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走出黑暗
19點10分德里的風速已達每小時55英里,陣風風速達每小時70英里。9點對分德里水利部宣佈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僅變得可能了,而且形勢十分危急:自從1958年以來,德里第一次面臨著洪災的威脅。10點15分神情嚴肅的人們開始往運河兩岸運沙袋。
流經德里中心的那段地下運河水幾乎漲到頂。急急忙忙趕來填沙袋的人們感到腳下劇烈的震動。現在運河水位離河堤的頂端不到3英寸。班倫低地上肯塔斯基河水泛濫而出。中午時分,那裏就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10點10分人們被一聲巨響驚呆了。德里水塔陷入地下。洪水已經衝上了街道,並且迅速蔓延開來。堪薩斯大街盡頭的幾座房屋被洪水從根基上拔起來,衝進了班倫。德里簡直成了人間地獄。
1
比爾和理奇看到它轉過身,巨齶一開一合,一隻獨眼怒視着他們。比爾意識到它的身體在發光,像可怕的螢火蟲。但是那光似乎氣數已盡,飄搖不定;它受了重傷。比爾在意識里聽到它的乞求:(放了我!放了我,你們就能得到任何你們想要的東西——金錢、榮譽、財富、權力——我可以都給你們)
比爾赤手空拳走向前去,目光炯炯,盯着它那隻血紅的獨眼。
他感到力量在體內積聚。理奇走在他的身旁,緊咬着嘴唇。
(我可以把你的妻子還給你——只有我能辦得到——她會像你們7個一樣忘記發生的一切)
他們離得很近。比爾聞到它身上散發出的惡臭,猛然驚覺那就是班倫的味道,他們想當然地把那當成是下水道、污染的溪水和燃燒的垃圾的氣味……但是他們真的相信那就是下班倫的味道了嗎?
那是它的氣味。也許在班倫那股味道最為強烈,但是實際上它一直浮在德里上空。只是人們都沒有聞到罷了。就像動物園的飼養員經過一段時間,就聞不出動物身上的味道,還納悶人們為什麼觀看動物的時候總是捂着鼻子。
“我們兩個。”他低聲對理奇說。理奇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隻蜘蛛慢慢向後退卻。可怕的、帶刺的長腿敲打着地面,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我不能讓你們長生不老,但是我只要碰你們一下,你們就會活到很久——200年,300年,也許500年——我能讓你們成為地球上的上帝——如果你們放過我,如果你們放過我,如果你們放過我——)
“比爾?”理奇聲音嘶啞地問。
聽到意識里那聲刺破耳鼓的尖叫,比爾沖了上去。理奇和他肩並肩向前衝鋒。他們一起用拳頭用力出擊,但是比爾知道他們並不是在用他們的拳頭出擊,而是在“另外一個”的幫助下,用他們集體的力量在戰鬥。那是回憶和渴望的力量,是超越一切的愛的力量,那個難忘的童年的力量。
他聽到蜘蛛凄慘的尖叫,震得他頭痛欲裂。比爾感覺到他的拳頭砸在一團扭動着的、濕乎乎的東西上,整個胳膊都伸了進去。他猛地抽回胳膊,上面沾滿了蜘蛛的污血。膿汁從那個洞汩汩地流出來。
他看見理奇就站在它的臃腫的身體之下,渾身污血,像個拳擊手,不停地出擊。蜘蛛用粗壯的長腿抽打他們。比爾感覺腰間一陣鑽心的疼痛。它的巨齶無力地垂在地上,吃力地撲上來,想要咬死他。比爾不但沒有退卻,反而用整個身體衝上去,像一個全速奔跑的後衛,衝進它的胸膛。他用力衝撞,拚命地用腳踢,用手去撕扯它的爛肉,滾燙的膿汁濺在他的臉上。
周圍又是一片黑暗,比爾還在它的劇烈搖動的身體裏衝撞。咚——咚——咚——咚的鼓聲隱隱約約傳入耳鼓。
心跳的聲音。
突然傳來理奇痛哭的叫聲。那叫聲很快變成了痛苦的呻吟,接着便消失了。比爾雙手用力出擊。在它的身體裏幾乎快要窒息了。
咚——咚——咚——咚——他雙手嵌入它的身體,用力撕扯,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到處都是破裂的器官。因為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他的胸口好像要炸裂了。
咚——咚——咚——咚——突然那顆心臟就在他的手裏,在他的掌心裏跳動。
(不不不不不不不)
沒錯!比爾興奮地叫道。沒錯!試試這個吧,婊子!試試這個!喜歡嗎?喜歡嗎?啊?
他用手指托住它的心臟,手掌略微分開,然後用力合攏。
它的心臟在他的掌心裏碎裂,順着指縫流下來的那一剎那,比爾聽到最後一聲痛苦、恐懼的尖叫。
叫聲停止了,消失了,比爾感到它那沉重的身體突然從四面壓下來。然後又放鬆了。他知道它的屍體栽倒在地上。比爾急忙向外跑。
蜘蛛坍倒在地上,那些長腿還顫抖着,拍打着地面,作最後的垂死掙扎。
比爾趔趄地倒退幾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把它那可怕的味道吐出來。他一時站立不穩,跪在地上。
“孩子,你真棒。”
那個聲音消失了。渾身的力量也隨着那個聲音飄走了。他感到渾身軟弱無力、噁心、頭暈。他回過頭,看見垂死的蜘蛛還在那裏掙扎。
“理奇!”他聲音嘶啞地呼喊着。“理奇,你在哪兒,夥計?”
