要記着,就是既不能當‘小綿羊’,也不能當‘狼’,但是一定要當個‘大象’,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太明白了。就是既不能老實,也不能凶蠻,而是像大象那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可憶,我對你簡直就刮目相看,才20出頭就懂得這麼多了。嗨,我剛來日本真是什麼都不懂,吃了多少虧才明白的。”美子感嘆道。
“那我明天怎麼才能找到工作呢?”
“看你急的,明天一早我帶你去池袋逛一圈吧。”
第二天,美子就帶我逛了熱鬧的池袋站。我們從東口繞過到北口的地下通道,來到西口。我們不停地一家挨着一家去找工作。
“有工作嗎?”
答案幾乎是千篇一律的,表情也幾乎完全一樣,那就是很抱歉,很禮貌地搖了搖頭說“對不起”。
直到傍晚時分,總算有一家沏茶店的老闆說可以進來談談。
最後談定的是每小時時薪900日元,當女侍應,端茶送咖啡,每天工作時間從晚上9點到早上7點。一個月後還會加薪。
儘管是晚上工作,既不安全也對健康不利,但是已經沒有選擇了,我首先得要生存下來。
晚上回到家,我在網上收到了千野君的信。
戀子:你好嗎?當你踏上日本這片國土的時候,正是一個最美麗的季節,櫻花都盛放了,你看見了嗎?處處都是爛漫的櫻花,那是日本的國花。
日本人還常常把青春可愛的女孩子比作櫻花呢!你初來乍到,又是異國他鄉,碰上什
么困難一定對我說,我就是再忙,也會幫助你的。
你讓我想起自己當年來東京求學的情景,那真是不堪回首。我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累的活都干過了,而且,我還遭到傲慢的東京本地學生的鄙視呢!我相信那種屈辱你一定也將體驗到。
但是,只有嘗得人間的磨難和心靈的苦難,才會建立完美的人格,而完美的人格是可以贏得完美人生的。
說說我最初在東京的遭際吧。那時,我就是東京沙漠裏的一粒微妙,我窮,但自尊性極強,我的語言有家鄉口音,常常遭本地同學的嘲笑,有一度看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入了迷。
在一次追求女生遭到拒絕後,我獨自去了富士山想跳崖自殺。
最後一刻,想到年邁的母親在故鄉等候着我,就折回了生之路,但依然情緒低落。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一本書,是一部心靈安慰書,作者是位女性,不出名,但書感染了我,我當即就給作者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是寄往出版社讓他們轉交作者的。
沒多久,她就給我回信了,她在信中鼓勵我,安慰我,之後,我們一直保持着通信,這份心靈上的傾述和交流不僅使我度過了青春的迷惘期,還給了我極大的精神鼓勵。她是一位神秘的女人,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外,我對她一無所知,我們約定在我大學畢業的典禮上她來看我,戀子,你知道嗎?那是一種多大的力量啊!我開始苦學,成了班上最出類拔萃的學生。我盼望着畢業那天我能夠成為優秀榮譽生,讓她為我自豪。
但是,畢業那天,我怎麼也沒有等到她,等人群都散去了,大禮堂只剩下我的時候,我還在等她,期待她的突然出現……
我的眼睛終於像黑夜一樣黯淡了。那之後她杳無音信,無論我寫了多少信,再也沒有見到她回信,哪怕隻言片語也沒有……
戀子,告訴你這個故事,是讓你明白,一個人的青春迷惘期是需要牽引和排解的,我非常願意成為你那精神世界裏那個神秘的人,不斷地鼓勵你上升,再上升。
屬於你的新的人生開始了,努力吧。
千野君寫於橫濱這封信看得我精神一振,我不顧白天奔波的疲勞,馬上給他寫了回信。
千野君:您好!你的意思就是你要充當我生活中那位“神秘女人”的角色?好啊!我需要你的鼓勵和力量,我此刻已經感受到自己心靈的悸動了。
我覺得那位神秘女人再沒有出現的理由有三個。第一,她本身對你就是某種高尚的情感,一旦她的使命完了,也就隱退了;第二,她在那個交流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你,欲罷不能,但因為她又老又丑,怕一旦在你的面前出現的話,連原先那份神秘想像的美感都消失盡了;第三,她死了。
不管怎麼樣,她都是你青春世界的那道光芒,我仰慕她。
但是,稍稍遺憾的是,那麼美麗的故事缺少一個完美的結局,哪怕是個悲傷的結局,如果我是那位女性,我一定在人群中默默地看你一眼,然後寫下幾句感人的話語,留下一束鮮花讓人轉交給你……
我準備9月正式上學,這幾個月集中精力打工掙學費,這也是接觸社會、鍛煉自己的最佳人生體驗。
對了,我已經找到工作了,是一家通宵營業的沏茶店,上夜班。先做起來再說吧。
因為你的緣故,我感到溫暖。
戀子才剛發送過去,他的回信就來了:戀子:你千萬不能去上夜班,因為通宵沏茶店都是開在鬧市區,人流很雜,夜間酒鬼不少,很不安全,千萬不要去。
你需要錢,我可以給你,就算是我借給你的,日後你工作了還給我。聽話,熟悉一下環境后,你還是應該把學業抓緊,這是首要的事情。
你一定要打工,也得打白天的工,我今天去橫濱的中華街吃飯,看見不少中國女孩子都在飯館端盆子,我就一個個看過來,看有沒有像你的,沒有,沒有誰像你那麼漂亮。
你看你,漂亮又青春,一定會惹人招人,讓我多為你操心啊,你這可愛的孩子。
告訴我你的賬號。
千野君在第一時間裏,我回復了他:千野君:您好。
那好吧,我聽你的,我決定不去上夜班了,明天也去橫濱中華街找個端盤子的工作,說不定哪天我們會不期而遇呢!我絕不會要你的錢,哪怕借都不會,與你的交流是超越庸常的純粹精神交流,不要沾上任何世俗功利的東西,好嗎?如同曾經在你的生命中出現過的神秘女人,你也成為我的“神秘男人”吧,儘管我是那麼急切地想見到你。
千野君,給我力量,給我鼓勵吧,在異國他鄉的日子,你博大的胸懷就是我的靈魂的棲息地。
我累了,房間裏的女孩們都已進入酣睡之中,就此道聲晚安。
戀子關閉電腦後,我就輕輕地走到牆角的榻榻米上入睡了,異國生活的起點是艱苦而孤獨的,但因為內心涌動着這股超越俗塵的激情,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2“美子,是不是到了日本以後,中國女孩都應該像你一樣取個日文名啊?”
