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當史帝文生局長轉過頭來面對我時,一陣詭異的邪光如電光石火般快速閃過他的眼睛,這樣的事情倘若發生在昨夜,我大概會以為那是儀錶板的反光而不予理會。但是日落以來,我看到不單純只是猴子的猴子、非比尋常的貓,走過被神秘洪流淹沒的月光灣大街小巷,如今我已學會從表面看似不起眼的事物看出不尋常的軌跡。
他的眼睛又回復正常的墨黑色,不再有任何閃光,語氣中憤怒的浪潮似乎也已漸漸消退,僅剩下漂浮在水面的痛苦和絕望。“現在一切都變了,都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什麼東西變了?”
“我已經不是我過去的樣子。我甚至記不得我過去是什麼樣子,全不記得了。”
我覺得他跟我說話時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沉浸在迷失自我的自怨自艾里。
“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牽挂的了。反正我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已經被剝奪得一點不剩。現在的我只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雪諾。我全部只剩這樣了。你可以想像這是什麼感覺嗎產”我無法想像。”
“因為甚至你,像你這樣生活連狗屎都不如,每天像石頭下的軟蟲晝伏夜出的怪人——連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雖然警察局長在本地是經由公民投票選舉產生,史帝文生顯然一點也不在乎喪失我的選票。
我想跟他說叫他去死。但是我還知道勇者無懼和自討苦吃的差別。
當他轉過臉面向擋風玻璃上滑下的白霧時,那股冰冷的火焰又開始在他的眼睛裏跳動,雖然比前次短促和微弱,但是卻更令人忐忑不安,因為我再也無法忽略它的存在的事實。
他刻意將聲音放低,彷彿怕被人聽見似的。“我常常做惡夢,很恐怖的惡夢,夢裏面充斥着性暴力和血腥。”
“這樣的情況全部都是一年前開始的,”他繼續說:“起初只是一個禮拜出現一次,後來次數愈來愈頻繁。剛開始的時候,惡夢裏出現的女子全是我不曾見過的陌生臉孔,純粹出於我的幻想。這些夢就像你在青春期做的夢一樣,皮膚細嫩、體態豐盈的女子縱情地屈服在你面前……差別是,在夢裏,我不僅僅和她們性交……”
他的思緒從衝動乖戾轉為幽暗。我只能看見他側面的輪廓,他滿臉的汗水微微反光,我赫然從他臉上瞥見一絲凶暴,我只能慶幸他沒有正面朝著我。
他把聲音又放得更低,他說:“在那些夢裏,我還出手毆打她們,朝她們的臉上痛毆,一直毆打,一直毆打,打到整個臉面目全非,然後我會伸手格她們的脖子,直到她們吐出長長的舌頭為止……”
當他在描述惡夢的情境時,他的聲音透露出無限的恐懼。但是此刻,除了恐懼之外,他全身上下渙散出一股變態的興奮,你不僅可以從地沙啞的聲音看出端倪,他突然緊繃的肌肉更是表露無遺。
“……然後她們發出痛苦的慘叫,我最愛聽她們慘叫,最愛看她們臉上痛苦的掙扎,還有她們的鮮血。如此的美味可口。好令人興奮。我帶着令人顫抖的快感醒來,充滿肉慾的渴望。有時候……雖然我已經五十二歲,我依然可以在睡夢裏,甚至醒着的時候達到性高潮。”
歐森興味索然地從安全柵欄旁退到後座上休息。
我巴不得自己也能和路易斯。史帝文生保持更遠的距離。車子內的空間感覺上似乎愈來愈局促。
“然後我的太太露易莎,也開始在我的夢中出現……還有我的兩個……我的兩個女兒,珍妮和凱拉。她們在夢裏都好怕我,因為我有十足的理由讓她們感到害怕。我很痛恨自己對她們,對她們做的事……但另一方面我卻忍不住為此感到無比興奮刺激。”
他說話的聲音、緩慢沉重的呼吸聲和僵直的肩膀,將他的憤怒。
沮喪以及變態的興奮顯露無遺,即使從側面,我都可以看見他臉上的陰陽怪氣。他使勁地把持住內心激烈交戰的慾望,憑着一股強烈的希望在墮入瘋狂和殘暴的深淵掙扎,這股強烈的希望明顯地寫在他痛苦的臉上。
“後來,夢裏的情境愈來愈惡化,我在夢裏的所作所為連我自己都感到噁心齷齪,到最後,我一想到睡覺就害怕。我努力不讓自己睡着,一直到把自己累垮,到所有的咖啡因都失效,就算把冰塊放在我背上都無法讓我不把疲憊的眼睛閉上為止。等到我真的睡着以後,我的惡夢卻變本加厲,彷彿疲倦不僅將我帶入夢鄉,也同時將我推入心底更深處的魔鬼巢穴。夢中我不停地砍殺,一切都好逼真,那是我第一次做彩色的夢,夢裏的色彩好強烈,聲音也是,我毫不留情地在插入她們的同時用牙齒咬斷她們的喉嚨,任憑她們哀嚎求饒、尖叫和哭泣,身體痙攣,做臨死前的最後掙扎。”
路易斯。史帝文生似乎依然能見到夢中恐怖的情景,雖然我除了緩緩滾動的白霧之外什麼也看不到,眼前的擋風玻璃顯然是他變態幻想的投影機。
“過了一陣子之後……我再也不敢抗拒睡眠。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只好忍耐。然後隨着時間過去——我不記得到底是哪一天的晚上——那些夢境再也不讓我感到害怕。過去,它們對我帶來的罪惡感遠超過快感,但是從那之後卻演變成純粹的享受。雖然我起初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種想法,到後來我每天都期盼睡覺時間的來臨。
