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等到歐森和我走出沙地,抵達岩石路面的時候,我們已經被厚厚的濃霧團團包圍。霧氣深達幾百英尺,雖然偶爾有一絲銀白色的月光穿越重重雲霧滲透到地面,眼前灰濛濛的情景卻比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黑夜更令人茫然分不清方向。
城市的燈光已然不見蹤影。
濃霧導致聽覺的混淆。我依稀聽見朦朧的海濤聲,但是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彷彿置身四周環海的島嶼而非半島。
我不敢在能見度這麼低的情況下貿然騎車。眼前的能見度一直維待在零到六英尺的範圍內擺盪。雖然灣角區沒有樹木或其他障礙物阻擋,但是稍一不慎就很可能就迷失方向,誤從海灘旁的大斜坡衝出去;只要前輪一陷入斜坡的沙堆,整部車就會向前翻覆,我若緊急剎車,立即會頭朝下從腳踏車上摔落沙灘,下場不是跌斷手腳,就是扭傷脖子。
此外,為了保持平衡和加快速度,我勢必要用雙手握住車把,也就是說必須暫時把手槍擱在口袋裏。尤其在跟巴比交談之後,我更不願意讓槍離手片刻,在大霧之中,隨時可能有東西在我身邊出沒而不自知,等我發現之後再從口袋拔槍就來不及了。
我盡量保持步伐的輕快,用左手推着腳踏車,裝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樣子,歐森稍微超前我一些。它顯得十分謹慎,在墳墓堆里吹口哨總歸不是明智之舉。它不時左顧右盼。
車輪的輪軸和鐵鏈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明顯地泄漏我的行蹤,若要消除噪音,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腳踏車舉起來帶着走,但是我光憑單手恐怕撐不了多遠。
況且,有沒有噪音或許並不打緊,猴子是感官敏銳的動物,能夠察覺極細微的動靜;事實上,它們單憑氣味就可以輕鬆地找到我。
歐森也能嗅出它們的位置。在這樣霧蒙蒙的黑夜裏,我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它黑溜溜的身體,但是我看不清楚它脖子上的鬃毛是否已嚇得全體豎立,如果是的話,就明確顯示猴子就在附近。
我一邊走,一邊沉思這些猴子和普通的恆河猴之間有何差異。
單從外表來看,至少在安琪拉廚房出現的那一隻長得跟正常的恆河猴沒有兩樣,雖然它算是同類中體型較大的。她只說:“它有恐怖的黃褐色眼睛。”但是據我所知,這在靈長類動物當中算是很正常的眼睛顏色。巴比也沒有提起任何奇怪的特徵,除了舉止怪異,和異常魁武的猴王之外,沒有畸形的頭顱,額頭上沒有第三隻眼睛,脖子上也沒有縫線,表示它們不是維克特·法蘭肯斯坦醫生(Dr.VctorFrankenstein)的曾曾曾曾曾孫女海勒·法蘭肯斯坦(HeatherFrankenstein)秘密實驗室里合成的科學怪人。
衛文堡機密計劃的領導者擔憂安玻拉是否被那隻猴子抓傷或咬傷。從那些科學家的恐懼研判,那隻猴子可能帶有某種經由血液、唾液或其他體液感染的傳染性病毒。所以他們才強迫她做例行的身體檢驗。四年來,他們逼迫她每個月定期做抽血檢驗,表示這種疾病的潛伏期可能很長。
生化戰爭,地球上每個國家的領導人一致關口否認自己的國家正為這種恐怖戰爭進行準備工作。他們高呼上帝的聖名,大談歷史的審判,簽下厚厚的反生化武器條約,信誓旦旦絕不從事這種禽獸不如的研究或武器發展。在此同時,各國卻私底下忙着調製炭疽症雞尾酒,包裝黑死病液化噴霧器,研製數量驚人的新病毒和細菌,科學家的需求量之高,包準作在世界各地大排長龍的失業中心裏找不到一個失業的科學家。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他們為什麼要強迫安琪拉進行結紮手術。沒錯,有些疾病會隨着母體感染到胎兒,但是根據安琪拉的描述,我不
認為衛文堡的這些人是基於關心她或胎兒的理由強迫她結紮。他們的動機顯然不是出於關愛,而是出於恐懼過度膨脹導致的驚慌。
我曾問過安琪拉那隻猴子是否帶有傳染疾病。她的回答否認了這樣的說法:“我寧可那是一種疾病,是就好了,或許我的病現在早已痊癒,或許我早就一死了之。死亡總比接下來的下場要好。”
如果不是疾病,那又是什麼呢?
