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庫喬的兩眼死死地瞪着從藍色汽車裏出來的那個男人,它胸中充滿了不斷高漲的仇恨。
就是這個男人使它痛苦的,它確信無疑他就是它所有痛苦的來源。
這個男人令它的每個關節都那麼疼痛難忍,是這個男人造成了它腦袋中那使它焦燥不安腐朽難堪的刺耳的轟鳴聲。門廊下面的枯葉難散發出腐爛的臭氣,全是這個男人的過錯;而每次當它看見水時,它都忍不住發出呻吟,扭頭而去,儘管它焦渴得難以忍受,它還是要遠遠地逃開有水的地方,這些也都是這個男人的過錯。
它緊實厚重的胸膛深處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咆哮,與此同時它的兩條腿在它的身體下面屈了起來。它能夠聞到這個男人的氣味,嗅出他由於出汗和興奮而發出的油汗味,以及他的骨頭上結實的肌肉。咆哮聲更低更沉了,緊接着變成了一聲巨大的聲嘶力竭的狂怒的叫聲。
它從門廊底下一躍而起,向那個造成了它全部痛苦的男人猛撲過去。
在剛開始的關鍵時刻里,班那曼甚至都沒有聽到庫喬的低低的、漸漸變大的咆哮聲。他已經靠近了品拓汽車,能夠看到靠近駕駛員座位的車窗上靠着一叢頭髮。他開始想到的是這個女人一定被人開槍打死了,但是彈眼在什麼地方呢?玻璃窗看上去像是被什麼東西重擊過,而不是被子彈擊穿的。
後來他看到裏面的頭動了一下。沒動多少——只是微微地動了一下——但是確實是動了一下。這個女人還活着。他走上前去……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庫喬的吼聲,跟着是一連串的咆哮狂吠。他的第一個念頭是——
(萊塞提?)
萊塞提是他的愛爾蘭賽特種的獵狗,但是四年以前他的萊塞提就被人打死了,那是在弗蘭克·杜德案件之後不久發生的。何況,萊塞提從來不發出像這樣的叫聲,接下來的第二次關鍵時到當中班那曼驚得目瞪口呆,一種原始的恐怖籠罩了他的全身,使他凝固了一般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猛一轉身,拔出手槍,只看見了一隻狗的模模糊糊的一瞥——真是一條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狗——這隻狗躍在半空向他撲了下來。它撲到他的胸口上,把他一下子撞到那輛品托汽車的後邊門上,他喉嚨里咕嚨了一聲,他的右手臂揚了起來,手腕重重地打在了後邊門的鉻合金隔槽上。
他的手槍也飛了。
那隻槍旋轉着飛過汽車面篷,接連翻了幾個筋斗,然後掉到汽車道另一邊高高的雜草叢裏去了。
那條狗在撕咬着地,而當班那曼看到他淡藍襯衫上的胸口前那一大攤鮮紅的血跡時,他突然間明白了所發生的一切。他們到了這兒,他們的車拋錨了……那條狗等在這兒。
這條狗可沒有被包含在梅森的冷靜整齊的點對點分析的小算盤裏面。
班那曼和它搏鬥起來,他竭力試圖把他的手探到那隻狗的嘴巴下面去,把它扼制住,從他的肚皮上扔下去。他突然感到肚子上有一種深刻、失利,又使他漸漸麻木的痛楚。那兒的襯衫布已經變成一條一條的了,鮮血像小河一樣淌滿他的褲子。他向上躍起,然而那條狗又把他推了回去,力氣大得非常嚇人,它把他重重地摔回到品拓汽車上,巨大的彈力使得小轎車都搖晃了起來。
他發覺自己在試圖回憶昨天晚上有沒有和妻子做愛。
想這件事真是瘋了。
真是瘋了—一
那條狗又一次沖了上來。
班那曼試圖躲開它,但是這條狗預料到了他會那麼做,它在朝他齜牙咧嘴地獰笑,而突然地,他感到了他一輩子也沒嘗過的劇痛。
這疼痛把他一下子激了起來。他尖叫着,又一次把手伸到那條狗的嘴巴下面去,把它猛地拉了起來。有一小會兒,他盯着那條狗漆黑的發了瘋一般的眼睛,一種令他旋暈的恐怖襲上他的心頭,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在想:你好,弗蘭克,是你,不是嗎?你是不是覺得地獄太熱了,跑了出來呢?
後來庫喬猛咬他的手指頭,把它們撕碎,鮮紅的肉翻了出來。
班那曼忘掉了弗蘭克·杜德,他忘掉了一切.心裏惟一的一個念頭就是怎樣救他自己的命。他試圖把他的膝蓋抬起來,插到他和那條狗之間去,但是發現他做不到。當他試圖抬起膝蓋的時候,他的下腹部處的疼痛像烈火一樣燃成一片揪心扯肺的極度痛楚。
它把我的下腹部怎麼了?它在我那兒做了什麼?噢!天哪,他究竟幹了什麼?維基……維基……
這時品拓汽車上駕駛座旁的邊門被打開了。
是那個女人。
他已經見過那張斯蒂夫·坎普曾經踩上去的全家合影了,從那上面地看到了一位漂亮乾淨的頭髮盤得齊齊整整的女士,就是那種你在街上遇到了要瞟上兩眼,而第二眼一般帶上一點兒柔和的觀賞味道的女士。
你看見了這種女人,你就會想地的丈夫真是走運,能夠把這樣一位佳人擁在床上。
但這個女人卻是一團糟,那條狗也襲擊了她。\
她的肚子上是滿布着的一條一條的干血。
她的牛仔褲的一條褲腿已經被撕咬掉了,而在她的膝蓋稍向上一點處綁着一條滲透了血跡的繃帶。
她的臉是最糟糕的,已經不成樣子,就像一個可怕的煮了的大蘋果一樣。她的前額上佈滿了血泡,很多地方被剝去了皮。她的嘴唇奇形怪狀,化膿流液。她的眼睛深陷在兩個深紫色的皮肉袋裏。
那條狗閃電一般拋下班那曼,向那個女人衝去,它的腿僵硬筆直,發出陣陣咆哮之聲。她立刻退回到小汽車裏面去,砰地一聲砸上了車門。
(一定要叫巡邏車來,一定要叫來!)
