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尖叫聲短促而且渺茫,感覺起來就跟後院裏移動的月光一樣不真實,或許只是我自己心裏有鬼。就像那隻猴子一樣,似是而非,似有若無。
門上的布簾靜悄悄地從我指間松落滑過門玻璃,此時,屋內又傳來另一聲悶悶的重響,連牆壁也跟着為之一震。
第二次的叫聲比前次更短促微弱——但很明顯地是痛苦和驚慌的慘叫聲。
或許她只是不小心從墊腳的板凳摔下來扭傷腳踝,或許我聽到的只不過是風聲和屋檐下小鳥的叫聲,或許月亮是起司做成的,而天空則是灑滿星型糖果的巧克力派。
我大聲呼喚安琪拉的名字。她沒有回答。
這棟屋子不算很大,還沒有大到令她聽不見我呼喊她的程度,她的沉默讓我產生不祥的預感。
我一邊喃喃地咒罵,一邊將夾克口袋裏的葛洛克手槍拔出來。
燭光中我握着槍,倉煌地四處找尋開關。我只找到一個開關,可能正是我要找的,當我按下開關時,一道紅色的光束從槍口下的一個小洞射出,在冰箱門上繪出一個光點。
為了選購一把連文學教授都能操作自如的武器,父親不惜多花一些錢購買配備雷射瞄準裝置的手槍,好傢夥。
我對手槍的操作並不十分熟悉,但是我知道有些機種的手槍設有“安全啟動”系統,內部的保險裝置只有在扣下扳機時才會解開,在射擊之後又會自動銜接。或許這把槍就是這類型的槍支。假如不是的話,萬一遇到與敵人正面衝突時我很可能會發現自己子彈射不出來——要不然就是手忙腳亂之中誤射自己的腳。
雖然我沒有受過這樣的訓練,但是眼前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能執行這項任務。坦白說,我曾想過奪門逃跑,躍上我的單車,先騎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再打電話報警。可是,如果我這麼做的話,我這輩子恐怕永遠都無法正視鏡中的自己,或歐森的眼睛。
我討厭自己的手一直不停地發抖,但是在這個該死的節骨眼上,我當然不能停下來做深呼吸運動或靜坐。
當我穿過廚房來到餐廳敞開的門邊時,我考慮了一下是否應該把槍放回口袋改回廚房抽屜里拿刀。安琪拉描述猴子的故事時,曾經把收藏刀子的地點指給我看。
最後還是理性獲勝,我拿刀和拿槍的技術半斤八兩。
此外,拿刀往另一個人身上又剮又刺,似乎比扣扳機需要更多的冷血殘酷。當然,遇到自己或安琪拉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我會不顧一切採取任何必要的手段,但是我不否認單是開槍可能比拿刀廝殺肉搏適合我。在衝突的關頭,容不下任何一點畏縮,一丁點都可能讓你喪命。
想當年我才十三歲就敢跑到火化場偷看遺體火化。但是,縱然過了這麼多年,我對上防腐劑的過程還是望之卻步。
我迅速地穿過餐廳,再一次呼喚安琪拉的名字,她仍然沒有迴音。我不能再喊第三次,倘若當真有人闖入屋裏,我每喊一次安琪拉的名字就等於向敵人泄漏我所在的位置。
來到客廳里,我沒有停下來關燈,但是我盡量別過臉往旁邊跨一大步繞過去。
頂着前廳刺眼的強光,我朝書房敞開的門望過去,確定沒有人在裏面。
化妝室的門是開着的,我將門整個推開,用不着開燈就看得見裏面沒有人。
我把帽子遺忘在廚房裏,沒戴帽子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全身赤裸暴露在外一般,於是我趕緊將前廳天花板的燈光關掉。黑暗的恩澤
再度降臨在我身上。
我抬頭朝樓梯中間的平台張望,樓梯從那裏開始向後轉折到上面我看不見的地方。依我看來,樓上沒有一盞燈是亮着的——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我習慣黑暗的眼睛就是我最大的優勢。
我的大哥大電話系在我的腰帶上。我一邊上樓,心裏邊想是否要打電話報警。
在我傍晚爽約以後,路易斯。史帝文生想必正在到處找我。如果是這樣的話,局長可能會親自接這通電話。然後,那個光頭先生很可能會跟他一起搭車過來。
曼紐。拉米瑞茲也愛莫能助,因為他今晚必須在局裏當班,我不放心請別的警官協助。據我猜想,月光灣地區涉案的警察應該不只史帝文生局長,或許除了曼紐以外,整個警方都是同謀。事實上,儘管我們之間交情匪淺,我還是無法完全信任曼紐,必須等我對整件事情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才能下定論。
我雙手握着葛洛克手槍一步步爬上樓梯,隨時準備在發現有人移動時按下雷射瞄準開關。我不時提醒自己要做英雄就不能失手開槍誤射安琪拉。
我在樓梯中間的平台轉身,發現上層的樓梯比下層的樓梯還要黑。客廳里的燈完全照不到這麼高的地方。我靜悄悄地迅速爬上樓梯。
我的心臟也沒閑着;它依然溫和地運轉着,沒有任何加速的跡象,這點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若換作是昨天,我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竟然能如此迅速地適應隨時可能面臨的暴力衝突。我甚至開始對危險產生一股的莫名渴望。
