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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

晉.王康琚.反招隱詩(譯者選)

於是,他們裁定我有罪,決定判我一年隱刑,從二一零四年五月十一日開始執行。在他們放我走之前,把我帶到法院下面一個黑漆漆的房間,準備在我額頭上釘一個“隱形”的標記。

那是兩個吃公事飯的混混幫我釘上去的。其中一人將我推到一張椅子上,另一個舉起了隱形的標記。

“一點都不會痛的。”那個肥豬混混說完,就惡狠狠地將標記按在我額頭上,我只感到一陣冰涼。

“然後呢?”我問。

但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房門卻敞開着,所以我應該可以自由離去,或者也可以留在此地等死,一切隨我的便。反正只要任何人看到我前額隱形的標記,就不會跟我說話,甚至不敢多看我一眼。因為我現在是個隱刑人了,也就是說,是個“法律上的隱形人”。

你現在一定可以了解,所謂的隱形只是名義上的。我的血肉之軀絲毫未變,任何人都還是能看得見我--可是誰也不要看到我。

這是不是一種荒謬絕倫的刑罰?也許是吧!我犯的罪也實在荒謬透頂--冷酷無情罪--不願和別人推心置腹。我是四次累犯,鐵證如山,罪證確鑿,因而被判了一年的隱刑,現在隱形的標誌已經烙在我的額頭上了。

我已經成了隱形人。

我走出法院,走到外面溫暖的世界。

午後梅雨剛結束,街道漸漸變乾,空中花園飄來一股草木欣欣向榮的氣息。我在人群中走着,男男女女熙來攘往,但沒有人敢注意我。

與隱形人交談的結果是變成另一個隱形人,刑期從一個月到一年或甚至更久,視情節輕重而定。但是如何判定也毫無標準,我真懷疑此一規定究竟有多少人能百分之百遵守。

但我很快就發現了答案。

我鑽進一部迴旋電梯,扶搖直上空中花園。經過十一樓的仙人掌區時,想到那些奇形怪狀、疤麻癩丑的植物頗能反映我的心境,因此就踏上輸送帶離開電梯,走到入口去買門票。不料,我卻看到一名臉色發青、兩眼空洞的女售票員坐在櫃枱後面。

我在她面前放了一個銅板,她眼中馬上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但隨即就消失了。

“一張入場券。”我說。

她不敢回答,大隊人馬在我身後排成長龍。我又說了一次,她無助地抬起頭來,視線越過我的左肩。有人從我身後伸出手來放下一個銅板,她收了錢,把入場券給了那人,他就將入場券投入箱中進了花園。

“我也要一張入場券!”我很仔細地複述了一遍。

其他的人把我擠出了長龍,沒有人說一句道歉的話。我開始體會到隱刑的意義了。人們將會把我當成真正的隱形人一樣,就好像他們真的看不見我。

凡事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我繞到櫃枱後面,自己拿了一張入場券--免費的入場券。既然我是隱形人,就沒有人攔得住我。我把入場券塞入箱中,順利地走進花園。

但沒想到看完了仙人掌之後,我的心情變得更壞。一股無可言喻的抑鬱充塞心頭,再也不想在這裏多待半分鐘。於是我向外走去,手指頭不小心碰到仙人掌,結果害我流了幾滴血。至少仙人掌仍舊承認我的存在,雖然是以如此不友善的方式。

回到公寓中,只有我的藏書列隊歡迎我,但我此時對什麼書都興趣缺缺。我癱在小床上,打開精力充沛器,用來對抗折磨着我的莫名疲憊,一邊還想着我的隱刑與隱形。

我告訴自己,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從未曾過分依賴別人,而且我不正是因為對人冷漠而被判隱刑的嗎?所以現在為什麼又需要朋友呢?讓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吧!

這將會是一段安靜的時光,我將有一年的時間不必工作。隱形人當然不必工作,我們怎麼能工作呢?誰會去找個隱形醫生看病?請個隱形律師來打官司?或雇個隱形職員來整理檔案?換句話說我失業了,當然也不會有任何收入。但反過來說,房東也不會向隱形人收房租;隱形人愛去那兒就去那兒,全都不必花錢,我剛才在空中花園不就證明了這一點?