他轉過身,向他的巡邏車奔去。
那條狗在追他,可是他比它搶先一步。
他可以關上車門,抓起話筒呼救,3號區域,警官急需援助,救援車來了,那條狗被一槍擊斃,他們都得救了。
這一切只發生了三秒鐘,而且只發生在喬治·班那曼的腦袋裏。
正當他轉身奔向他的巡邏車的時候,他的兩腿支持不住了,他一下子摔倒在汽車道里。
(噢,維基,它對我的下部幹了什麼了?)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耀眼的。令人頭暈目眩的陽光。很難看清東西。班那曼爬着,手扒着沙礫石,最後終於能夠跑爬起來。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身體,他看見一條粗粗的像繩子一樣的深灰色的腸子在他的被撕成一條一條的襯衫外面懸垂着。
他的兩條褲腿一直到膝蓋部已經被血滲得透透的了。
夠了。那條狗對他的下腹部所做的事已經夠厲害的了。
把你的腸子塞進去,保持勇氣,班那曼,如果你干不下去的話,你就是干不下去了。但是你一定要堅持爬到那個該死的話筒跟前,堅持把救援叫來。把你腸子塞進去,在你那又大又平的雙腳上站穩———
(那個孩子,上帝啊!她的孩子也在這兒嗎?)
這又讓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女兒,卡特琳娜,今年她就要上七年級了。她的胸部已經開始隆起來了,她已經長成一位年輕的大姑娘了。要學彈鋼琴,她還想要一匹馬。那時幾乎有那麼一天,要是她自己一個人穿過學校去圖書館的話,杜德就會把她結強姦了,而不是瑪麗·凱特·漢德拉森。當時——
(挪動你的屁股!)
班那曼終於能夠站立起來了。
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陽光明媚,燦爛生輝,而他的內臟則好像是要從那條狗咬開的洞裏掉出來一樣。那輛車,那個警用無線電話筒就在他的身後,那條狗已經移開了注意力;它正在發了瘋一般地全力撞擊那輛品托汽車的邊門,一遍一遍地撞着,狂吠着,咆哮不停。
班那曼跌跌撞撞地向著他的巡邏車逃去。
他的臉龐好像一張白麵餅,沒有一點血色,他的嘴唇鐵青。這是他見過的最大的一條狗、而它把他的內臟撕了出來,它要了我的命了,天老爺,為什麼周圍的每一樣東西都是這樣熱,這樣亮呢?
他的大腸小腸都從他的手指頭縫裏滑了出來。
他靠近了巡邏車的車門,他已經能夠聽到儀錶板下面的無線電傳呼器里的聲音了,那傳呼器正在發報消息。
應該從一開始就呼叫聯絡的。這是規定的程序。你永遠也不能對規定的程序提出質疑,但如果我真的完全按規程做的話,那在杜德那次的案件里我就沒法呼叫史密斯了。維基,卡特琳娜,對不起你們了——
那個小男孩,他一定得設法找人來救那個小男孩。
他差點兒摔倒了,然而他抓住了門邊總算站穩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那條狗朝他撲來,他再一次發出了尖叫。他試圖加快速度。只要他能夠把車門關上……噢,老天,只要他能夠在那條狗撲到他之前把車門關上……噢,老天……
(噢老天!〕
泰德又尖叫了起來,而且開始用指甲抓自己的臉,這時庫喬在一次又一次地猛擊車門,使汽車搖晃了起來,泰德也跟着從左邊向右邊地抽動他的腦袋。
“泰德,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的小寶貝,請你不要這樣!”
“我要爸爸……要芭爸……要爸爸……”
突然間那條狗停止了攻擊,
多娜把泰德緊緊地泡在胸前,扭過頭去,正好看到庫喬在攻擊那個男人,他正試圖鑽進他的車裏去,可是那條狗的蠻力把他的手撞得隊門上鬆開了。;
這以後她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希望自己能堵上耳朵,她也不願意再聽庫喬結束那個男人的生命時發出的聲音了。
它躲了起來,她歇斯底里地想着,它聽到有輛汽車過來了,然後它就躲了起來。
那門廊的門。現在是跑向那扇門的時候了,因為現在庫喬……正顧不上他們呢。
她把手放到門把手上,把它拉起來,然後用力一推。什麼也沒有發生。門怎麼也打不開。庫喬對門框一次接一次的重擊終於使得門好像被密封了一樣再也打不開了。
“泰德,”她好像發了燒一樣用嘶啞的聲音低低地說道,“泰德,和我換一下位置。快一點。泰德?泰德‘?”
泰德全身上下都在抖。他的兩隻眼球又翻滾了起來。
“鴨子。”他咕啃着,“去看那群鴨子。惡魔的話。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又抽搐了起來,他的兩條胳膊像設骨頭似地拍打着。她開始搖晃他,一遍遍大喊着他的名字,努力扒開他的嘴,努力保持一條通氣的孔道。她的腦袋裏充滿了震耳欲聾的嗡嗡聲,她開始害怕自己會暈過去了。
這兒是地獄。他們都在地獄裏面。早晨的陽光像瀑布一樣傾瀉到汽車上,造成了一種溫室效應,乾燥難熬,殘酷無情。
最後泰德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又閉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很快也很淺。當她把她的手指放到他手腕上的時候,她感到他的脈搏若即若離,虛弱無力,宛如一縷輕絲,毫無節奏。
她向外看去。
庫喬已經正咬着那個男人的一隻胳膊,搖晃着它們,就像一隻小狗急子在搖晃一個破布做的玩具一樣。每過一會兒它都會撲上那具僵直不動的屍體。鮮血……那兒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殷紅的鮮血。
好像它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人觀察着,庫喬抬起頭來,從它的嘴裏,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它看着她,臉上有一種神情(一條狗也能有神情嗎?她發了瘋似地想知道),那種神情好像在傳達着嚴肅和遺憾……多娜的心頭再一次產生了一種感覺,覺得她和這條狗之間已經很親密地相互知曉了,並且他們兩個誰也別想結束或者停下來歇息一會兒,他們會一直探究着這種可怕的關係直到得出某種最終的結論。
那條狗又一次向那個穿着濺滿鮮血的藍色襯衫和黃色卡奇市軍褲的男人撲去。那具死屍的頭斜待在他的脖子上。
她把她的目光移開,她那空空如也的胃在熱辣辣的胃酸刺激下酸澀疼痛、她那條被咬傷的腿又針刺般疼了起來。她已經又一次把傷口撕開了。
泰德……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的情況很嚇人,她的腦子冷酷地回答。那麼你打算怎麼辦?你是他的母親,你打算怎麼辦?