沒有回答。
最後一點亮光隨着蜘蛛的滅亡熄滅了。他伸手去摸兜里剩下的最後一盒火柴。火柴頭已經浸透了鮮血,點不着。
“理奇!”他一邊喊着,忍不住哭起來。他一步一步往前爬,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終於摸到了一團柔軟的東西——是理奇的臉。
“理奇!理奇!”
還是沒有回答。黑暗中,比爾掙扎着抱起理奇,沿着他們來時的路吃力地走回去。
310點德里中心大街小巷的震動越來越強烈,伴隨着一陣陣隆隆的巨響。據《德里新聞》的報道,那是由於洪水的猛烈沖刷,造成運河地下牆體坍塌。但是很多人對此都表示懷疑。“我在現場,我知道,”哈羅德。加德納後來告訴他的妻子,“根本不是運河地下牆體倒塌。是地震。是一場可怕的地震。”
10點零2分德里鎮中心全面癱瘓。迸裂的水塔里湧出的水淹沒了整個堪薩斯大街。滾滾洪流從阿普孜爾山直衝下來,整個商業區都泡在一片汪洋之中。一切都開始搖晃起來。
人們還在運河兩岸搶險。沙袋根本阻擋不了來勢兇猛的洪水。
有些人扔下沙袋就撤走了,因此倖存下來。而另外一些人還在不斷地往運河裏投瀝青、水泥、磚頭、塑料、玻璃。運河水決堤而出,把人和沙袋一起捲走了。
德里中心在繼續陷落。那聲音聽起來像是隆隆的炮火。
2
“貝弗莉!”他喊道。他的後背和胳膊一陣一陣抽痛。懷裏的理奇好像有500磅重。那就放下他吧,他想。他死了,你很清楚地死了。那為什麼不放下他呢?
但是他不願意,不能夠——那麼做。
“貝弗莉!”他又喊道。“班恩!”
他心裏想:它把我——和理奇扔在這裏——只是他把我們扔得很遠——太遠了。那是怎麼回事?我想不起來了,忘了……
“比爾?”是班恩的聲音。聽起來緊張不安,又筋疲力盡。好像站在身邊。“你在哪兒?”
“這兒呢,夥計。我抱着理奇。他、他受傷了。”
“講話。”班恩的聲音更近了。“接着講,比爾。”
“我們殺了它,”比爾說著,順着班恩的聲音走過去。“我們殺了那個婊子。如果理奇死了——”
“死?”班恩驚叫一聲。他就在身邊,伸出手,輕輕地碰到比爾的鼻尖。“你在說什麼,死了?”
“我……他……”他們一起支撐着理奇的身體。“我看不見他。”
比爾說。“問題是我看、看、不、不、不清他!”
“理奇!”班恩搖晃着他,大聲呼喚他的名字。“理奇,醒醒!醒醒,該死的!”班恩的聲音模糊了,顫抖着。“理奇,你他媽的能不能睜開眼睛?”
黑暗中傳出理奇微弱的、有些惱火的聲音。“好了,乾草堆。好了,用不着呼天搶地的……”
“那個婊子把我狠狠地摔了一下。”理奇的聲音疲倦極了,好像還在夢裏。“我撞在一個硬東西上。我就記得這麼……這麼多了。
貝弗莉在哪兒?“
“沿着這條路往回走。”班恩告訴他們那些卵的故事。“我踩死了一百多個。我想我把它們都幹掉了。”
“但願如此,”理奇聽起來好多了,“放下我吧,老大。我還能走……水聲大了嗎?”
“是的。”比爾說。3個人在黑暗中拉着手。“你的頭怎麼樣?”
“疼死了。我摔倒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比爾給他們講述了所有他還記得的細節。
“它死了,”理奇驚嘆不已,“你肯定嗎,比爾?”
“肯定,”比爾說,“這、次我絕對有把、握。”
“謝天謝地,”理奇鬆了口氣,“扶我一把,比爾,我想吐。”
比爾扶着他,等他恢復了一會兒,他們繼續往前走。腳下不時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是被班恩踩成碎片的卵殼,他想着,不由得打個寒戰。不過知道他們沒走錯路令他感到很欣慰。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慶幸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那些屍體。
“貝弗莉!”班恩高聲叫道。“貝弗莉!”
“在這兒——”
她的聲音很微弱,幾乎淹沒在嘩嘩的流水聲里。他們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不斷地喊着她的名字來辨別方向。
當他們終於走到她的身邊的時候,比爾問她還有沒有剩下的火柴。她把半盒火柴塞進他的手裏。他點燃一根火柴,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很可怕——班恩攙着理奇。理奇渾身癱軟地站在那裏,右邊的太陽穴還在流血。貝弗莉讓艾迪枕在自己的腿上。他回過頭,看見奧德拉倒在冰涼的石頭地面上,四肢伸展,頭歪向一邊。蛛網在她身上融化了。
火柴燒到他的手指。他扔掉火柴,奔過去。黑暗中絆在她的身體上,幾乎趴在地上。“奧德拉!奧德拉,你能聽、聽、聽見我。我嗎?”
他扶起奧德拉,撥開她的頭髮,把手指貼在她的脖子上。她還有脈搏:很慢,但是很沉穩。她還活着,但是卻沒有任何反應。天啊,他知道情況比那還要糟糕。她是緊張症患者。
“比爾,我不喜歡那水聲,”班恩說,“我想我們應該設法走出去。”
“沒有艾迪我們怎麼走出去?”理奇低聲說。
“我們能行,”貝弗莉說,“比爾,班恩說得對。我們必須走出去。”
“我要帶上她。”
“當然。但是我們應該現在就走。”
“往哪兒走?”
“你知道,”貝弗莉輕聲說,“你殺了它。你應該知道,比爾。”
他抱起奧德拉,走到他們身邊。把她抱在懷裏的感覺令人憂慮、恐懼。她像一個會呼吸的蠟像。
“往哪兒走,比爾?”