二樓共有四道門,其中有三道是關着的,只有第四道門——離樓梯最遠的一道門——是開着的,裏面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
我不喜歡就這麼從那三道緊閉的門前走過,至少應該先確定裏面是否有人再說,否則,很可能會從背後遭到偷襲。
然而,由於我罹患XP症,加上我的眼睛一遇到強光就會瞬間感到刺痛和流淚,我只能仰賴我右手的手槍和左手的筆燈對這些地方進行搜索。這樣做不僅不自然,耗費時間,而且相當危險。每當我踏入一個房間,不管我身子蹲得多低或行動多快速,敵人立即能在我細小的筆燈還沒照到地之前,從筆燈的亮光確切掌握我的位置。
我最大的勝算就是盡量發揮我的長處,也就是利用黑暗的環境,拿陰影作掩護。我橫着身體穿過二樓的走廊,同時留心前後兩側的動靜,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整個屋內也沒有別人發出任何聲音。
左邊的第二道門只開了一小個縫隙,除了狹窄一線光之外裏面什麼也看不見。我用槍托用力將門朝裏面推開。是主卧室,看起來極為舒適,床上鋪得十分整齊,一條色彩鮮艷的毯子垂掛在安樂椅一邊的扶手上,腳凳上放了一份摺疊的報紙;梳妝枱上陳列的精緻香水瓶閃閃發亮。
其中一個立燈是開着的,燈泡的燭光並不強,而且大多數的光線都已經被縐褶的布燈罩遮住。
安琪拉依然不見蹤影。
衣櫥的一扇門正敞開着,或許安琪拉就是上樓從裏面取東西,但是裏面除了衣服和鞋盒之外什麼也沒有。旁邊浴室的門也開着,裏面黑漆漆的。這時若有人從裏面往外看,我剛好成為最明顯的目標。
我儘可能讓自己不這麼明顯地往浴室靠近,手中的葛洛克對準門和門框之間那道黑色的縫隙。我朝門一推,門毫無反擊地敞開。
一股味道讓我在門檻前卻步。
由於床頭燈的燈光無法將我眼前的視線照明,我連忙摸索口袋裏的筆燈。光線掃過白色地磚上的一攤紅水,牆壁上濺滿了動脈噴出的鮮血。安琪拉。費里曼倒在血泊里,頭向後仰靠在馬桶的邊緣上。她瞪大的雙眼慘白而無光澤,讓我聯想到曾經在沙灘上看見的死海鷗的眼睛。
乍看之下,我覺得她的喉嚨像是被鈍刀連續割剮過一般,我無法
忍受再仔細多看她一眼。
我聞到的不僅是鮮血的味道,臨死前,她的排泄失去控制,我覺得整個人沐浴在惡臭之中。
一道兩扇門式的窗戶整個被打開,這不是一般浴室常見的小窗戶,這扇窗大得足以讓兇手從這裏逃跑,他身上一定也濺滿了死者的鮮血。
打開窗戶的人也有可能是安琪拉。假如一樓陽台的屋頂又剛好在窗口下,那麼兇手很可能從那裏潛入之後又從那裏脫逃。
歐森不知怎麼沒有狂吠——不過話說回來,這扇窗位於房子正前方,而狗則待在房子後院。
安琪拉的手垂在身體兩旁,兩手幾乎整個藏在毛衣的袖子裏。
她看起來好天真無辜,她看起來彷彿只有十二歲。
她畢生為人奉獻,而今,居然有人無視於她無私的付出,對她下此毒手,奪走她唯一僅剩的生命。
按捺不住內心的悲痛,我忍不住全身發抖,我憤恨地轉身離開浴室。
不是我主動前來質問安琪拉問題的,不是我害她落得這般下場,是她先打電話找我的,雖然她特地使用車上的無線電話聯絡,但還是有人知道她會走漏風聲必須立即殺她滅口,或許那些面目不明的幕後陰謀者,覺得絕望的她會變成他們嚴重的威脅。她今天傍晚剛辭去醫院的工作,她覺得已經失去活下去的意義,而且她很恐懼自己即將改變,不管她說的變是什麼意思,她是個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損失的女人,完全不受他們的掌握,就算我沒有應她的電話邀約前來,他們照樣會殺了她。
然而,我還是渾身充滿罪惡感,像是俺溺在冰冷的海水中無法呼吸,我站着幾乎喘不過氣。
接着是噁心反胃,如同一隻肥碩的鰻魚在我的腸胃裏翻滾後向上游到喉頭,幾乎要從我的口中噴出來,我硬是將它咽下。我想要儘快離開這裏,但是我動彈不得,恐慌和罪惡幾乎將我壓垮。
我的右手臂整個下垂,被槍的重量往下拉得近乎垂直,而我左手緊握的筆燈此時則不聽使喚地在牆壁上綉出鋸齒狀的花紋。
我無法冷靜地思考,我的思緒就像泥沼里糾纏交錯的海草,笨重地翻滾。
床頭柜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我只想離它遠遠的,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打電話來的人就是那個在我答錄機里深深喘氣的人,他會試着用他獵犬般的嗅覺竊取我的精華,如吸塵器般將我的靈魂吸出軀體然後經由電話線抽走。我不想聽他低沉、詭異又五音不全的低吟。
當電話終於安靜下來時,我的頭腦似乎已被刺耳的電話鈴聲弄清醒。我關掉筆燈,將它放回口袋,舉起身邊的手槍——我這才發現有人已經將二樓走廊的燈光打開。敞開的窗戶和窗框上的血跡讓我以為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看來我估計錯誤,闖入者還在現場,而且正在我目前的位置和樓梯之間的某個地方準備向我偷襲。
兇手不可能從主卧室的浴室經由主卧室逃跑;如果是那樣的話,米白色的地毯上一定會留下沾着血跡的足印。但是他為什麼要先從樓上窗口逃跑,然後立即再經由樓下的窗戶或門折返呢?