突然間,那種尖銳的叫聲再度響起,刺穿層層的濃霧,將我從沉思中搖醒。
歐森嚇得身體為之一顫,當下完全停住。我也跟着停下腳步,輪子的滴滴答答聲霎時化為寧靜。
叫聲似乎是從西側和南側傳來,不一會兒,一陣回應前者的叫聲隨即傳出,依我研判,聲音的來源應該在北側和東側。我們顯然遭到包圍。
由於濃霧中聲音的傳遞相當混淆,我無法確切判斷聲音來源的距離,只知道它們就在不遠處。
黑暗中海潮聲如心跳般規律地陣陣傳來。不知道薩莎此時正在播放克里斯。艾薩客的哪一首歌。
歐森又開始前進,我也跟進,速度比先前還快。在這個節骨眼,猶豫不決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在尚未離開這片荒涼的半島返回市區之前,我們都處於危險狀態——即使回到市區也不見得安全。
我們前進不到三、四十英尺,那種詭異的叫聲再度響起,跟先前一樣前呼后應。
這回我們不顧一切地繼續前進。
我的心跳加速,不斷安撫自己它們只是猴子,不是肉食性動物,它們只吃水果、莓子和核果,是愛好和平的動物,無奈心跳還是慢不下來。
突然間,很奇怪地,安琪拉慘死的臉龐乍然浮現腦海。我這才明白自己第一眼發現她的屍體時,錯看了哪一點。她的喉嚨看起來像是被一把鈍刀連續割了好幾次,因為傷口相當不整齊。其實,那並非刀割,而是被撕咬后狠狠嚼斷的痕迹。當時我站在浴室門口,非常不願意看她的死狀,現在我才真正把她的傷口看仔細。
不僅如此,我隱約記得她身上還有其他的傷口,只是當時我沒有膽量細看。在她的手上有明顯的咬痕,印象中她臉上好像也有一個傷口。
是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
這些殺人兇手故布疑陣的行徑——包括拿瓷娃娃裝神弄鬼和大玩躲迷藏遊戲等等——似乎和頑童的把戲十分類似。在安淇拉家的那幾間房間裏,想必藏了不下一隻的猴子,由於體型較小,所以可以輕易躲藏在一般人藏不進去的地方,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動。
另一陣叫聲在迷霧中響起,引來兩個不同來源的低沉喧噪聲呼應。
歐森和我繼續輕快地向前邁進,但是我強忍着不快跑。若是我拔腿就跑,它們可能會將我的倉皇逃逸解釋為恐懼。對狩獵的動物來說,恐懼就代表弱勢,若讓它們發現我處於弱勢,很可能會發動攻擊。
我手裏緊緊握着葛洛克手槍,手與手槍彷彿已經焊接在一起。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這一群猴子總共到底有幾隻,或許只是二到四隻,或許十隻,或許更多。想到我從來沒開過槍——除了稍早那全然意外的一槍之外——我大概沒有能力在自已被制伏之前將所有的猴子解決掉。
我不想讓自己發燒的想像力再添油加醋,但是我忍不住要想恆河猴的牙齒究竟長什麼樣子,全部都是臼齒嗎?不可能,就算是草食性動物(假設恆河猴是草食性動物的話)也需要撕咬水果皮、果核或果殼。它們一定也有門牙,甚至還有虎牙,就跟人類一樣。這些怪猴雖然主動攻擊安琪拉,但是恆河猴本身在進化上並非扮演狩獵者的角色,因此它們不具備僚牙。不過,有些猩猩的確有獠牙。狒狒就是
一例,它們的牙齒看起來既孔武有力又邪惡。總而言之,恆河猴咬人的威力是無庸置疑的,因為無論它們牙齒的結構如何,它們已經用殺害安琪拉。費里曼來證實它們具有殺人的能力,而且又快又狠。
起初我只是聽到或感覺到它們在我右手邊幾英尺的地方跑來跑去。後來,我無意間在地上瞥見一個外型模糊的黑影靜悄悄地快速向我逼近。
我轉身面向黑影的方向,霎時有個東西朝我腿邊掠過,我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讓它消失在濃霧裏。
歐森發出低鳴,但是顯然十分克制,彷彿它只想發出警告,不想挑起正面衝突。它面向腳踏車旁側如巨浪般襲來的濃霧,我猜假如我手上現在有手電筒的話,我看到的它八成不只是頸毛悚然,想必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髮都直挺挺地全體豎立。
我往接近地面的低處張望,心想可能會看到安演拉描述的那雙亮晶晶的黃褐色眼睛。結果,剎那間出現在迷霧中的竟是個大小與我相仿的黑影,甚至比我還高大。隱隱約約中,形狀模模糊糊的,看起來就像是漂浮在惡夢中的死亡天使,沒有實質只有意像。他愈神秘就讓人愈害怕。沒有哀怨的眼睛,沒有清晰的五官,沒有明顯的外型,到底是人?是猿?還是兩者皆非?猴群的領導者在我眼前出現后又瞬間消失。
歐森和我再度停下腳步。
我緩慢地轉頭環顧霧茫茫的四周圍,聚精會神地希望能聽出一點動靜,但是這些猴子的~舉一動就和飄移的濃霧一樣寂靜無聲。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受困海底深處的潛水天,卡在充滿浮游生物和海草的亂流里找不到出路,偏偏卻在這個時刻瞥見一隻尋找獵物的鯊魚,而我只能待在原處坐以待斃。
我感覺到有東西從我的大腿後方擦身而過,並扯我的褲腳,我知道那不是歐森,因為我聽見它發出邪惡的嘶嘶聲。我用力踢它一腳,可是沒有踢到。我還沒看清楚它的模樣,它就消失在白霧裏。
歐森也驚訝地吠了一聲,看來它也遭遇了類似的狀況。
“乖,過來這邊。”我慌張地說,它立刻走到我身邊。
我拋開腳踏車,任它砰的一聲摔在沙地上。然後我雙手握着手槍,三百六十度地轉了一圈,尋找可疑的目標。
驚慌和憤怒的叫囂聲隨之響起,聽得出來是猴子的叫聲,至少有六隻以上。
假如我殺了其中一隻,剩餘的猴子可能會嚇得落荒而逃。但是它們的反應也可能像那隻吃橘子的猴子一樣,一看到安演拉揮動掃帚就勃然大怒,徒然引發它們的憤怒和攻擊性。