我想到隱形也能成為刑罰,實在是個天大的笑話。他們判我這種刑,不過是讓我休養一年罷了,實在沒有什麼可怕的,我一定會好好享受這一年的“法律假期”。

當然,總也會有些不方便之處。當天晚上,我跑到城裏最豪華的飯店去,準備要點一桌最貴的菜--價值一百個信用點的“海陸大餐”,然後等帳單送上來時,就大搖大擺一走了之。

但是我想得太天真了,因為我根本沒有機會坐下來。我在入口處站了半個鐘頭,那裏的侍者八成對我這種隱形人很有經驗,所以一次又一次經過我面前卻都視若無睹。我終於了解,即使自己勉強找地方坐下來,也根本吃不到任何東西,因為沒有侍者會來幫我點菜。

我大可自己走進廚房,想吃什麼就抓什麼,更可以在飯店隨意破壞。但我決定不這麼做,我們的社會自然有防止隱形人胡作非為的絕招。當然不會是直接報復,也不會有蓄意的防衛。但是廚師可以聲稱,當他把一鍋滾燙的水潑向牆壁時,他並沒有看見任何人。隱刑人就是隱形人,有利也有弊。

於是我離開了那家飯店。

我只好到附近一家全自動餐廳解決了晚餐,然後搭一輛無人駕駛的計程車回家。終究機器和仙人掌一樣,不會因為我變成隱形人而歧視我。我終於體會到,以後將只有它們伴我度過這漫長的一年。唉!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

※※※

我當隱形人的第二天,做了進一步的試驗,也有了更多的發現。

我散了很久的步,小心翼翼地盡量保持走在行人路上。我聽說過一些青少年故意開車撞倒隱形人的事,而且這一類車禍得不到賠償,他們也不必負任何刑責。所以我走在街上,就得冒着這種危險。

我在大街小巷到處走着,所到之處人群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大家對待隱形人都訓練有素,只要一看到我,人群馬上迅速分開,彷佛一把顯微手術刀切過細胞一樣。到了中午,我第一次看見另一個同類。他是個高個子的中年人,結實而體面,但在他那圓拱似的前額上,烙着一個可恥的隱形標誌。我們僅只目光相接,他就立即匆匆離去,隱形人自然也不能看到其他隱形人。

我感到十分可笑。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享受着這種新鮮的生活方式。根本沒有什麼讓我太難過的事情發生,至少目前為止都還沒有。

同一天傍晚,我走進了一家女子公共澡堂,通常女工只要花上幾個銅板就能在那裏洗個澡。我邪淫地笑了一下,踏上了這家澡堂的台階。門房只露出了一閃即逝的驚訝表情,但是當然不敢阻止我--這算是我的一次小小勝利。

於是我走了進去。

一股濃濃的肥皂和汗臭味迎面撲來。我忍耐着走進去,經過了更衣室,看到一長列暗灰色工作制服掛在那裏。我大可將每件衣服里的錢都扒光,但我沒有這麼做。偷竊如果變得太容易就失去意義,那些發明隱刑的聰明人,應該早就想到了這一點。

我繼續向前走,走進了洗澡間。

上百個女工在那兒洗澡,有年方及弁的妙齡少女,疲累不堪的少婦,還有乾癟的老太婆。當他們發現我時,有些人漲紅了臉,有些人對我微笑,但大多數人則轉過身去背對着我。他們非常小心,對我的出現不敢露出任何實際反應。澡堂的管理員虎視耽耽地在一旁站崗,卻也拿我沒辦法,否則就可能被人打小報告,說她犯了“看見隱形人”的違法反應。

所以我就這樣觀賞着她們洗澡,注視着五百對塗滿肥皂的乳房,端詳着五百個在水花下閃爍的女性胴體。我的反應錯綜複雜,由於我能夠自由自在地遊走隱密的女子澡堂,因而引發了一股邪惡的成就感。此外,在我內心緩緩湧現的,還有一種分不清是悲哀、無聊,亦或是反感的情緒。

我無法分析這種情緒,彷佛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喉嚨。我很快地離開了,到全自動餐廳單獨一人吃飯。肥皂水的味道仍然刺激着我的鼻孔,足足持續了幾小時之久;那些粉紅色的肉體也在我的夢中作祟,我開始發現那種新奇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

變成隱形人後的第三個星期,我突然病倒了。剛開始是發高燒,然後腹痛嘔吐,還加上其他種種很糟的癥狀。到了半夜,腹部絞痛得難以忍受,我幾乎肯定自己快要死了。當我拖着被病魔折騰得苦不堪言的身子上廁所時,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面孔扭曲,臉色發青,豆大的汗珠如雨而下。蒼白的前額,襯托着那塊有如警告標誌的隱形烙印,看起來格外顯眼。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躺在廁所的瓷磚地板上,乏力的身體吸收着地板傳來的奇寒。然後我想,搞不好是盲腸出了問題--這個荒謬而原始的史前時代器官會不會發炎了?