“我不、不、不——”
(你知道,你殺了它,你應該知道)
“哦,跟、跟我來,”比爾說,“看看我們能不能找到出路。貝弗莉,拿、拿、着這個。”他把火柴遞給她。
“艾迪怎麼辦?”她問道。“我們應該帶他一起走。”
“我、我們怎麼能、能呢?”比爾問道。“那……貝弗莉,這個地、方快、要塌了。”
“我們應該把他背出去,夥計,”理奇說,“來,班恩。”
他們把艾迪扶起來,夾在中間。貝弗莉點燃一根火柴,把他們帶到那個小小的門前。比爾抱着奧德拉,鑽過那扇小門。理奇和班恩帶着艾迪。
“放下他吧,”貝弗莉說,“他可以留在這裏。”
“這裏太黑了,”理奇的聲音哽住了,“你們知道……這裏太黑了。艾茨……他……”
“不,沒關係,”班恩說,“也許他應該留在這裏。我想也許是。”
他們把艾迪放在地上。理奇吻吻艾迪的臉頰,茫然地看着班恩。“你肯定嗎?”
“是的。走吧,理奇。”
理奇站起來,轉身面對那扇門。“滾你媽的蛋!”他突然大喊一聲,使勁端了一腳。門砰地鎖上了。
“幹嘛那樣?”貝弗莉問道。
“不知道。”理奇回答道。但是他心裏清楚是為了什麼。就在貝弗莉手中的火柴就要熄滅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
“比爾——門上的那個標誌?”
“怎麼了?”比爾喘着粗氣。
理奇說:“沒了。”
3
連接成人館和兒童館的那道玻璃長廊突然發生爆炸,火光照亮了半邊天。衝天飛起的玻璃碎渣呼嘯着飛過圖書館四周的綠地。幸好當天圖書館閉館,不然的話,這樣猛烈的爆炸肯定會造成嚴重傷亡。令少年班恩如此着迷的那道玻璃長廊再也沒有被修復。德里的損失如此慘重,所以讓這兩座圖書館各自獨立,互不相連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事實就是這樣:玻璃長廊無緣無故發生爆炸,但是沒有人員傷亡(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那天早晨的暴風雨過後,至少有67人死亡,320多人受傷),後來再也沒有被修復。
4
“等等,”比爾喘着粗氣,“讓我喘口氣……休息一下。”
“我來幫你背她。”理奇這已經是說第二遍了。他們已經把艾迪留在蜘蛛的地穴時。
這事誰都不願再提。但是艾迪已經死了,而奧德拉還活着——至少從科學的角度來說是這樣。
“我還能行。”比爾氣喘吁吁地說。
“放屁。你要把自己累出心臟病。讓我來幫你,比爾。”“你的頭——頭怎麼樣了?”“還疼。”理奇說。“別打岔。”比爾很不情願地讓理奇背着奧德拉。奧德拉個子很高,正常體理有140磅。但是因為最近拍片的需要,她一直在節食,減掉了20磅。儘管如此,在黑暗中背着她磕磕絆絆地走上幾百米(也許一千米,誰知道呢),120磅感覺就像200磅重。
“謝、謝謝,伙、伙、夥計,”他說。
“別客氣了。下一個輪到你,乾草堆。”
“嗶嗶,理奇。”班恩又在噓他,比爾笑了。那笑容看上去很疲倦,轉瞬即逝,但是總比沒有要好。
“往哪兒走,比爾?”貝弗莉問道。“水聲好像更大了。我可不想淹死在這裏。”
“一直往前,再往左拐。”比爾答道。“我們最好走快點。”
在比爾的指點下,他們左拐右拐又走了半個小時。水聲更響了,好像周圍都環繞着水流的轟鳴,在黑暗中造成可怕的立體聲效果。比爾手摸着滲着水滴的磚頭,轉過一個彎。突然水灌進鞋子裏。水流雖淺,但是很急。
“把奧德拉給我。”他對氣喘吁吁的班恩說。“現在往上遊走。”
班恩小心地把奧德拉還給他,比爾把奧德拉扛在肩上。“還有火柴嗎,貝弗莉?”
“不多了。可能就剩幾根了。比爾……你知道你在往哪兒走嗎?”
“我想我知、知、知道,”他說,“來吧。”
他們跟着他轉過彎。水流在比爾的腳踝上濺起水花,沒過小腿,升到大腿那麼深。水流的轟鳴聽起來就像低音大鼓,那條管道在微微震動着。那是,比爾覺得水流變得更加湍急,走不過去了。
但是就在這時他們經過了一個瀉水口。雖然水位越來越深,但是水流稍微乎穩了一些。這——我看見水從瀉水口流出來了!看見了!
“嗨——嗨——嗨!”他高興地叫起來。“你、你、你們能看見周圍的東、東西嗎?”
“15分鐘前就開始變得越來越亮了!”貝弗莉在後面高聲回答。
“我們在哪裏,比爾?你知道嗎?”
我想我知道,這話幾乎要說出來了。“不!走吧!”