無論如何,目前的能見度幾近於零,在完全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和黑影的情況下,我不敢朝濃霧裏胡亂掃射,徒然浪費彈藥。等到彈藥用罄之後,它們要抓我就和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吱吱喳喳的叫聲突然整齊劃一地停歇。
此刻連海潮聲也被濃密的霧團所掩蓋,我只能聽見歐森急促地喘氣,和我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聲,其他什麼也聽不見。
猴群的首領再度從灰濛濛的霧氣中若隱若現,它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撲而下,當然,這飛翔的動作全然出於我的幻覺。
歐森吼了一聲,我瞞冊地向後倒退,一不小心觸動了雷射瞄準器,一束紅光刺穿迷霧。在這當中,猴群的首領看起來始終模模糊糊的,就像佈滿冰霜的窗戶外呼嘯而過的黑影。我還來不及將紅心對準它,它就已經完全消失在重重白霧之中。
我想起在疏洪水道的階梯上見到的那堆骷髏頭骨,搜集頭骨的人或許不是什麼不良青少年。有可能是猴群在排列展示它們的戰利品,這個可能性不禁讓人感到忐忑不安。
我愈想愈恐怖,搞不好我和歐森的頭骨也會變成它們的展示品,我們的肉會全部被剝光,眼睛被挖掉,只剩光溜溜的骨頭。
這時一隻吱吱叫的猴子突然從濃霧中跳出來,跳到歐森背上。
歐森發出狂吠,急忙把頭轉過來轉過去,氣得咬牙切齒,拚命想咬猴
子一口,同時不停甩動身體,企圖把這個不速之客趕下來。
我們的距離十分接近,即使在惡劣的光線和濃霧下,它那黃澄澄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見,看起來炯炯有神,冷酷強悍。它毫不畏懼地瞪着我,我不敢貿然開槍,唯恐慌亂中誤射歐森。
猴子還沒在歐森背上站穩就被迫跳下來,它轉而用它那二十五磅結實的肌肉和骨架重重地向我握過來,我踉蹌地向後倒退,它得寸進尺地爬到我胸前,抓着我的皮夾克不放,我若是朝它開槍,很可能會同時打傷我自己。
在那一刻,我們彼此面對面,我的眼對着它殺氣騰騰的眼。它露出牙齒,兇惡地嘶嘶叫,嘴裏吐出令人反胃的刺鼻口臭。它是只猴子,但又不是猴子,那肆無忌憚的眼神里透露出的詭異尤其令人害怕。
它猛然搞下我的帽子,我連忙用槍托打它,它抓着帽子跳到地上,我踢它一腳,結果踢個正着,把帽子從它手裏踢落。它大聲尖叫,連滾帶爬地逃入濃霧中,消失影蹤。
歐森跟着後面猛追,大聲咆吠,完全忘了害怕這回事。我叫它回來。它也不聽。
接着猴群的頭頭再度出現,動作比上次更快,它的外型彎彎扭扭的,看起來就像是隨風飄動的披風,它在出現后又乍然消失,但是它的短暫停留已經足以讓歐森打消窮追不捨的念頭。
“我的天哪。”我大吃一驚地說,看着歐森進呻吟邊退回我身邊。
我順手從地上抓起我的帽子,可是沒有立即將帽子戴回頭頂上,我將它拆好,塞入夾克內側的口袋。
我餘悸猶存地勉強告訴自己沒事,我沒事,我沒有被咬到。假如我被抓傷的話,怎麼可能一點刺痛感都沒有,臉上手上都沒有。沒事,我沒有被抓傷,感謝上帝。要是那些猴子攜帶的傳染性病原只能經由體液接觸傳染,那麼我應該沒有被感染。
不過,當我們面對面的時候,我聞到它刺鼻的口臭,吸入它呼出來的氣體。假如病原是經由空氣傳染,我想必已經替自己買到一張前往太平間的單程車票。
微弱的鏗鏘聲在我身後響起,我猛然轉身,發現我的腳踏車正被不明物體拖入濃霧中。腳踏車平躺在地上,車輪的輻條在拖曳的過程中梳過細沙,僅剩後輪還往視線中。在千鈞一髮的一刻,我俯身單手抓住車輪。
藏在白霧中的偷車賊和我展開一場拉鋸戰,結果我輕鬆地獲勝,顯示我的對手只是一兩隻恆河猴,不是它們魁武的首領。我將腳踏車豎起來,斜靠在我身側,隨即再度舉起手槍。
歐森也回到我身邊。
它神情緊張地又小解一次,把它肚子裏的最後一滴啤酒都釋放出來。我很訝異自己竟然沒有嚇得尿濕褲子。
有好一會兒,我急促地喘息,全身不由自主的發抖,科得即使用雙手握住手槍也無法防止槍口上下抖動。然後,我漸漸恢復冷靜,心跳也不再急促得像要從肋骨里撞出來似的。
灰濛濛的霧牆猶如幽靈般靜悄悄地滑過,像是個無止盡的幽靈艦隊,而推動船身的是某種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沒有吱吱叫,沒有尖銳的叫聲,沒有風的嘆息,也沒有海潮的低吟。我覺得自己像是個死了而不自知的鬼魂,站在生命出口的迴廊上,等待末世審判的大門在我面前敞開。
最後,遊戲顯然暫時告一段落,我一手握着手槍,一手推着腳踏車沿着灣角往東走,歐森小步跟在我身旁。
那些猴子還在監視我們,只是與我們保持較遠的距離,白霧中不再有黑影出沒,但是我知道它們還在那裏,隨它們愛怎樣就怎樣。
是猴子,但是又不是猴子,很明顯是從衛文堡逃出來的。
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安琪拉這麼說。
不是火。不是冰。比那還糟糕。
猴子,猴子將導致世界末日。靈長類的天啟時刻即將來臨。
阿瑪界登。結束,尾聲,亞麥加(即希臘文的最後一個字母),末世審判日,把門一關將所有的燈光打亮吧。
這簡直瘋狂到極點。每次,我好不容易用合理的順序把事實拼湊起來,就沒頭沒腦地被無法理解的巨浪徹底推翻。
巴比的態度,堅持與現世的喧囂擾攘敬而遠之的強烈決心,和安享慷懶寧靜的堅持,始終被我視為差強人意的人生選擇。如今看來,他的選擇不僅差強人意,而且符合邏輯,充滿智慧,想必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結果。