我需要看醫生!

電話上面蓋滿了灰塵。他們不肯浪費精力把我的電話線剪掉。事實上,自從我被逮捕之後,就從來沒打電話給任何人,也沒有人敢打電話給我。如果明知對方是隱形人而與之通話,也毫無例外會變成隱形人。我的一些朋友,即使過去是我的朋友,現在都離得我遠遠的。

我抓起電話按了一個鍵,接線機械人立刻出現在電話機螢光幕上,說道:“先生,您要跟誰通話?”

“我要找醫生!”我喘着氣說。

“好的,先生。”那是空洞、裝模作樣的機器聲音。因為沒有辦法判機械人隱刑,所以它敢與我通話。

電話螢光幕畫面一變,出現了一個醫生,他問道:“你哪裏不舒服?”

“肚子痛,我想可能是盲腸炎!”

“我們會馬上派個醫生過……”他的話就此中斷,都怪我犯了大忌,不該把我這張痛苦的臉轉向鏡頭。他一看到我的前額,畫面就馬上消失了,好像我向他伸出一隻患了麻瘋的手一般。“醫生!”我呻吟着。

他不見了。我掩面而泣,實在太過分了!他們當醫生的都曾發誓要濟世救人,豈可如此置病人於不顧?

醫生的祖師爺西波克拉提斯,當時沒有預見隱刑這回事,所以忘了要醫生髮誓對隱形人一視同仁。我等於不存在於這個社會,醫生理所當然也不必為不存在的人治病。

我只好聽天由命自生自滅了。

這是做隱形人最大的壞處。如果我高興,可以大搖大擺走進女子澡堂也沒人會管我;但我躺在床上痛苦煎熬時也同樣沒人理睬。凡是有利必有弊,即使我盲腸爛了,也沒人敢冒着犯法的危險來幫助我。

還好我不是真的盲腸發炎。雖然這場病給我很大的折磨,但我還是活過來了。一個人可以一年都不跟人說話,可以搭無人駕駛計程車四處旅行,在全自動餐廳解決飲食問題,但世界上可沒有機械人醫生替人治病。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到隱刑的可怕。監獄中的犯人生病時還有獄醫;我犯的罪沒有嚴重到需要關入牢中,生病時反而找不到醫生。這太不公平了!他媽的!那些發明隱刑的魔鬼真該下十八層地獄。從此我孤立無援地面對每一個蕭瑟的清晨,就像漂流到荒島上的魯賓遜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漂流在一個人口一千二百萬的城市中……過去這幾個月來情緒的起伏和生活的種種轉變,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有時候做隱形人是件賞心樂事,是一種難得的人生經驗。在這些妄想偏執戰勝理智的時刻,我會恣意縱情地享受我的法律假期。

我開始偷東西,走進一些小店,隨手抓起他們收來的錢。畏縮的店員噤若寒蟬,根本不敢阻止我,更別說敢大聲嚷嚷了,那樣都會觸犯與隱形人接觸的罪。如果當時我早知道,政府會補償所有諸如此類的損失,很可能就會對這種偷竊興趣缺缺,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回事。

我蓄意亂闖,女子澡堂對我不再有吸引力,我現在喜歡闖入其他種種隱密的場所。例如走進一家豪華的旅館,到走廊上隨意打開一間間客房的門--大部分房間是空的,但也有些不是……

我就和上帝一樣,監視着世界上的一切。我變得極端頑固,當初令我被判處隱刑的原因--蔑視一切,如今反而發揮得更淋漓盡致。

在雨季里,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朝着街上一幢幢高聳入雲的大廈閃亮的門面破口大罵:“誰需要你們?”我怒吼着:“絕不是我!我可半點兒都不需要你們!”

