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隆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飛機探察組報告說,居民中心已經全部摧毀了,連一點點殘垣破瓦都蕩然無存了。然而,他們並沒有像蓖頭髮似地把佈滿這個星球表面的濃密的叢林蓖一遍。維隆斯斜眼望着那茫茫夜空。“你打算今天晚上帶考察隊到寺廟上去?”

“當然,雖然我們昨天晚上都體驗了那麼生動的經歷,可是,對於這東西的技術,對於他們到底是怎樣產生這樣的效果的,我們卻一無所知啊。”

“我不認為這是什麼技術。他們的力量是天生的。”

“可是,眉間的那顆寶石不是天生的呀!你告訴我說你在你的笛子上找到的那玩意兒也不是天生的呀!而且,只要我們能夠學會把一個人‘錄’下來,以供未來的需要,那將是多麼巨大的進步啊!你能想像有這麼一天,你能夠與蘇格拉底並肩而行嗎?還有牛頓和愛因斯坦,李奇和帕迪尼,在他們畢生的工作和研究中,你都能親隨左右?還有,你能想像嗎,莎士比亞在奮筆疾書,你就在他身後探頭--”

“莎士比亞已經死了,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我們上山吧。明天,我要設法動員我們的朋友多拿些東西來交易。不過,這一次我得要跟蹤他們。”

當晚,考察隊來到峽谷口時,歐爾仙把維隆斯拉到了一旁。她把她的笛子塞進維隆斯手中,說:“我不再吹這個了。不過,我覺得--我覺得你應該吹,隊長。”

他還沒來得及問問她,她就如釋重負地掉頭跑了。維隆斯滿腹狐疑地端詳着手中的笛子。

溫切爾出現在他身旁。他指着跟在考察隊後面的那伙土人,說:“隊長,今天下午我已經問過每一個隊員了,昨天晚上誰也沒在夢幻中見到他們那個種族的人。”

“哦?”

“是這樣的,我幾乎向每一個人查問了他們在夢幻中的經歷。你知道,那些具有天賦神力的人看來並不具有同等高尚的道德品質。好幾件事說明了他們真是老奸巨滑,人面獸心,還有許多事情暴露了他們的冷酷和若無其事的惡毒行徑。很清楚,他們並不把那些沒有天生神力的傢伙看作是真正的--人!”

“你說的是那些滿地亂跑,服侍他們的小矮人!”維隆斯皺起了眉頭。無疑,他自己的那位金色女郎也毫無這樣的善心。她對那些低等人種看不出有什麼感情。“好吧,就把這看作是那些土人具有思維能力的一種跡像吧--他們害怕跟我們接觸,因為有思想顧慮。”

溫切爾點點頭:“我也是這麼猜想的。你知道的,如果有足夠的時間讓這些土人生存和發展下去,他們甚至會進化為一個文明種族的。”

這話並沒有打動維隆斯的同情心:“要是他們的毛髮也會發出火星電花的話,他們都會活下來的。”

“但其他的都沒活成呀,那些會跳舞的精靈,還有他們的低等人。”

維隆斯惱怒地問道:“他們後來到底怎麼了?難道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嗎?誰都不知道?”

溫切爾明亮的眼睛避開了維隆斯的視線:“我--我不敢肯定,因為歐爾仙不願意和我談。不過,其他人倒都沒有看見什麼。”

“好吧,會知道的。”

維隆斯相信自己很快便會知道結果。他靠在廟壁上,把歐爾仙的笛子放到唇邊,運氣一吹,一個火紅的精靈應聲而出。笛聲中,隨着這光燁耀目的夢幻仙境而復活的,不僅是一位與前不同的翩翩起舞的光焰人,而且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此時此地,滿地亂跑的小矮人已經佔了人口的大多數,而具有神力的毛髮生電的則越來越少了。

“太少了!不過,雖然我們人數寡少,但我們仍然大權在握。那些軟弱無能、沒有神力的傢伙,仍然在我們的光電寶劍之前卑躬屈膝,不勝犬馬怖懼。但是我們知道,再過不了幾代人,我們不但將會絕滅,而且還會蒙受恥辱。我們知道,一旦我們最後的子孫死光以後,這些低等人種就再也不會用他們的丹田之氣來供我們的先輩們借光還魂了。相反,他們將狠毒地毀掉我們藉以永生不滅的笛子。那時候,我們將與水晶的軀殼同歸於盡,成為遺傳規律中的這一奇花異葩的犧牲品。因為,正是這種特殊的遺傳規律,註定我們的子孫後代越來越少以至最後無法延續後嗣。”

“我們將從宇宙中消失--屬於我們的宇宙!”