她還能幹什麼呢?如果她走出汽車,讓她自己也被咬死,那對泰德能有什麼幫助呢?
那是個警察。有人派了個警察到這兒來了。而要是他沒有回去——
“拜託。”她的嘶啞的聲音說,“快一點兒,拜託。”
現在是上午八點鐘了,而外面相對來說還比較涼快——華氏77度。到正午時分,波特蘭飛機場記錄的氣溫將達到華氏102度,創了那一天的新記錄。
場森德和安迪·梅森是上午八點三十分趕到斯加爾區的州警察署監獄的。梅森讓場森德和那兒的公務人員進行公務交接手續,這兒是他的行政管轄範圍,而不是梅森的,並且安迪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值班警官告訴他們說斯蒂夫·坎普是在他回緬因州的路上被抓的。這一點已經可以肯定,但是坎普始終沒有開口。他的貨車已經被馬薩諸塞州實驗室的技術人員和法醫檢驗專家們徹底全面地檢查了一遍,他們沒有找到任何一絲線索能夠證明車后曾經關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但是他們在那輛貨車的輪槽裏面搜出了一個很不錯的小藥箱——裏面有大麻,一些裝在阿司匹林瓶子裏的可卡因,三個用烷基硝酸泡着的罌粟花,還有兩個快速混合類型的毒品,這種毒品的渾名叫做黑美人。這些東西讓他們可以很方便地扣留坎普先生,就像一個魚鉤,可以在一段時間內鉤住坎普這條魚。
“那輛品托汽車。”安迪一邊對場森德說著,一邊給他們倆一人拿了一杯咖啡,“她那輛見鬼的品托車究竟在什麼地方?”
湯森德搖了搖腦袋。
“班那曼發現了什麼異常情況,打尋呼聯繫過嗎?”
“還沒有。”
“那麼,呼叫他一下。告訴他,他們把坎普帶進來時,我希望他也能到這兒來。這兒是他的司法轄區,我想他才應該是審訊警官,至少在規則上應該這樣。”
五分鐘之後,湯森德回來了,他看上去頗為迷惑不解的樣子:“我無法和他聯絡上,梅森先生。他們那邊的無線電聯絡員給他發了報,說他肯定不在他的車裏。”
“上帝,他可能正在哪個溫暖舒適的角落裏面喝咖啡呢。好吧,讓他見鬼去吧,他已經不摻和此案了。”安迪·梅森點起一支新的跑馬牌香煙,咳了幾聲,然後向著場森德咧開嘴笑了,“想想看沒有他我們能不能對付得了這個坎普?”
湯森德也衝著他微笑起來:“噢,我想我們對付得了。”
梅森點了點頭:“這件事現在看起來很棘手,湯森德先生,非常棘手。”
“這件事不那麼容易的。”
“我現在都開始考慮這位坎普先生會不會把那個女人和孩子埋在羅克堡和得克海姆之間某個鄉村小路邊上的陰溝里了。”梅森又微笑起來,“但是我們會逼他說出來的,場森德先生,在這之前,比他更硬的核桃我都敲開過。”
“是的,先生。”湯森德說道,語氣里充滿了敬佩,他相信梅森幹得出。
“如果我們不得不讓他在這間辦公室里連續坐上兩天兩夜,大汗淋漓兩天兩夜的話,也許他就會開口了。”’
場森德每過大約十五分鐘就溜出去一次,試圖與喬治·班那曼取得聯繫。他對班那曼只是略知一、二,但是他對班那曼的看法要比梅森對班那曼的看法好得多,而且他認為班那曼值得被提醒注意安迪·梅森正在到處找他。
到了十點鐘,他還沒有和班那曼取得聯繫的時候,他開始感到擔憂了。他開始思考是不是該對梅森提起班那曼長官直到現在還如沉牛入海,不見迴音,或者他是不是應該不告訴梅森呢?
羅格·布瑞克斯通上午八點四十九分到達紐約。他坐的是東方航空公司的班機,在機場叫了一輛出租車進了城,將近九點三十分的時候他在比爾特摩旅館登了記。
“是給兩個人預定的呀?”前台服務員問道。
“我的同伴有急事給叫回家了。”
“真遺憾。”前台服務員漠不關心地說了一句,就給了羅格一張卡片讓他填寫。羅格填卡片的時候,那個前台服務員和出納員聊開了天,聊着他買的下周末的美國北佬足球賽的票。
羅格躺在他的房間裏,努力想睡個午覺,可儘管他昨晚睡得一點都不好,他現在還是睡不着。
多娜和別的一個什麼男人勾搭上了,維克還在盡量想維持住他的那個家——不管怎麼說至少試着去維持他的家——除了這些,他的腦海里還不斷地浮現出那種紅紅的、含糖量很高的兒童谷製品,谷製品灑得到處都是,散發著難聞的臭氣。
現在多娜和泰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維克也消失了。上個星期每件事都像一縷輕煙一樣,裊裊升空,化作一片虛無了。這真是你所見過的最精採的魔術了,魔術師說,“快變!”然後每樣東西就都變成一大堆臭狗屎了。他的腦袋想得疼了起來。那疼痛一陣一陣地襲擊着他,就像又大又油膩的海浪浪頭接連不斷地重重砸向了礁石。
最後他坐了起來,他再也不想孤獨一個人忍受他腦袋裏的劇痛和他不着邊際的胡思亂想了。他想他也許可以到第四十七大街上公園分的夏天市場調研公司去,到那兒去消磨掉他的煩悶憂愁——說到底,伍爾克斯廣告公司付給他們報酬,還能讓他們幹什麼呢?