我譏笑、蔑視、痛罵世上的一切。我想這是一種由孤獨而引發的瘋狂行徑。我走進戲院,那兒有一群彷佛吃了忘憂果而不知人間疾苦的人,正意興闌珊地坐在按摩椅上。他們一看見我蹦蹦跳跳地穿過走道,簡直嚇得動彈不得。沒有人敢發牢騷,我額頭上那塊亮眼的烙印告訴他們只能吃悶虧,他們果然吭都不敢吭一聲。

這些都是狂喜、美好的時刻,我在那群不能隱形的呆瓜之間昂首闊步,每一個毛孔都向他們表示輕蔑。我坦承這些都是非理性的作為,但是一個人被迫當了好幾個月的隱形人,心理又怎麼可能平衡呢?

我應該將這段時間的行為稱為偏執嗎?也許躁鬱的沮喪更恰當些。日子有如鐘擺般地晃着,我蔑視周圍那些不能隱形的呆瓜,恰好和那些孤立於社會的感覺平衡過來。我穿梭於無止盡的街道,徘徊於燈光閃爍的拱廊,望着高速公路上五光十色、如彈丸般穿梭來往的車輛。甚至連乞丐都不願搭理我,你知不知道在這光芒萬丈的世紀裏,我們的社會還有乞丐存在?我也是被判了隱刑之後,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有一次在我散長步時,走進了貧民窟,這兒世紀的光芒已磨損殆盡,有的只是一群群頭髮剪得短短的、腳步慢吞吞的老人,正在向行人乞討銅板。

可是沒有人向我要錢,直到後來,終於有個瞎眼的乞丐向我走過來。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喘着氣說:“請您發發慈悲幫助我,好讓我能向眼庫買一對眼睛。”

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人跟我說話。我開始伸進衣服里找錢,為了表示感激,我打算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給他。有何不可呢?我隨時都可以拿到更多的錢。但在我還沒掏出錢來之前,半路卻殺出了一個跛腳乞丐,拄着拐杖擋在我們中間。我只聽到跛腳乞丐向瞎眼乞丐低聲吐了幾個字:“隱形人”,然後兩人就像受驚了的螃蟹般倉皇而逃。留下我一個人,手中握着錢獃獃地佇立在街頭。

連乞丐都不理我。那些發明隱刑的王八蛋,真該下十八層地獄!

罵完之後我的情緒漸漸平和,傲慢也逐漸消退。現在真是孤零零一個人了,誰能再控告我冷酷無情呢?我像一塊海綿般軟綿綿地,十分渴望有人跟我說上一句話,給我一個微笑,或者跟我握個手。這是我變成隱形人的第六個月。

我現在極端厭惡這種刑罰。它帶給我的快感一下子就煙消雲散,而它的煎熬卻愈來愈難以承受。我不知道往後六個月的日子要如何過下去。你可知道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我還差點自殺了呢?

後來,我幹了一件極蠢的事。有一天我又漫無目的地散着步,無意中遇到了另一個隱形人。他是我六個月以來碰到的第三或第四個。和以往一樣,我們只是很小心地接觸一下目光而已,然後他就連忙將視線轉移到行人路上,靠着一旁繼續走着。他是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超過四十歲,有着一頭雜亂的棕發和一張瘦削的臉,還帶着一股書卷氣。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麼也會被判隱刑?所以我興起一股衝動,想追上去問他的姓名,與他交談,甚至與他擁抱。

這些當然都在禁止之列,任何人都不準和隱形人接觸。隱形人更不可以與自己的同類接觸,這個社會根本就不允許我們這些被放逐者暗通款曲。

這點我清楚得很,但我還是不顧一切地跟着他走。

我在他身後保持二十到五十步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蹤他走過了三個街口。公安機械人看來似乎無所不在,他們的掃描器能迅速偵查到任何的不法行為,因此我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然後,他轉身走向一條塵土飛揚、有五個世紀歷史的小衚衕,開始以隱形人慣有的步調,漫無目的地緩緩而行,這時我跟上他了。

“求求你,”我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沒人會看到我們在這兒。我們不妨聊一聊吧!我叫……”

他突然轉身面向我,眼中充滿了恐怖的神色。他一臉死灰,驚訝地瞪了我一陣子,然後以飛快的箭步向前沖,似乎想立刻逃走。

但我擋住了他。

“等一等,”我說:“千萬別害怕,拜託……”

