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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苒青來說,婚姻常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在很小的時候,她常會想像嫁給一個很窮很窮的男孩,就象七仙女和董永一樣,然後奇迹般地給他一種幸福快樂的生活。隨着年齡慢慢增長,感情上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糾葛,苒青終於發現,她永遠不可能在婚姻中找到歸宿。她可以死命地去愛一個人,在這樣做的時候,她也會想和這個人永遠相守。可是,一旦想到婚姻,她總覺不可靠,不可信。她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恆的情感,而婚姻,實際上是使某種東西變成兩個人的永恆。
但她還是結婚了。在她的手中,有一份花了十七塊人民幣得來的紅緞面結婚證書。張帆也有同樣一份。可它從未使苒青產生一種神聖的感覺,即使在剛剛拿到手的時候。她只覺得很滑稽。苒青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結婚,她總也想像不出自己是一個男人的妻子,和一個男人是自己的丈夫的那種情形。但因為要出國,因為結了婚張帆就可以陪讀來美國,而張帆好象把來美國作為他生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為了報答他曾在她痛苦的初戀結束后給予了她安慰,她才有了這張證書,有了一個結婚的概念。沒有婚禮,沒有蜜月,沒有洞房花燭,什麼什麼都沒有,她便已是人妻,但她並不為此覺得幸福和自豪。而且,就在她和張帆去領結婚證那天,她和張帆在路上因為要乘車還是要走路去這麼點小事大吵一場。當他們板著臉,填好表格,拿到各自的結婚證書時,她笑了:“這就算結婚了?”當然,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她要嫁的人的話,那個人就是張帆。張帆是實實在在地疼着她愛着她讓着她的。
轉眼之間,苒青來美國已經一年。這一年,在苒青的生命中,也許是最困難的一年。出國以前,她以為美國是天堂,她會在這個自由富裕的國度里自由自在地成長和創業,來了以後才知道,她得獨自面對怎樣的困境!金錢上的貧乏,學業的繁重,生活上的不適都沒什麼,最使苒青絕望的就是孤獨和寂寞。這是一種她堅信永遠克服不了的孤寂,不是因為沒有朋友,不是因為獨處,而是一種文化上的寂寞,一種漂泊異國他鄉的孤獨。沒來幾天,苒青就發現,美國人節奏很快,情感也是粗線條的,而苒青又是多愁善感慣了的,她覺得自己是被置身於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中。在寫給國內朋友們的信中,她大罵美國文化是“雜種文化”。她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麼,使得她和那麼多同胞想方設法地來到這塊土地上,而且,好多人還想在這裏紮根。僅僅是因為所謂的“自由”和“富裕”?
實際上,苒青不應多愁善感,她不應有時間多愁善感。即使不吃不睡,她應付起功課來也是力不從心。她不應有空閑多愁善感。可她實在是孤獨、寂寞!孤獨寂寞時她就拚命懷念,懷念另外一塊土地上她曾有過的那一切。因為懷念,這裏每一個日子都變得越發單調、漫長起來。
為了使自己輕鬆些,苒青選了英文課。她的英文本來就糟,來到這裏后,不知是一種什麼心理,她總是對英文有一種抵觸情緒。在她看來,英文也和美國人一樣,太粗糙,不象中文,可以表達出那麼複雜細膩的情感。她不想承認有這種感覺是因自己的英文太差。
英文課得常寫作業。苒青記得第一次寫作業,她的題目是《中國女人的情感危機》。她故弄玄虛地胡亂寫一氣,象“性溝”、“婚姻與愛情的分離”、“男人心理的回歸母體傾向”等等。英文老師很感興趣,苒青卻在心裏不停地罵自己。她覺得,寫這類題目彷彿是在出賣作為一個中國女人的人格,無恥透了。她當然不知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責備自己。
英文老師很胖,卻喜歡穿得鮮艷,苒青覺得她至少有五十歲了。她很會說,也很能說,苒青坐在那裏,看着她,靈魂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她的目光總是空空洞洞,英文老師也總是問她:“苒青,你還在這裏嗎?”苒青抱歉地笑笑,把眼睛盯在書上,卻不知在看些什麼。
苒青知道英文老師不喜歡她,什麼樣的老師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學生。可苒青覺得英文老師很偉大,因為她告訴過苒青,在她讀研究生時,丈夫便為了別的女人和她離婚了。她自己帶着三個孩子,從兩歲到八歲,硬是念完了學位。苒青想像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日子。她覺自己太無能。
苒青很喜歡英文老師辦公室牆上的那幅畫:紫色的天空,金色的星星,一個黑色的被誇張得變了形的人體。苒青覺得這幅畫裏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深奧的哲理。每當她凝視這幅畫時,她就會感到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想爆發,想渲泄,可那只是一種內心的掙扎。即使自己痛苦得扭曲變形,她也只能扯過一片憂鬱的紫色,嚴嚴實實地裹住自己。那些金色的星星,只是一種誘惑,一種誘惑人去夢想卻又無法捕捉的空朦!