由於我原本就不指望能活到長大成人,父母親始終讓我在嬉戲。
享樂、感官盡情發揮、和無憂無慮的環境下成長,讓我學習活在當下不計未來:簡而言之,他們教我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對自己和每個人這一生的安排;為自己的缺陷、才華和恩賜心懷感恩,因為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當然,他們也體認到訓練我自我約束的重要性,並教導我要尊重他人。但是,事實上,當你真心相信生命具有屬靈的層次,相信自己是整個神秘的宇宙拼盤中精心設計的一部分時,你自然而然會這麼做。雖然我比父母長命的機率很低,爸媽仍然在我首次診斷出XP症時為將來的後事預做準備,他們買了一筆為數可觀的人壽保險,如今這筆錢為我提供了我相當充裕的生活費,就算我從今以後不靠寫書和發表文章賺取一毛錢都無所謂。生來就與嬉戲、享樂、和美好的事物為伍,註定一輩子無法工作,註定無須像一般人那樣承擔沉重的責任,我大可以放棄寫作,盡情做個成天只知道衝浪的小混混,相較之下,巴比。海港威簡直就是個要命的工作狂,跟一顆包心大白菜一樣不懂得什麼叫享樂。再者,我可以盡情擁抱精懶的生活,無須感到任何罪惡感或慚愧,也不用經歷良心的自責和懷疑,因為我自小就養成人類未被逐出伊甸園之前的原始人性。如同有人生而為男,有人生而為女,我的生命同樣受到命運的操縱,由於我的XP症,我對命中注定的感觸比任何人都還要深刻,這樣的體認帶來莫大的心靈解放。
就是這樣,我牽着腳踏車沿着半島往東走,繼續換而不舍地試圖從日落後所見所聞的每一件事理出頭緒。
在歐森與我遭受猴群攻擊之前,我一直試着找出這些猴子與眾不同的地方;現在讓我再度回到原先的謎題。這些猴子大膽、處心積慮和一般害羞、頭腦簡單的恆河猴大不相同。最明顯的差異是,它們的脾氣火爆並且生性兇猛。但是暴力傾向並非區分這兩種猴子的主要特質;那只是結果,不是原因。我看出兩者最重大的差異,但是我無法解釋也不願意多往那個角度去想。
濃濃的白霧依然凝結在四周,但是已有漸漸泛光的趨勢。混沌之中,模模糊糊的燈光隱約乍現,是海邊的建築物和街燈的亮光。
看到文明的燈火,歐森喜出望外地發出一聲低吟——也可能是鬆了一口氣的緣故,雖然置身市區並不意味着比較安全。
當我們完全脫離南灣角,來到埃姆巴卡德羅大道時,我停下腳步,將塞在夾克口袋的帽子取出,我戴上帽子,扯一扯帽檐,又到了象人整理儀容的時間。
歐森偷偷抬頭看着我,歪着頭露出很關切的表情,然後嗔了一聲,像是表達他的許可似的。畢竟,它是象人的狗,它自我形象的一部份有賴於我舉止和儀容的端莊。
街燈的照明使得能見度驟然提高到一百英尺左右,濃霧就像古老死海的幽靈海浪般洶湧澎湃地湧入大街小巷;泛着金黃色的燈光從一顆小水滴傳遞到下一顆小水滴。
就算猴群想繼續跟蹤我們,它們也無法正大光明地出沒,而且必須保持較遠的距離,才不會被輕易發現。就像愛倫坡(Poe)的《太平間謀殺案》(《TheMurdersintheRueMorgue》)里的角色一樣,它們只能躡手躡腳地潛伏在公園、沒有燈光的小巷、陽台、圍牆和屋頂。
夜已深,此刻的街道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行駛的車輛。整座城市看起來形同廢墟。
我整個人籠罩在一種不安的預感里,眼前空蕩蕩的街道,猶如預示一場恐怖的浩劫即將在不久的未來降臨月光灣。我們的小城市嚴
然正為扮演幽靈城做綵排。
我騎上單車,沿着埃姆巴卡德羅大道北駛。那位到廣播電台透過薩莎與我聯繫的人,此刻正在他停泊在瑪莉娜碼頭的遊艇里等候我的到來。
當我踩着腳踏車駛過荒涼的街道時,我的思維不由自主地再度回到新世紀怪猴的主題上。我確定我已經找出恆河猴和這些夜裏出沒的怪猴間的差異,但是我極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似乎沒有別的解釋,這些猴子的智商遠遠超過普通的猴子。
比普通的猴子聰明很多,簡直聰明絕頂。
它們明白巴比拿照相機的動機,所以把照相機偷走,連他的新相機它們也不放過。
它們能從安演拉工作室的三十個洋娃娃中認出我的臉,然後用那個洋娃娃來嚇唬我。事後,它們甚至懂得放火掩飾謀殺案。
衛文堡的大人物們想必在從事某種細菌戰的研究,但是這依然無法解釋他們實驗室里的猴子為什麼比一般的猴子聰明。
到底要多聰明才算“絕頂聰明”?它們或許還沒有聰明到可以贏得機智猜謎遊戲!或許沒有聰明到可以教授大專程度的詩學課程。
成為成功的廣播電台經理人、偵測世界各地的衝浪情報或撰寫紐約時報的暢銷書,但是它們的聰明或許足以令它們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危險、最難以控制的有害動物。想想看,以老鼠快速繁殖的能力,假如它們有人類一半聰明,又知道如何避開捕鼠器和老鼠藥的話,會對人類造成多大的災害。
這些怪猴真的是實驗室的逃兵嗎?是因為它們太聰明抓不到才任它們四處遊盪嗎?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它們當初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聰明呢?它們到底想要什麼?它們到底有什麼陰謀?為什麼不發動大舉的捕捉行動追蹤包圍它們,然後把它們統統關回較堅固的籠子裏,讓它們沒有機會再逃脫呢?