我在鏡前邊漫不經心地問着美子,邊對着自己的唇塗抹着那種很濕亮的櫻色口紅。
“我本來就叫美子,這是我的中文原名。”這會兒她正背對着我在換衣服,我無意中從鏡中瞥見了她豐腴的臀上那條極土的大褲衩。
我覺得不可思議,這種平腳的花布大褲衩,只在蘇州的市井小巷的深處可以看到,那些婦女總是將洗凈的大褲衩高高地晾在衣架或竹竿上,沐浴着陽光。剛晾上去的時候,褲子上的水會像雨珠一樣地滴落下來,行人路過時,一般也習以為常,最多會抬頭往上一看,這一望,就會探到有什麼東西似乎是很羞怯地躲藏在褲衩里。那是婦女來例假時使用的長長的布帶子,往往這個時候,看的人反倒是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大少年們,那張臉會瞬時透紅,於是,急忙走開,抗議的聲音硬是被什麼東西給壓下去了。
但是,那是一些小城婦女的褲衩。小巷是80代的小巷,褲衩理所當然還是80年代的褲衩,當各種新潮的衛生巾被台灣女權分子拋向眾目睽睽之下的廣場,那“只要性高潮”的叫喊聲響徹雲霄的時候,千年的古城一角依然是大褲衩下帶子飄飄的土風俗情,這一點不足為奇。
但一般像上海這樣大都市的女人,對內衣的品位是相當講究的,就是我們從小城到上海讀書的女孩,也一個個追求時尚,不是穿上若隱若現的性感三角褲就是偏好露出整個臀部的T形內褲,總之,這種老土的花花綠綠的大褲衩早就遭青春女孩淘汰了。
沒想到,美子竟處在一個被時尚遺忘的角落裏。
“怎會呢?美子明明就是日語名字啊!”我隨口應答着,但心想美子啊,你這位生活在東京的上海大美人竟然這麼老土,難道不知道這種大褲衩會將男人的情慾給徹底平息的嗎?美子全然不知我的所想,這會兒她已經穿上了連衣裙,“來,可憶,幫個忙。”她示意我將她裙背上的拉鏈拉上。
“當初,我的父親期待母親腹中懷上的是男孩,因為父親家族是五代單傳,當然希望我是男孩。但偏偏母親生下了我,一個女孩。據說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后,連醫院都沒去,產床上的母親只有哭泣,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沒子,沒子,要斷子絕孫了。’奶奶見到襁褓中的我說。就這樣,‘沒子,美子’地叫成了我的名字。獨身子女政策在上海地區非常嚴格,母親是個傳統的女人,覺得沒生兒子對不起李家,連取名都給我取上了‘子’,希望日後我能成為像花木蘭那樣剛強的女孩,傳承李家的香火。
“但是,父親還是為此離開了我們,他是個難得的孝子,要為李家續香火。後來他又結婚了,老天爺終於成就了他的願望,他的新妻為他生下了一個男孩。但沒想到小弟弟在8歲的時候得了一種難以治療的病,後來死了。才40多歲的父親一下就老了,街坊鄰居有說那是父親的報應,但母親總是默默地抹眼淚,至今她還是一個人過……”說到這裏,美子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美子,等你衣錦還鄉的那天,千萬別理睬你父親,太惡劣了。”
“不,他總是我的父親,血液里的情感是無法抹去的。”美子的眼裏露出一種複雜和無奈。
“這樣的父親,不提他也罷。美子,咱們走。”我把自己打扮得好了,拉着美子就出門了。
我們坐上電氣列車來到了橫濱,橫濱與東京相距很近,路上不需要一個小時。其實美子並不知道我心中潛藏着的橫濱情結,我迫不及待地來到橫濱,並滿心希望能在橫濱找到工作,與我心中的情愛大師有關,我是那麼迫切地想看看他生活着的這個城市。
他曾經告訴我說:“我從辦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橫濱港,陽光好的時候,那水是藍的,不時有大的遠洋輪從海面上漸漸駛來或者從港口啟航,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會成為這船上的遊客,去海那邊的神秘大都會看看,因為戀子就在上海的人群里,她的美麗和可愛
顯然已打動了我的心……”
還有一次他在給我的E—MAIL里說:“水是相通的,心也是相融的……每當黑夜來臨,我下班回家的時候,我辦公室里的燈光依然亮着,那不是普通的燈光,而是一片藍色的燈火,辦公室是那種落地玻璃的大窗,有整整一大排,從遠處看形同一條藍帶,我想讓遠歸的船隻看到橫濱的航標;藍色,給疲倦的旅客帶來寧靜和溫馨……”