假如他在逃走之後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回頭把我殺掉以免留下任何人證,那麼他根本沒有必要打開燈向我宣示他的存在,他應該會選擇向我偷襲。
我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踏入走廊,空無一人。
我上樓時緊閉的三道門此地時都大肆敞開,門內的房間裏亮着令人怯步的強光。
死寂,如同傷口湧出的鮮血,從樓下涌到樓上。緊接着又傳來一陣響聲,不過那只是屋外的風聲,晚風在屋檐下吹起的輓歌。
一場詭異的遊戲莫名其妙展開,但是我對遊戲的規則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對手的身份。這下看來情況不妙。
我按掉燈光的開關,令人全身舒暢的陰影再度籠罩走廊,相對顯得另外三個房間裏的燈光格外明亮。
我有股立刻從樓梯衝下樓的衝動,衝到樓下跑出去,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但是這回我不敢輕易地放過背後三個還沒有檢查的房間,否則,我的下場就會和安琪拉一樣,從背後被人割喉而死。
想要活命,最重要的關鍵就是要保持冷靜。用頭腦思考。每接近一道門都要格外謹慎小心。然後一寸一寸退出這棟房子。每一步都要確保背後的安全。
我盡量少眯眼,多聆聽,但是什麼也沒聽見。我前主卧室對面的房門移動。我不敢貿然跨入門檻,讓身體持續保持在陰影里,舉起左手當帽子擋住室內天花板照射下來的強光。
假如安棋拉有小孩的話,這很可能成為小男孩或小女孩的房間。
結果,裏面只放了一個有許多抽屜的工具櫥櫃,一張有靠背的椅子,和兩張拼成L型的工作桌。她平常都在這裏從事她的消遣,製作洋娃娃。
我朝走廊快速地掃描了一眼,依然只有我一個人。
繼續移動,別讓自己成為容易瞄準的目標。
我將工作室的門完全推開,顯然沒有人藏在門后。
我側着身體一腳短暫地跨入明亮的房間內,同時兼顧室內和室外的機動性。
安琪技是個製作洋娃娃的高手,工作室盡頭展示架上的三十個洋娃娃就是最好的證明。每一件作品所穿的服裝全部都由安琪拉親手縫製,不僅充滿創意並且製作起來極為費心,牛仔和牛仔女郎的服裝、水兵服、帶有蓬裙的宴會服……等等。然而,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還是洋娃娃的臉部製作。她以無比的耐心和天份精心雕琢每一個洋娃娃的頭,然後將它們放人車庫的窯中燒烤,有一些燒成不反光的素瓷,有一些則燒成亮瓷。臉部的所有細節全部由手工精心繪製,使得每一張臉都看起來栩栩如生。
這些年來,安琪拉的洋娃娃賣的賣,送的送。這些僅存的洋娃娃顯然是她會不得割愛的得意作品。即使處於眼前這樣危急的情況,即使在隨時面臨瘋狂殺手持鈍刀偷襲的高度警覺下,我依然一眼就看出每個洋娃娃的臉部各具特色——彷彿安琪拉製作的不僅僅是洋娃娃,而是永遠無法懷胎生養的她想像中孩子可愛的臉龐。
我將天花板的大燈關掉,只留下工作桌上的枱燈。在陰影乍然膨脹的瞬間,洋娃娃們似乎閃動了一下,像是準備從陳列架上跳下來一般。它們的眼睛——有的因燈光反射閃閃爍爍,有的則深邃地盯着同一個地方看,看起來一副十分警覺和機靈的模樣。
想必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昏了頭,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洋娃娃只不過是玩偶罷了,對我毫無威脅可言。
我退回走廊,拿着葛洛克手槍往左,往右,再往左掃視,結果什麼人影都沒見着。
走廊的這一側接下來是一間浴室。我把眼睛眯成一條線過濾掉磁磚和鏡子炫目的反光,即使如此,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室內的每一個角落,顯然沒有人埋伏在裏面。
當我伸手將浴室內的燈光關閉時,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噪音,是從主卧室傳出來的,一陣短暫的敲擊聲,像是在木頭上輕輕敲打的響聲。我從眼角的餘光感覺到有東西在移動。
我迅速轉身面對噪音來源的方向,雙手舉起葛洛克手槍,一副很
懂自己在做什麼的樣子,其實我只是模仿警匪動作片裡布魯斯威利、史特龍、史瓦辛格、克休伊斯威特和凱基的動作,舉止之間好像我也完全知道他們在從事什麼不法勾當似的。我以為我會撞見一個橫眉豎目的彪形大漢,高舉着手拿着一把彎刀衝著我來,但是走廊上仍然只有我單獨一個人。
原來我看到的移動是主卧室的門從裏面被一推關上的動作。從移動的門板和門框之間快速縮窄的光線中,我看見一道歪曲的陰影在扭轉后消失,隨即房門砰地一聲像銀行金庫的鐵門般重重關上。