他在大廳里停了下來,要了幾片阿司匹林,又接着往外走。走動一點也沒能減輕他腦袋裏的疼痛感,但確實讓他又重新感到了他對紐約城的切齒痛恨。
別再回來了,他想道,我寧肯去做搬運工,把一箱箱的百事可樂扔到卡車上,也決不帶奧爾西亞和那兩個女孩子回來了。
夏天市場調研公司位於一座龐大的摩天大樓里,那幢樓看上去傻裏傻氣,實際上裏面的工作效率卻非常高,夏天公司在第十四層樓上。羅格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接待員衝著他微笑地點了點頭說:“何維持先生剛剛出去了幾分鐘。特倫頓先生設和您一起來嗎?”
“沒有,他被叫回家去了。”
“嗯,我這兒有你的一樣東西。今天早上剛到的。”
她遞給羅格一封包着黃色封皮的電報。信封上寫着:寄給維克十倫頓和羅格,布瑞克斯通維爾克斯廣告公司/由鏡眼工作室轉交。羅布在昨天晚些時候把這封電報送到夏天公司的。
羅格撕開信皮,立刻就看出這封電報是夏普老先生寫的,寫得還挺長。“文件儀仗隊,我們來了,”他想着,開始讀電報的內容。
如果不是十二點差幾分的那陣電話鈴聲把維克給吵醒了,他可能還要睡整整一個下午。他睡得很沉,渾身都被汗水給濕透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既分不清東西南北,也沒有一點時間觀念了。
他又回憶起他做過的那個夢。多娜和泰德呆在一個到處都是岩石的壁龕里,附近有一頭兇猛可怕、神秘的野獸,那頭野獸差一點兒就夠着他們了。當維克去拿電話話筒時,他感覺整個房間都在他周圍快速旋轉。
多娜和泰德,他想到,他們還活着。
“你好?”
“維克,我是羅格。”
“羅格?”他坐起身來。他的襯衣像膠皮一樣粘貼在他身上。他的半個腦子還處於睡眠狀態,在奮力要抓住那個夢。光線太強了,那麼熱……他剛睡的時候相對來說還要涼快一些,而現在卧室就像蒸籠一樣。現在有多晚了?他們讓他睡了多少時間?整個屋子是那樣的寧靜。
“羅格,現在幾點了?”
“幾點了?”羅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頓了一頓說道,“怎麼了?剛剛十二點呀。有什麼事——”
“十二點了?噢,我的上帝……羅格,我剛才睡了一覺。”
“發生什麼事了,維克?他們回來了嗎?”
“我睡的時候他們還沒回來。那個狗雜種梅森保證說—一”
“梅森是誰?”
“他負責這項調查。羅格,我得走了,我必須得去尋找
“等一等,別掛,老兄。我是從夏天公司給你打的電話。我一定得告訴你。我這兒有一封j電報,從克利夫蘭來的。我們保住那份帳單了。”
“什麼?什麼?”所有的事在維克面前轉得太快了。多娜……帳單……羅格,聽起來都有一點荒唐可笑的味道了。
“我到公司里來的時候.正好有我一封電報。是老先生和‘小孩’發給鏡眼工作室的,羅布又把它轉送到這兒來了。你想不想我念給你聽?”
“跟我說個大概。”
“儘管用了不同的邏輯推理,但夏普老頭和叫‘小孩’顯然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老頭子覺得活力谷這件事是那次阿拉摩事件的重演——我們是在戰場上堅守的好小夥子,可以並肩戰鬥擊退那些強行搭夥人。咱們都得團結到一起,大傢伙兒就是一個整體,而團結成一個整體也都是為了咱們大傢伙。”
“我知道他老骨頭裏是有這種精神的。”維克說道,用手指不停地揉搓他的后脖頸子,“他是個忠實的老狗。這也是我們離開紐約時他還會跟我們一塊兒來的原因。”
“‘小孩’還是想趕我們走,但他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他覺得那樣會被看成是他軟弱的標誌,並有可能因此而受到譴責。你能相信嗎?”’
“我相信那個患有偏執、愚蠢病的小東西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
“他們希望我們倆能飛到克利夫蘭去,跟他們簽一個新的兩年合同。這並不是一個五年的買賣,而且合同結束的時候,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小點子就會把了權了。我們倆呢,到那時沒說的,准得被從枱面上請下來,夾起鋪蓋捲兒走路,可是兩年哪……這兩年時間足夠了,維克!兩年以後我們都能升到頂了!我們可以告訴他們說……”
“羅格,我必須得——”
“得抓起他們那一團糟的磅蛋糕,給他們的屁股抹抹油了!他們還得和咱們討論一下那項新廣告運動,我敢肯定他們會同意夏普谷製品教授的那首千古絕唱了。”
“這真是太棒了,羅格,可是我必須得弄清多娜和泰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的,是的,我想我這個電話打得太不是時候了,可是我沒法自己獨享這個消息,老夥計,我憋不住,那樣的話我會給憋得爆了的,就像個氣球一樣。”
“好消息不論什麼時候說出都沒什麼不合適的。”維克說道。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嫉妒,渾身的骨頭就像被劈裂一樣疼,聽到羅格語調裏面的寬慰和掩飾不住的興奮,他只感到一陣心酸與失望,因為他無法和羅格分享這份喜悅。但也許這是一個好兆頭。
“維克,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好嗎?”
“我會的,羅格。謝謝你給我打電話。”
他把電話掛斷,匆匆穿上他的那雙平底鞋,下樓去了。廚房裏還是一團糟——光是看一眼那景象就讓他頭暈目眩,胃也跟着翻騰起來。餐桌上有一張梅森留的便條,用一個裝鹽的調昧瓶壓着。
特倫領先生:
斯蒂夫·坎普已經被抓住了,地.點是得克海姆的西馬薩諸塞鎮。你的妻子和兒子沒有和他在一起,我再重複一遍,沒有和他在一起。我接到這個消息后,沒有叫醒您,這是因為坎普現在正保持沉默,他有這個權利。不管怎樣,他都會被直接押送到斯加爾區的州警察署監獄,罪名是非法破壞他人財產和非法持有毒品。我們預計他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會被帶來。如果有什麼新的消息,我會儘快通知你的。
安迪·梅森
“去他媽的有權保持沉默。”維克吼了起來。他奔進起居室,找到斯加爾區州警察署監獄的電話號碼,打了個電話進去。
“坎普先生已經在這兒了。”值班的警官告訴他,“他是大約十五分鐘以前到這兒的。梅森先生現在跟他在一起。坎普已經請了一位律師。我認為梅森先生無法得出——”
“你別管他有沒有辦法。”維克說道,“你告訴他說我是多娜·特倫頓的丈夫,找要他晃着屁股到電話機這兒來跟我講話。”
過了幾分鐘,梅森來接電話了。
“特倫頓先生,我知道你很擔心,對此我也十分理解,但我提請您注意,坎普的律師到達前的這一小段時間對我們非常寶貴。”
“他怎麼跟你說的?”