他飛步急沖越過了我。我急忙抓住他的肩膀,卻仍讓他掙脫了。

“就只說句話好不好?”我向他哀求着。

他一句話都不肯說,甚至連粗暴地說句“滾你的蛋”也沒有。他從我旁邊閃身而逃,朝着一條空無一人的街道拔腿狂奔。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他奔至街角,拐向另一個街口時才漸無聲息。我試着找他,一股強烈的落寞感襲上我的心頭。

接着湧起的則是恐懼--他並沒有違反隱形人的規範,但是我卻有。因為我“看”到他了,而且還表現了出來,那會令我罪上加罪,我的隱刑刑期會因此而延長。我焦急萬分地四下張望,還好沒看到任何的公安機械人。

我真的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轉過頭來,試圖讓心情恢復平靜,繼續走我的路。我總算又逐漸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蠢事。此一行為的愚蠢困擾着我,但是它帶來的感傷更令我難過。想要如此慌慌張張地和另一個隱形人接觸,向他表明我的孤獨、我的需要,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們的社會又贏了。

但我不能就這樣認輸。

我發現自己又再度造訪仙人掌空中花園。我搭了電梯上去,從一名售票員那兒隨手抓起一張入場券,投入收票箱便進了花園。我繞了一會兒,看到了一棵長滿尖刺、精心修整過的八高仙人掌。我馬上把它多角的莖從花盆中扭出來,擰成碎片,兩隻手也因此扎滿了上千根尖刺。周圍的人假裝沒看見,然後我一根根拔掉手上的刺,舉着鮮血直流的雙手搭電梯下去,又一次超凡絕俗地遁入隱形的世界。

※※※

第八個月過去了,第九,第十個月也過去了。四季的交替又將近完成一個輪迴。由春寒料峭到仲夏炎炎,由炎夏而秋高氣爽,再由秋風瑟瑟到固定兩周一次大雪的寒冬。為了保留每個季節特有的風貌,他們仍然准許四季交替變化。現在冬天過去了,公園裏的樹木已發出了嫩綠的新芽,因此氣象控制人員設法讓降雨提高到每天三次。

我的隱刑快要接近尾聲了。

最後幾個月我已麻木不仁。我的心智勉強退化到原有的狀態,再也不在乎現狀的種種糾結,只是一天天過着渾渾噩噩的日子。我強迫自己看書,完全不加選擇。一天看亞理斯多德,第二天翻聖經,第三天則換成機械手冊。我什麼也沒記住;當我翻到,上一頁的內容就在腦海中消失了。

我也懶得再去享受只有當隱形人才有的好處。例如可以盡情地偷窺,例如可以胡作非為,卻只要“有限”地擔心對方可能採取的報復。我說“有限”,是因為在隱刑罰法中並沒有不顧人情。如果自己的妻兒被隱形人侵犯,大多數人仍會冒着隱刑的危險去保護他們;也沒有人會毫不反抗地讓隱形人戳自己的眼睛;更沒有人會容忍隱形人無故闖入自己家中。我在前面提到過,大家還是有許多辦法,可以讓自己看來似乎未曾見到隱形人,而又能巧妙地對付他們。

話說回來,要避免報復也並不難,只是我拒絕嘗試。杜思妥也夫斯基說過:“沒有了上帝,任何事都有可能。”我可以將這句話改成:“對隱形人而言,任何事都有可能--而且全都索然無味。”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無聊的日子終於過完了。

我未曾在刑滿前倒數計時,所以根本忘了刑期已快結束。那天我正在房裏看書,悶悶不樂地一頁又一頁地翻着,突然間門鈴響了起來。

整整一年我的門鈴未曾響過,我幾乎已經忘了這聲音所代表的意義。

不過我還是開了門,幾個執法人員站在門外。他們一言不發地將我前額的標記除了下來,讓它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喂,同志!”他們對我說話了。

我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嗨,同志們。”

“今天是二一零五年五月十一日,你的隱刑結束了。現在你可以重新踏入這個社會,因為你欠社會的債已經還清了。”“是的,謝謝。”

“大伙兒去喝一杯吧!”

“改天好了。”

“依照慣例都是這樣,咱們走吧!”