那時,苒青還沒有畢業,讀研究生二年級。她總想畫點什麼,她覺得,若是蘸着自己的鮮血,在一片黑色上隨便一抹,便會誕生一幅驚天動地的傑作。自從那時,她便有了個總也擺脫不了的願望:切開自己的手腕,讓殷紅的血流淌。
為了她,張帆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苒青有時覺得他很可憐。為了讓苒青快樂,他想盡了辦法。記得有那麼一連幾天,苒青忽然來了興緻,畫了好多鬼。三隻眼的,兩個頭的,沒有腿的……苒青竭盡了自己的想像,她覺得很開心。苒青難得有那樣心平氣和的時候。
張帆高興得不知怎樣討好苒青,為她買了許多作畫的白紙,為她削鉛筆,還把那些畫一張一張地釘在牆上。嘴裏不停地說:“苒青,你真聰明,真有天才,你該去學藝術的。”
苒青於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發奇想,要學時裝設計。因為張帆誇她對色彩敏感。她興沖沖地去買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時裝講座》,又去時裝設計班交錢報了名。可是,沒過兩天,她就把這事忘到腦後了。
苒青對英文老師說:“蘇珊,我以前見過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師的頭髮是少女般的童花式,並且染了黑。她穿着一件火紅色的體恤衫,一條藍底印有大朵紅色鬱金香的裙子。這身打扮,讓苒青覺得忙亂不堪。更讓苒青覺得煩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師胸前別著一隻大大的金光閃閃的貓型飾品!
苒青坐在她面前,眯起兩眼,直直地盯着英文老師不斷翻動的兩片薄唇。其實,她內心很明白,自己從沒見過她,只是這種感覺,這種坐着聽一個人不停地講什麼而什麼也沒聽見,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
英文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是那種幽幽深深的藍。上課時,它們常能使苒青想起蘇聯電影《第四十一個》中女主人公開槍打死愛人後令人心碎的凄喚:“我的藍眼睛!……”如果只是這雙眼睛,是富有誘惑力的,苒青想。藍色的眼睛會使人有一種想走進去沉睡不想醒來的慾望。如果英文老師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話……苒青最不喜歡的就是胖男人。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豬。英文老師臉上塗著厚厚的粉,卻掩蓋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畫成了兩條血線。苒青很喜歡白人嬰兒,皮膚白得透明,可以看見底下藍瑩瑩的血管。彷彿用指甲輕輕一畫,那皮膚就會破裂。而且,每個嬰孩的眼睛,竟是那麼清澈無邪,折射着太陽和彩虹的顏色。
英文班上有個日本女孩,叫和子。長得還可以,只是妝化得很濃,兩個眼圈塗得藍藍的,嘴上抹着熒光唇膏。她對苒青倒挺客氣,有事沒事會聊上幾句。可是,對日本人,苒青總是有種不友好的態度,她認為日本人生性野蠻兇殘,不然,二戰時他們怎麼會殺了那麼多中國人。
和子喜歡談論她的丈夫。她總說他“非常漂亮”。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苒青的印象里,好象難得有那樣好的天氣。英文課後,和子邀苒青去“藝術廣場”坐坐。那兒實際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行人路縱橫交錯。天藍得可怕,透明一般,苒青覺得它不是在頭頂,而是在腳下,直有種想跳進去的衝動。廣場旁教堂的鐘樓莊嚴肅穆,尖頂直刺而上,猶如一股衝天的怨氣或怒氣。遠處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鱗鱗,苒青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席慕蓉詩中那種“山川莊嚴而溫柔”的感覺,而是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在這片祥和的氛圍中是絕對值不真實的。
她和和子相對而坐。和子的手裏,折着一隻漂亮的紅紙鴿。苒青仰頭看着天,風吹過的時候,頭髮便亂亂地遮住了半邊臉。她總試圖從萬里無雲的晴空中看出點什麼。
“苒青,喜歡這兒嗎?”和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問着話。她的頭髮很長,很柔。日本女人似乎都有一頭漂亮的黑髮。
“不,我會死在這裏的。”苒青的神情很嚴肅,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眉毛也隨着緊皺到一起。