梅森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他已經承認了您的房子是他砸的。我想他最後終於認識到這件事要比從他汽車輪槽里搜出來的那點毒品要嚴重得多。他向把他帶到這兒來的馬薩諸塞洲的警官供認他犯有非法破壞他人財產罪。但是他聲稱在他干那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家,而且直到他離開都沒有被什麼人發覺。”
“你不相信他說的這些狗屁,對嗎?”
梅森小心翼翼地說:“他的話好像很有說服力,現在我還沒法說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再問他幾個問題——”
“坎伯家的車庫那邊有什麼情況嗎?”
“沒有,我已經把班那曼長官派到那兒去了,命令他如果特倫頓夫人在那兒或者她的汽車在那兒的話,就馬上報告,但因為他一直也沒報告——”
“這可不怎麼肯定,不是嗎?”維克尖厲地問道。
“特倫頓先生,我真的必須得走了。如果我們聽到任何消
維克種地把電話掛了,他站在躁熱、寂靜的起居室里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他慢慢地到樓梯前,一步一步走上去。他在樓上的大廳里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進他兒子的房間。
泰德的玩具卡車都整整齊齊地靠牆排成一排,全都是斜向停車方向。看着這些玩具讓維克心裏很難受。泰德的黃色襯褲掛在他床邊的黃銅衣服鉤上,他的着色畫冊整整齊齊地堆在桌子上。他衣櫥的門是開着的,維克無意識地把它關上,幾乎沒有察覺自己在幹什麼,他把泰德的椅子放在衣櫥的門前。
他坐在泰德的床上,兩隻手無力地垂在兩腿之間,他眼睛望着窗外,看着那陽光明媚的炎炎夏日。
死胡同,什麼都沒有,只有死胡同,可是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
(死胡同。)
要是有什麼話充滿了不祥之兆的話,那麼就是這句了:死胡同。有一次他媽媽告訴他說,當他還像泰德那麼大的時候,他曾經為死胡同着了迷。他不知道這樣的事會不會遺傳,會不會泰德也對死胡同感興趣。他不知道泰德是不是還活着。
他突然想起了3號鎮道,3號鎮道到喬·坎伯家門前就成了一條死胡同。
猛然間他回過頭來向四處張望。他看到泰德床頭上方的牆上已經空了,“惡魔的話”已經不在了。他為什麼把它帶走了?會不會是坎普為了某個他自己的奇怪的原因把它拿走了?但如果坎普來過這兒,他為什麼沒有把泰德房間也砸個稀巴爛,就像他砸樓下的房間那樣?
(死胡同和“惡魔的話”。)
她到底有沒有把品托車開到坎伯那兒去?他隱隱想起了他們倆間關於那個不幹活的針閥的談話。她有點害怕喬·坎伯,她是不是這麼說的?
不,不是坎伯。
坎伯只是在腦子裏想把她的衣服脫掉。不,她是有點害怕那條狗。它叫什麼名字來着?
他們過去拿它開過玩笑。泰德,泰德叫那隻狗。
然後他又一次聽見了泰德虛無縹緲,如鬼如魅的聲音回蕩在這間太過空曠,而突然間變得令人毛骨驚然的屋子:庫喬……過——來—一庫喬……過——來——
然後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維克在他的後半生中誰也沒有告訴過。
他不是在腦海里聽見泰德的聲音,而是真真實實地聽見了那聲音,那聲音尖厲、孤寂、可怕,一個飄忽忽的聲音正從衣櫥的裏面發了出來。
維克的喉嚨里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尖叫,他在泰德的床上直起身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那個農櫥的門漸漸盪開了,推着它前面的椅子,他的兒子在叫“庫——”
就在這時他意識到那不是泰德的聲音,而是他自己的過度疲勞、腦汁絞盡的頭腦在作怪,他把椅子腿在漆過的厚木地板上摩擦發出來的細細的吱吱聲當成是泰德的聲音了。這就是一切,而且——
——而且衣櫥裏面有雙眼睛,他看見了一雙眼睛,血紅深陷詭異的眼睛——
一聲短促的尖叫從他的喉嚨里發了出來。椅子翻了過來,卻沒有什麼塵世的原因。然後他看見泰德的玩具熊呆在衣櫥里,高高地坐在一大堆被單和毯子上面。他看到的只不過是玩具能的玻璃眼睛。沒有什麼別的東西。
他的心在他喉嚨裏面怦怦地跳,維克站起身來走到農櫥那兒去。他能夠聞到一種氣味,這種氣味很沉很濃,十分令人不快。也許這只是衛生球的味兒——一那氣味的一部分當然是衛生球的味道——可是它聞起來……帶着血腥。
不要太荒唐了。這隻不過是一個衣櫥。不是一個洞穴。不是一個野獸的巢。
他看着泰德的玩具熊。泰德的玩具熊也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玩具熊的背後,那些掛着的衣服的背後,只是漆黑一片。任何東西都可能在那後面。任何東西。但是,當然,什麼也沒有。
你把我嚇着了,玩具熊,他說。
惡魔,遠離這間屋,玩具熊說。它的眼睛裏閃了一下。它們都是死玻璃,但是它們閑了一下。
這個門沒裝好,不過如此,維克說。
他在出汗,巨大的、鹹鹹的汗珠從他的臉上緩緩流下,就像眼淚一樣。
這兒沒你的事,玩具熊回答道。
我怎麼啦?維克問那隻玩具熊。我是發瘋了嗎?發瘋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泰德的玩具熊回答道:惡魔,放開泰德。
他關上衣櫥的門,看着,眼睛睜大得像個孩子,他看到門閂抬了起來,從槽口裏彈了出來。然後門又開始盪開了。
我沒有看見,我不相信我看見了。
他重重地摔上門,又搬起椅子頂住它。
然後他抱起一大螺泰德的圖畫書,把它們堆在椅子座上增加重量。這一回門沒有再開。維克站在那兒,看着那扇關着的門,想着有死胡同的路。在有死胡同的路上沒有多少車輛,所有的惡魔都應該住在橋底下或衣櫥里或有死胡同的路的盡頭,這就像國法一樣。
他現在感到非常不安。
他離開泰德的房間,下樓去,坐在後台階上。他點起一支香煙,他點煙的那隻手微微顫抖。他看着那鐵灰色的天空,感覺着那種不安在不斷增長。泰德的房間裏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敢肯定是什麼事,但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是的,一定發生了。
惡魔狗衣櫥車庫有死胡同的路。
要把它們加起來嗎,老師?還是它們減掉?除去?分開?