他原來以為他們正向地下運河走去。但是這裏有光,光,當然城市地下的那段運河裏不會有光。但是這裏的光越來越亮。
比爾扛着奧德拉遇到了難題。不是水流的問題——水流已經變得平緩了。是水深。過不了多久我就得讓她漂在水上了,他心裏想。他看見班恩和貝弗莉就在他的左右;理奇跟在班恩後面。現在行走更加困難了。管道底部堆積了許多碎石——感覺像是磚。前面有個像沉船一樣的東西露出水面。
班恩泡在冷水中,打着冷戰,掙扎着朝那東西走過去。一個香煙盒漂在他的臉上。他撥開煙盒,抓住那個伸出水面的東西。眼睛裏露出喜悅的神色。好像是一塊大招牌。看見上面印着的字母AL,下面的FUT幾個字母,他頓時明白了。
“比爾!理奇!貝弗莉!”他驚喜得大笑起來。
“是什麼,班恩?”貝弗莉大聲問道。
班恩雙手用力舉起那塊招牌。現在他們都能看到了:阿拉丁。
下面印着的一行字是:回到未來。
“是阿拉丁劇院門前的遺蓬,”理奇說,“怎麼——”
“街道塌方了。”比爾打斷他。他睜大眼睛,看着頭頂的管道。
前面的光線更亮。
“怎麼了,比爾?”
“發生了什麼事?”
“比爾?比爾?怎麼——”
“都是這些下水道!”比爾激動地說。“都是這些老下水道!又發洪水了!我想這次——”
他步履艱難地往前走,把奧德拉高高地舉在頭頂。班恩、貝弗莉和理奇落在後面。5分鐘之後,比爾抬起頭,看到一片藍天。
現在幾乎無法行走了——管道底部到處都是石塊,隨時都可能扭斷腳腕。水深已經達到他們的腋下。
水流平緩了,比爾想。但是如果我們早到這裏兩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我們就都沒命了。
“這兒他媽的怎麼了,比爾?”理奇問。他站在比爾的左邊,吃驚地看着頭頂管道上的裂縫——其實那根本不是管道,比爾想。是梅恩大街。至少曾經是。
“我想德里中心的大部分地方現在都被卷進了運河,被肯塔斯基河水沖走了。很快就會衝進佩諾布斯科河,流進大西洋了。能幫我抬着奧德拉嗎,理奇?我覺得我不——”
“當然,”理奇說。“當然,比爾。沒問題。”
他從比爾手裏接過奧德拉。亮光下,比爾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奧德拉——粘在額頭、臉頰上的髒東西掩蓋了她那蒼白的臉色。她還睜着大大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濕淋淋的頭髮垂在腦後。她看上去就像商店裏賣的充氣娃娃,只是她還有一些微弱的氣息……那也許只是因為上了發條而已。
“我們怎麼從這裏爬上去?”他問理奇。
“讓班恩把你抬上去,你能把貝弗莉拉上去,你們兩個可以把你妻子換上去。班思可以把我抬上去,我們再把班恩拉上去。”
“嗶嗶,理奇。”
“嗶嗶,笨蛋比爾。”
比爾感到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他的眼睛接觸到貝弗莉的目光,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她衝著他輕輕地點點頭,比爾笑了。
“來,推我一把,班、班、班恩?”
班恩看上去也是精疲力盡的樣子。他點點頭,使勁搓了搓臉。
“我想沒問題。”
他略微屈身,雙手緊緊扣在一起。比爾踩在他的手上,用力向上跳。力量不夠。班恩用力托住他,比爾抓住管道裂縫的邊沿,一用力爬了上去。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色與明亮的橘紅色相間的隔離路墩,接着看到路墩那邊一群男男女女在四處亂轉。接着又看到弗里希玩具店奇怪地向外突出,好像矮了一截。好半天他才意識到弗里希玩具店幾乎有一半已經沉入街道下面的運河裏了。露在上面的一截也是搖搖欲墜了。
“看!看!街上有人!”
一個婦女指着比爾鑽出來的這個地方驚呼不已。
“感謝上帝,還有人呢!”
那個像農家婦女那樣頭上裹着圍巾的老太太向他們走過來。一個警察攔住她。“別管那兒了,尼爾森太太。你知道這條街道隨時都可能被洪水捲走。”
尼爾森太太,比爾想。我記得你。你的姐姐有時來照顧我和喬治。他揚起手告訴她自己沒問題。當她揮手的那一剎那,比爾心頭突然湧起一種美好的感覺。那是希望。
他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趴在坍塌的行人路上,伸手把貝弗莉拉上來。消失已久的太陽從魚鱗一樣的烏雲后露出來,灑下一縷溫暖的陽光。貝弗莉驚訝地抬起頭,看着比爾,開心地笑了。
“我愛你,比爾,”她說,“我真心祈禱她平安無事。”
“謝、謝你,貝弗莉。”他那善良的笑容使她忍不住哭了。他擁抱着她,站在隔離路墩后的人群歡呼起來。《德里新聞》的一位攝影記者拍下了這感人的一幕。照片刊登在6月1日的報紙上。下面的一行文字如此簡潔,如此真實。比爾把那張照片剪下來,一直塞在皮夾子裏。照片的標題是:倖存者。
這時是11點零6分。
5
上午10點30分連接成人館和兒童館之間的那道玻璃長廊發生爆炸。10點33分大雨停止了。那雨不是漸漸地停下來,而是突然停下來。好像天上有人關上了閘門。風力也減弱了,如此突然,人們的眼神里都有些不安。10點47分太陽灑下第一縷陽光。到下午3時左右,烏雲散盡,天空晴朗。下午3點30分氣溫回升到華氏83度——那年春天裏的最高氣溫。人們一個個都像怪人一樣默不做聲地在街上走着。晚上各大媒體的記者紛紛發出關於這場災難的最真實的報道。但是在新聞記者趕到德里之前,這裏只有德里的居民。他們走過泥濘不堪、一片瓦礫的街道,臉上顯出一副震驚、懷疑的表情。只有德里的居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偶爾撿起些什麼,又扔在地上,回憶着過去的七八個小時裏發生的一切。人們站在堪薩斯大街上,看着倒栽在班倫低地里的房子。還有人站在隔離路墩后看着那天早晨州點鐘之前還是繁華的街道的深洞。那個星期天報紙上頭版頭條新聞是:德里市長發誓要重建德里。但是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當市政委員會還在為如何重建而爭吵不休的時候,幾座建築又陷進了大坑。下水道堵塞的事故時有發生。開普老區的情況糟透了,人們陸陸續續地開始遷走了。
德里幾乎就要崩潰了。
6
理奇冒着生命危險攔住救護車,並且說服司機停下車,最後終於把奧德拉塞了進去。看着救護車的門關上了,他們才鬆了口氣。
“現在幹什麼?”班恩問。他下眼圈烏黑,脖子上鑽了一圈臟乎乎的泥土。
“我要回、回德里賓館,”比爾說,“好好睡上一覺。”
“我同意。”理奇說著,滿懷希望地看着貝弗莉。“有煙捲嗎,親愛的女士?”