不過,尚存的英才們知道,宇宙中並不只是他們。他們翹首星空,苦想冥思。在這宇宙的某個地方,有着同他們相似的生命。因為我們大可以自豪地問,難道不是只有人這種形式,才可能是宇宙間最萬能、最理智的精華嗎?而且,總有那麼一天,那種生命在他們的宇宙探險中,會發現這個星球的。

到那時候,他們將靜待恭候。等着去跳呀,飛呀,閃掠盤旋;等着使他們的整個歷史從頭到尾地重新復活--他們的每一個人的故事,就是整個種族的故事;每一個家族的歷史,就代表了整個種族的歷史。而且,到那時候,除了靜待恭候的笛子外,將沒有別的什麼會使天外來客們分心,也不會有叛逆的低等人去毀壞那些珍貴而脆弱的笛子了。

那時候將根本沒有低等人了。

維隆斯的笛聲使寺廟群的頭幾座出現在幻境中。在遠離所有居住中心的地方挑選了一處土地,方丘平地而起。特別建了一個保險庫來置放全套的笛子--這就是可敬的祖宗們。保險庫精心安裝了緩衝和防禦設備,內壁上雕刻了這個具有天賦神力的種族的歷史,一個又一個的勝利,一個又一個的榮耀。他們從來不曾失敗過,也永遠不會失敗。

由於他的伴侶的早逝,維隆斯沒有親臨目睹那場末日大屠殺。在走進了死屋,踏上了進入水晶石的道路,而熾烈的光環又尚未重新出現之際,維隆斯強使自己從幻境中恢復知覺。他使勁把笛子從唇間推開,五指痙攣如爪。

為了確保他們那脆弱易碎的永生的寄託物的安全,他們把低等人全部殺絕。他們首先蓋起了寺廟群--星際誘餌,然後系統地把一切銷毀,滅跡。維隆斯不用看就知道了。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中的笛子猛力一擲:滾你的蛋!笛子“咔噠”一聲摔在石地上。

但別的光環還在他腦子裏亂飛,盛怒並不足以使他能立即離開寺廟,把笛子裏的光焰世界摔個粉碎也不能使他免於醜態百出。黎明時,他跟其他人一樣把食物庫鬧翻了大,食物到處亂扔,肆意浪費。

人和土人們挨着都在大吃,開岔的手和五指的手都在貪婪地扒着。

維隆斯躺在吊床上,迷迷糊糊,忽然,遲疑不決的歐爾仙朦朧地出現在面前。“隊長,--”

“你沒吹笛子。”聲音像喝醉了酒。

“沒有,我--”

“那好,你去守衛食物。別讓土人搶走。有事兒喊我。”

“跟那些土人在一塊兒?你要我去--”

“拿我的槍去。他們要是走,就來叫我。”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來了。“隊長,土人--,我不讓他們靠近食物庫。我向他們開了槍。他們現在到樹林裏去了。”

維隆斯坐了起來,默默地看了看錶。正午。“是去拿東西來交易嗎?”

“不知道。我--你要我跟着他們去看看?我一個人?”