我只好跟他們一起出去,感覺前額彷佛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我轉眼朝鏡中一看,前額上原來貼着隱形標誌的地方,現在則是慘白的一片。他們帶我上附近的一家酒吧,請我喝既濃又烈的合成威士忌。酒保對着我咧嘴大笑,坐在我隔壁凳子的客人推推我的肩膀,問我明天的噴射機比賽中想賭誰贏。我根本不知所云,只好告訴他說毫無概念。

“真的?我下克爾索的注。雖然是四賠一的賭注,但他的噴射機的確有驚人的性能。”

“對不起,這我不太清楚。”我回答說。

“他有好一陣子不曾“存在”。”其中一名政府官員和氣地向他解釋。

我聽得出來他這句話是出於好意。我鄰座的酒客看了我的額頭一眼,望着那一片灰白點了點頭,也要請我喝一杯。儘管我感覺剛才下肚的酒力已逐漸發作,我還是接受了。我又再度為社會所承認與接受,別人又可以“看見”我了。

其實,我也不敢辜負他的好意,要不然可能又會再度觸犯冷酷無情罪。第五次犯罪可能會被判五年的隱刑,我終於學會了人情世故。

當然,要恢復正常人的生活,必須經歷一段尷尬的過渡期。要拜訪昔日的老友,還得說許多客套話,已破碎的關係都有待重建。我等於被這個城市放逐了一年,要重回社會可還真不容易。

很自然地,沒有人問起我當隱形人的滋味如何。大家都知道,那段日子的種種苦處還是不提為妙。虛情假意!我想,但我還是接受了。無疑地,他們都是想安慰我,但沒有人會對一位因癌症而換胃的朋友說:“聽說你才剛從鬼門關逃出來,是嗎?”假如某人的父親蹣跚走入安樂死之家,也沒有人會對他說:“沒什麼好傷心的,反正他的身體是愈來愈差了。”

不!當然不!

我們之間永遠存在着這麼一道鴻溝。所以我能和朋友溝通的地方少之又少,尤其是我已完全失去了說話的技巧。要重新適應隱形之前的生活,的確是艱苦萬分。

但是我熬過去了,因為我不再是判刑之前那個高傲冷漠的人。經歷了這些艱辛的日子,我付了極高的學費,終於學會了如何做人。

當然,有時候我也會在路上碰到隱形人。要避開他們是不可能的,但我已經被訓練得能夠迅速將目光移開,彷佛突然看見來自另一世界,某種令人震撼的恐怖景象。

雖然我已恢復正常生活四個月了,他們對我的懲罰仍令我銘刻在心。我又恢復了以前在市政府檔案部門的工作,那天我剛剛下班,走在市政塔附近,正要走進地下鐵的時候,人群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求求你!”一個溫和的聲音說:“請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別害怕。”

我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在這個城市裏,陌生人是從來不打招呼的,況且我看到了他額頭上那塊彷佛會發亮的隱形烙印。我認出了他--半年多前,我在那條渺無人跡的街道上遇到的就是他。他已變得形容枯槁,兩眼發狂,一頭棕發已有些許灰白。他當時一定才剛開始服刑,現在大概刑期快滿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渾身發抖。這可不是渺無人跡的街道,而是本城人潮最洶湧的廣場。我掙脫了他,準備轉身離去。

“不……千萬不要走!”他大叫着:“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嗎?你也是過來人啊!”

我躊躇了一步,然後記起了當初如何大聲喊他,求他和我說話的情景,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孤獨的歲月。

我又向前跨了一步。

“膽小鬼!”他在我後面尖叫:“說話呀!你到底敢不敢!跟我說話呀,膽小鬼。”

夠了!我開始同情他了。突然之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轉身向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他那骨瘦如柴的手腕,這個接觸似乎使他感動得如同觸電。過了一會兒,我兩手抱住他,希望分擔一些他的不幸。

公安機械人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團團圍住我們兩人。他被推到一邊,而我則被逮捕,隨即送進了拘留所。他們將會再度審判我--但這次不再是冷酷無情罪,而是熱情過度罪。也許他們會酌情將我釋放,但也可能不會。

我已經不在乎了。如果他們這次又要定我的罪,我會把隱形人的標記,當作一枚光榮的勳章戴在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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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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