當我清醒的時候,這些女人們都是我最珍愛的對象,可是到了夢裏……到那時候……到那時候我就可以盡情用各種我可以想像到的方式盡情地毆打她們、凌虐她們、折磨她們。惡夢醒來不僅不再令我感到恐懼……反而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喜悅。然後我有時候會躺在暗處,幻想要是這一切暴行是真實的情境會有多刺激。光是想像夢裏的情境,就足以令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注入在我體內,讓我覺得好自由,完全的自由,那是我前所未有的感受。事實上,我忽然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像是背負着巨大的手銬腳鐐,受到重重的鐵鏈捆綁,被大塊的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感覺上,縱情於這些慾望之中並不算犯罪,也沒有任何道德的負擔。沒有對與錯。沒有好與壞。只有絕對的解放。”
假如不是車內的空氣急速惡化,就是我突然覺得與他呼吸同樣的空氣令我覺得噁心,我不確定是何者。我的嘴裏像是含了一分錢銅板似的充滿了苦澀的金屬味,我的胃像是裝了北極的冰山一樣不斷抽搐,而我的心則彷彿裹了一層寒冷徹骨的冰霜。
我不明白史帝文生為什麼要將他受困的靈魂赤裸裸地攤在我面前,但是我覺得這些告白其實只是序曲,還有更多我不想聽的恐怖消息在後頭。我很想設法在最終的秘密從他嘴裏進出來之前堵住他的嘴,但是他顯然正強烈陶醉在這些恐怖的幻想的描述里——或許我是他第一個敢吐露心聲的人吧。要他閉嘴,簡直比殺他還困難。
“最近,”他繼續用一種會讓人做惡夢的饑渴語氣說:“這些惡夢全都環繞在我孫女柏蘭蒂身上,她只有十歲,是一個很標緻的小女孩,長得非常標緻,又纖細又漂亮。說起我在夢裏對她做的事,啊,講起我做的那些事,超乎你想像的殘酷,邪惡得人骨。當我醒來的時候,那種興奮簡直超越一切。我躺在床上,我妻子躺在我身邊,熟睡的她根本想不到我內心竟然有這些奇怪的想法,想到她不可能知道我有這些想法,我有種說不出的權威感,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任何時間只要我想要,我就能掌握這種絕對的自由。任何時間,管它是下個星期,明天,甚至現在。”
車頂上的月桂樹由於承載不住凝結的露水,猶如綠色舌頭般的葉尖接二連三地摘下露珠。偌大的水滴叮叮咯咯掉落在擋風玻璃上,我的身體不禁抽動了一下,赫然發現玻璃上流下來的竟然不是鮮血。
口袋裏,我的手把手槍握得比剛才更緊。在聽過史帝文生告訴我的一番話之後,我相信他不可能讓我活着走出這輛車子。我稍稍調整我的坐姿,幾個細微動作不至於引起他的懷疑,但是卻足以讓我找到不用拔槍,直接從口袋裏射擊的最佳姿勢。
“上個星期,”他喃喃自語說:“凱拉和柏蘭蒂到我們家吃晚飯,我根本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當我看着她的時候,她全身赤裸,就跟在夢中一樣。那麼瘦小,那樣脆弱、無助。她的脆弱、溫柔、無力讓我感到性興奮。我必須隱藏我的感受,不讓凱拉和柏蘭蒂知道。不讓露易莎知道。我好想……我好想……我好需要……”
他突如其來的放聲哭泣把我嚇了一大跳,哀傷和絕望的浪潮掃過他的臉龐,也暫時洗滌了他的心靈。那變態的需求和很褻的渴望,都在自怨自憐的浪潮中被淹沒。
“某個部份的我很想要自殺。”史帝文生說:“但那只是很微小的一部份,很小,很微弱的一部份,當中殘存着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只會獵殺別人,不可能會自殺。永遠不會。”
他左手握拳,伸到嘴邊,塞入上下牙齒之間,用力咬他的手指,他咬得如此用力,即使咬出血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他咬着拳頭,邊哭邊抽搐,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悲慘的啜泣聲。
史帝文生的這個新面貌,和他沉着穩重、代表公理和權威形象判若兩人。至少現在如此,他從來不曾這樣陷於悲戚不可自拔。激動的情緒一波波排山倒海而來,沒有間歇,中間沒有平靜的風浪,只有不斷翻打奔騰的狂濤。
我對他的恐懼漸漸化為憐憫。我幾乎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點安慰,但是我剋制着不這麼做,因為我知道他心裏的那個怪獸並未完全消失,而且也沒有被鏈條拴住。
他將拳頭從嘴邊放下,轉頭面向我,臉上露出痛苦煎熬的表情,他理智和情感的創傷是如此沉痛,讓我忍不住把頭轉開。他也跟着把頭轉開,面對着擋風玻璃,當月桂樹上的露水再度灑落在眼前時,他的啜泣已漸漸消退到能說話的程度。