維隆斯吃力地搖着頭以表示他絕無此意。“藥箱。”他用粗啞的聲音對歐爾仙說。他的腦子已經僵硬了。

10分鐘后,刺激劑起作用了。他走出帳篷,在晌午的微風中,腳步還有些不穩。歐爾仙領着他走進叢林。“他們先走了一刻鐘。”

“他們走路像海龜一樣。而且還有點兒像大象。”幸虧他的頭腦清醒了,腳步也穩了。他很快就發現了土人的足跡,很容易地就跟蹤上了。歐爾仙跟在他後面。

“隊長--”

“跟蹤時可不能聊天啊。”

“哦。”顯然,要說的話並不太緊急。

穿越叢林的土人也走得不緊不急。維隆斯和歐爾仙跟着他們越過溪流,然後背着寺廟群而行。兩人很快就靠近了他們,可以聽得見他們的腳步聲了。“我們最好離得遠點兒。”維隆斯沙啞着嗓子悄聲說道。

“隊長,我給你笛子--”

維隆斯咬着牙根說:“我把它砸了。”從歐爾仙灰白的眼睛裏一閃一閃的目光,維隆斯知道,自己憤恨的感情也得到了她的共鳴。他看看手錶,摸摸肚子。“我們應該先吃了午飯再來。”

“這是因為那些笛子使我們餓壞了。”

“那些笛子--”維隆斯看着她,沒有說下去,又是一陣飢餓令他腸胃抽搐。

“所有那些光焰,變幻--都是從我們的肌體中取得能源的,”她神情激烈地說,“那些水晶石直接從我們身上提取能量。”

維隆斯一動不動地細細回味着她的話。累得東歪西倒,餓得真想狼吞虎咽,頭暈目眩直發暈--這些都不僅僅是睡得太晚和飲食作息時間不規則的結果。精力衰竭的種種癥候他都一應俱全,活像耗幹了電的蓄電池。“歐爾仙,為什麼你總是能一語破的呢?”

“因為我頭腦十分清醒,”她不客氣地回答說,“而且,要是吃了虧,我總是知道的。”

本來,他也應該知道的。只要再過幾天,再嘗嘗那令人迷亂的咒語的滋味,他也會知道的。但那些土人又往前走了。“等我們回營再談吧。詳詳細細地談。”

她點點頭,冷淡地表示滿意,他們又再往前走。進入溪邊茂密的草木叢后,土人們加快了步伐。他們兩次停下來果腹,摘下長滿黃色漿果的樹枝狼吞虎咽。維隆斯和歐爾仙躲在潮濕的簇葉下注視着他們。維隆斯羨慕得肚子咕咕直叫。“要是我們也敢嘗嘗野生植物……”

歐爾仙尖刻地瞥了他一眼。

“要是我們敢的話。”他沒有再說什麼,靜了下來。

當土人又繼續往前走時,他把電擊槍拿在手裏,警覺地注意着周圍的一切動靜。腳下的泥土又濕又黑,儘是腐葉。

到了近傍晚時分,林中旅程停止了。前方,士人們沉重的腳步聲靜了下來。維隆斯和歐爾仙等了一會兒,然後警覺地往前移動。

前面,叢林間的空地上,有一個小小的半球形的圓頂房,一半攀滿了藤蔓,門開着。維隆斯聽得真切,裏面傳來的正是他們一路追蹤的土人的嘟噥聲。除了這第一座圓頂房外,還有其他的,大小和建築式樣都差不多。下半部分的鑲板是棕色的,半透明;上半部分的鑲板是綠色的。

維隆斯小心翼翼地慢慢繞過第一座圓頂房,圍着第二排的第一座兜了一圈。他輕輕地敲敲那半透明的鑲板,發現質地是塑料的,可以說一點兒也沒有老化變質。他把前額緊貼在這半透明的鑲板上朝裏面張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些靜物的大致輪廓。

歐爾仙的神情同他一樣,也是茫然不解。忽然,她往別處看了看,碰了碰維隆斯的胳膊,用手指了指。透過茂密的草木,他發現了又一群圓頂房。他回頭朝土人走進去的那座圓頂房瞥了一眼,一手把歐爾仙腰間的電擊槍從皮帶上拔了出來,塞進她手中。“監視着他們。要是他們轉回咱們的營地去,上我這兒來。”他用手指了指,示意前方的那群圓拱房。說完,他就一閃身離開了。

第二個圓頂房群比頭一個佔地要廣,建築式樣也較為多樣,包括一個單間的長房,幾個小圓頂房,還有五六個稍大的。外面的鑲板雖然藤纏蔓繞,但實際上也一點兒沒有損壞。維隆斯推開一扇上着活頁的門,走進了長房。