“沒有,”貝弗莉說,“我想我又要戒煙了。”
“好主意。”
他們肩並肩沿着山坡慢慢地走着。
“終於結、結、結束了。”比爾說。
班恩點點頭。“我們成功了。你的功勞,老大。”
“我們大家的功勞。”貝弗莉說。“我真希望我們能把艾迪帶回來。”
他們來到梅恩北大街和點街交匯的拐角。一個穿紅雨衣、綠色套鞋的孩子正追隨着路邊水坑裏的一隻紙船。他抬起頭,注意到他們在看着自己,怯怯地揮了揮手。比爾認出這就是那個玩滑板的孩子。他笑着,走過去。
“現、現、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說。
孩子嚴肅地看着他,開心地笑了。那笑容如此燦爛,充滿了希望。“對,”他說,“我想是的。”孩子大笑起來。
“你玩、玩滑板的時候小心了嗎?”
“沒有。”孩子說。這一次比爾笑了,走回來。
“是誰?”理奇問。
“一個朋友。”比爾雙手插在兜里。“你們還記得嗎?上一次我們出來的時候?”
貝弗莉點點頭。“艾迪把我們帶到了班倫。最後不知怎麼著,我們在肯塔斯基河對岸走出來。開普老區那邊。”
“你和乾草堆推開一個泵站的蓋子,”理奇對比爾說,“因為你們兩個塊頭最大。”
“對,”班恩說,“沒錯。還出着太陽,不過快落山了。”
“對,”比爾說,“那時我們都在。”
“但是沒有永恆不變的事物。”理奇說。他回頭看着他們剛剛爬過的山坡,嘆了口氣。“比如說,這個。”
他伸出雙手,掌心上淡淡的疤痕已經消失了。貝弗莉、班恩、比爾也伸出手來。都是股兮兮的,但是沒有任何疤痕。
“沒有永恆的事物。”理奇重複着。他抬頭看着比爾,比爾看到理奇滿是灰塵的臉頰上流下兩道淚痕。
“除了愛。”班恩說。
“還有渴望。”貝弗莉接過他的話。
“朋友呢?”比爾笑着問道。“你怎麼看,臭嘴先生?”
“哦。”理奇擦了擦眼睛,笑着說。“感謝上帝,孩子;啊,說,說你感謝上帝。”
他們緊緊地握着手,久久地站在那裏。7個變成了4個,但是仍然能夠成為一個整體。他們相視良久。班恩哭了,淚水奪眶而出,但是他的臉上仍然掛着幸福的笑容。
“我太愛你們了。”他說著,緊緊地握着貝弗莉的手,握着理奇的手,好久不願意鬆開。“我們去看看這個地方有沒有賣早餐的?
我們應該給麥克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都平安無事。“
“好主意,先生。”理奇說。“我覺得你總是能大難不死。你說呢,老大?”
他們笑着走進德里賓館。當比爾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剎那,貝弗莉看見了一個她從未說起,但是永遠難忘的景象。她看到他們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是6個,而不是4個。艾迪站在理奇背後,斯坦利站在比爾背後,臉上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倩。
7
太陽落在地平線上,紅彤彤的橢圓斜射在班倫,灑下一抹溫暖的餘輝。一個泵站頂端的鐵蓋抬起、落下、又抬起、挪動了一點。
“使勁推、推、推啊,班、班恩。我的肩膀快要斷、斷了。”
鐵蓋又挪動了一些,掉進水泥圓柱周圍的草叢裏。7個孩子一個一個爬出來,看看四周,驚嘆地眨着眼睛,像從未見過陽光的孩子。
“這麼安靜。”貝弗莉輕聲說。
惟一的聲音就是流水聲和昆蟲的吟唱。暴風雨過去了,肯塔斯基河水漲得很高。離鎮子不遠的地方,被束縛在水泥河道中,被稱做運河的部分已經溢出河堤。不過災情並不太嚴重——只淹了地窖。
斯坦利面無表情地離開他們。比爾看看四周,以為他看到了河岸上的火焰。最初比爾感覺那是火焰,紅得刺眼。但是當斯坦利撿起那團火的時候,光折向別的方向。他才明白過來,那是被人丟在河岸上的可樂瓶。他看見斯坦利把瓶子倒過來,抓着瓶頸,砸在河岸邊的一塊石頭上。瓶子碎了。他們都看着斯坦利在一堆碎玻璃片里翻撿着。他檢出一個薄薄的三角形的玻璃片,臉色嚴肅、認真。
執着。
斯坦利抬頭看着他,比爾頓時明白了。他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走到斯坦利面前。斯坦利退了一步,站在水裏。遠處蛙鳴聲聲入耳。斯坦利握住他的左手,在他的掌心上劃出一道細細的傷口,滲出鮮血。比爾突然感到一陣狂喜:這裏有這樣旺盛的生命力。
“比爾?”