“自從上星期以來,我一直找藉口去看凱拉,目的只是為了接近柏蘭蒂。”他說話的聲音起先被一陣顫抖扭曲,但是立即便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毫無人性,充滿變態饑渴的語氣。“有時候,晚上很晚的時候,當該死的月亮照在我身上,當我覺得內心充滿空虛冰冷的時候,我忍不住好想尖叫,不停地尖叫,我理解到要填補這份空虛和停止腹部絞痛的唯一辦法,就是去實踐夢裏那些令我感到快活的事情。而且我已經決定我要這麼做。我遲早要這麼做。只是遲早的事。”此時他膨湃的情緒已從罪惡和不安轉為冷酷和邪惡的歡喜。“我要這麼做,說到做到。我一直在找尋像相蘭蒂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九歲、十歲左右,和她一樣嬌小、一樣漂亮的小女孩。我想一開始找跟自己沒關係的人比較安全,可是滿足感絲毫不減,那感覺一定很棒,一定棒呆了,那種充滿權力和毀滅、擺脫所有檢桔、破除所有藩籬、全然自由的快感。這個小女孩,等到我抓到她的時候,我一定要喚她,咬她再咬她。在夢中,我舔拭她們的肌膚,她們的肌膚舔起來有一種鹹鹹的味道;然後我又咬她們,我可以在我的牙齒之間感覺到她們的尖叫。”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燈光下,依稀可以見到他的太陽穴正發狂地博動。他嘴額的肌肉鼓起,嘴角興奮地抽動。他變得似乎不像人,而像禽獸——或者兩者皆是。
我緊握着手槍,握到整個手臂和肩膀嚴重酸痛。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愈來愈用力,隨時有誤發子彈的危險,雖然我尚未將槍口對準史帝文生。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扣扳機的手指放鬆。“是什麼原因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當他轉頭面對我時,那種詭異的光再度在他的眼中閃過。當他眼睛裏的光消逝時,他黝黑的眼神顯得殺氣騰騰。“一個送貨的小弟。”他神秘地說。“都是那個該死卻死不了的送貨小弟。”
“為什麼要把這些惡夢,和你要對那個小女孩做的事告訴我?”
“因為,你是個該死的怪物,我必須要給你一個最後通煤,讓你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知道我不是個好惹的危險人物,讓你知道我已經沒什麼可損失的,而且假如有那麼一天,我會很高興地把你打成肉醬。其他有些人,他們不願意傷害你——”
“因為我母親的緣故。”
“所以你連這也知道了?”
“但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含意。我的母親到底跟這整件事有什麼關係?”
史帝文生沒有回答,他只是說:“有些人不願意傷害你,也不希望我傷害你。但是假如有必要,我會這麼做。你膽敢再繼續追究這件事,我就讓你腦袋開花,然後把你的大腦挖出來,扔到海里餵魚。你以為我不敢嗎?”
“我相信你。”我用誠懇的語氣說。
“由於你寫的那本暢銷書,你或許能夠引起某些媒體的注意。不過,你要是敢打任何電話引起軒然大波,我就親手先把那個DJ狗娘們幹掉。我會用盡各種手段把她整個人由里到外翻過來。”
他對薩莎的稱呼法讓我火冒三丈,我很驚訝自己居然能把持住自己不動聲色。
到目前看來,羅斯福。佛斯特給我的警告的確只是單純的忠告。
現在這才是羅斯福從貓咪那裏聽來警告我的威脅。
史蒂文生的臉上已經不再蒼白,此刻他的臉微微泛紅——彷彿他只要一向病態的慾望投降,他內心那冰冷空虛的黑洞立即就被火焰填滿。
他伸手到儀錶板的氣溫調節或將暖氣關閉。
可以確定的是,他不用到明天的日落,就會施展綁架小女孩的暴行。
我忽然覺得比較有勇氣逼他回答一些問題,因為我已經將坐姿調整好,讓口袋裏的槍口正對着他。“我父親的遺體在哪裏?”
“在衛文堡。他們要進行驗屍。”
“為什麼?”
“你不需要知道。不過,為了讓你斷了這個追根究底的念頭,我可以告訴你他的確是死於癌症。某一種癌症。所以你不用跟安演拉。費里曼講那些廢話,因為你根本沒有所謂報仇的對象。”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
“因為我要殺作比回答你的問題容易——所以我何必對你撒謊?”
“月光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警察局長露出詭異的冷笑,彷彿將災難視為他個人的營養素。
他將身體坐直,挺起胸膛地說:“這整座城鎮就是一列直通地獄的雲霄飛車,而且這趟旅程保證精彩刺激。”
“這並不是我要的答案。”
“你就只能知道這麼多。”
“是誰殺了我的母親?”
“那是意外。”
“截至今晚我也一直這麼認為。”
他陰險地露齒冷笑,看起來就像刮鬍刀劃破的傷口突然擴大。
“好吧。假如你堅持要知道的話,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懷疑的沒錯,你的母親的確是遭人殺害的。”
剎那間我的心就像一個石輪般沉重地滾動。“是誰殺了她?”