屋裏死一般的寂靜--而且,凌亂不堪。儘管由於半透明的綠色鑲板的過濾,室內的光線很暗淡,維隆斯仍然可以看得清這種杯盤狼藉的情況。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撒得到處都是。地板、牆壁上,東一灘,西一抹,斑斑點點,全是幹了的油污泥跡。維隆斯用腳步測了測房間的長度,也辨認出了別的東西--桌子,椅子,炊具,水箱--樣子跟地球人用的東西大不相同,不過可以辨認得出它們的用途,如果假定這屋子裏居住的是類似人這樣的生物的話,看來,他發現的這個長房是一個廚房--一個劫后荒蕪的廚房。

就像他昨天早上看守的食物庫一樣的劫后荒蕪,是經歷了一場瘋狂的、集中的飢餓風暴的洗劫后的荒蕪。他打開了一扇櫃門,發現裏面堆放着塑料餐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餐盤擺設得很考究,與周圍的杯盤狼藉形成鮮明對比。

他困惑不解地來到廚房的另一頭,走進了一間較大的圓頂房。這裏面的光線也很暗,但東西還是可以看得清楚的:吊床,桌子,椅子,柜子,還有零碎雜物。不過這兒的一切都擺設得井井有條。

他正在逐一打量那些零碎雜物,歐爾仙來了。“他們又回咱們營地去了。”

他猛地抬起頭來,問道:“帶什麼了嗎?”

“大概又是一件氣象儀吧。剛才我查看了一下他們呆過的那間屋子,那顯然是一個存放測天儀器和氣象器材的倉庫,不過,儀器也好,器材也好,沒有一件跟我學氣象時用過的一模一樣,但都很相似。還有一些氣象記錄,不太多--許多許多頁都是空白的。當然羅,我不認得那些字,也看不懂他們的數字--”

“就像我看不懂這些東西一樣,”維隆斯打斷了她的話。他塞給她一本用黏合劑粘起來的柔軟的塑料薄膜簿子,上面畫滿了許多莫名其妙、錯綜複雜的直線和曲線。“就像我自己的字跡一樣難認。”

她在柔軟的薄膜頁上掃了一眼,“這意味着我們在和一些有手的‘人’打交道,就像我們那些有手的土人一樣?”

他點了點頭,指着圓頂屋裏的傢具說:“而且有胳膊,有腿,有軀幹,而且大概也有腦袋--就跟我們那些土人一樣。要不,就是些其他的類似人的種族。”

“這個行星上具有人的特點的種族只有兩個,”她提醒他說,“除非你想把那些低等人也另外單獨算作一個種族。”

“可是他們已經死了好幾個世紀了。完全絕滅了。而這一群圓頂房在這兒還不到幾年功夫呢!”

“要不就是那些土人?”

這種解釋真是無稽之談。

“探察組的小夥子們疏忽了這個地方,我倒並不太感到奇怪。這些圓頂房偽裝得很好,棕綠二色使它們完全隱沒在茂密的叢林中。再說,這兒離寺院也太遠了。所以,裝有生物感應器的飛行器在飛行探察時,沒有特別注意搜索這一地帶。不管怎麼說,他們在這整個星球上畢竟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哩。”

“但我們那些翩翩起舞的光焰人卻在這個世界統治了--而且飛翔了好幾個世紀了。如果那些土人在其進化的征途上能夠接近到這一步,以至於能夠創建這樣一個複雜的佈局,那光焰人們一定會知道的。可是,從我們吹過的那14根左右的笛子中,一點也也沒有發現這些土人存在的跡像呀。你和我吹過的那根笛子是最新的,可是‘他’顯然也對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另一個文明種族一無所知呀。”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麼,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對。創建這一前哨據點的人也來自外層空間,像我們一樣。”

“那這隻能也是一個前哨據點了。”

“我看,在作進一步猜測之前,咱們先在周圍再找找,看還有些什麼沒有。”