“當然,兩隻手。”
斯坦利又在他的另一隻手上劃了一道。有點疼。遠處有夜營在歌唱,寧靜、平和的聲音。他看着自己的雙手流出了鮮血。其他的人都圍在他的身邊。
我們。我們都在這裏。
他最後一次端詳着他們,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永遠不可能再聚在一起,7個人——不會了。沒有一個人說話。貝弗莉伸出雙手,然後是理奇、班恩、麥克、艾迪。當太陽落在地平線下,火紅的晚霞變成朦朧的玫瑰紅的時候,斯坦利給他們一個一個割破掌心。遠處又傳來夜鶯的鳴叫。比爾看到河面升起一層薄霧,覺得自己融入了這寧靜的自然。
微風輕拂,吹過樹梢。他沉浸在無邊的遐想中;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地方是這麼美麗,他們是這麼可愛;他們每一個都那麼律。遠處又傳來夜鶯婉轉甜美的歌唱。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要變成夜營,歌唱着飛進茫茫的暮色——他好像飛起來了,在天空中翱翔。
他看了看貝弗莉,她正衝著他笑着。她閉上眼睛,伸出雙手。
比爾握着她的左手,班恩握着她的右手。比爾能夠感覺到她溫暖的鮮血與自己的融合在一起。大家圍成一圈,拉着手,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
斯坦利急切地看着比爾,目光中有幾分恐懼。
“向我、我發、發誓你們還會回、回、回、回來。”比爾說。
“向我發誓如果它、它、它沒有死、死、死,你們還會回、回來。”
“我發誓。”班恩說。
“我發誓。”理奇說。
“是的——我發誓。”貝弗莉說。
“我發誓。”麥克低聲說。
“是的。我發誓。”艾迪聲音微弱,低聲說道。
“我也發誓。”斯坦利的聲音顫抖着,低下了頭。
“我、我發、發、發誓。”
就這樣,所有的人都許下了諾言。他們站在那裏,感受着在他們中間傳遞着的力量。最後一抹淡淡的彩霞映在他們的臉上,太陽落山了。夜幕籠罩着班倫,淹沒了這一夏天他們日日走過的那條小路,他們玩耍的那塊空地,淹沒了河岸邊那個秘密的地方。他們曾經抽着貝弗莉帶來的香煙,坐在那裏討論童年的問題;或者靜靜地坐在那裏,看着倒映在水中的雲影。他們……
最後班恩放下他的手,想要說什麼,又搖搖頭,轉身走了。理奇跟着他。貝弗莉和麥克並肩走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他們爬上通往堪薩斯大街的河堤,就分手了。27年後比爾再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們7個再也沒有聚到一起。常常是4個人,有時5個,有一兩次6個人。但是7個人再沒有同時碰到一起。
比爾最後一個離開那裏。他雙手扶着白色的欄杆,久久地站在那裏,凝視着班倫。第一顆星已經掛在夏日的夜空。他站在藍色的夜空下,看着黑暗一點一點包裹着班倫。
我再也不想到這裏玩了,他突然想到。並且吃驚地發現這個想法並不使他感到恐懼或者難過,而是讓他感到萬分輕鬆。
他在那裏多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回家了。他雙手插在兜里,走在黑暗的街頭,欣賞着萬家燈火中的德里。
走過一兩個街區后,他加快了腳步,想着熱氣騰騰的晚飯……
又走了一兩個街區,他高興得吹起了口哨。
1985年6月4日
20分鐘后比爾給我送來了這本書——卡蘿爾在圖書館的一張桌子上發現了它。他的口吃慢慢好了,但是這個可憐的人在最後這4天裏像是老了4歲。他說明天他想把奧德拉從德里家庭醫院接出去,送到北部的班戈精神病康復醫院去進行治療。她的身體已經復原了——輕微的外傷和瘀腫已經痊癒。但是精神上……
“把她的手舉起來,她就會一直抬着。”比爾坐在窗邊,手裏擺弄着一罐汽水。“就那麼是在空中,直到有人幫她把手放下來。她還有反應,但是很慢。她是個緊、緊、緊張性精神病患者,麥克。”
我說:“我有一個想法。可能不怎麼好。假如你不同意,但說無妨。”
“什麼?”
“我還要在這裏再往一個星期。”我說。“與其把奧德拉送到班戈,不如把她帶到我那裏。與她共度一星期的時間,不斷地跟她說話,即使她不回答。她……她善於控制情感嗎?”
“不。”比爾凄涼地說。
“你能——我的意思是,你願意——”
“願意改變她嗎?”比爾笑了,笑得那麼凄慘。我不忍心面對,於是轉而着向別的地方。“是的。我想我可以試試。”
“看你現在的情況,我也就用不着再勸你了,”我說,“但是你必須記住你自己也承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上蒼註定的。這也許包括奧德拉在內。”
“我本、本應該對我的去向保密。”
“有時保持沉默比開口講話要好——我就是這樣做的。”
“好吧。”過了好一會兒,比爾終於開口了。“如果你真的——”
“我是認真的。我的鑰匙就放在病人服務台。冰箱裏還有幾塊牛排。也許那也是註定的。”
“她吃的主要是流食。”
“哦,”我笑着說,“餐具室架子的最頂層還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
他走過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謝謝你,麥克。”
“別客氣了,比爾。”
他鬆開我的手,說:“理奇今天早晨就飛回加州了。”
我點點頭。“我想你們會保持聯繫吧?”
“也、也許吧,”他說,“會保持一段時間。但……”他看着我。
“我想,又會發生同樣的事。”
“遺忘?”