他把香煙扔到了一邊。
他確實相信是坎普乾的,不是嗎?
坎普要對這一切負全部的責任。坎普把這座房子搞得一,片狼藉。坎普他媽的幾乎毀了他的婚姻。坎普跑到樓上去,在維克和他的妻子同床共枕了過去整整三年的床上射精。坎普把維克·特倫領的生活里最舒適的織物給扯了一個巨大的難以彌補的洞。
坎普。坎普。所有這一切都是坎普的錯。讓我們把冷戰也歸罪於坎普,把伊朗的人質問題也歸罪於坎普,地球臭氧層的漏洞也都歸罪於坎普吧。
愚蠢。
因為不是每件事都是坎普的錯,難道不是嗎?比如說,活力谷那件事,坎普跟那件事沒有一點關係;你也很難責備坎普說他和多娜品托車上的壞針閥有任何關係。
他看着那輛老“美洲豹”。他打算開着它到某個地方去。他不能再這麼呆在這兒。要是他再這麼呆下去的話,他會發瘋的。他要鑽進他的賽車,把油門踩到底,一直開到斯加爾區。然後一把抓住坎普,用盡渾身力量猛烈地搖他撞他直到他說出來為止,直到他說出他把多娜和泰德怎麼了,他把他們藏到什麼地方去了。除非坎普的律師已經趕到了,可儘管這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這個律師現在讓他如此激動,如此像個彈簧那樣跳起來。
彈簧。是一銀彈簧把針閥固定住的。
要是這根彈簧壞了,閥門就會凝住不動,堵塞入口,讓汽油無法流進化油器。
維克從台階上下來,走到“美洲豹”賽車那兒,打開車門,鑽了進去,皮座椅那麼燙,讓他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快點開起來吧,那就會涼快了。
開起來,到哪兒去呢?
坎伯家的車庫,他的腦子立刻回答道。
但是,那是愚蠢的,不是嗎?梅森已經派班那曼長官去那兒了,還命令他如果有什麼情況立即報告,而那個警察什麼也沒有報告就回來,這就意味着———-
(惡魔抓住了他。)
好了,到那兒去一趟也沒什麼壞處,不是嗎?至少還算是有點事兒可做。
他發動了“美洲豹”賽車,開下山丘,開上了117道。到現在他還是拿不準是該向左拐,開上95號州際公路去斯加爾區,還是應該向右拐,開上3號鎮道。
他在岔路口停車標誌處停了下來,直到他後面車上的人向他按喇叭,催他快開。他猛地右轉,開了出去。到坎伯家的車庫裏很快地瞧一眼不會有什麼壞處,他十五分鐘就能到那兒。
他看了一下表,表上顯示十二點二十分。
多娜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
這一刻也會逝去,但是她必須在這一刻活下來——或者就隨着這一刻的逝去而逝去。不會有人來,不會有雪馬銀盔的騎士飛駛而來救她——特拉烏斯·馬克基騎上顯然正忙着別的事呢!
泰德就要死了。
她用沙啞、帶着哭腔的聲音一遍遍地喊出聲:“泰德就要死了。”
今天早上她在車裏怎麼也弄不出一絲微風采。她這邊的窗戶怎麼也搖不下去,而能從泰德旁的那扇車窗里透進來的只是酷熱。有一次她把那扇窗搖開了一個超過四分之一的縫,庫喬馬上就從車庫前的陰影里衝出來,飛速繞到泰德這一邊來,熱切地咆哮起來。
汗珠不再從泰德的臉上和脖頸上滾下來了,他已經沒有汗了。他的皮膚乾燥燙手,舌頭腫大,像死人的一樣從他的下嘴唇上伸出來。他的呼吸變得那樣微弱,微弱得她幾乎都聽不到了。有兩次她不得不把頭貼在他的胸口上,這樣她才能確定他究竟是不是還在呼吸。
她的境況十分糟糕。這輛車是個隨時會爆炸的大火爐。所有金屬都燙得讓人不敢碰,塑料方向盤也是一樣燙得要命。
她腿上有一種持續不斷的針扎似的疼痛,她也不再懷疑那條狗咬出的傷口已經讓她感染上了什麼東西。也許發狂犬病還沒那麼快——她祈禱上帝千萬別讓她這麼快就發狂犬病——但那傷口血紅,而且發了炎。
庫喬現在的狀態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條大狗看上去脫水嚴重,那蓬亂的滿是血紋的毛皮下的身體已經開始劇烈地收縮了。它的眼睛一片迷朦,看上去幾乎空空蕩蕩,脖子也擴散了,就像是一個患了嚴重白內障的老頭的眼睛。它像某種古老的毀滅機器,正在不斷的重擊中把自己折騰過死亡的深淵,而直到現在它仍然那麼可怕,那麼危險。它守望着,它已經不再從嘴裏泛白沫了;它的鼻吻乾燥,撕裂,現出無限的恐怖。它看上去就像從一座古老火山的火山口噴出的一塊翻滾燃燒的溶岩。
這隻老惡魔,她想,還在看守着。
這場可怕的守望與警戒是只有若干幾個小時,還是在她整個一生中都持續着?過去的一切難道不都是一場夢,不都只是在舞台兩側的短暫的等待?她那被周圍所有人厭惡。反感的母親,她那用心良苦,卻毫無結果的父親,還有學校,朋友,約會,舞會——所有這一切現在在她看來都不過是一場夢,猶如老人眼中的青春。一切都已經不重要,只有這個陽光照耀的靜悄悄的院子,死亡之牌已經發出過,而更多的死亡之牌還在手中,她看得那樣真切,就像A或8。
那個老惡魔還在守望着,而她兒子的生命正在悄悄地滑去,滑走,滑走。
那隻棒球棒。這是她所剩下的一切了。
那隻棒球律,也許,如果她能夠到那兒的活、那個死去的男人的警車裏還可能有什麼東西,比如說,一支手槍。
她開始把泰德往後面推,她喃喃着,喘息着,同一浪一浪襲來的眩暈鬥爭着,這眩暈讓她眼前一片昏花,灰濛濛得什麼也看不真切了。最後他的身體被推到汽車后艙里,一動不動地靜卧在那兒,就像一袋穀子。