當我離開房間的時候裏面並沒有其他人,而且在我進入走廊之後並沒有人從我面前經過,房間裏的人只有可能是兇手——想必是從樓下陽台的屋頂爬進浴室的窗口,當我發現安琪拉的屍體時,他可能就藏匿在屋頂上。
假如兇手仍在主卧室里,那麼他根本不可能溜到我背後將二樓的燈全部打開。依照這樣研判,闖入者一共有兩個人,我現在正被他們腹背包夾。
我該前進還是後退呢?兩個選擇都一樣糟,反正兩邊都鋪滿了厚厚的狗屎,我又沒有穿長簡塑膠雨鞋,走哪邊下場都一樣。
他們一定算準我會朝樓梯衝下去,不過,不按牌理出牌可能比較安全,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衝進主卧室里。我連門把都懶得轉,用力把門踹開,舉着葛洛克手槍破門而人,隨時準備對任何移動的物體連續射擊四到五發的子彈。
可是裏面只有我一個人。
床頭燈依然亮着。
地毯上沒有任何沾有血跡的腳印,顯示不可能有人從屋外經由血流成河的浴室進入卧室將門關上。
我還是走到浴室門口重新檢查一次,這一次,我把筆燈留在口袋裏,僅仰賴卧室里微弱的燈光,因為我不需要,也不想看見血淋淋的現場。兩扇門式的窗戶依然敞開着,浴室里的味道就和兩分鐘前一樣難聞,癱在馬桶邊上的人形是安琪拉沒錯,雖然她整個人被仁慈的陰影掩蓋,我依稀可見她驚訝中張大的嘴,和瞪大的雙眼,一眨也不眨。
我緊張地回頭朝房門張望,還好沒有人跟隨在我後面。
我一頭霧水地回到卧室中央。
從浴室窗口吹來的風不可能有足夠力量讓卧室的門關上。再者,我明明看到一道陰影,風絕不可能產生陰影。
就算床底下的空隙足以容納一個人,卡在彈簧墊和地板之間背上頂着床架木條的滋味一定不好受。無論如何,不可能有人能在我踢開門那麼短的瞬間鑽人床底下。
可供人進出的衣櫥大門敞開着,裏面一覽無遺,顯然沒有人藏匿其中。但是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仔細檢查一遍。在筆燈照明下,我看見衣櫥的天花板上有一個通往閣樓的出口,即使出口處原先就架好一道摺疊式梯子,也不可能有人能在我破門而入的兩三秒鐘之內迅速地爬上洞口並將樓梯收回去。
床的兩側各有一道垂着窗帘布的窗戶,兩者都從裏面鎖着。
兇手顯然沒有從窗口逃逸,但我或許可以嘗試,我不想再回到走廊上。
我試着將窗戶打開。並隨時留意卧室門口的動靜,窗戶已經被油漆封死,這兩扇都是裝有堅框的法式窗,所以就算我打破玻璃也不可能爬得出去。
我背對着浴室,突然間我覺得毛骨悚然,像是有成群的蜘蛛在我骨髓中爬行般。我腦海里看見安琪拉在我身後,不是躺在馬桶邊,而是血淋淋地站着滴血,瞪大的雙眼就像銀幣似的閃閃發亮,當她試着開口說話時,淚淚的鮮血從她被割開的喉嚨里咕嗜咕嚕地湧出來。
我驚慌地回過頭,她並沒有站在我身後,我鬆了一口氣,但是嘴裏喘出的熱氣充分顯示這個幻想的逼真度。
我還沒有擺脫這個幻想的糾纏,我以為我會聽見她在浴室里掙
扎着站起來的聲音。顯然的,我對她死去的悲傷之情已經轉變成對自身性命安危的恐懼。她儼然已變成另一個東西,像是死亡本身、像怪物,握着人們終將死亡、腐爛、化為塵土的事實對我迎面痛擊。很慚愧地,我甚至有點憎恨她,因為我之所以上樓全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救她,我痛恨她害我陷入這個困境,我痛恨自己痛恨她,我最敬愛的護土,痛恨她害我痛恨我自己。
有時候,沒有任何地方比我們自己的意識更為黑暗,就像沒有月光的心靈午夜。
我感覺手心濕黏黏的,手槍的握柄也被手心冒出的冷汗弄得有些滑。
我決定不再追逐內心的幽靈,再度回到走廊上,沒想到一個洋娃娃正在那裏等着我。
這是安政技工作室架子上最大的一個洋娃娃,幾乎有兩英尺高,它坐在地板上,兩腳往外張開,面向著我,浴室對面的那個房門裏的燈光照在它身上,那是我唯一還沒檢查過的房間。它張開雙臂向前伸,兩隻手上掛着某樣東西。
這不太妙。
我一看就知道不妙,而且完完全全、實實在在、絕絕對對的不妙。
這種情節若是在電影裏,娃娃出現后緊接着就會冒出來一個兇惡的彪形大漢,一個戴着很酷的曲棍球面具的彪形大漢,也有可能戴着頭罩,他手裏會拿着一把更酷的鏈鋸,或是一把氣壓式指尖手槍,甚至更要不得的拿着一把大得足以把牛頭斬下的斧頭。
我朝工作室張望,枱燈的微光依然亮着,並沒有人侵者藏匿在內。
我繼續移動,走向走廊邊的浴室,裏面依舊空無一人,我有點想上洗手間,不過這時候不大方便,我繼續移動。
現在我走到娃娃面前,它穿着黑色的球鞋,黑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黑色的T恤。它手裏捧着的東西是一項深藍色的棒球帽,上面用紅色的線綉着四個字“神秘列車”。
起先我以為那是一頂跟我一樓一樣的帽子,然後才發現那其實就是我的帽子,我先前明明放在樓下廚房的餐桌上。