這位未曾見過面的千野君以他的藍色燈光,首先照耀了一位中國少女之心。
彷彿是趕着實現一個前世的承諾,橫濱作為一座陌生的城市,它最初進入我眼帘的是夢中那一片藍色的燈光。故鄉的塵土還留在我的發梢上,橫濱就像一位失散多年的情深愛人,一下子把我擁在了他的懷抱。
那海港遠洋輪上高高聳立的桅杆,是它熱烈的手臂;那海上的指明燈,是他溫暖的眼神。一旁是水泥森林的建築物,另一旁是動態的海港水景,沉靜地托着蔚藍的天空。
我和美子在海港一帶留連,陽光下的橫濱港自然讓人想起上海的外灘,“真想家,想上海。”美子撩起被風吹拂的秀髮。
“我什麼都不想,就想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掙很多錢,讓爸爸不再受苦。”我輕聲說。
我說的是真話。別看我個子小小的,心中卻豪情萬丈,從骨子裏想活出精彩的人生。
“美子,該陪我去中華街找工作了。”我看了一下表,已是下午兩點多了。說真的我一點也沒有心情去欣賞橫濱的美麗風光,那片藍燈光已經深深烙進了我的心底。其實我不是那種好高騖遠的女孩,我清楚自己該如何一步步地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我們走到了橫濱的中華街,看到一家酒店式規模的大飯館,我就停了下來。
“我找老闆。”我對門口的迎賓小姐說。
“你是老闆的朋友吧,請進,我這就去叫老闆。”
“可憶,你哪像個剛來日本的人,老練得很哪。”美子悄聲地在旁說。
這時,迎賓小姐帶來了一位年約40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他不像飯店的老闆,戴一副眼鏡,顯得很斯文和儒雅。
“小姐,你是?”那位老闆伸出了手。
“哦,我叫可憶,初次見面,還請多多關照。是這樣的,我剛來日本留學,東京有位名叫田中的大老闆介紹我到你們這裏打工,他是你們這裏的常客。”
“田中,”那位老闆嘴裏念着這個名字,隨後臉上堆起了微笑。
“好啊!歡迎!你剛來日本嗎?怎麼日語這麼流利?”老闆招呼酒店服務員端壺茶來。
“那當然,我是名牌大學日語專業的高材生嘛。”我毫不謙虛。
“可我們這裏目前並不需要招收員工啊!”老闆面露難色。
“你如果招我做你飯店的員工,你絕不會後悔,保證生意興隆。你看!歡迎光臨!!”我微微欠身、露出了一個非常甜美的微笑,“我的微笑就是最好的招牌,凡見過我的日本人還沒
有一個不說我卡瓦伊(可愛)的。”
老闆哈哈大笑,簡直被我逗樂了,其實從踏上日本國土開始,我就對自己說,我得去適應這個社會而不是讓社會來適應我。在這個男人的社會,我得拿起溫柔和可愛的小女子武器。
“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來打工呢?”
我的心中一下子歡騰起來,但表面上還是裝作很鎮定的樣子。
“最好明天就開始,而且趁現在還未上學我全天都上班。老闆,談談你們這裏工作的具體要求,工種和酬薪。好嗎?”
老闆看了我一下,好像在思忖着什麼。
“這樣吧,你先熟悉一下飯店的情況,開始時就當服務員(侍應),報酬計日不計時,每天1萬日元,包兩餐,另報銷一張交通月票。後天正好是1號,就從月初開始吧。小姐還有什麼意見?”
因初來乍到,對日本打工的行情不甚了解,我就將詢問的目光轉向美子。
她對我讚許地點點頭。
“那好,就這麼定吧。”我答應老闆。
“你是她姐姐?”老闆問美子。
“是啊!她是我姐姐,很漂亮吧。”我搶先回答。
“一對美麗的姐妹花。”
“謝謝老闆,那我們告辭了。”
走出飯店,心情感到很輕鬆。
“可憶,我算服你了,簡直像個演員一樣,你有一位叫田中的朋友在這裏嗎?怎麼沒聽你說過呢。”
“嘿,美子,你這就犯傻了,哪來什麼田中大老闆啊!在日本,處處都是叫田中的不是?編個順口溜罷了,我們活在一個需要美麗謊言的時代,善意的謊言是我們贏得社會的武器,你看我這麼說傷害到誰了嗎?結果是雙方都高興。我最喜歡的法國寶貝索菲·瑪索在自傳中就坦誠地說,她自己常常是睜着美麗雙眼,連串的謊言不打彎地就從紅唇中吐出……有意思。
”
“我不習慣這樣,還是踏踏實實做人比較好。可憶,我可以問你一個私隱話語嗎?”