“她自己,是她殺害了自己,她是自殺死的,她自己把土星轎車油門加到時速一百英里,然後朝橋墩迎頭撞上去。根本沒有所謂的機械故障,油門也沒有卡住,那些全都是我們捏造出來的幌子。”
“你這個撒謊的混帳東西。”
史帝文生慢慢、慢慢地舔着嘴唇,好像覺得自己的笑容很甜似的。“這不是撒謊,雪諾。而且你知道嗎?要是我兩年以前就知道我會變成這樣的下場,要是我早知道一切都會改變,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的母親,殺了她全因為她在這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我會把她帶到某個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把她的心挖出來,用鹽巴填滿她胸口的空洞,然後把她當牛排烤了——只要是能保證把這個巫婆弄死的方法都行。她的所作所為和巫婆的詛咒有何兩樣?管它是科學還是巫術?假如結果都一樣,這兩者又有什麼差別?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事情後果的嚴重性,但是她知道,所以她替我省了一件麻煩,自己開快車迎頭撞上十八英寸粗的水泥柱。“
油膩膩的反胃感在我體內滿溢,因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從聽出他話中指出的事實。我雖然只聽懂當中一部份,但是我覺得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他說:“你根本沒有什麼仇可報,怪人。沒有人殺了你的父母,事實上,從某個角度來看,兩者還不都是你老娘一手乾的,是她害了她自己和你老爹。”
我閉上眼睛,我再也無法忍受注視他的臉,不只是因為他以母親的死幸災樂禍,而是因為他明確地相信——為了什麼理由——母親的死是符合公理的。
“現在我要你做的是爬回你的石頭縫,就待在那裏,過完你的下半輩子。我們不允許你把這件事大肆傳開。要是讓全世界都知道這裏發生的事,要是消息走漏到衛文堡和我們以外的人,外頭的人勢必會檢疫這整個地區。他們會把這裏隔離起來,把我們每一個人都殺得精光,將所有的建築物焚毀,夷為平地,毒死每一隻士狼和每一隻家貓,然後可能還會在這個地方投幾個原子彈徹底把我們毀滅。但是就算那樣做也是徒然,因為這場黑死病早已傳播到離這裏好遠的地方,甚至別的洲,和別的訓以後的地區。我們是始作源者,所以癥狀比較明顯,散播的速度也較快,但是即使沒有我們,照樣會繼續散佈下去。所以我們沒有人願意就此犧牲,只為了讓他們那些吃殘渣的政客往臉上貼金,說他們已經採取了必要的行動。”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赫然發現他已經舉起手槍對準我。槍口和我的臉距離不到兩英尺。現在我唯一的優勢就是他並不知道我有槍,這將是個十分有利的優勢,只要我確定自己是第一個扣下扳機的人。
雖然我知道一切都是枉然,但是我試圖與他爭辯——或許此刻唯有爭辯才能讓我不去想他對母親的指揮。“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你再聽我說幾句,才幾分鐘以前,體告訴我說你反正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目的。無論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無大的事,假如我們試着尋求協助,或許——”
“我剛才很有心情,”他驟然打斷我的話說:“你剛才難道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嗎,怪人?我告訴你我很有心情,很醜惡的心情。但是我現在的心情又有了變卦,比較好的心情,我有心情做我所有能做的事情,盡情擁抱改變過後的我,不再試着去抗拒改變,小夥子。這事件事就是如此,你懂吧,改變,光輝燦爛的改變,每一件事都改變,不斷地改變,永永遠遠,改變。新世界即將來臨,屆時一切將煥然一新。”
“但是我們不能——”
“要是你敢解開謎底,將事情公諸於世,你就等於替自己簽下死亡保證書。你會害死你那性感迷人的DJ小娘們以及你所有的朋友。現在你就給我下車,爬上你的腳踏車,帶着你那個皮包骨的屁股滾回家。不管桑第。寇克給你什麼灰,反正你就把它理了就是。然後,要是你不能遵守不再繼續追究的約定,假如你故意和貓比誰好奇,那麼你還不如到海邊去幾天,曬~些太陽,把皮膚晒成該死的古銅色。”
我無法相信他居然會放我走。
然後他說:“把狗留下來給我。”
“不行。
他拿手槍作勢:“出去。”
“它是我的狗。”
“它不是任何人的狗。這不容爭辯。”
“你要它做什麼?”
“做個動物實驗。”
“什麼?”
“我要把它帶到市立垃圾場。那裏有一部碾木機,是碾碎樹榦用的。”
“不可以。”
“我會用子彈射穿這隻雜種狗的腦袋——”
“不”
“把它丟到碾木機里——”
“你現在就讓它下車。”
“然後把碎肉裝成一袋,擱在你家旁邊當作給你的教訓。”
看着眼前的史帝文生,我知道他不僅僅有所改變,他簡直就不是原來的人。他是一個從舊的史帝文生體內重新誕生的新人類,就像破繭而出的蝴蝶,只不過這個過程剛好顛倒:蝴蝶鑽回繭內之後,進出一隻毛毛蟲。這惡夢似的變形過程早已行之多時,但是此刻在我眼前達到高潮。前局長的最後一絲殘跡至此已經徹底消失,此刻與我正面衝突的這個人只受需求和慾望驅使,完全不受道德良心約束,他再也不是幾分鐘前那個啜泣的傷心人,他就和地球表面上任何一個人事物一樣具有致命的危險性。
假如他身上帶有能引發如此改變的實驗室病毒,這病毒會傳染到我嗎?
我的心臟不斷自我交戰,自己一拳又一拳地捶打自己。
雖然我從來無法想像自己做出殺害另一個人類的事,但是我覺得我可以殺害眼前的這個惡人,因為我拯救的不僅僅是歐森,還有他企圖實踐惡夢的那些無辜的小女孩和女士。
我的聲音比我預期的還要強硬,我說:“現在就讓這隻狗下車。”
他露出懷疑的表情和響尾蛇般的邪惡冷笑,他說:“你難道忘了誰是警察了嗎?哼,怪人!你忘了誰手裏有槍嗎?”