我朝樓梯日和唯一還沒進去過的那個房間兩處來回張望,心裏有數隨時會有麻煩從其中一邊出現。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從瓷娃娃手裏一把抓回我的帽子,將它戴在頭上。
只要燈光和情況正確,任何一個娃娃都可以顯出一種詭異和邪惡的特質。但這個娃娃不同,因為我完全無法從它的臉上看出任何險惡的表情,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頸背不寒而慄,就像參加萬聖節化裝舞會時的感覺一樣。
讓我感到最詭異的不是娃娃本身有什麼奇怪,而是那份逼真的似曾相識感,它竟然有我的臉,它是模仿我的長相製作的。
我為此同時感到感動和恐怖。安琪拉對我愛護到能夠精緻雕刻出我臉上的細節,她竟然能夠熟記我的長相,並按照我的樣子製作出可愛的洋娃娃收藏在她的架子上。可是,這樣出乎意料地撞見一個自己的形象,不禁喚醒人們內心深處的原始恐懼——彷彿只要一碰觸到這個魔物,我的心靈和靈魂便會立即被困在其中,接着被困在洋娃娃內的邪靈就會趁機佔據我的肉體,在慶賀解放的同時,他會假冒我的名義在深夜裏啃噬處女的顱骨,吹食嬰兒的心臟。
平常的時候——假如有這種時候的話——我常以生動的想像自娛,巴比。海格威戲稱為“腦袋瓜里有三百個馬戲團”。這無疑是我得自父母的真傳,他們聰明到知道人能知道的很少,好學到從不停止學習,洞察力敏銳到能夠理解所有的事物都包含無限的可能性。當我還小的時候,他們常閱讀米恩(AAMime)和碧爾翠絲。帕特的詩句給我聽,當然,由於我很早熟,他們也讀唐諾。爵士提斯(DonaldJusJuStice)
華里士。史帝文生(WallaceSieve.)給我聽。從那之後,我的想像力總是摻雜着詩句當中描述的意象:從提莫席。提姆(TimothyTill)的十個小指頭到血泊中掙扎的螢火蟲。在特別的時候——好
比今天晚上屍體被輸的這種情況——我的想像力更是豐富得替自己壯膽。在我腦袋瓜里的三百個馬戲團,所有的老虎都等着趁機謀殺它們的馴獸師,所有的小丑們蓬鬆的衣服里都暗藏着屠刀和邪惡的心。
繼續前進。
最後一個房間,檢查一遍,確保背後的安全,然後就直接衝下樓梯。
我有些迷信地避免和那個洋娃娃接觸,我往旁邊跨一大步繞過去,直接走向浴室對面的房間。是一間客房,裏面的佈置十分簡單。
我壓下帽檐低着頭,頂着天花板上照射下來的強光眯着眼睛向內張望,沒有看到任何入侵者的蹤影。床的兩邊有側桿,床尾有一片擋腳板,床罩就從那裏塞到底下,所以床下的空隙一覽無遺。
房間裏沒有可供人進出的衣櫥,取而代之的是兩個長形的、有抽屜的核批木五斗櫃,和一個大型的直立式衣櫃,柜子下方有兩個左右對稱的抽屜,上方則是兩扇高大的門。衣櫃門后的空間大得足以藏匿一個成年人,不管他身上有沒有帶鏈鋸都容納得下。
另外一個娃娃在房內等着我,這個娃娃就坐在床鋪正中央,雙臂向前張開,就跟在我後面的克里斯多福。雪諾娃娃的動作一樣,可是由於它全身被強光籠罩,我無法看清它粉紅的小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我關掉天花板上的大燈。仍有一盞桌燈亮着當作我的指引。
我倒退着進入客房,準備隨時對走廊上出現的人開槍。
衣櫃笨重地站在我視線的眼角,如果衣櫃的門突然打開,我不用啟動雷射瞄準器就能用九厘米手槍把門鑿出好幾個洞。
我不小心撞倒床,迅速轉身,暫時將視線轉離門口和衣櫃,上前勘察床上的娃娃。它向上張開的手掌心上各有一隻眼睛,不是手工繪製的眼睛,而是人眼。
衣櫃的門依然靜靜地懸在門軸上。
走廊里除了時間的移動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剎那間,我整個人就跟骨灰罈里的灰燼一樣動彈不得,儘管生命依然在我體內流動,我的心臟以前所未有的高速不停跳動,再也無法維持先前溫和的運轉,就像籠中的松鼠般朝肋骨的骨架暈頭亂撞。
我忍不住再看一眼那雙小手上供奉的眼睛——血淋淋的棕色眼珠,像牛奶一樣濕潤輪滑,赤裸裸的雙眼露出既嚇人又惶恐的眼神。
我知道那雙眼睛最後見到的事物是一輛應他手勢在他面前停下來的白色廂型車,然後是一位理光頭戴着一隻珍珠耳環的男人。
但是我十分確定,此時此刻,在安琪拉家裏,我所面對的絕對不是那個光頭先生,這種玩躲迷藏遊戲裝神弄鬼的做法不是他的作風,快、狠、殘暴才符合他的胃口。
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青少年精神病院,發瘋的青少年病患在殘暴地推翻他們的管束者之後,在興奮重獲自由之餘,開始興高采烈地玩耍。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們從其他房間裏傳來的竊笑聲,搗在冰冷的小手后陰險而清脆的咯咯笑聲。
我不願意打開衣櫃的門。
我已經為了拯救安琪拉來到二樓,事到如今我已經救不了她。
我只想衝到樓下,逃出去,騎上我的腳踏車,逃得愈遠愈好。