難道它們只是衛文堡某些陰謀人土操縱的工具?就像警察單位訓練的警犬。或像海軍用來偵測敵人潛水艇的海豚,據謠傳,它們甚至被用來攜帶附磁鐵的炸藥到敵艦的船身上安置。
成千上百的疑問在我的腦海里翻雲覆雨。每一個都同樣瘋狂。
端看答案為何,讓這些怪猴智商提升的過程可能極為驚世駭俗。
想到它們的殘暴以及與生俱來的敵意,不禁令人對人類文明可能會遭遇的浩劫憂心如焚。
安演技預測的世界末日或許並非無稽之談,假如我知道真相的話,假如有那麼一天,我的評估或許比她更悲觀。只可惜,末日先找上了安琪拉。
我的直覺是怪猴只是整個故事的一部份。它們只是史詩的一個章節,不是史詩的全部。還有更多駭人聽聞的事正待發掘。
跟衛文堡的機密計劃相比,從潘朵拉的盒子裏傾巢而出的所有侵蝕人性的罪惡——戰爭、蟲災、疾病、飢荒、洪水——或許都只是小巫見大巫。
火速趕往瑪莉娜碼頭的路上,我不小心騎得太快,害得歐森無法跟上我的速度。我看見它使盡全力向前奔跑,耳朵上下拍打,氣喘如牛,但還是節節落後。
坦白說,我猛踩腳踏車的真正原因,並不是為了儘快趕往瑪莉娜碼頭,而是潛意識地想奮力跑在這波恐怖的浪潮前面。然而,不論我再怎麼奮力踩踏板,我永遠逃不過,除了我的狗之外,我什麼也跑不贏。
想起父親臨死前的叮嚀,我不再踩踏板,任由腳踏車向前滑行,好讓歐森能輕鬆地追上我。
永遠別拋下你的朋友。朋友是唯一能幫助我們走完這一生的伴侶——他們是此生中我們唯一希望能在下輩子見到的東西。
再者,對抗大風浪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零點騎上它,大膽地踏浪出去,沿着水面滑入沒花的殿堂里,享受被綠色海浪完全包圍的刺激,從頭到尾踩着衝浪板乘風破浪,大呼過痛,完全沒有任何畏懼。這麼做不僅僅酷,簡直是現代經典。
平緩的浪潮穿過支撐碼頭的柱子,輕輕拍打海堤,發出如同蜜月床上肌膚與肌膚接觸般清柔的響聲。潮濕的空氣散發出淡淡芳香,混合著海水鹹味、新鮮海藻、木錙油、鐵鏽和某些無法辨別的氣味。
瑪莉娜就窩在月光灣東北角內側的港灣里,為少於三百艘的船隻提供停泊場所,當中只有不到六艘的船被當作長期居所。
我牽着腳踏車沿着與海岸平行的碼頭主幹往西走。輪胎輕微顛簸地駛過被露水浸濕又凹凸不平的木板路,發出林林的聲音。在這個時刻,整個瑪莉娜只有一艘船窗口的燈還亮着。碼頭上的路燈雖然很微弱,但足以作為濃霧中的指引。
由於所有的漁船都停靠在北灣角外海,避風環境較佳的瑪莉娜就成了休閑船隻專用的停泊碼頭。不管是單桅帆船、雙桅帆船。還是縱帆式雜用船,從普普通通到奢侈華麗的應有盡有(以普普通通的居多),大多數都是大小和價位中庸的遊艇,還有幾艘波士頓捕鯨船,和兩棟船屋。當中最大的一艘帆船,也是最大的一艘船隻,名叫回落舞者,是一艘六十英尺長的大型溫士普帆船。在電動遊艇當中,最大的要屬諾斯楚莫號,那是一艘五十六英尺長的藍水近海游輪,同時也是我此刻的目的地。
我在碼頭的西端做了一個九十度轉彎,進入兩側都停泊着船隻的碼頭分枝。諾斯楚莫號就停靠在碼頭的右側。
我是黑夜的常客。薩莎用這句話暗號,向我提示到電台找她的那個人的身份,他不願意自己的名字在電話中曝光,也不願意到巴比的住處找我。這是勞勃。佛斯特(RobertFrost)的詩行,即使是最高明的竊聽者也不可能猜出他的身份,我推測她指的是羅斯福。佛斯特,也就是諾斯楚莫號的主人。
我將腳踏車斜靠在羅斯福船邊的碼頭欄杆上,波浪的起伏使得船隻也跟着在停泊點蕩漾。它們互相碰撞發出摩擦聲,聽起來就像是罹患關節炎的老人睡夢中的喃喃抱怨聲。
我的腳踏車即使沒有人看管也從來不上鎖,因為在世界各地犯罪案件泛濫的同時,月光灣始終是個治安良好的避風港。雖然這個周末過後,這個風景如畫的小城鎮恐怕即將淪為將整個國家導向謀殺、肢體殘害和毆打傳教士的罪惡淵藪,但是我們大可不必擔心腳踏車的偷車率在這段時間急遽上升。
因為退潮的緣故,使得通往舷門的走道變得很陡,而且由於潮濕變得很滑。歐森跟我一樣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當我們走到三分之二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聽起來比耳語還微弱的低沉嗓音,奇怪的是,我覺得聲音的來源好像就在我頭頂上白霧裏,他用質問的語氣說:“是誰在那裏?”
我嚇一大跳,差點跌落水裏,還好我緊抓着正在滴水的走道扶手,保持身體的平穩。
藍水563系列是艘表面光滑、平實的白色雙層遊艇,船舶上層的駕駛艙由硬殼和帆布圍牆組成。船上唯一的燈光從船艙下層幾扇隔着窗帘的窗戶透出,分別來自船尾的尾艙和船腹的主艙。整個開放的上層甲板和駕駛艙一片漆黑而且被濃霧籠罩,我根本看不見門話的人是誰。
“是誰在那裏?”那個人又低聲問了一次,音量和前一次差不多,但是音色變得較為嚴厲。
我認出那是羅斯福。佛斯特的聲音。我依照他的詢問低聲地回答:“是我。克里斯·雪諾。”
“孩子,把眼睛遮着。”
我眯着眼拿手當帽檐遮住眼睛,然後一道手電筒的光線直直照向我所站的位置。手電筒隨即被關掉,接着羅斯福仍然低聲說話:“跟你一塊來的是你的狗嗎?”
“是的,先生。”
“還有沒有別人?”
“對不起,你說什麼?”
“有沒有別人跟你一起來?沒有別人嗎?”
“沒有。”
“那麼,上船來吧。”
我現在可以看見他了,因為他已經走近舵室靠近船尾甲板的欄杆。即使這麼近的距離,我仍然無法看清他的長相,黑夜加上如濃場般濃得化不開的霧,和他本身黝黑的膚色為他提供了最佳的掩護。
我催促歐森向前走,然後運自從碼頭欄杆和船身間的縫隙跳上船,迅速爬樓梯來到上層甲板。抵達甲板頂上時,我赫然發現羅斯福手裏握着一把獵槍。看來再過不久美國槍支協會就會把總部遷來月光灣了。他的槍口雖然不是指着我,但我敢說剛才他拿手電筒確定我的身份前,一定曾拿槍對準我。
即使沒有那把手槍,他看起來也已經夠嚇人了。身高六尺四寸。
脖子跟碼頭的柱子一樣粗,肩膀寬得就像支索帆的橫杆,厚實的胸膛,兩個手掌一張開比一般舵輪的直徑還要寬。亞賀伯(Ahab)就該找這種人來對付大白鯨。他是六〇和七〇年代早期赫赫有名的美式足球明星。當時的體育記者給了他一個“大鐵擔”的封號。雖然他已經有六十三歲的高齡,而且是個成功的商人,擁有一家男性服飾店。
一座小型購物商場,以及月光灣飯店和鄉村俱樂部的半數股份,但是以他目前的體能狀況,當今球隊裏那些普遍靠基因突變、服用類固醇壯聲勢的足球隊主力球員顯然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哈羅,小狗狗。”他喃喃自語道。
歐森嗔了一聲。
“孩子,這個你先拿着。”佛斯特低聲說著將獵槍交給我。
他的脖子上掛了一隻外表怪異的高科技望遠鏡。他拿起望遠鏡,從甲板環視周圍的船隻,然後仔細觀望我來到諾斯楚莫號經過的碼頭。
“你怎麼可能看得見東西?”