假如我現在開槍,我可能無法立即把這個混帳殺死,即使在這麼近的距離。就算第一槍射中他的心臟,他依然有可能迅速反射地朝我開槍反擊,在不到兩英尺的距離內,他絕不可能失手。
最後他打破僵局地說:“好吧,好吧,你想親眼看我動手是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從座椅上轉過半身,將槍管穿過一英寸寬的鐵欄杆空隙,朝着歐森開槍。
槍聲震動了整部車,歐森發出一聲尖叫。
“不!”我瘋狂地大喊。
當史帝文生把槍從空隙拔出來的時候,我朝他開了一槍。子彈穿透我的夾克口袋在他的胸口打了一個洞。他胡亂地朝天花板開槍。我又補了一槍。這一槍正中他的喉嚨,子彈從他頸後方射穿出來時粉碎了在他身後的車窗玻璃。
我愣在座位上,彷彿被施了魔法一般全身無法動彈,眼睛也忘了該怎麼眨,我的心像一顆懸在胸口的鉛球,我的感情忽然變得麻木,甚至感覺不到我手裏握的手槍,也看不見眼前的任何事物,我知道駕駛座上躺着一個死人,但是連他我也看不到,過度的驚嚇導致瞬間失明,黑暗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或許是槍聲造成的短暫失聰,或許我只是不願意聽見內心的良知討論後果的聲音。
唯一還正常運作的感官是嗅覺。開槍之後的火藥味,血腥味,史帝文生臨死前小便失禁留下的刺鼻尿躁味,還有母親的玫瑰洗髮精清香淡淡地從我頭上飄過,剎那間整個車內香味與惡臭雜陳。所有的味道都是真的,除了玫瑰香精的味道之外,這個味道已經被遺忘好久了,如今它那細緻的香氣又從記憶里被喚出。極端的恐慌總是將我們帶回童年的時光,察薩爾(Chazal)這麼說過。在我最驚慌失措的時候,那洗髮精的香味讓我找回失去的母親,迫切渴望她的手能像小時候那樣緊緊握住我的手。
在一陣慌亂的動作、景象和聲音當中,所有的感官突然間失而復返,撼動我的軀體,就像那兩顆九厘米的子彈撼動史帝文生的軀體一般。我忍不住大叫,激動地喘氣。我無法剋制地不停顫抖,伸手將車門內側的中控門鎖按開。後門的電動鎖喀一聲彈起來。
我使勁將我身邊的門推開,爬出警車,然後把後門猛然拉開,瘋狂地呼叫歐森的名字,心裏亂七八糟地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即時將它帶到獸醫院救治,心想若是它死了我該怎麼辦。它不能死。它不是一隻普通的狗,它是歐森,我的狗,有些怪但很特殊,它是我的夥伴,也是我的朋友,雖然我們只相處了三年,但是在我生活的黑暗世界裏,它就和當中其他的人一樣,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結果它沒有死,它如釋重負地從車內蹦跳出來,差點把我撞倒在地上。原來槍響后它發出的那一聲慘叫只是表達恐慌,而不是因為劇烈的疼痛。
我跌跪在行人路上,任由手槍從我手中滑落,展開雙臂把狗狗樓到懷裏。我緊緊地抱着它,撫摸它的頭,梳平它背上的毛髮,看到它好端端地喘着氣,心臟也怦怦地活蹦亂跳,尾巴甩個沒停,內心有說不出的興奮,就連它身上濕濕的水汽臭味和帶有腐敗玉米片的口臭味都讓人感到無比的振奮。
我不敢輕易開口講話,因為我的喉嚨就像被水泥輪住似的發不出聲音。若是我試着開口,將導致整個水壩崩潰,屆時內心的失落和渴望將隨之全盤托出,為父親和安淇拉之死壓抑的淚水也將如決堤的洪水傾瀉如注。另外,就算我開口,說什麼話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歐森雖然是一隻特別的狗,但是它不可能和我展開心靈的對話——除非等我學會羅斯福與動物溝通的技巧。
我放開歐森,拾起手槍,站起來環視停車場周遭的狀況。濃霧遮住了停車場裏極少數的幾輛轎車和旅行車,這些車的車主大都是少數以船為家的船東。沒有人在附近,除了微弱的引擎聲之外,黑夜寂靜依舊。
槍聲聽到的範圍顯然主要在警車內,並且受到濃霧的阻隔。離這裏最近的住宅位於瑪莉娜商業區外圍,有兩個街口遠。要是船上有人被驚醒,他們大概會把那四聲模模糊糊的槍聲聽成船隻引擎熄火,或夢與醒兩個世界之間的門“砰”一聲關閉的響聲。
看來我暫時沒有被逮捕的危險,但是我不能就這麼騎車逃走,夢想自己不會受到制裁和懲戒。我殺了警察局局長,儘管他已經不再是月光灣市民心中敬愛的那個人,儘管他已經從清廉的社會公僕變成混滅人性的禽獸,無憑元據的我無法證明這位大家心中的英雄人物已經淪為他揚言討伐的邪惡歹徒。
法醫勘驗的證據就足以將我定罪。由於死者的身份特殊,警方會派出地方和中央最頂尖的勘驗高手進行搜證,他們勘驗過警車時,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細微的蛛絲馬跡。
我無法忍受被禁煙在點着燭光的小牢房裏。雖然我的生活始終受到光線的限制,但是從日落到日出的這段時間內,我完全不受任何圍牆的約束。沒有牆能關得住我。密團空間裏的陰暗和夜晚的黑暗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夜晚沒有界線,充滿神秘,任你去挖掘、幻想、找尋歡樂。夜晚是自由的國度,是我生活的空間。不自由,毋寧死。
想到要再度回到車內跟死人在一起,將所有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擦乾淨,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而且,就算了這麼做也是枉然,因為總免不了有疏漏的地方。況且,指紋並非我留下的唯一證據。毛髮,牛仔褲上的棉線,帽子上幾條細微的紡織纖維,歐森掉落在後座上的毛,還有它踩在車內的狗爪印。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同樣有力的證據足以將我繩之以法。
我很幸運。附近剛好沒有人聽到槍聲。但是運氣和時間都是有限的,而且所剩不多,雖然我帶的是電子錶而非石英錶,我覺得我可以聽見時間滴滴答答流逝的聲音。