“為什麼?”和子的聲音里有種誇張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紙鴿放在掌上,歪着頭仔細打量着。
“不知道。感覺而已。”苒青冷冷地說。她討厭和子的做作。她總覺得和子在刻意表現一種女人氣,日本女人氣。
“你不該這樣,苒青,康奈爾是所著名的大學呢,況且你又是博士生,還有資助。”和子很認真地勸慰着。
苒青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最恨聽這些話。她覺得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她不喜歡什麼康奈爾,博士,資助,她可以不要這些東西,因為它們並沒使她高興。她不知她要什麼,也不知什麼會使她高興。
遠處,兩個光着膀子的美國男孩在玩飛盤,金黃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白色的飛盤旋轉着,在綠色的草地映襯下,好象某種繫着夢幻的東西,在兩雙手中飛來傳去。苒青好象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裏,掠過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的痛楚。
她輕輕地嘆口氣,對和子說:“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嗎?能不能給我看看?”和子從書包里掏出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遞給苒青,臉上是一種期待和愉悅的表情。
苒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哦,和子,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嗎?哈,多麼醜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細得象一條線,還惡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進鼻孔里,牙齒暴突,門牙大得嚇人,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龜田嘛。”苒青只是知道,龜田總是小時候看的電影裏那些呲牙瞪眼拿着刺刀對中國人罵“八格呀嚕”的日本軍官。
和子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把奪過照片,大聲地說:“你太粗魯了!”站起來飛快地離去。
苒青依然坐在那兒,茫然地看着和子背後飄飛的長發。她知道自己太無禮,但是,她有了種發泄之後略微的輕鬆。其實,她說這些話是毫無意義的,不要說和子的丈夫沒有那麼丑,即使丑,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麼也不為,她知道說這些話時,自己的心裏很是有種惡狠狠的勁頭。
苒青迷迷糊糊地又在那裏坐了很久、很久,那兩個金髮男孩也在那裏玩了很久、很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實。
苒青想給張帆寫封信,卻不知該寫什麼。好長時間沒寫了,有時似乎忘記自己有個丈夫在國內。剛來的時候,她每星期寫一封,什麼什麼都要告訴他。她不想讓張帆為她擔心,在她迄今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張帆是最愛她的一個。可是,自從去年冬天去了一次紐約,自從她和達明之間發生了那些以後,要給張帆寫封信是很難很難了。往往地,幾個星期也寫不了一封,張帆總是來信問到底怎麼了。
苒青為張帆感到難過,有時她真想寫信告訴他,到底怎麼了。可是她知道不能。等他來了再說吧。來美國,該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吧?從苒青認識他,他唯一不變的話題便是“出國”。
“張帆,你好,來信收到,勿念。”苒青坐在桌前,攤開的信紙上,只寫了這麼幾句。她獃獃地坐着,腦子裏想像着張帆此時正在做什麼。她發現,根本不可能再對張帆說“想你”“愛你”等等。她有時很奇怪達明會怎樣給他的“妻子”寫信。他是很會說些水份很高的甜言蜜語的。苒青很奇怪女人為什麼會喜歡受騙。
《聖經》上說,蛇引誘了女人,女人引誘了男人,這是人類罪過的由來。這樣看來,男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苒青總覺得達明是在和她玩一場遊戲,她卻傻得當真了。達明很聰明,她不是對手。再說,她沒有玩遊戲的心思。隨他去吧,她常常會這樣嘆息。她覺得自己已死下一條心,什麼都不顧及了,哪怕達明把她殺死碾碎,她也絕不哼一聲。
她唯一擔心的是,張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