當我開始往門口走的時候,所有的燈突然瞬間熄滅。有人將總開關切斷。
這突如其來深不見底的黑暗連我都不感到歡迎,窗戶被厚重的窗帘緊緊遮蓋,銀色的月光根本找不到空隙鑽入,四周黑上加黑。
我近乎盲目地衝到門口,然後側身躲在門邊,因為我相信此時門外一定有人正拿着一把鈍刀隨時準備在我衝出門口的時候割斷我的喉嚨。
我背貼着卧室的牆站着,仔細聆聽。我屏住呼吸,但是我無法剋制狂奔的心跳,它就像萬馬奔騰時的馬蹄聲“喀答喀答”亂響,我覺得像是被自己的身體出賣一樣。
然而,除了我萬馬奔騰的心跳聲之外,我突然聽見衣櫃門軸轉動的聲音,衣櫃的門眼看就要打開。
我的天哪。
這是禱告,不是咒罵,或許兩者都是。
我再度用雙手舉起手槍,瞄準印象中衣櫃所在的位置。然後我想了想將槍口對準的方向往左移動三寸,緊接着立即向右掃描到原處。
黑暗讓我失去了方向。雖然我敢確定一定能擊中衣櫃,但是我不敢保證一定能正中兩扇門的中心點。第一槍一定得正中目標,因為槍口的紅外線即刻會暴露我所在的位置。
我不能冒險盲目射擊,不管這個該死的傢伙是何許人物,連續發射幾枚子彈將他就地正法的可能性是有,但我也可能只是輕微傷到他,最怕的是不僅沒住到他反而更激怒地。
一旦彈匣的子彈用盡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側着身體往走廊的方向移動,明知哪裏可能有埋伏,還好什麼事也沒發生。我一踏出門檻,立即將我身後的房門用力關上,阻隔那個即將從衣櫥里冒出來的不速之客——假如我聽到的門軸轉動聲並非憑空幻想的話。
一樓燈光的電源另有總開關,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底下透出微光。
我無心在那裏等候謎底揭曉,一窺從房裏衝出來的人究竟是誰,我只是卯足全力往樓梯跑。
我聽見身後的房門碰一聲打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兩階並一階往下跑,正當我快要接近樓梯中間的平台時,仿我製作的洋娃娃頭突然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在我面前的牆上砸得粉碎。
我驚慌失措地舉起雙臂遮住我的眼睛,四散紛飛的瓷娃娃碎片劃過我的臉和胸膛。
我的右腳跟不慎踏空,整個人往前傾,差點跌倒,猛然撞到平台邊的牆壁之後才保持住身體的平衡。
平台上,光滑的瓷娃娃臉在我腳下碎裂一地,我憤而轉身準備向我的攻擊者正面迎戰。
這時斷了頭的洋娃娃,整整齊齊地穿着黑色衣服,從台階上被打下來,我趕緊低頭閃避,只見它從我的頭頂上掠過,重重地撞在我身後的牆壁上。
當我抬頭望,舉槍對準漆黑的樓梯上半層時,卻一個人影也沒有——彷彿是娃娃自己先把頭鈕斷朝我扔過來,然後再將自己扔下樓梯似的。
樓下的燈光突然間也全部熄滅。
在一片窒礙難行的黑暗中,我聞到東西燃燒的味道。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四處摸索,好不容易才觸摸到樓梯的扶手。已經發汗的手單手抓着光滑的原木扶梯,一步一步走樓梯下層,朝前廳移動。
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予人一種說不出的曲折迂迴感,下樓梯時,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已被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後來,我才發現我感覺到的不是黑暗而是空氣:一道道如蟒蛇般的熱氣流正沿着樓梯往上沖。
說時遲那時快,絲絲的煙霧如觸角般向上蔓延,緊接着一股刺鼻的濃煙來勢洶洶地湧上台階,我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感覺得到,我覺得自己就像被巨大海葵吞噬的潛水夫一樣無助。我不斷咳嗽,在嗆鼻的煙霧中掙扎着呼吸,我當下決定往回頭的方向走,改從二樓的窗戶脫逃,不過絕對不要經由安演拉主卧室的浴室。
我跑到樓梯當中的平台,往上走了三四階之後猛然停住腳步。
雖然我被煙嚇得驚慌失措,雖然我的雙眼被煙嗆得眼淚直流,但是我仍然可以清楚看見二樓閃動的亮光。
是火。
有人放了兩把火,樓上一把,樓下一把。看來那些不見蹤影的瘋狂小子愈玩愈起勁,而且似乎人數驚人。不由得令我想起在殯儀館後山,那些彷彿從地底下源源不斷湧出的狩獵殺手,難不成桑第。寇克具有神奇的法力,能喚出墳墓里的殭屍。
我毫不考慮地再往樓下沖,這一次步伐更為加快,沖向唯一能找到新鮮空氣的地方。如果有的話,最可能找到新鮮空氣的地方就是地面最低處,因為煙霧和火焰在往上沖的同時很自然地從底部吸人冷空氣幫助燃燒。