歐森也顯得十分緊張,賣力地嗅着空氣中的氣息,唯恐有猴子和其他惡人在這個時候出現。
我趕緊跑到警車的後面,試圖按下按鈕將後車箱打開。結果車蓋是鎖着的,就如同我擔心的一樣。
滴答,滴答,滴答。
我試着穩住自己,迅速回到敞開的前門。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呼吸,彎下身子探火車內。
史帝文生身體扭曲地坐在駕駛座里,他的頭向後仰,倒在椅背的頭靠上,像是極度狂喜地張着嘴,牙齒血淋淋地;彷彿剛剛實踐撕咬小女孩的夢境。
由於空氣對流的關係,一團薄霧從破碎的玻璃窗口飄到我面前,彷彿是從沾在死者制服胸前微溫的血漬里冒出的蒸汽。
我必須比原先預期的把身子彎得更進去一些,一個膝蓋跪在前座上,才能伸手將引擎關掉。
史帝文生如橄欖般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斗大,沒有生命的跡象,也沒有超自然的閃光,但是我想到他可能會忽然眨眼睛,然後眼珠一轉,直直地瞪着我。
趁他尚未伸出黏濕的手一把將我抓住之前,我趕緊將車鑰匙從啟動口拔出來,退出車外,爆破似的將憋住的氣統統吐出來。
如我所料的,我在後車箱內找到一大盒急救箱,從中,我只取出粗粗一卷的棉紗布和一把剪刀。
當歐森在警車四周來回巡邏,盡職地嗅着空氣中的氣味時,我將棉紗布拉開,對指再對招,形成一些五尺長的長條,然後用剪刀剪斷。
我將一段段的紗布緊緊扭在一起相好,然後在頭中尾各打一個結。
這樣的過程再度重複一次之後,我將兩條由多條紗布捆紮而成的粗紗布條打個結連成一長條——完成了一條長約十英尺的導火線。
滴答,滴答,滴答。
我將紗布條盤繞成~團放在行人路上,將車身側面的油槽口打開,扭開槽蓋。汽油的味道隨即從槽頸飄浮出來。我回到後車箱,將剪刀和剩餘的棉紗布放回急救箱內。把盒子關上,然後將後車箱蓋也關上。停車場依然像廢墟一樣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露水從印度月桂樹上滴落車上的滴答聲,以及歐森焦急的不停來回踱步的腳步聲。
我必須將鑰匙插回啟動口,雖然這意味着我必須再度面對史帝文生的屍體。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幾集最受歡迎的警探影集,我知道就算更聰明謹慎的罪犯都有可能輕易栽跟頭,不管你遇到的是一流的刑警,或者專以解開謀殺案之謎為嗜好的女性詭異小說家,甚至只是個從教職退休的老處女。這些都是我在電視影集片頭和片尾身體除臭劑廣告裏學會的東西。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給這些把辦案當專業或休閑的人士供作線索。
當死者食道深處的一個氣泡破掉時,他對我發出咕嚕一聲。
“請使用羅雷(Rolaids)胃灼熱藥丸。”我建議他,試着讓自己苦中作樂。
我在前座附近搜索,可是總是找不到那四顆彈殼。儘管我想到有一大排的刑警等着撲到我身上,儘管他們可以藉由這些鋼殼辨識犯案武器的主人,我還是沒膽到地上找,尤其是史帝文生的腳下。
無論如何,就算我找到所有的彈殼,總是會有顆子彈留在他的胸口。假如子彈沒有嚴重扭曲的話,他們可以依上面的痕迹和我手槍槍口的特徵進行比對,但是就算冒着坐牢的危險,我也不願意拿出小刀進行探挖手術,把那個小鉛彈從他胸口挖出來。
換做我是另一個人,就算我有膽量着手剖屍,我也不願意冒這個險。假如史帝文生偏激的人格轉變——他對暴力的渴望和傾向——只是他染上的其中一個病徵,假如這種疾病會藉由皮膚和體液傳染,那麼這種要命的活,打死我也不願意干,這也就是我一直很小心不願讓他的血液沾到我身上的原因。
當史帝文生告訴我他強暴殺人的惡夢時,我就很不想吸入他呼出的空氣。但是我猜想這個病毒應該不會藉由空氣傳染。假如傳染性那麼高的話,月光灣就不會只是一列直通地獄的雲霄飛車,想必早就到地獄谷報到了。
根據儀錶板上顯示,油箱現在幾乎是滿的,太好了,太完美了。
早先在安演拉家裏的時候,我從那些狡猴那裏學會如何湮滅謀殺證據的方法。劇烈的火勢想必足以將那四顆彈殼,整個金屬車體,甚至內部一些較粗大的金屬框架熔化。至於死去的史帝文生,除了燒焦的骨頭之外大概什麼都不會剩,那顆小鉛丸也會熔得一乾二淨。當然,我所有的指紋、毛髮、衣服的纖維也將隨之化為烏有。
另一顆子彈射穿局長的脖子,打碎了駕駛座旁的玻璃。現在那顆子彈大概正躺在停車場的某處,或者運氣好的話,正埋藏在停車場盡頭高起來連接埃姆巴卡德羅大道的常春藤曼叢里,假如是在那裏的話,就不可能被人發現。
槍彈的火力在我的夾克上燒出一個洞,我應該把這件衣服也毀掉,但是我辦不到,我很愛這件夾克,看起來好酷,口袋上有了彈孔看起來更酷。
“總該給在學校教書、業餘辦案的治處女留一些機會。”我自言自語地關上警車的前後門。
我將葛洛克手槍的彈匣退出來,從剩餘的七顆子彈中取出一顆,然後將彈匣塞回去。
歐森發出不耐煩的低鳴,用嘴叼起棉紗布條的一端。
“對,對,對。”我說,然後拍它兩下以示鼓勵。
它把布條叼起來或許只是純粹基於好奇,狗一向對什麼都感到好奇。
好有意思的一團白布條,看起來好像一條蛇……但是卻不是蛇。
有意思!有意思!上面有雪諾主人的味道,或許很好吃,每一樣東西都可能很好吃。
我不能因為歐森發出不耐煩的低鳴然後叼起白布條,就認為它完全了解這個玩意兒的目的或我想出的這整個計劃。它對這個東西的興趣以及時間的恰好吻合,可能純屬巧合。
是,一定是這樣,就像國慶煙火每年都在七月四日進出來一樣純屬巧合。
我的心怦怦地跳,生怕隨時會被人發現,我從歐森嘴裏將棉紗布纏成的導火線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子彈綁在布條的一端。它聚精會神地在一旁觀看。
“你覺得這個結打得還可以嗎?”我問:“還是你要自己動手打一個?”