她從他那邊的車窗里往外看去,看到躺在高草叢中的那根球棒。她打開了車門。
庫喬從車庫黑洞洞的門口站起來,開始慢慢地向品犯移動,它的腦袋低低地伸着,腳下踩着碎礫石向她靠近。
這時是十二點三十分,多娜·特倫頓最後一次走出她的品托汽車。
多娜到雜草叢中去撿布萊特·坎伯的舊黑——布牌棒球棒的時候,維克正離開楓糖路,把賽車開上了3號鎮道。
賽車在路上風馳電掣般疾駛着,他想着早點趕到坎伯家看一眼,然後馬上掉頭去斯加爾區,斯加爾區離這兒還有五十多英里路。
一反常情的是,他剛決定先到這裏來的時候,他的思想就憂傷地告訴他,他不會有任何結果,他一輩子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如此地軟弱無力。
他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開着“美洲豹”,他開得那樣專心,以至於車開過了加利·佩爾維爾家之後,他才開始意識到喬·坎伯的旅行車停在那兒。他猛踩“美洲豹”的剎車器,地上立即醒目地出現一道二十英尺長的橡膠印,“美洲豹”的鼻子幾乎要插進了路面。那個警察可能去了坎伯家,卻發現沒人在家,因為坎伯在這兒呢。
他瞥了一眼後視鏡,後面沒有車。他迅速掉轉車頭,把“美洲豹”開進佩爾維爾家的汽車道。
他從車裏鑽了出來。
兩天前,喬在這裏的地上發現了斑斑的血跡(現在血已經幹了,變成了紫醬色)和紗門被撞碎了的底嵌板,現在維克感到的和喬·坎伯當時的感覺驚人地相似。一種腐臭的、金屬般的味道潮水一般湧進維克的嘴裏。這一定是某件事的一個部分,一定和泰德和多娜的失蹤事件一樣,是某件事的一個部分。
他走了進去,那種氣味立即鑽進他的鼻子——一種浮腫。新鮮而又腐敗的氣味。
這兩天都非常炎熱。廳的中央堆着某樣東西,像一個掀翻了的茶几,只是維剋死死地認定那絕不是一個茶几……因為那種氣味。
他走近廳里的那樣東西,那確實不是一個茶几。那是一個人,那人看上去被用一種極其鉤的刀片割斷了喉嚨。
維克跳了回去。他的喉嚨里發出乾澀的嘎嘎聲,好像要嘔吐。電話。他必須叫人來。
他跑向廚房,又停了下來。突然所有的事情一齊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電光石火之間,所有的真相轟地一聲大白了;宛若兩張半頁的圖畫,拼到了一塊,一個三維的世界真切地出現了。
“噢!天哪,多娜——”
維克轉身向門口衝去,沖向他的賽車。
多娜幾乎是在爬,她的傷腿已經很難挪動步子了。
她穩定住自己,拚命去夠那根棒球棒,在她最後終於把那球棒緊緊地抓在手裏之前,她始終不敢回頭去看庫喬,她心裏充滿了恐懼,生怕自己再一次失去平衡。如果她能有時間再向前看一眼——再向前一點點——她就能看見喬治·班那曼的那把手槍,那把警用手槍正躺在前面的雜草里。但是她沒有看到。
她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庫喬正向她沖了過來。
她把球棒重的那一頭向這條聖·伯奈特狗狠狠地砸了下去。球律在她的手中搖晃着,她的心搖晃地沉了下去——球棒的手柄已經裂得不成樣子了。那條聖佑奈特狗閃向一邊,咆哮起來。她的乳房在白胸罩里急速地一起一伏,它們的前部滿是血痕,她把泰德的舌頭拔出來之後在那上面擦了一擦手。
他們站着,面對着面,一動不動地盯着對方,打量着,估摸着對方的力量。
在這寂靜無聲的夏天的上午,陽光燦爛地籠罩着他們,他們在這片陽光中對峙着。她低低地急促地喘着氣,它在胸膛中咆哮着,聲音也是低低的.此外僅有的聲音就是附近某處一隻麻雀快樂的瞅鳴。他們倆的影子短小,奇形怪狀地踩在他們的腳下。
庫喬向左移了一步,多娜向右移了一治,他們在繞着圈。她的手抓在她相信木頭裂得最深的地方。她的手掌緊緊握進了手柄上“黑貓”磨擦帶粗糙的紋理里。
庫喬渾身縮緊了。
“上來吧,狗東西!”她衝著它發出尖叫,庫喬一躍而起。
她猛地揮動球律,就像米克爾·曼托正擊向一個快球。她沒有打中庫喬的腦袋,但是球棒打在了它的肋骨上面。隨着這重重的沉悶的一擊,庫喬身肝的某個地方發出了很沉悶的一聲更響,緊接着就有一種清脆的啪略聲,那條狗發出一聲尖叫,掉到沙礫石上,滾了兩圈。
她感到球律在磨擦膠布的下面也給劈開了——但到目前為止它還能連在一起。
多娜大叫一聲,調門又尖又高,撕心裂肺。她把球棒狠狠地向庫喬的後半部分擊去。
她聽見又有什麼東西碎了。
那條狗低低地哀嚎着,試圖爬到一邊兒去,可是她的樟子又砸了下去。她嗖嗖地揮動着棒子,抽着,砸着,一聲一聲地尖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腦袋裏注滿了酒,灌滿了鉛,整個世界好像都在跳舞,她就是那彈着豎琴的命運三姐妹,她就是復仇女神,她渾身上下燃着熊熊的復仇烈火——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孩子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那根包着磨擦帶里的球律手柄彎成了弧狀,就像一顆怦怦猛跳的心臟在她的手心裏一上一下地跳着。
球捧上已經鮮血淋漓了,庫喬仍在竭力躲避,但是它的行動已經極其遲緩。它躲過了一擊,球棒的頭在沙礫石之間滑了過去——但是這一下正打在它的後背上,把它打得用後腿坐下了。