我每吸入一口氣,就忍不住咳嗽一次,我的窒息感和恐懼感也跟着遞增,於是我屏住呼吸,一路來到前廳。一到那裏,我整個人跌跪下來,伸直身體趴在地上,赫然發現我竟然能夠呼吸。雖然空氣溫度很高而且聞起來有股酸味,但是相對地來說,即使是太平洋吹來的清新海風也從沒讓我感到如此興奮過。
但是我沒有因此得意忘形地躺在那裏大肆享受新鮮空氣。我僅稍微休息片刻,藉機做幾次深呼吸清除肺部穢氣,並擠出口水將嘴裏的煙油吐出。
隨後我揚起頭刺探空氣,試圖判斷安全範圍的高度。範圍不高,只有四到六英寸左右。然而,這淺淺的空氣層應該足以讓我支撐到找到出口為止。
當然,任何地毯着火的地方則完全沒有安全範圍可言。
燈還是暗着,我在一片濃重的茫茫煙霧中瘋狂地匍匐前進,朝我印象中前門的方向爬行,那是最近的出口。烏漆抹黑之中,我最先碰到的是沙發,依照直覺判斷,我應該已經穿過拱門來到客廳,和我想像中走的路線起碼偏離了九十度。
一陣陣橘紅色的火舌不時吐向接近地面的空氣層,將團團的煙霧頓時照亮。看起來就像是大平原上的閃電雷光。從貼在地毯上的角度放眼望去;這米色的尼龍纖維嚴然就像是一片遼闊乾旱的草原,被間歇的閃電照得通明。而濃濃煙霧下這道狹窄的活命空間,彷彿就像是睡夢中跌入的另一個時空。
竄動的火光是屋內別處火焰的反射,只可惜它們無法提供足夠的照明,幫助我找尋出路。四面八方的陣陣閃光只有讓我更加迷惑和恐慌。
反正只要火焰不出現在我面前,我都能假裝起火勢發生在屋內的另一個盡頭。然而此時此刻,我連這最後幻想的避難空間都保不住。我再也無法安於火光由遠處反射而來的幻想,因為我已經無法分辨熊熊的火焰到底在方寸之內還是在幾尺之外,也分不清火勢究
竟是衝著我的方向而來,還是朝遠離我的方向燃燒。炫目的火光不僅無法提供指引,反而加重我內心的焦躁不安。
如果不是吸人過量廢氣導致的時間感誤差,那麼就是火勢蔓延的速度超乎尋常地快速。縱火的人大概使用了加速燃燒的燃料,可能是汽油之類的東西。
我下定決心要回到前廳,然後再從那裏爬到前門。我貼近地面拚命地呼吸愈來愈刺鼻的空氣,同時匍匐穿過客廳,藉着手時抵住地毯的力量拖曳身體前進,繞過傢具,直到我一頭用力撞在壁爐前突起的磚造爐床上。結果我愈爬離前廳愈遠,而且我也不可能像聖誕老公公那樣從煙囪爬回雪橇。
我感到頭暈目眩,一陣劇烈的頭痛從我左邊的太陽穴成對角線將我的頭撕裂成兩半。煙霧和滿人眼中的成威汗水讓我的雙眼感到陣陣刺痛。我沒有窒息,但是竄入底層空氣的辛辣濃煙讓我不停乾嘔,我覺得自己大概逃不過這場劫難。
我賣力地回想壁爐和前廳的相對位置,沿着爐床匍匐前進,然後橫切穿過客廳。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找不到這間屋子的出口。開玩笑,這並非什麼豪華巨宅或城堡,只不過是一棟七個廳兩套半浴室的房子,而且當中並沒有任何特別寬敞的房間,就算全國最厲害的房屋仲介業者用盡三寸不爛之舌,也沒有辦法將它描述成能滿足威爾斯親王和其隨從的豪宅大院。
偶爾在晚間新聞看到有人葬生火窟的駭人消息時,我們始終難以理解他們為什麼不能夠從門口或窗戶逃生,尤其大多數門窗都在十二步的距離之內,除非他們喝醉酒,或者嗑藥過度,或者愚蠢到沖回熊熊火焰中拯救家貓云云。這樣說聽起來可能有些忘恩負義,畢竟就某方面來說,今天傍晚若不是那一隻貓我可能早就沒命了。無論如何,我現在總算明白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喪生的原因,嗆人的煙霧和黑暗其實比毒品和酒精更讓人暈頭轉向,毒氣吸得愈多腦筋就愈不靈光,最後整個人精神潰散,愈驚慌注意力愈無法集中。
起初當我爬上二樓察看安琪拉的狀況時,在那種隨時可能面臨暴力衝突的威脅下,連我都不得不為自己的鎮定和冷靜感到驚訝。當時,由於濃厚的英雄心態作祟,我甚至有一股冒險犯難的渴望。
十分鐘的轉變真大,轉眼之間,我已經深刻的體認到,此刻就算我有編幅俠一半的沉着,也無法擺脫這些障礙,對於冒險犯難,我已經不抱任何浪漫的幻想。
正當我處於極度惶恐之中時,突然有個東西從我背上擦過,並輕觸我的脖子和下巴,是活的東西。我透過腦海里的三百個馬戲團看見被巫術喚醒的安琪拉。費里曼,她趴着身子沿着地面滑到我身邊,試圖用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喉嚨上種下血淋淋的死亡之吻。受到嚴重缺氧的影響,即使這樣恐怖的意象都無法讓我的頭腦回復清醒,我驚慌失措地亂開了一槍。
感謝上帝,我的射擊方向完全錯誤,因為即使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之中,我都可以認出我喉頭上冰冷的鼻子和我耳朵上溫熱的舔吻來自我唯一的一隻狗,也就是我最忠實的夥伴,我的歐森。
“嘿,老弟。”我想說,結果只勉強發出幾個毫無意義的乾嘔聲。
它舔舔我的臉,嘴裏吐出濃濃的狗口臭味,不過那實在不能怪它。