“那當然,你看人家都說我們是姐妹花呢?哪有姐妹間不能說的話?”
“那好,你在中國有男朋友了嗎?”
“分手了。”
“怎麼會分手的呢?”
“因為在一次迷幻舞會上,我和英國男人跳了鬥牛士舞,知道鬥牛士舞的意思嗎?就是makinglove,我的男友至今也不知道這事,但我內心失衡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我在學校里也呆不下去了,所以,我提出分手后就着手辦理了赴日手續。”
“天哪!你才20歲,就已經不是處女了?”
“難道你還是處女嗎?”我反問,覺得這個美子真是大驚小怪,20歲才不是處女已經是遲開的薔薇了。
“那當然了,我有原則的,婚前可以談戀愛、寫情書,就是身體的最後一道防線要完好地交給那個成為我丈夫的男人。”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差點忍不住要大聲地笑出來,美子都已經是二十好幾的人了,還什麼“最後一道防線”,簡直就是一具出土的文物。我轉過頭去,看見的是她如雕刻般完美的側影輪廓,我承認很美,但是蒼白和沉重。
想想自己,以前不也一樣傳統和純情嗎?但是經歷了那件事後,真的覺得對貞操大可不必看得那麼重。
“那將來成為你丈夫的那個男人,他總不會是情感上的一頁白紙吧,他的過去你在乎嗎?”我故意向她發難。
自從我和那個英國佬戴維發生了性愛之後,我曾鬱悶懊悔了好一陣,自從在網上邂逅了千野君之後,我才一下子將自己解脫出來,學會永遠往自己的前面看。說實在的,以前的我何嘗不是另一個美子呢!與曉江的分手,始初出於歉意和懺悔———一直無法擺脫自己在戴維卧室的鏡子前呈現出的瘋狂肉慾舞蹈……但之後與千野君在網上激情相遇后,再回過頭去看那青澀的初戀,它就永遠地留在故鄉、埋在歲月的溝壑里了。
我知道,愛,在彼岸等候我。
“我當然希望在愛情上他也是一張白紙,白紙上可以描繪最新最美的畫嘛,當然,我也知道這也許太苛求了,隨緣吧。”美子的嗓音像風中的細雨。
我終於找到美子至今尚未有男友的原因了,但我不屑與美子這類“老古董”多談這些話
題,都世紀末了,還像活在七八十年代中國傳統的意識里。
我們穿梭在橫濱的熱鬧大街,在一家小飯館我請美子吃了晚飯。
出來時,途經一家拉丁舞舞廳,我看見門口醒目地豎起着“今晚女士門票免費”的巨大廣告牌,同一時間我也聽見了從裏面傳來的、讓我渾身燥熱的拉丁舞曲的浪漫節奏,有一種充滿神秘感的東西在夜色中瀰漫著,我的雙腿和腰不自覺地扭動起來……
拉丁舞代表着某種精神,而這種精神一直在我的骨子裏生成着。記得在上海讀大學時,我偶然從電視上看到在南美狂歡節遊行的街道、或是入夜後的小酒館尋歡的人群里,無處不涌動着這樣用最完全最極致的方式表達出的熱情舞蹈之後,我就被這種身體中蘊含靈魂、性感與平衡的激情完全征服了———那是拉丁舞的精髓。之後,我省吃儉用,卻花了昂貴的學費專門去拉丁舞專業俱樂部學舞。據我們的拉丁舞老師說,巴西是一個天主教國家,人們奉行禁慾,所以要通過這樣狂野的舞動來消耗自己多餘的能量。這話也許有些偏頗,但拉丁舞中所蘊涵的激情也因此得到了證實。
如痴如醉的旋律和節奏是曲,我以自己奔放的身體填着詞:藍色的燈光照耀我,照在我已經陶醉的臉上吧,我充滿慾望的表情正在告訴你,我想做愛,我正在做愛,來吧,夥伴,我是肉體我是精神,我的腰臀在狂熱地扭動,我的大腿在盡情地舒展,我要誘惑你,也誘惑我自己,哦,我CRAZY,我已經CRAZY,……
那種進入狂喜狀態中的人好像已經不是我了,但我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我、真實的我。瘋狂再瘋狂,熱烈再熱烈,那是誰說過的———“我領悟了大海,我領悟了音樂,我想跳舞。
”
我想跳舞,我想跳舞,我只知道一個勁地舞着……
“親愛的,他們在跳鬥牛士舞……”戴維的聲音一遍遍地傳到了我的耳畔,戴維的面影一點點移向我的靈魂,戴維的吻一次次地席捲起我的情慾,戴維的身體快要覆蓋在我的身上了……
“但是,戴維,我不愛你,不愛,不愛,我只是與你跳了第一支舞。你不過是我的第一個舞伴而已,BYE-BYE,戴維,我要將你忘記,因為我心裏只有那片藍色燈光,我在那裏看到了愛情。”
冷色調的藍色光影散發出神秘而又詭譎的氛圍,光束投射在我的臉部,掃過我的雙腿,最後落在我微微翹起的腳趾,我感覺整個靈魂籠罩在其中,過去的都消失了,將來還在遙遠的地方,只有此刻的藍色,只有此刻的燃燒,那個縈繞在腦際的名字在我的唇邊不斷地被吐出———千野君、千野君……
“可憶,你別只顧自己瘋狂啊,來,教教我基本步子吧。”趁着一段間隙,美子將我拉到了舞廳角落處。
美子這一拉,將我拉出了幻覺的世界,我回到了現實。
作為多民族的拉丁美洲,混雜的文化背景融合成舞蹈中表現方式的多元化。“美子,你看!”我用身體語言示範給她看,“在跳拉丁舞時,人的狀態應分成三部份。上半身,尤其是肩部應巋然不動,體現了西班牙人的高貴,是拉丁舞中白人文化的精髓體現;身體中部,包括腰部和胯部應盡情地扭動,是突出非洲文化活潑、放浪的特點;下半身,腿和腳的動作起源於印第安人的文化……”
“可憶,我太羨慕你了,你簡直就是舞后,剛才你跳得這麼狂放,但又這麼高貴。所有的男人都在看你,但是他們根本沒有自信來邀你共舞一曲,你實在跳得太棒了。”美子終於也舞起了腳步。