她同意了。於是,他們倆一齊動手搜查那些零碎雜物。

5分鐘后,他們找到答案了。維隆斯把東西攤在桌子上,兩人都俯身看了起來。深沉的寂靜籠罩着他們。

“一個相冊。”歐爾仙終於輕輕地說了一句。

“就是回咱們營地去的那些土人的。”印在塑料薄膜上、望着他們的面孔是熟悉的:兩個鼻孔,圓形的口腔,彎彎的下唇上掛着肉膜。開岔的手也是熟悉的。只不過現在的土人們的軀幹因為挨餓而失去脂肪和肌肉纖維,而且沒有了長袍、上衣、褲子和漂亮的飾器,有的只是滿身的泥污。維隆斯匆匆地翻閱着相冊,照片上的背景是各種技術裝置,他們的土人看來是某個未知的星球上的人,有科學,有機器。雖然不認識相冊背頁上的字,但維隆斯和歐爾仙從照片上已經看懂了個大概。

看完了最後,兩人把相冊啪地一聲合上,面面相覷。最後,維隆斯說:“他們要不就是到這兒來探察,要不就是到這兒來定居的。只要大略看看這兒的情況就會知道。另外,數數看有幾張床,便會知道原先一共有幾個人。”

歐爾仙默然點點頭。

很快就查明,原先至少一共有50人。而且他們全副裝備,打算來此耕田種地。維隆斯甚至還找到了他們存放種子的地方。袋子和紙箱都胡亂打開了,扔得到處都是。“大概這些種子根本就沒播下去過。”他說著,從地板縫裏摳出一粒扁平的綠色的種子。“可能是在廚房裏的儲存都空了以後被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

“他們肯定多帶了一些食物,”歐爾仙說,“以防第一茬莊稼收成不好時,足夠吃上一兩個季度。”

“可是,笛子叫他們餓壞了,而且,不只是餓。笛子還使他們睏倦,暈眩,遲鈍--”

“死亡,”歐爾仙一針見血地替他把這句話說完。“特別是當他們最後完全要靠這裏的野生植物來維持生命時。而這兒又顯然沒有對他們胃口的、足夠的、適當的可以吃的東西。要是用我們的食物來餵養他們的話,你說,他們有可能康復嗎?或者繼續他們的定居生活?”

維隆斯聳了聳肩。“天曉得?如果他們的腦子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如果有男女兩性--假使需要有男女兩性才能繁殖後代,如果我們可以再找到一些丟失了的種子--如果,如果,如果。”他仰首上蒼。夜幕降臨,籠罩莽林。“你打算踏着月光一腳高一腳低地回營地去嗎?”

要回去。維隆斯捲起相冊,塞進兜里,在前面開路。他手握電擊槍,兩眼警惕地張望着。

“那些光焰人把他們當蓄電池使用。隊長,他們過去也就是這樣對待他們的低等人的,現在又這樣來對待我們。”歐爾仙恨恨地說,“我們將提前吃光我們的食物,計劃要做的工作也肯定無法完成。你可以看到,渙散和解體已經悄悄地開始了。”

“是呀--現在。不過,有些事情,只有你我知道,別人都不知道。”

“哦?我們要告訴他們吧?回去以後不告訴他們嗎?”

“不,我指的是另外的一些事情。我們對貯放笛子的地下倉庫的結構知道得很清楚。比如說,我們知道這個地下建築經過精心設計,在居住中心發生爆炸時,笛子並無被毀之跡。”

她茫然地瞪着他。

“這就是說--反過來,如果我們把炸藥放到地下建築里去,那麼,爆炸的威力也會全部被限制在地下而不至於嚴重危及我們的營地周圍,甚至連方丘和寺廟群也可能會安然無恙。”

歐爾仙恍然大悟。她把淡黃色的鬢髮往後一掠,說:“隊長,我們帶炸藥了?”