找走到油槽口的位置,將綁着鉛彈的布條垂入油槽內。子彈的重量使得布條一路垂到槽底。就像蠟燭的燭蕊一樣,整個布條很快就會吸滿汽油。
歐森緊張地不停繞圈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啊。快,快,快啊,雪諾主人。
我在油槽外留了幾近五尺長的棉布條。整個布條掛在車邊上,只留下尾端在行人路旁。
我抓起斜靠在月桂樹榦上的腳踏車,彎下腰用我的打火機將布條引燃。雖然暴露在外頭的布條沒染上汽油,燃燒的速度快得超乎我原先的預期。太快了。
我跨上腳踏車,拚了命地踩踏板,彷彿所有來自地獄的律師和幾個地球上的惡魔正在我後頭窮追狂吠,或許真是如此。歐森跟在我旁邊狂奔,我火速穿越停車場從路面高起的出口通道,直奔荒涼的埃姆巴卡德羅大道,然後向南轉往海邊擁擠的餐館和商店街。
爆炸來得太快了,結結實實地砰一聲,不過音量還不到我原先預期的一半。橘紅色的火光將我身旁甚至更遠方照得煥然一亮;還好濃霧將第一次大爆炸衝出的火焰和爆發力提供了不少緩衝的距離。
我不顧一切地猛然按下剎車,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停下來,一腳踩在地上,回頭張望。
能見度極為有限,看不見細節,只見一團中心呈黃白色亮點被橘紅色的火焰團團圍住,所有的景象都被翻攪的濃霧柔和化。我見到最糟糕的景象不在眼前,而在我的腦海里,路易斯。史帝文生的臉冒泡、冒煙,如同熱鍋上的火腿一樣流出油汁。
“我的老天哪!”我說出這句話的聲音既刺耳又顫抖,連我自己都幾乎聽不出來是我的聲音。
然而,除了點燃導火線之外,我別無選擇。雖然警方很快就會發現史帝文生被殺害,但是如何被殺害以及何人所為的證據如今都已灰飛煙滅。
我騎上單車,帶領着和我相依為命的狗離開碼頭,穿過如迷宮般碗蜒的大街小巷,走進月光灣更黑暗的深處。雖然日袋裏裝着重重的手槍,我身上穿的夾克依然像被風般隨風擺盪,沒有人看見我逃跑,只是現在的我又多了一個避開燈光的理由,像個黑影輕快地在陰影里穿梭,彷彿傳說中從歌劇院的地下迷宮逃出來的魅影,不顧危險騎着腳踏車去恐嚇地面上的世界。
在犯下謀殺的餘悸中,立即能以如此誇張浪漫的自我形象自娛並不是我的本性。其實,將今晚發生的事件幻想成偉大的冒險行動,利將自己幻想成英雄人物,目的只是試圖撫平我內心的恐懼,更重要的是,壓抑自己不去回想開槍射擊這件事。我還必須壓抑腦海里屍體燃燒的景象,我不斷聯想到火葬爐里一個接着一個彈跳起來的幽靈。
試圖將事件浪漫化的這份努力只持續到我抵達葛蘭德戲院後巷,也就是海洋大道往南走半個街口的地方,沾了污垢的路燈使得濃霧像是受到污染般泛着棕色。在那裏,我將腳踏車甩到地上,任其鏗鏘一聲摔在水泥行人路上,然後背靠着大型垃圾箱,將今天午夜在巴比家吃的晚餐吐了一地。
我殺了人。無庸置疑的,史帝文生死有餘辜。而且遲早有一天,他會利用某種藉口把我殺了,儘管他的同夥堅持給予我特赦的待遇;嚴格來說,我的行動是出於自衛,並且拯救歐森的性命。
然而,我的的確確殺了一個人,再合情合理的動機都無法改變良心道德的譴責。想到他空茫的雙眼蒙上死亡的黑紗,我就於心難安。
他張大的嘴,發出無聲的尖叫,還有他滿口血淋淋的牙齒。驚心動魄的景象在腦海里一觸即現;對聲音、氣味和觸感的回憶則沒有這麼容易被勾起;光憑意志力從回憶里喚出對某種香氣的體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之前才憶起母親洗髮精的香味,而今我又想起史帝文生刺鼻的血腥味,我扶着垃圾箱,覺得自己就像待在一艘搖晃不止的小船上忍不住要反胃。
事實上,動手殺了他固然讓我受到驚嚇,但是更讓我感到困擾的是我竟然能如此沉着和有效率的完成毀屍滅跡的過程。我顯然具有犯罪的天分。彷彿陪我度過二十八年的黑暗已不知不覺地滲入我的體內,植入內心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把胃裏的東西清乾淨之後並沒有讓我心裏覺得好些,我再度騎上腳踏車,帶着歐森穿過一連串的小徑,來到位於桑拉斐大道和棕相街交叉口的凱德卡特雪爾加油站。附設的服務站已經打烊。辦公室里唯一的燈光來自牆壁上發出藍色霓虹燈光的時鐘,室外唯一的燈光則來自一台飲料販賣機。