“夜視望遠鏡。可以將有限的光線提升八萬倍。”
“但是這麼濃的霧……”
他按下望遠鏡上的一個按鈕,望遠鏡的內部隨即發出一些奇怪的機械聲,他解釋道:“紅外線感測器,只顯示發熱的物體。”
“瑪莉娜這一帶發熱的物體想必不少。”
“船隻的馬達關着的時候就不多了。而且,我只在乎移動當中的發熱物體。”
“你指的是人。”
“有可能。”
“什麼人呢?”
“跟蹤你的任何人。孩子,現在別出聲。”
我不敢出聲。羅斯福不厭其煩地掃視整個瑪莉娜地區,在接下來的五分鐘當中,我不斷在想,原來,眼前這名本地商人和昔日足球明星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其實,我並不為此感到驚訝。打從日落以來,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我原先知道的樣子。連巴比都有事情瞞着我:像是掃帚櫃裏的獵槍,和那群猴子。琵雅自認是卡哈胡娜化身的這件事,巴比也一直埋藏在心裏,我現在才比較能夠了解他為什麼那麼排斥任何沾上新世紀思想的事物,包括我有意無意對我這隻奇特的狗所做的評論。至少歐森始終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過,依照目前情勢的發展,就算歐森突然能用兩腳站立大跳踢踏舞,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沒有人在跟蹤作。”羅斯福放下望遠鏡說道,隨即取回他的豬槍。“孩子,跟我來。”
我跟着他穿過甲板來到位於右舷上的船舶進出口。羅斯福停下腳步回頭觀望,他的視線越過我頭頂上,直盯着碼頭邊的欄杆,歐森還在那裏裹足不前。“過來這裏。來啊,狗狗。”
這隻狗之所以不踉上來,並不是因為它察覺到碼頭上有任何異動。它每一次都這樣,一看到羅絲福就一反常態地變得又害羞、又別彆扭扭地。
接待我們的主人平日以“動物溝通學”為嗜好——這個新世紀提倡的核心理念已經在各類電視訪談節目形成一股旋風,可是,羅斯福對自己的專長一向不張揚,只有應鄰居或好友的要求才偶爾露兩手。
光是提到“動物溝通學”這個名詞,就足以讓巴比口吐白沫,早在琵雅宣佈自己是尋找卡胡納的衝浪女神之前就是如此。羅斯福宣稱,凡是被帶上門求助的寵物,他都能夠感應它們內心的焦慮和期望。他的這項服務不收取任何費用,但是巴比始終不相信他不貪財:搞什麼,雪諾,我從來沒說過他是騙人錢財的江湖郎中。他是一片好心。
只不過是有些急功好利罷了。
羅斯福說,這世界上他唯一無法交談的就是我的狗。他把歐森當成是給自己的一種挑戰,一有機會就試着與它溝通。“過來這邊吧,老狗狗。”
歐森滿不情願地接受了他的邀請。它走路時爪子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羅斯福背着豬槍鑽進敞開的船艙口,走下玻璃纖維合成的台階,唯一的照明是台階最底端泛黃的微弱燈光。他低着頭拱着背,兩雙手臂緊貼在身體上盡量縮窄自己的身體,即使如此,看起來還是隨時有被狹窄的樓梯口卡住的危險。
歐森遲疑了一會兒,不得已地夾着尾巴跟在羅斯福後面走下去,我殿後。走下樓梯後來到的是一個陽台形式的船尾甲板,頂上架着懸臂式的露天甲板。
歐森起初看起來好像不要進入尾艙內,儘管尾艙裏面只亮着微弱的燈光,看起來十分舒適宜人。可是,等到羅斯福和我一走進去,歐森立即用力將身上凝結的霜氣甩掉,甩得甲板上滿地都是水,然後興沖沖地跟着我們後面進入尾船。我簡直不敢相信它居然會為了怕把我們濺濕而故意殿後。
歐森一進來,羅斯福立即把門鎖上。他試一試門,確定門已經牢牢鎖住。然後又不放心再試一次。
從尾艙再往裏面走就是主艙,裏面有幾個淡色桃花心水的展示相,與之搭配的深色桃花心木地板,餐廳,和一個佔地寬敞的客廳。
為了表示對我的尊重,客廳里只亮着玻璃展示櫃裏的一盞內藏式小燈,櫥櫃裏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足球賽獎盃,以及小餐桌上兩個盛裝在小碟子裏的綠色胖蠟燭。
室內的空氣瀰漫著現煮咖啡的濃濃香味。羅斯福端了一杯咖啡給我,我立即欣然接受。
“很遺憾聽到你父親的事。”
“嗯,至少他不用再受苦了。”
他揚起眉毛:“是真的嗎?”
“我指的是他。”
“不是你。尤其在價目睹了這麼多事情之後。”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看見了什麼?”