“當然。”他低頭瞧着自己的手。兩天前的夜裏,這隻手捧過他的金髮女郎那顆被無意打碎了的水晶石。昨天夜裏,這隻手又有意識地結束了那位光焰女郎的永生。現在,他發誓,這隻手將要干出一番更為轟轟烈烈的大事。

他們回到了營地,只有幾點燈光。帳篷上的掛燈有幾盞亮着,其餘的都熄滅了。食物庫帳篷里一片狼藉,如同遭受了洗劫。方丘上,笛聲繚繞,好像一支夜的旋律,醉意十足,雜亂無章。

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們得等到天亮,”維隆斯提醒歐爾仙說,“我們不能冒大殿塌下來砸在赫勒腦袋上的風險。你能不能溜上山去,弄兩三個笛盒回來而不讓那些夢遊神們知道?而且你自己不至於讓那魔力給勾去了魂魄?”說著,維隆斯忽然顯得心猿意馬。

“幹嘛老要問我行不行呢?”她椰榆了維隆斯一句,便消失在黑暗中。

是呀,為什麼呢?他從倉庫里取出炸藥,好好地看了看說明書,計算了所需份量,稱好了炸藥,這時,歐爾仙帶着兩個空笛盒回來了。他抬頭敏銳地掃了她一眼,幾乎以為一定會看到她眼中閃耀着迷亂的目光。

可是,他看到的卻是決心。“隊長,他們手裏的笛子怎麼辦呢?”

“你準備真正地給自己報仇了吧?”

她露出了短小潔白的牙齒:“我準備來一個斬草除根。”

他點點頭。兩天來,他們共同經歷了不止一種考驗。“你不認為我們應該給赫勒留下一兩支嗎?作研究用?”

她臉上毫無猶豫遲疑的神色。“不。我們為什麼要比那些光焰人更有同情心呢?”

不過,歐爾仙沒有與一個舞姿動人的光焰人溫存過。她從來沒有嘗過在雲間交歡的樂趣,即使這只是代人行事而已。她的那位紅色光焰人太忙了,任務太重了,又是在晨空中飛掠測覽,又是與彩虹共舞。他只向她顯示了他那個種族冷酷的獸性那一面。

維隆斯的金色女郎給了他更多的東西。他給兩個笛盒裝滿炸藥並安上引信時,兩隻手微微顫抖。“好了。你覺得你能睡得着嗎!”

她使勁地搖了搖頭:“不!”

他覺得自己也睡不着。但那天晚上兩個人都沒有睜大眼睛守護着死神。不到一個小時,兩人都分別倒在自己的吊床上--她把自己的吊床搬了過來--睡著了。

曙光照亮了帳篷的嵌板。維隆斯醒了。他直挺挺地坐着,注視着將要與他共同進行一場大毀滅的戰友。她在安睡中不再那麼嚇人了。其實,她似乎完全是無足輕重的,只要他改變主意,把炸藥放回倉庫,把笛盒交回給赫勒。看起來,她似乎沒有那個手揮寶劍般綠光的精靈那樣叫人不得不順從。

他就這樣看着,想着,直到她睜開了眼睛。“他們回來了。”她一骨碌爬了起來,把笛盒拿在手裏。

他倆溜進了晨光曦微的叢林,營地另一頭的食物庫帳篷傳來了嘈雜的喧鬧聲。還好,一路上沒有碰到回來得晚的人。他們快步穿過林間陰森的黑影,沿着溪谷上山。

當他們來到山頂上,向淡黃色的石寺走去時,連歐爾仙都有些心軟了。“我想最後再看一眼大圓頂,以防萬一。”

“怎麼,你不相信那地下建築設計、建造得夠結實的嗎?”

她歪了歪腦袋,搭訕着笑道:“我一直在做夢,爆炸,爆炸,所以--只是預防萬一,我想再看一眼。”

只是為了預防萬一,他陪她去看了。

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的,不是大圓頂,而是在大圓頂下面的石地上伸開四肢,癱軟在地的一個人。維隆斯連忙俯身一看,原來是赫勒。他手裏仍然緊緊握着他的笛子,好像生怕失去了它。維隆斯聽了聽他的前胸:“還活着--只是暈了過去。”

“而且他們也都過於麻木,飢餓,神志不清,所以也沒有叫醒他,帶他一起回營地去。”歐爾仙氣憤地說,“現在只好讓我們來把他拖回去了。我們把炸藥塞進去后,得把他弄下山去--”

可是,她憤怒的話語在維隆斯耳里只不過像是一隻小蜜蜂的嗡嗡謾罵,儘管很激烈,但維隆斯似乎根本沒聽見。他忽然膝蓋一彎,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哭。真是一個傻瓜爆破小組--一個頭髮斑白的宇航老兵,一個滿臉雀斑的女學生。他捧腹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好容易才平靜了下來,他嘶啞着嗓子問道:“我們怎麼湊夠人數呢,我的殺人大王?”