“是的。事實上,我覺得已經開始了。現在還只忘了一點點。
但是我想很快就會全都忘記了。“
“也許那最好不過。”
“也許吧。”他望着窗外,還在擺弄着手中的汽水瓶,大概想起了他的妻子:明亮的大眼睛、溫柔沉靜的性格、迷人的笑容、緊張症患者?遠處傳來砰砰的開門關門的聲音。
“班恩和貝弗莉怎麼樣了?”
他轉過頭,微微地笑了。“班思邀請貝弗莉跟他一起去內布拉斯加。她同意了,至少會待上一段時間。你知道她芝加哥的那個朋友嗎?”
我點點頭。昨天貝弗莉告訴了班思,班恩又告訴了我。不論在感情上、精神上還是肉體上,貝弗莉的丈夫湯姆都把她盯着緊緊的,不讓她有一點自由。她告訴我下周她要回芝加哥報案,說他失蹤了。我是指湯姆。“
“好主意,”我說,“在那裏誰也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艾迪。我心裏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
“我,我不這樣認為,”比爾說,“我敢打賭,她回去的時候,班恩一定會跟着回去。你知道嗎?真正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什麼?”
“我想她已經不記得湯姆遇到了什麼事情。”
我吃驚地看着他。
“她已經忘了,或者正在忘記,”比爾說,“我也是再也記不清那個門口的樣子了。通往它的巢穴的那條通道,我努力回想卻總是想到一群山羊在過橋。很奇怪,是吧?”
“他們最後會追蹤湯姆到德里,”我說,“他留下了許多線索。租來的車,機票。”
“我不能肯定。”比爾說著點燃一支香煙。“我想他或許用現金買了機票,留下的是假名字。也許在這裏買了一部便宜的車,或者乾脆偷了一部。”
“為什麼?”
“哦,你想想,”比爾說,“你認為他這麼大老遠地趕到這裏是為了好好地接她一頓嗎?”我們互相看着對方,好一陣不說話。後來比爾站起來說:“聽着,麥克……”
“等一下,”我說,“我明白了。”
他大笑起來,控制不住自己。等他平靜下來,才說:“謝謝你給奧德拉提供的一切。”
“我不敢保證那會有什麼效果。我想像不出那會有什麼治療作用。”
“哦……我會再來看望你。”這時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很奇怪但是很溫馨。他親了親我的臉頰。“上帝保佑你,麥克。我就在你身邊。”
“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比爾,”我說,“不要放棄任何希望。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笑着點點頭,但是我想我們的腦子裏可能想着一個同樣的詞:緊張症。
1985年6月5日
今天,班恩和貝弗莉來跟我道別。他們不是乘飛機走——班恩租了一輛卡迪拉克,他們可以從從容容地開車回去。他們互相凝視的眼神中蘊藏着某種非同尋常的東西。貝弗莉擁抱我,並且祝我早日康復,然後就哭了起來。班恩也過來擁抱我,又問我是否還要繼續寫作。我說會的,我一定……至少還要寫一段時間。因為這一次事情也發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正在忘記許多事情。
正如比爾說的那樣,現在忘掉的只是一些細小瑣碎的事情。但是慢慢就會忘記發生過的一切。也許一個月後或者一年之後,只能靠這個筆記本來回想曾經在德里發生的一切。我想就連這些文字本身也會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後就完全消失,成為一片空白。這個想法很可怕,在白天聽來有些危言聳聽,但是在那些不眠之夜你就會完全相信這些是多麼可能發生的事情。
遺忘……我對未來充滿了恐懼,但同時又獲得了某種依稀可辨的信念。它暗示我們真的已將它殺死了。再無須派人去搜查,再無須等待時機重新來過。我將堅守這個信念。不管它是飄忽不定的還是清晰的,我都將堅守這個信念。
比爾打電話來說他和奧德拉已經搬過去了。情況還是沒有什麼好轉。
“我會時常想起你的。”這是貝弗莉和班恩離開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不同的事實。
1985年6月6日
今天《德里新聞》頭版頭條發佈了一則非常有趣的報道。故事的標題是:《風暴使亨利的禮堂擴建計劃流產》。這裏所說的亨利是“迪姆·亨利”,60年代末像旋風一樣來到德里的資產萬貫的開發商——就是他和另外一位開發商共同修建了德里商業中心。迪姆。亨利決心要使德里快速發展起來。德里當然是有潛力可挖的,但事實並非一帆風順。禮堂計劃的泡湯就足以說明問題了。我想商業中心被毀會使亨利更加束手無策。
但是報紙上也提到了打算放棄德里的商人並非只有亨利一人。
其他的許多投資商和準備來德里投資的那些人可能會重新考慮他們的選擇。他們現在面臨的一個難題是——怎能重新振興一個至少有一半的面積被淹在水下的城市?
我想在經過很長一段艱難的掙扎之後,德里也許就會銷聲匿跡了……曇花一現,徹底消失了。
傍晚的時候我給比爾打了電話。奧德拉的情況還是一如既往。
一小時前我又給回到加州的理奇打了電話。他的錄音電話告訴我他不在家。我留下姓名和電話;猶豫了一下又告訴他我希望他重新戴上隱形眼鏡。正當我要掛斷的時候,理奇拿起了電話。“麥克,你怎麼樣了?”他的聲音熱情、興高采烈……但是很明顯也有一種迷惑。
“你好,理奇,”我說,“我很好。”
“那太好了。你的傷口還疼嗎?”
“還有點。快好了。癢得要命。等他們把身上的繃帶拆掉,我就高興死了。”
“比爾怎麼樣?”
“他和奧德拉在替我看家。”
“好極了。”他頓了頓。“你想知道一件怪事嗎,老麥克?”
“當然。”我說。我有強烈的預感他要說什麼。“是不是你在聽着電話錄音,根本想不到是我?”