“話已經傳開了。”他神秘兮兮地說。
“你這話是什麼——”
他舉起像輪軸蓋般大的手掌示意要我暫時打住。“我們待會兒再談論這個問題。這就是我要你來這裏的原因。但我還在考慮到底該向你透露多少。讓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事情輾轉告訴你,孩子。”
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把運動夾克脫下來,掛在其中一張超大型的座椅靠背上,然後不吁不喘地坐在餐桌旁。他示意要我坐在他的斜對角,隨即用腳推出另一張椅子。
“狗狗來,這個給你坐。”他說,請歐森坐在第三張椅子上。雖然這是我們每次見面的慣例,歐森還是故意裝糊塗,退自走到冰箱前面的地板趴下。
“不許這樣。”羅斯福輕聲地向它提示。
歐森打了一個哈欠。
羅斯福用一隻腳輕輕搖動那張特地推出來給歐森坐的椅子。
“乖,做只聽話的好狗狗。”
歐森打了一個更不自然的哈欠。它的興味素然表現得有點誇張。
“狗狗,不要逼我過來把你抓起來放在椅子上。”羅斯福說:“那樣做會讓你的主人很丟臉,他希望你做個有禮貌的好客人哦。”
他說話的時候面帶微笑,不帶一絲威脅的語氣。方頭大耳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尊黑色的大佛像,眼睛裏充滿和藹和喜悅。
“做只好狗狗。”羅斯福重複說道。
歐森的尾巴在地上掃動了兩下,然後像是突然警覺到自己的行為似的,猛然停止搖尾巴。它滿臉害羞地將眼神從羅斯福轉到我身上。我聳了聳肩。
羅斯福再度輕輕地搖晃那張椅子。歐森從地上爬起來,但是卻不立即走到餐桌旁。
羅斯福從掛在椅背上的運動夾克口袋裏取出一塊形狀像骨頭的狗餅乾。他故意把餅乾湊近燭光,讓歐森看個清楚。夾在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餅乾,感覺起來就像手環上的小裝飾品一樣袖珍,雖然那其實是一塊不小的餅乾。羅斯福故意裝出很寶貴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將餅乾放在那張椅子正前方的桌面上。從運動夾克的口袋裏,羅斯福又取出第二塊狗餅乾。他把餅子舉到燭光旁邊,像是在欣賞稀世珍寶似的慢慢轉動餅乾,然後將它放在第一塊餅乾旁邊。
歐森滿臉垂涎地嚎吟了一聲,但是依然不願意就範。它害羞地低着頭,從眉頭底下抬起眼睛望着餅乾的主人。這是歐森唯一不太願意正眼凝視的對象。
羅斯福從夾克口袋拿出第三塊餅乾。他將餅乾拿在他那又大又寬而且不知撞斷過幾次的鼻子下方,陶醉地大口吸氣,假裝品味餅乾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歐森也抬起頭,試着捕捉空氣中的餅乾香味。
羅斯福露出狡猾的微笑,朝歐森眨眨眼,然後一口把狗餅乾丟進自己的嘴巴里。他卡毗卡毗地大快朵頤,暢快地灌下一口香濃的咖啡,心滿意足地大呼一口氣。
這令我感到相當詫異。我從來沒見他這麼做過。“那嘗起來味道如何?”
“味道不錯。吃起來跟燕麥餅差不多。要不要嘗一個?”
“不用了,先生。不用了,謝謝。”我連忙婉拒,心滿意足地輕啜我的咖啡。
歐森的耳朵豎起來;看來羅斯福已經完全掌握它的注意力。假如連眼前這位身材虎背熊腰、說話輕聲細語的黑皮膚彪形大漢都這麼享受這塊餅乾,想必狗輩更無法招架它的魅力。
從垂掛在椅背上的運動夾克里,羅斯福又取出另一塊狗餅乾。
二話不說地又將餅乾拿在鼻子下方,縱情地大口吸氣,連在場的我都唯恐有缺氧之虞。他陶醉地閉上眼睛,愉悅之情洋溢在臉上,激動得近乎暈厥,露出一副隨時要把餅乾大口吞下的模樣。
歐森的焦慮全寫在臉上,它趕忙從地上跳起來,躍上在我對面,也就是羅斯福為它準備的椅子上。它用後半身坐着,使勁把脖子向前伸,直到它的鼻子和羅斯福的鼻子只有兩英寸的距離。然後他們共同嗅着這塊瀕臨絕跡的狗餅乾。
羅斯福並沒有把這塊餅乾送進自己的嘴巴里,相反的,他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桌上,和原先已經擺在歐森座位前方的另外兩塊餅乾並排。“狗狗真乖。”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羅斯福具有與動物溝通的能力,但是我覺得他無疑是個一流的動物心理學家。
歐森忍不住猛嗅排在桌上的餅乾。
“啊,啊,啊。”羅斯福用警告的語氣說。
狗狗連忙抬起頭來看着他。
“沒有得到我的准許前不準偷吃。”羅斯福說,“否則從今以後就再也沒有餅乾給你吃了。”
歐森發出一絲狀似哀求的呻吟。
“我這個人一向說話算話,狗狗。”羅斯福用堅定的語氣低聲地說。“如果你不想跟我說話,我也無法勉強你。但是我至少可以要求你在我船上表現出應有的禮節。你不能像個野狗似的,隨隨便便進來我這裏把餅乾糧吞虎咽吃掉。”
歐森注視着羅斯福的眼睛,試着窺探他對這項不準偷吃的規定到底有多認真。羅斯福眼睛一眨也不眨。在確信這不是空穴來風的規定之後,歐森低着頭注視着眼前的三塊餅乾。它那垂涎欲滴的表情,讓我幾乎忍不住想嘗一嘗那玩意到底是什麼味道。
“好乖。”羅斯福說。他隨即從餐桌上拿起一隻遙控器,按下一個按鈕,雖然他的手指粗得很難不一次同時壓到三個按鈕。在歐森背後,一道電動門向上卷進看不見的地方,隱藏式的櫥櫃裏放着兩堆疊得密密麻麻的電子儀器,兩極真空管不時發出亮光。
歐森意興闌珊地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又將注意力的焦點集中在那三塊想吃又不能吃的餅乾上。
櫥櫃裏的大型監視器熒幕緊接着開啟。熒幕分割成四個題示區,從熒幕上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被濃霧籠罩的瑪莉娜港區,和諾斯楚莫號四周圍的動靜。
“這是什麼玩意?”我忍不住問道。
“保全系統。”羅斯福放下遙控器。“移動物體偵測儀和紅外線感應器能立即捕捉任何接近物體的訊息,向我們發出警告。緊接着,在對方尚未抵達之前,望遠鏡會自動將焦點集中在人侵的物體上並且將影像放大,讓我們知道我們要對付的對象是誰。”
“我們要對付的對象是誰?”
他優雅地輕啜了兩口咖啡,然後開口說:“你可能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除了我自己之外,什麼人都不是。”他回答。“只是老羅斯福·佛斯特。假如你懷疑我是這件事的背後主謀之一,那你就大錯特錯。”
“什麼背後主謀?到底是什麼事情?”
他看着四個監視幕說:“運氣好的話,他們可能還沒察覺我知道他們的事。”
“他們是誰?是衛文堡的那些人嗎?”