我們重又匯入了瘋狂的人群,美子開始扭動起來,扭得有點不協調。我彷彿又看到了那條花花綠綠的大褲衩,它正幽默地裹在那個健美結實的浪臀上,這讓我想起故鄉深井小巷那些高高掛起的大褲衩的古俗風情,以及從褲衩里伸展出來的帶子。此刻,它開始飄揚,開始起舞。
女人,大膽地舞出我們的慾望吧。
3就這樣,我開始了往返於東京和橫濱的打工生涯。
說苦,也確實苦。其他的不說,就這麼一整天的站下來,腿酸疼得不行,腳發脹,還一下子長了號碼,原先的鞋子根本穿不進去,尤其是到了晚上,下半身疼痛得怎麼也無法入眠,但這沒什麼。我暗暗對自己說,忍一忍,就過去了。我本來就不是在富貴家庭中長大的,記得9歲那年我就學會打掃屋子、洗衣和燒飯了。
但是有一種來自心靈的疼痛,那才叫真正的疼痛,它與我13歲失去母愛的那種泣血的心痛又有些不同,是一種尊嚴的損傷,我要說的是這個。
那天中午,店裏來了幾位上了年紀的日本老人,我剛招呼他們坐下,準備去拿一壺茶的時候,其中一位叫住了我。
“嗨,小姐,你過來。”
“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我露出了招牌微笑。
“你是支那人?”
我收起了微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誰都知道這是對中國人的鄙稱。
“不,我是中國人!”我的語氣里掩飾不住對他的不滿。那一瞬間,我的眼前猛然出現了抗日影片中的鏡頭———日本鬼子龜田那副歇斯底里叫喊着“巴格亞魯,統統死啦死啦地”
的醜惡嘴臉。
說罷,我就轉身離去。
等我拿着茶壺端上去的時候,另一位禿頂的老頭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小姐,你不要生氣,山田桑對你沒有惡意,他是覺得你很像當年他在滿洲時喜歡過的一位東北姑娘,你讓他勾起了回憶……”
這個老不死的竟然還在“緬懷”他們的殘酷醜行!“小姐,去把你們老闆召過來,我有話要對他說。”這位叫山田的對我說。
這幫老頭煩死人了,但我控制住不悅的情緒,奉命將老闆喚到了他們的桌前。
老闆對他們點頭哈腰、熱情有加,顯然是熟客,而且還應該是貴客,因為老闆的臉是世上最勢利的臉。
“老闆,能不能請這位小姐陪我們一起用餐啊!服務費隨便你加上多少。”
“好啊好啊,當然可以啦。就是服務費以外,你們還應該給這位小姐付1萬元小費。”老闆在商言商,回答得乾脆利落。
“對不起,我不幹,這是飯店,不是夜總會,要找陪酒女郎,你們來錯地方了。”我倔強地回絕。
我咬牙切齒地恨,一種說不出來的抵觸情緒,我甚至覺得女人哪一天在墮落中可以丟失情愛的尊嚴,但永遠都不能丟失民族的尊嚴。
對那些曾經手上沾過中國人鮮血的日本鬼子,我的鄙薄是來自骨子裏的,這其實也是每一位中國人心底深處的民族情緒,看着他們酒杯里紅色的葡萄酒,彷彿就看到中國人的鮮血在流動似的。
“可憶桑,你給我回來!”我剛扭頭離去,就聽到老闆一聲斷喝。
我的情緒一下憤怒到了極點。但我知道,在日本,客人就是上帝,但是,我的頭和身體卻始終沒有扭轉過去,我的眼裏含着淚,我往前面走,我知道我的工作到此為止了。
“老闆,我辭職。”我從員工更衣室里換上自己的衣服出來,走到櫃枱前對老闆說。
“這是你的工資。”老闆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將一個信封交給了我。
好不容易用演技得來的高薪工作就在我的民族情結中丟掉了。不過,坐在從橫濱回到東京家的電氣列車上,我的心情從未有過這樣的舒暢,覺得自己挺酷的,而且還是個堅強的Chinesegirl.沒什麼,麵包會有的,工作也會有的,我如此年輕、可愛、聰明和具備嫻熟的日語,捨我其誰?告別了橫濱的藍燈光,但心中的那片藍色燈光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
果然我在第二天就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5星級的酒店打掃大堂的衛生。
這份工作的環境比在中華街要好得多,每天無非就是在美妙的音樂聲或鋼琴演奏聲中,在穿戴舉止高貴的紳士或打扮時尚的女士間穿梭,吸吸塵,抹抹桌,倒煙灰缸而已,更多的時候可以偷坐在某個角落裏發獃想心事悄悄甜蜜。
但好景不長,對自己的工作環境才得意沒幾天,就碰上了一件噁心的事。
那天我們的所長把我叫到他設立在酒店裏的辦公室。
“可憶桑,聽說你工作很努力,下周開始你就可以拿時薪1100了。”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所長,我會繼續努力加油的。”我做出一個很天真可愛的表情。
所長朝我走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對,請繼續加油!你真是可愛。”
我以微笑作答。
正準備出門時,所長從我的身後攔腰抱住我,還順勢將門給反鎖上了。
我竭力掙脫,但敵不過他的蠻力,只感到他的手在我的身上亂摸,嘴還往我的臉上湊。
我反感極了,便使出渾身的力來掙脫他的懷抱,“別這樣,千萬別這樣,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辯解道。趁他稍稍一鬆手,我就打開門奔了出去,“好色鬼!”