“對極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們又在遺忘。我們大家無一例外。”
“麥克,你肯定嗎?”
“斯坦利姓什麼?”我問他。
電話那端是一陣長長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理奇才遲疑地說:“我想是安德伍德。但是那不像是猶太人的姓,是嗎?”
“姓尤里斯。”
“尤里斯!”理奇的聲音聽起來鬆了口氣,同時又有些顫抖。
“但是你卻記得,像從前一樣。”
“不,我是在通訊錄上查到的。”
又是一陣沉默。“那麼,你也不記得了?”
“是的。”
“不是在開玩笑?”
“不是。”
“那這次徹底結束了。”他的聲音帶着毫無疑問的解脫。
那長長的沉默又連接着電話兩端——連接着相距千里的緬因州和加利福尼亞。我相信我們都在思考着同一個問題:完了。在6個星期或6個月之後,我們就將彼此忘得乾乾淨淨了。我們之間深厚的友誼,斯坦利和艾迪的生命全都白白葬送了。我已經快把斯坦利和艾迪忘記了。我害怕卻又無力阻止。
“好吧,代我問候比爾和他那漂亮的妻子。”理奇的聲音裏帶着幾分輕鬆的快樂。
“我會的,理奇。”我閉上眼睛,用手擦擦額頭。他知道比爾的妻子在德里,卻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更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
“如果你們來加州的話,別忘了打電話。我們可以聚在一起,好好聊聊。”
“一定。”我感到熱淚在我的眼眶裏打轉。“如果你來這裏,也別忘了打電話給我。”
“麥克?”
“我聽着呢。”
“我愛你,親愛的。”
“我也愛你。”
“好了,別忘了。”
“嗶嗶,理奇。”
理奇大笑起來。“對,對,對。別忘了,麥克。”
我們掛斷了電話。
我躺在枕頭上,閉着眼睛,久久沒有睜開。
1985年6月7日
安德魯。理德馬赫警長死了。60年代末他接替了波頓警長的職務。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事件,讓我不禁與發生在德里的事情聯繫在一起——那事才剛剛結束。
警局——法院合二為一的那個建築就造在運河邊上。
雖然這座建築沒有被洪水捲走,但是肯定已經造成了人們沒有意識到的損害。
昨晚安德魯在辦公室工作——洪水過後,他通常都是這樣。辦公室從3層移到5層,正在一個存放各種雜物的閣樓下。在各種“古董”中有一把鐵椅子,重達400多磅。
當安德魯警長正在辦公桌旁閱讀事故報告時,那把椅子從閣樓上掉下來,正砸在他頭上。他立時斃命。
布魯斯警官衝進來,看見他躺在桌椅的碎片中,一隻手還握着筆。
又跟比爾通過電話。他說奧德拉可以吃些硬一點的食物了,但是還沒有本質的變化。
我問他艾迪得的是哮喘還是偏頭疼。
“哮喘,”他立刻說,“你忘了他的哮喘噴霧劑了?”
“當然沒有。”我說。事實上當比爾提起來的時候,我才想起來。
“麥克?”
“什麼?”
“艾迪姓什麼?”
我看了一眼放在床頭柜上的通訊錄,但沒去翻看。“記不清了。”
“好像是科考林,”比爾說,聽起來有些沮喪,“可好像不太對。你已經把一切都記下來了,是嗎?”
“是的。”我說。
“謝天謝地。”
“你準備把奧德拉怎麼辦?”
“我有一個想法,”他說,“但是太不切實際。我不願提了。”
“肯定嗎?”
“是的。”
“麥克,這很可怕,是嗎?這樣一點一點地遺忘?”
“是的。”我說。的確如此。
1985年6月8日
我想我知道比爾的想法是什麼。他想儘快行動起來,如果一切都還不算太遲的話。我想,我先前的想法並不是毫無根據的臆想。
筆記本上的地址和人名正在褪色,看起來就像是五六十年前的。這種變化四五天前就開始了。我確信到9月份的時候它們就會完全消失了。
我多想留住他們,哪怕是一份複印件也好。但是,我又知道,不管保留多少複印件,他們都會依次消失在我的面前。
去吧,去吧。
比爾。快行動起來。但是,千萬小心!
1985年6月9日
半夜裏我從噩夢中驚醒。我已經記不清楚見的是什麼,只是感到慌亂、驚恐,幾乎透不過氣來。摸到按鈕卻不會用。腦海中糾纏着一些可怖的情景。
我抓過通訊錄,給班恩打個電話。雖然那上面的名字和號碼已變得模糊不清,所幸的是還能辨認出來。可是,電話公司告訴我那個號碼已經取消了。
班恩變胖了嗎?
我睜着眼睛,一直躺到天亮。
1985年6月10日
他們通知我明天我可以出院了。
我告訴比爾這個消息——我想我是想提醒他時間不多了。比爾是惟—一個我還能清楚地記着的人,我想我也是推—一個他還能記得起來的人。因為我們都還留在德里。我想是這樣。
“好吧。”他說。“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裏。”
“你還有那個想法嗎?”
“是的。是試一試的時候了。”
“千萬小心。”
他笑了,說了些我似懂非懂的話:“玩滑——板怎麼能小、小、小心呢,夥計。”
“我怎麼能知道事情的結果,比爾?”
“你會知道的。”說完,他掛上了電話。
不管結果如何,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比爾。我想,我的心會永遠和他們在一起,即使我們會忘掉彼此。我會把你們永遠留在我的夢中。
現在,我的日記就快寫完了。我想明天當我離開這裏的時候,我需要尋找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儘管對此我至今仍然沒有清楚的認識。
我愛你們。
我深深地愛着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