我買了一罐百事可樂,將我嘴巴里的酸味漱掉。走到汲水處,我將水龍頭扭開一點,讓歐森補充它的水分。
“你真是一隻幸運逐項的狗,有這麼體貼的主人,”我說:“不是怕你渴,就是擔心你挨餓,還要常常替你梳毛。隨時隨地願意為了保護你的生命,殺害對你不利的人。”
即使在黑暗中,它那像在搜尋什麼的表情依然能令人感到緊張。
然後它舔舔我的手。
“我欣然接受你的感激。”我說。
它又繼續舔飲水龍頭流下來的水,喝完后。它甩動濕答答的鼻子。
我關上水龍頭,問道:“媽媽到底是從哪裏把你帶回來的?”
它兩隻眼睛盯着我看。
“媽媽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
它的目光凝滯着不動,它知道問題的答案,它只是不願意說。
我覺得上帝可能真的就在聖相納教堂附近閑逛,它或許正與一群隨行的天使撥弄空氣中的琴弦,或許正在玩心靈國際象棋的遊戲。
也或許正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時空裏描繪新世界的藍圖,仇恨、無知、癌症和香港腳的黴菌都將在新世界的籌劃階段中根除。它或許正高高漂浮在擦得光亮的教堂橡木座椅上,繚繞的嗡嗡祈禱聲和香雲,如池水般靜悄悄地湧向教堂天花板的的樑柱和四角,它端坐其中閉口靜思,聆聽遭遇困難的教會子民向它發出的求助。
然而今晚,連上帝似乎都刻意和緊鄰教堂的神父公館保持距離,我從旁騎車經過時,只覺得全身毛骨悚然。這座兩層樓的石造房屋,就和教堂本身的建築一樣,同是改良過的日耳曼式建築,當中去掉不少t國色彩,以便使整棟建築更協調地融入加州溫和的氣候環境。
陡尖的屋頂上層層嵌疊的黑色片瓦淌着露水,看起來就和巨龍眉毛上的鱗甲一樣厚實,正門兩側的玻璃窗恍如兩隻深速而空洞的眼睛,漆黑的窗內嚴然像是個沒有靈魂的禁區。神父公館從來未曾像此刻如此令人望之卻步,而我很清楚自己不安的原因全是因為目睹了傑西。平恩和湯姆神父在教堂地下室衝突的一幕。
找騎車經過神父公館和教堂來到墓園,置身在橡樹下的墳墓難中。從出生到死亡經歷了九十六個年歲的諾亞。約瑟。詹姆斯就和以往樣的沉靜,我照例將腳踏車停靠在他的墓碑上並與他打招呼。
我取下夾在皮帶上的行動電話,鍵人KBAY播音室不為對外公開的專線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四聲我才聽見薩莎接起電話。播音室里聽不到電話鈴聲,電話進來時,麥克風正前方牆上一個藍色的小燈會開始閃爍作為提示。她一接起電話就按下訪稍後的按鈕,我在等候時,可以透過電話線聽到她主持的節目。
歐森又開始東嗅西噴尋找松鼠的痕迹。
墳墓堆中的濃霧看起來就像飄來飄去的幽靈。
我聽見薩莎穿插兩段為時二十秒的“甜甜圈”廣告,(不是真的甜甜圈廣告,而是預先錄製好的各類廣告,廣告前後已經預留好穿插現場節目的時間。)廣告之後,她行雲流水般的談論文爾頓·強(EitonJohn)在歌壇的發展史,接着又以她如絲緞般光滑柔細的聲音介紹接下來要播放的(日本手)(“JapaneseHands”)這首歌。
她切掉請稍後的按鈕,接起電話:“我現在連續播放兩首歌,所以你有五分鐘多的時間,寶貝。”
“你怎麼知道是我?”
“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支電話號碼,當中大部份這個時候都在睡夢中。而且,如果打電話來的人是你,我會有很強烈的第六感。一看到閃爍的小藍燈,我的某個部位就開始騷動。”
“你的哪個部位?”
“我的女性部位。迫不及待想見你,雪人。”
“見面會是個好的開始。聽着,今晚電台還有誰當班?”
“杜基。薩斯曼。”他是她的製作工程師,掌管播音室器材的操作。
“就只有你們兩個人單獨在那裏?”我擔心地問。
“你突然開始吃飛醋啦?好窩心哪。不過,作用不着擔心,找還達不到杜基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