歐爾仙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她冷冷地問道:“湊什麼人數?”

“我們準備把炸藥扔進那個發放笛子的石台的嘴巴里,對不對?然後爆炸,對不對?”

“對啊。

“好,歐爾仙,這石台要有6個人才肯張開嘴巴。我們這兒有3個,一個得要有人抬,另外兩個嘛,身體倒都挺棒,就是腦筋有點兒糊塗,對不對?”

歐爾仙慢慢地坐了下來,張大了嘴巴。“我忘了。我們的全盤計劃,弄了半天--”她搖了搖頭。不過沒多一會兒,她就不再垂頭喪氣了,纖巧的身體又有了生氣。她蹦了起來,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教授說,“隊長,教授在走出大殿時摔了一跤,踝部骨折,咱們需要找人幫忙把他抬下峽谷,弄回營地。”

維隆斯讚賞地把眉毛一揚,“有道理。咱們需要起碼3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第一個是溫切爾,另兩個由你來決定吧。”

她又去了。維隆斯站着,把赫勒緊握着的笛子從指縫間拔了出來。他把笛子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放進了一個工具袋中,拉上了拉鎖。他又把教授拖進了另一座寺廟,歐爾仙說好了把人帶到那兒去。

當他倆經過廣場上時,晨曦輕輕地照着赫勒的眼睛。他睜開雙眼,模糊不清地看着。維隆斯輕輕地探問道:“教授,你想自己走嗎?”

“(口母)--噢--唉!”

他們來到了一間較小的廟堂,赫勒的眼睛多少已經能看得見些東西了,四肢也開始恢復活力,能夠動彈了,雖然動作還是不協調的。對於維隆斯字斟句酌的問話,他的回答也不那麼語無倫次了。維隆斯蹲在他身旁,壓抑着心中的怒火,盡量冷靜地觀察着赫勒虛弱無力的努力。在兩三年,最多不過四年的時間裏,那些笛子把50多個生氣勃勃、躊躇滿志的拓荒者變成了5個赤身裸體,瀕於餓死的這麼一小群野獸。維隆斯玩味着那些玄妙的術語:肌體組織萎縮,腦損傷,晚期營養不良。

如果不加以阻止的話,那些笛子也會給這批地球人考察隊造成同樣的災難。光焰人們把那些母親一樣養活了他們的小矮人種族都滅絕了。他們也會把一切踏入他們金碧輝煌的圈套中的其他星球人類滅絕。因為他們認為,只有他們認為,只有他們自己那電光石火般曇花一現的生命才是有意義的。

這時,維隆斯聽到滑石廣場那一頭傳來了人聲。當人聲已經離得不遠了時,他啟動了引爆定時器,把兩個盒子拿在手中。一躍而起。

歐爾仙帶着溫切爾、華勒和鮑爾斯基走進廟來。“教授一定要來。”她指了指背上的包,又說:“我還把其餘散落在食物庫帳篷和餐篷附近的笛子也都拿來了。”她報復地咬了咬牙關,接着又說:“誰也沒想到要問一問是否需要帶上擔架或是夾板。”

這一點維隆斯完全可以相信。她帶來的是一夥神情恍惚、萎縮憔悴的漢子,一個個耷拉着腦袋,塌着肩膀,兩眼失了神。

不過,這又不是在列隊檢閱,他們的到來已經受到了注意。廟堂中央的石台帶着不可抗拒的尊嚴徐徐升起。

維隆斯可顧不得風度尊嚴了,他連忙一個箭步搶了上去。石台的機關打開了,吐出了一個長方型的盒子,他把它一把塞了回去,又把另一個也塞了進去。

石台的上端合上了,徐徐沒人地面。歐爾仙淺灰色的眼睛裏閃爍着狂喜。她顯然在盡量抑制着不使自己歡呼起來。

“快。”維隆斯匆匆說道,一把攙起赫勒,“我只留了15分鐘的時間,包括塞進兩盒炸藥和走下峽谷。”