她想它已經完蛋了,她甚至向後退了一兩步,她的呼吸從她的肺部擠進擠出,帶着呼嘯之聲,就像是某種滾燙滾燙的液體一樣。這時那條狗深深地吼叫了一聲,猛地又向她撲了過來。她拚命抽動球棒,又一次聽到了那沉重的。摧枯拉朽的聲音……可庫喬被打得在沙礫石上在滾時,她的那隻舊棒球棒斷成了兩段。粗的那一半兒飛了出去,砸在品托布前方的車蓋上,奏樂般地發出一聲清脆的“梆”。她的手裏只剩下一根裂開了的十八英寸長的光禿禿的棒子了。
庫喬又爬了起來……它幾乎是把自己拽了起來。鮮血從它的身體兩側淌了下來。
它的雙眼就像是一架不完善的彈球機,反射出耀眼的光。閃爍不定的光。
可是在她看來,它仍舊在獰笑着。
“來吧!那麼你來吧!”她聲嘶力竭地喊道。
這個曾經是布萊特·坎伯的好狗的垂死的東西最後一次跳起來,向造成它所有不幸的那個女人撲去。
多娜手裏緊緊地抓着殘留的球律,向前猛地突刺進去,那根劈開了的、銳利的山核桃木棒球律深深地插進了庫喬的一隻眼睛裏,一直插進它的腦子。她聽到一聲很微弱的無足輕重的“撲”,就像用兩個手指尖把一個葡萄猛地捏碎了。庫喬向前的衝力帶着它撲到她身上,撞得她四腳朝天。它的牙在離她的脖頸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撕扯着。狂咬着。庫喬要爬到了她身上,她伸出胳膊把它擋住。它的那眼球從它的一側臉頰上滾了下來,它的呼吸陰險恐怖。她竭盡全力要把它的鼻吻推開,它的前爪在緊緊夾着她的上臂。
“停下來!”她尖叫着,“噢,停下來,你就永遠停不下來了嗎?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濃濃的鮮血像一條粘粘的小河一樣淌到她的臉上,那是她的血和它的血。
她胳膊上的劇痛燃成了一片,好像要燒掉整個世界……然後它一點一點地壓了下來。
那隻斷裂的球棒晃動着,發出怪異的叮噹聲,好像正從它原先長眼睛的那個部分不斷長出來。
它咬向她的脖子。
多娜的脖子感到了它的牙,隨着最後一聲顫悠悠的尖叫,她兩隻胳膊像活塞一樣衝出去,把它推開了。庫喬砰地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它的後腿在沙礫石上划拉着,慢了下來……又慢了下來……停了”
它殘留的那隻眼睛死死地瞪着上面酷熱的夏天的天空。
它的尾巴落在她的兩條小腿之間,沉重得像一張土耳其長地毯。
它吸了一口氣,把它呼出來,又吸了一口氣。
它發出濁濁的呼喀聲,突然間一股鮮血從它的嘴裏流了出來。然後它就死了。
多娜·特倫頓發出了勝利的爆叫。
她掙扎着站起來,摔倒了,最後還是儘力爬了起來。
她拽着自己的腳走了兩步,絆倒在那條狗的屍體上面,膝蓋上又劃出了好幾道口子。
她爬到棒球棒粗的一段落下的地方,球律的盡頭是大塊大塊的凝血。她把它撿起來,又扶着品拓汽車的發動機罩站起身來。
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庫喬躺着的地方,開始用棒球棒狠狠地揍它。球棒每抽到肉上一次,都會發出一聲沉沉的重響。
黑磨擦帶跳着舞,在炎熱的空中上下翻騰。劈開的木尖插進她鬆軟的手掌心裏,鮮血淌下來,染紅了她的手腕和上臂。
她仍然在尖叫,但在那聲勝利的曝叫之後,她的聲音完全嘶啞了,現在她所能發出的只不過是一連串嘎嘎的咆哮,那聲音聽上去就像庫喬自己臨死前時發出的。
球律升起又落下,她只是猛接着那條死狗。
在她身後,維克的“美洲豹”拐進了坎伯家的汽車道。
他不知道他所期待的是什麼,但絕不會是眼前的一幕。他曾經很害怕,可是當他看見他的妻子——那真的會是多娜嗎——站在車道里那一堆扭曲稀爛的東西上面,用某種洞穴野人用的棍棒一類的東西東一律西一棒地揍它……這場景把他的恐懼變成了一股鮮明制亮的恐慌,讓他無法思考。
有那麼無限長的一瞬,他後半輩子始終也沒有向誰吐露過,他感到了一種衝動,要把“美洲豹”猛地掉過車頭開走……永遠地開下去。在這個寂靜無聲陽光燦爛的院子裏所發生的一切就像惡魔一樣可怕。
然而,他沒有那樣做,他關掉發動機,跳了出來,“多娜!多娜!”
她看上去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聲音,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在那兒。
她的兩頓和前額在太陽殘忍的暴晒下,已經曬剝了皮。她穿的牛仔褲的左邊褲腿被撕成一條一條,已經被血浸透了。而她的肚子看上去……看上去是一大塊凝固的血。
那隻棒球棒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她發出了刺耳的外派的烏鴉一樣的叫聲。鮮血從那條狗僵直的屍體上向空中濺去。
“多娜!”
他一把抓住那隻揚在空中的棒球棒,用力把它從她的手中奪了下來。
他把它扔到一邊,一下子扒住她的赤裸的肩膀頭。她扭過頭來面向著他,她的雙眼中只有一片空白,一團迷霧,她的頭髮蓬亂,就像一個女巫。她瞪着他……搖了一搖頭……然後就走開了。
“多娜,親愛的,天哪!”他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