他回頭看着我。“‘他們’指的已經不再只是衛文堡的人了,現在連一般老百姓都牽涉在內。我不確定人數,或許幾百人,或許五百人,但是應該不會超過這個數字,至少現在還沒有。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還在蔓延當中,有愈來愈多的人捲入……而且早已經蔓延到月光灣以外的地區。”
我聽了很懊惱。“你是不是故意不把話說清楚?”
“盡我所能,是的。”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伸手拿起咖啡壺,一語不發地在杯子裏注入熱騰騰的咖啡。他顯然想用對付歐森的那套方法對付我,要我像歐森等吃餅乾那樣慢慢等他一口一口吐出事情的片段。
狗狗舔着三塊餅乾四周的桌面,但是它的舌頭始終不敢沾到餅乾。
羅斯福一回到座位上,我就問道:“假如你和那幫人不是一夥的,你怎麼會知道他們的事情?”
“我知道的並不多。”
“顯然比我多。”
“我只知道動物們告訴我的事。”
“什麼動物?”
“噢,當然不是你的狗嘍。”
歐森從餅乾上抬起頭。
“它是個謎。”羅斯福說。
雖然我一直不自覺,但是自從日落以來,我就像從詭異的魔鏡前走過一樣。
我決定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的方式玩這場遊戲,於是我說:“依你這麼說……除了我這隻神秘的狗之外,其他的動物都和你說了什麼呢?”
“你最好不要知道全部的真相。你只需要知道你最好忘了你在醫院停車場和殯儀館目睹的一切。”
我整個人坐直,彷彿被自己緊繃的頭皮拉直一般。“你跟他們是一夥的。”
“不是。孩子,放輕鬆點,你在我這裏很安全。我們認識多久了?
從你第一次跟你的狗到我這裏至今已經兩年多了。我相信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
事實上,我心中對羅斯福仍有那麼一點信任,雖然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有自信。
“假如你不試着忘卻你所見到的一切,”他接著說:“假如你試圖和城外的政府上級通報,你將會威脅到許多人的生命安全。”
我愈聽胸口愈緊繃,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剛才明明說我可以信任你,現在你卻反過來威脅我。”
他露出受傷的神情。“孩子啊,我真的是你的朋友,我不會威脅你,我只是想告訴你——”
“我知道,還不就是你那些動物朋友跟你說的話。”
“不惜任何代價要把這件事壓下去的是衛文堡的人,不是我。不論如何,反正你個人暫時不會有任何危險,就算你跑去外頭向政府機關報告,他們也不會加害於你,至少一開始不會。他們不敢碰你。不是你。你是受到尊敬的對象。”
這是他到目前為止說過最奇怪的話。我百思不解地眨着眼確認我沒聽錯:“受到尊敬?”
“沒錯。他們都很敬畏你。”
我發現歐森正聚精會神地望着我,彷彿連它的餅乾都忘得一乾二淨。
羅斯福所說的話不僅令人百思不解,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他們為什麼要尊敬我?”我質問。
“因為你的身份。”
我的腦筋像盤旋的海鷗般天旅地轉。“我有什麼身份?”
羅斯福眉頭深鎖,像在深思似地用手拉着臉。“真該死,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重述我聽到的話。”
動物跟你講的話。哼,你以為你是杜立德醫生(Dr.Dolittle)嗎?
巴比講過的一些罵人的話一字一句爬人我腦海。
“重點是,”他說,“衛文堡的人不會殺你,除非你逼得他們別無選擇。”
“你今天晚上見到薩莎的時候,你跟她說這是一件攸關生死的事。”
羅斯福面色嚴肅地點點頭。“的確是。對她和其他一些人來說的確是。據我所知,這些混帳東西將會殺害你所愛的人來達成控制作的行動的目的,直到你打消進一步追究這件事的念頭,忘記你所見到的事,繼續過你的生活為止。”
“我所愛的人?”
“薩莎、巴比。甚至歐森都難以倖免。”
“他們會為了要我閉嘴而殺害我的朋友?”
“直到你閉嘴為止,一個接着一個,他們會一個接一個殺,直到你為了挽救剩餘的人而閉嘴為止。”
為了把父母親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我甘願冒個人生命的危險,但是我木能拿朋友的性命做睹注。
“他們簡直是禽獸不如。竟然不擇手段濫殺無辜——”
“這就是你對付的對象。”
我氣得腦壓直線上升,彷彿要崩裂似的:“我對付的對象到底是誰?光知道是衛文堡的人還不夠,我必須多知道一些細節。”
羅斯福輕啜着咖啡,默不作答。或許他真是我的朋友,或許要是我照着他的話去做,真的可以救薩莎和巴比一命,但是我仍然忍不住想給他一拳。我可能真的會這麼做,假如我有機會不被打斷手的話,我甚至想毫不留情地連續給他幾拳。
歐森將一隻前腳放在桌上,目的不是為了將餅乾撥到地上然後趁機吞掉,而是在側身往我身後張望時籍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大廳里有個東西吸引了它的注意力。當我轉身循着歐森的目光向後張望時,我見到一隻貓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背後襯着獎盃展示櫃發出的微弱光線。它的毛色看起來及發的。它的臉被陰影蒙蓋,兩隻眼睛發出泛着金色斑點的綠光。
它有可能是我今晚稍早在寇克殯儀館後山遇到的那隻貓。
那隻貓如同法老王墳墓里的埃及雕像般正襟危坐,似乎打算一輩子坐在沙發扶手上一動也不動。
雖然它只是一隻小動物,我還是不習慣背向著它。我換坐到羅斯福對面的椅子上,從那裏,我可以將我右手邊的整個大廳和盡頭的沙發盡收眼底。
“你什麼時候開始養貓的?”我好奇地問。
“那不是我的貓。”羅斯福說。“它只是來這裏玩玩罷了。”
“我覺得我今天傍晚好像見過這隻貓。”
“是的,沒錯。”
“就是它告訴你的,哼?”我帶着巴比慣用的輕蔑語氣說。
“蒙哥傑利跟我談過,是的。‘羅斯福用肯定的語氣回答。
“你說誰?”
羅斯福用手指着沙發上的貓。“蒙哥傑利。”他一字一字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