他們攙扶着贏弱的教授穿過廣場,走進了另一座廟堂,身後站着三個呆若木雞的同伴,一個個眼睛發直。廟堂中央又升起了石台。

“這次該我了。”歐爾仙堅持說。

維隆斯很快就發現,她幹得也很漂亮。他們倆幹得都很漂亮,然後,他們帶着那幾個如醉如痴的同事穿過廣場,走進峽谷口。在這石頭建築物的邊上,歐爾仙忽然停住了腳。她解下背後裝笛子的背囊,欣喜若狂地把它扔下了方丘。

當他們自己也來到方丘底下時,赫勒已經完全清醒並恢復過來了。他憤怒地揮手頓足,兩眼冒火,抗議道:“隊長,我完全可以自己走,我又不是殘廢,我--”

“那你就跑吧!”維隆斯緊抓住教授的胳膊,硬拖着他快步向叢林奔去。他回頭瞥了一眼,看見歐爾仙正趕着其他三個也在快跑。

突然,一陣強烈的爆炸聲使他們都止住了腳步。6個人凝然不動地僵了幾秒鐘,然後不約而同地都回首方立。又是一陣強烈的爆炸聲,震撼着寺院的四壁,惟一可以看得見的一座寺廟的穹窿也在輕輕地掀動着。石壁、石頂又緩緩地恢復了原狀,寺廟晃動了,但是沒有塌下來。

赫勒那瘦得筋浮骨凸的喉嚨歪來扭去,終於發出了聲音:“隊長,什麼--”

“我們把笛子全乾掉了!”歐爾仙說。

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大家的目光都轉向維隆斯,期待着他會作出另一番解釋。連溫切爾,華勒,鮑爾斯基都忽然好像從夢中驚醒了,凝神聆聽。

維隆斯點了點頭。“我們把炸藥投進了存放笛子的地下室。寺廟群的其他建築,對於未來的研究者們來說,應該是完整無缺的--大致上完整無損吧。你可以從地下室的內壁上得到歷史資料記錄,這個種族的詳細歷史全刻在上面了,只要你有辦法把斷牆殘垣重新拼湊起來,而且能讀懂那些文字。你甚至可以從中研究出他們的全部技術--無論這種技術曾經達到多麼神乎其神的高度。但是,你可以把那些笛子忘記了。”

赫勒咆哮了起來:“你們就這樣不當一回事兒地、自作主張地把宇宙進化偉大工程的儀器毀掉啦?你們就這樣--”

“進化並沒有毀掉,赫勒。那些東西也沒什麼高深莫測的。每一個星球上都一樣:適者生存,不適者--亡!”

赫勒可不這麼看問題。他口沫橫飛,揮手跺足地向維隆斯發起了激烈的攻擊:“你暗中破壞了宇宙進化的偉大工程,你死無寧日了,維隆斯。要知道,自從有時間以來,就有這宇宙進化存在了。這個時間,不光是地球意義上的時間,而是整個宇宙的絕對時間,精神時間。宇宙的進化--”

“那就這麼看吧,赫勒:如果確實有這麼一個進化工程,那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而且,我也只不過是完成了我的職責而已。”說完,維隆斯轉過身,離開這幾個人,獨自費力地穿過茂密的叢林。他只不過是克盡其職而已。

其實,他不得不做而做了的事情還不只這一件。當他的手觸到赫勒那支仍然安全地躺在他那拉鎖口袋裏的笛子時,他的步伐加快了。他相信它還活着。回到營地后,他要把它藏進箱子,誰也不會知道它躲過了這場浩劫。不過,維隆斯準備過不了幾天就要找一個晚上,一個人遠遠地離開營地,找一個偏僻荒涼的地方。他將要再一次到那九霄雲端去遨遊。他拍拍那金屬的笛管,全速向營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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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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