但是次日早上,當我像往日一樣來到酒店大堂工作的時候,一位年長的婦女領班對我說,她來接替我這裏的工作,我從今天起的任務是打掃酒店內的所有男女廁所,包括那些租用酒店的辦公室,當然除客房部以外。
“為什麼?”我向我們的女領班抗議。
“沒為什麼,做清掃的就什麼都要做,大家輪流唄。”
“可是,我還是個少女,怎麼能進出男廁所清掃呢?那太羞人了。”
“可憶桑,沒什麼,其實男廁所要比女廁所乾淨多了,男人又沒有來例假之類的,還時不時眼睛一斜可以偷看一下呢!”
“這麼好的差使,派你去得了。”我對這個下三濫的領班反唇相譏。
“沒運氣哦,那是所長指名點派的。”
“什麼狗屁所長!不就是一個男廁所長嗎?噁心,呸!”我大罵起來。
我又一次丟了工作。
春假結束了,美子陪我到學校報了到。開始了真正的留學生活,可我必須再找一份工作,而且必須是找晚上的工作,因為白天要上課。
可是,接下來找工作的運氣並沒有那麼好,一連打了幾十個電話,對方都說現在不招聘人。
我急了,開始只是有點急。到後來簡直就是猴急了,急瘋了,再也坐不住了。
正在這個時候,美子的一位女伴對我說她們酒吧正在募集新人,每晚打工5小時,收入卻相當不菲,不妨可以去試試。
其實,這是我觀念中的一個禁區,我壓根就沒有想過去什麼酒吧打工。雖然,隨着我在
日本的見多識廣、見怪不怪,再高貴著名的影后都是裸照遍地,再有才華的日本大學生都不以當陪酒女為恥;但酒吧終究是夜晚的娛樂場所,容易讓人迷失。
然而,生活是殘酷的,面對這個世界最高消費的城市,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餓死,凍死,而且,在遙遠的蘇州運河畔,還有我那患病的老父!反反覆復考慮了幾天之後,我終於走進了這家位於赤坂的叫作“惠子”的club。
老闆娘打扮得很性感,尤其是嘴唇塗抹得很誇張,但從短短的接觸中可以感覺到她為人的率真和大氣。
“每天從晚上7點到12點上班,時薪是一小時3千日元,另加小費。”
“工作上有什麼要求嗎?”我問。
“每天要穿戴乾淨,一定要洗頭,中國姑娘都漂亮,就是不習慣每天洗頭,所以,常有客人抱怨說,聞到中國女孩頭上的味道很受不了。其他的就沒什麼了,總之,我們店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中型公司以上的老闆等級,誰都知道出入赤坂一帶的人都是有消費層次的。讓客人高興、盡興就可以了。幸子桑,加油!”
在這裏,我已不是“可憶”了,而是叫幸子,這是介紹我來這裏的中國女孩告訴我的秘密———去酒店打工,切莫使用自己的真名。
一天晚上,記得是我來這裏打工的第二個星期六。那天我正在酒吧的櫃枱里整理着各種新到的名酒,當我將一瓶瓶酒入櫃的時候,老闆娘站在吧枱前,將手落在我的肩膀上,隨後輕輕一拍,示意我出來。
“幸子桑,這位客人看起來很有來頭,他專門點名要你去陪伴他。好好服務啊,小費一定少不了。”
“好,媽媽桑,你放心吧,我這就過去。”我展示着我的甜甜笑容,緩緩地走向了那位已經入座的賓客。
我打量了眼前的客人,這是一位看起來很有氣質的男人,他的頭髮密而黑,一身整齊的着裝,50開外的年紀,中等個子,方正的臉上稜角分明。
“我叫幸子,初次見面,還請多多的關照。”這句話是我每晚要說許多遍的職業台詞,包括點頭哈腰的那一套,我都嫻熟得很。
“哪兒的話,不必客氣,我叫鈴木。上周我才來這裏打工。”他的目光直直地逼近着我。
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但看起人來露出很自信的神態,即便他在笑的時候,這雙眼睛也是不笑的,但好像那裏潛藏着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日本男人很少有這種深邃的目光。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應該是大老闆吧。”這是酒吧小姐恭維客人的常用語。
“你還行啊!入門挺快的嘛,”他調侃着,“不錯,我是株式會社社長,你是新來的?”
他坐在我的對面問我,整個臉龐絲毫沒帶任何感情色彩。
他從袋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隨即為他點上了。
我歪着頭一笑,“這麼說來,你是老客人!
“不,與你一樣,我也是新人。”他幽默了一把,但仍是那張一本正經的臉。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的?”
“可憶。”隨口說出后,又馬上更正道:“噢,不,叫幸子。”
“可憶才是你的真名吧,好名字啊!我喜歡。”
我牽強地笑笑,沒作任何回應,怪自己脫口而出了。
“鈴木先生,你想喝什麼酒?”我轉換了話題,本想說出那些老闆娘竭力希望我們向客人推薦的特貴的酒的名稱,但這種商業話語到了嘴邊卻吐不出來。
“來杯‘阿茲缸’(意為熱的清酒)吧!可憶小姐,你自己隨便點。”
我的神經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
我轉身朝着吧枱上的“基輔”(掌柜的)嚷叫了一下,那一望,望見了老闆娘朝我眨眨眼,示意我點些貴的酒或者水果拼盤。
“我可不可以嘗一下加拿大的冰酒?才剛到貨。”我表現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好啊,你隨便請用。”他處處用敬語,來酒吧的客人一般不會這樣,都是居高臨下的語氣。所以這顯示了他極好的教養。
“就是有點貴,真不好意思。”
“沒問題。”他看了我一眼,接著說:“可憶,你不覺得你是這裏的一朵奇花異草?”
“是,我與這裏的氛圍格格不入,但是,我要去適應這個社會。”
“你會的,因為你聰明而且有智慧。”
“這些對客人重要嗎?如果你稱讚我漂亮可愛的話,我會比較高興。”
“你足夠可愛,給滿分;至於漂亮嘛,還湊合,可以打70分。”
“哈哈,你怎麼像老師一樣喜歡給人評分呢?其實每個人的審美觀是不同的,男人女人的審美觀也不同,各民族之間的審美差異就更大了,坦率說,我覺得我很漂亮,足夠漂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骨子裏哪來這麼底氣十足的高傲,也許我生來就不是當低三下四陪酒女郎的料吧。
“你一定是個處女,我沒看錯吧。”
聽到這話,我有點不習慣,心想,酒吧客畢竟是酒吧客,我低下頭,臉紅紅的,默不作聲……
“可憶,聽我說,辭去這裏的工作,當我的小情婦好嗎?每年我起碼會給你的賬號打進500萬日幣,你放心,我是個好人,而且我有家室,最多每周兩次上你那兒過夜。”他的話說得很赤裸裸,直截了當。
“你說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好教養,比那些說話粗俗的客人還混蛋。
他又重複了一下,用那種商人的語氣。
我當場就氣瘋了,那點女孩可憐的尊嚴一下子被面前這個男人擊碎了,剛才與他之間的那點默契和對他的一些好感頓時煙消雲散,天哪!我差點將他想像成什麼尊重女性的高尚者了,原來日本男人終究是好色的啊!“對不起,鈴木先生,你看錯人了。”我加以拒絕,聲音比冰塊還冷,我起身後扭頭就走開了。
隨後,我躲到了洗手間裏。
委屈的淚掛在了臉上。是的,這個時候,我的心靈已經被情愛大師深深震撼了,愛情的火焰已悄悄在心中燃燒起來。我唯一的夢就是有一天能見到夢寐以求的大師。
我決不會出賣自己的肉體,我要守望那片珍貴的愛情麥田。
因為鈴木一直在他的座位上等我,其他的陪酒女郎一個個走過去,都被他揮揮手拒絕了。
見此狀,老闆娘急忙叩響了洗手間的門。
“幸子桑,你的客人還在等你呢!你快出來呀。”
我“嗨”了一聲,出於客人就是上帝的禮節,我只好從洗手間裏出來。
“幸子桑,怎麼了?”老闆娘問我。
“有點不舒服,冰酒的後勁還真厲害。”我找個借口。
“那別再喝了,小心點啊!”
我“嗨”了一下。
我極不情願地走向鈴木。
見我走了過去,鈴木將寫有自己手機號碼的紙條遞到我的手中,“可憶,那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月的考慮時間,希望能接到你的電話,千萬不要錯過我,千萬!”
我接過,然後將紙條往手心裏一捏,又漫不經心地塞到了衣袋裏,也算給他面子了。但心裏在嘲笑他,別發夢了,好色鬼!一個月過去了。
這不是普通的一個月,這一個月裏我生命的小船在人生的航海里顛簸、撞擊,命運的波濤幾乎要將它擊倒、沉沒了……
事情是這樣的。
父親患上頭痛病時來已久了,但他是條硬漢子,忙裏忙外,平時根本不當回事。疼痛發作時,他的臉會像豬肝一樣紅,這個時候他總是倒頭大睡,昏天黑地睡上一覺后,感覺就會好一點。
他曾在我的再三勸告下,去蘇州當地的第一人民醫院腦科做檢查,但醫生開出的一系列諸如腦部CT掃描之類的單子,他都塞進包里了事,全然不當回事,對我卻說查過了沒什麼大事。
那天晚上,我從酒店深夜打工回來,美子神色緊張地對我說:“可憶,我剛才給你店裏打電話,可他們說小姐在班上不給接。是這樣的,問題嚴重了。吃晚飯的時候,你的姑姑從蘇州來電說你父親暈倒了,送去醫院后神志時而清楚時而糊塗,檢查結果是腦部發現一個直徑3cm大的腫瘤,急需開刀做手術,要不然會壓迫腦神經的,且腫瘤越來越大。但你父親廠里效益不好,無法為他支付醫療費,而醫院做那個叫‘伽瑪’的腦手術加上住院用藥費等需要預付近10萬元人民幣,親友讓你想辦法籌款立刻寄回去,否則你父親生命都有危險。”
聽到這個消息,我整個人都呆了,全身發抖,臉色蒼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呢?”
想起父親,我的心好痛,童年的情景一一湧現在眼前,但我強忍着淚水,因為從出國的第一天起,我就對自己說,東京不相信眼淚。
我想了想自家親友的情況,說真的,親友都不富裕,本身日子過得就很拮据,湊起來勉強借出個一兩萬元還有可能,可現在需要10萬元啊!10萬元人民幣對有錢人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對我來說,它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我決定向周圍的人借,也許那些在店裏當陪酒女郎當了很久、穿戴名貴的女孩們會有錢。
但是,當我晚上在酒吧里好不容易向那些中國女孩開口要借錢的時候,大家都用各種理由表示了為難和拒絕。
“我的錢都寄往國內了。”那位長發女孩吸着煙,看也沒看我一眼。
“對不起,我也正在為學費發愁呢!”另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福建女孩扔出這句話后就走
開了。
“幸子,你說晚了,我上周還有錢,可是一個周末下來,我的錢全都扔到‘帕金宮’(沿街的賭場)了,輸了整整30萬。”平常和我有點交情的北京女孩美香兩手一攤,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救命要緊,既然這樣緊急,那麼等這個月的工資發下來后我全借給你。”終於有一個叫惠子的女孩願意慷慨解囊了……
第二天晚上我去酒吧上班,奇怪的是所有昨天我向她們借過錢的女孩都一律遠遠地離開我,好像是要躲避瘟疫似的,連昨晚說得好好的,要將工資全部借給我的惠子都如此。
她們圍坐在一起竊竊私語,有說有笑,但是見到我走過去了,就馬上一片靜寂,然後各自陸陸續續離開,重新找其他的位子坐。
我鬱悶極了,心想不借就不借,也用不着這樣啊!回到家,我把酒吧里的這種情況向美子說了,誰知她卻說:“那當然了,誰知道誰啊!你明天拿着錢走了,去找誰?在日本,你記着,沒有像中國市民那樣互相借錢的習慣,大家掙的
都是血汗錢,如果你一旦開口,那麼連朋友都沒的做了,人家就會遠離你了。”
這句話是不是一個暗示呢?總之,我把要對美子說的話吞了下去,本來落在美子身上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
我當時存摺上總共才結餘21萬日元,我只為自己留了1萬元,20萬元都拿出來了。
正好那時,我酒吧里的一位掌柜要回上海,為了節省郵費,我就托他將這20萬日元交給我上海的舅舅家,由舅舅去蘇州交給父親,讓他們先用起來,我這裏再想辦法。
但是,做夢也沒想到,我舅舅壓根就沒拿到那20萬日元,那個掌柜去而不返,傷天害理地吞沒了我那身上僅有的、去救父親命的錢;我撥通了他留下的那個聯絡電話,根本就是空號。
那天,我獃獃地看着窗外,心中忿忿不平。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命運將我推到了絕涯的山崖,我無路可走,該怎麼辦啊!無奈之際,我想到了曉江,就在我決定給他打電話求助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記不起他在上海的那些電話號碼了。
我只能打往他蘇州的老家,電話很快接通了。
“喂。”聽得出是他媽媽接的。
“伯母,我是可憶,曉江最近常回來嗎?”
“這還與你有關嗎?曉江是曉江,你是你……”她的聲音冷得令我發顫。
“那好,就這樣。”我氣憤地掛斷了電話。
其實我沒把這放在心上,曉江的母親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我,遭到這樣的冷遇很正常。
我完全可以通過電子信箱與曉江聯絡上,但那一刻我已經放棄向他求援了。欠的情債今生都還不了,怎好意思再負他錢債?那麼還有誰呢?身邊還有誰能幫助我呢?忽然,腦海中閃過了千野君,但很快就被我打消了那個念頭,不,決不,我不能去玷污這麼純粹的情感!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我將雙手插入口袋,無意中我摸到了一張皺巴巴的字條,我翻出來一看,是那個叫鈴木的客人留下的電話號碼。
我已沒救了,就先救父親吧。
坐在陳舊榻榻米上的我終於伸出顫抖的雙手,在數次拿起話筒又放下后,終於撥響了鈴木的電話號碼。
當對方傳來“莫西莫西”時,我的淚水已落滿話筒……想起躺在醫院病床上的父親、那腦袋中不斷在擴張着的可怕的腫瘤,我終於答應成為鈴木的小情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