我拚命眨眼,試圖把視力弄清楚,屋內紅色的火光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我只隱約地感覺到它毛茸茸的臉貼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然後,我突然想到如果它有辦法進到屋子裏找到我,它一定也能帶領我找到出路,最好趕在我的牛仔褲和它的毛皮着火之前即刻行動。
我鼓起全身的力氣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我忽然覺得想吐,像是有一隻鰻魚要從喉嚨游出來似的,但是我跟先前一樣硬將它吞下去。
我緊緊眯着雙眼,試着不去想頭頂上高溫的熱氣,向下伸手抓住歐森粗寬的皮項圈,由於它就緊貼在我的腿邊,所以並不難找。
歐森把鼻子貼近地面可以呼吸的地方,我則必須屏住呼吸,不理會那些搔鼻的煙霧,讓狗兒帶領我穿過屋內。它儘可能帶我避開傢具,我無法相信它居然能在這樣恐怖的慘劇當中自娛。我走着走着迎面撞在門框上,還好沒有撞斷牙齒。然而,在這段短暫的行程當中,我由衷感謝上帝以XP症而非失明來考驗我。
正當我覺得如果我不立即趴到地上可能會當場暈厥的時候,我感覺到一股冷空氣迎面拂來,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我竟然能看得見。我們正在廚房裏,火勢還沒有蔓延到這個地方,這裏也沒有煙,因為後門吹送來的風把煙都往餐廳的方向吹。
餐桌上放着點燃蠟燭的紅寶石色燭台,玻璃酒杯,和一瓶打開的杏桃白蘭地。看着這張擺設舒適的餐桌,我覺得過去幾分鐘發生的事恍如一場惡夢,彷彿安琪拉會再一次神情黯然地穿着她先生的羊毛衣,和我一起坐在這裏,斟一杯酒,將她的故事說完。
我的嘴又干又苦,我差點順手把那瓶白蘭地一起帶走。不過,巴比。海洛威那裏會有啤酒,那更夠味。
廚房的門閂已經鬆開。雖然歐森聰明過人,但是我懷疑它有能力打開鎖住的門進來找我更何況,它沒有鑰匙。
我站在門外,試着將肺里最後幾抹濃煙吐盡,同時將手槍插入夾克的口袋裏。我一邊在牛仔褲上抹去手心的汗水,一邊神情緊張地掃視後院以防誤中埋伏遭人攻擊。
天上的雲影如同銀白色地面下的魚群一般浮遊過灑滿月光的草坪。
除了被風吹動的植物之外,一切萬籟俱寂。
我一把抓起腳踏車,牽着車穿過涼亭走道,抬頭凝望身後的房屋;很驚訝地發現它居然尚未完全被火吞噬。屋內大火從一間房間迅速蔓延到另一間房間,可是外表上只能看出少許的端倪,明亮的火焰正在燃燒樓上兩扇窗戶的窗帘,還有一朵朵如花瓣般的白色煙霧從閣樓屋檐下的通風口徐徐冒出。
除了時而咆哮的晚風之外,這個夜晚顯得分外地寧靜。月光灣不是個大城市,但是到了夜裏也有它獨特的聲音,幾輛疾駛而過的汽車、遠處酒吧傳來的音樂、年輕人在陽台上練結他的聲音、狗叫聲、掃街車底下刷子運轉的沙沙聲、推嬰兒車的聲音、挨姆巴卡德羅大道盡頭千年廣場外高中生聚會的笑鬧聲、美鐵(Amtrako)乘客列車和貨運列車疾駛而過時的汽笛聲……然而,此時卻都鴉雀無聲。今晚什麼聲音也聽不到,讓人恍若置身於莫加維沙漠(MojaveDesert)里最偏僻死寂的小鎮社區。
顯然我在客廳里開的那一槍,並沒有引起外人的注意。
走在洋溢着茉莉花香的拱形花架下,推着腳踏車,車輪發出輕微的轉動聲,我帶着急速的心跳尾隨歐森來到前門。它跳躍起來用前腳將門閂須開,這是它的特殊才藝之一,我以前也見它這麼做過。然後我們一起沿着通往馬路的行人路前進,走得很快但不是用跑的。
我們運氣好,四周沒有目擊證人,街道上沒有汽車行駛,也沒有行走的路人。
假如附近的鄰居發現我在房子失火時匆匆離去,史帝文生局長極可能會以此當作籍口將我緝捕歸案,然後以我拒捕為由一槍將我擊斃,不論我到底有沒有反抗的事實。
我跨上腳踏車,一腳踩在地上以保持平衡。當我回頭凝視那棟房屋時,晚風正吹動高大的木蘭花樹,枝葉間隱約可見火焰從一樓和二樓的幾扇窗戶探出火舌。
我懷着哀悼、興奮、好奇、恐懼、傷感和深沉的問號,沿着行人路迅速駛向路燈較稀疏的街道,歐森則氣喘喘地跟在我旁邊闊步向前奔跑。
我們離去將近一個街口的時候,我聽見費里曼住宅的玻璃開始爆破,想必是劇烈膨脹的高溫所導致。
樹榦間稀疏的星光,枝葉間灑落的月光,高大的橡樹,宜人的黑暗,和安息的墓碑——對歐森來說,這裏還代表好奇的松鼠氣味,是的,我們又回到了緊鄰聖柏納天主教堂的墓園。
我把腳踏車輕輕停靠在一個墓碑上,墓碑上頭豎立着一座花崗岩雕塑的光環天使。我坐下來——頭頂上沒有光環——將背靠在一個上頭豎立十字架的石頭墓碑上。
就在幾個街口外的地方,消防大隊的救火車紛紛抵達費里曼的住所,尖銳的警笛聲霎時化為寧靜。
我無法依照原先計劃一路騎到巴比。海洛威的家,因為我一直咳個不停,嚴重影響我對行車方向的掌握。歐森的步伐也失去原先的穩健,它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才將頑強的煙味排除。
而今,和一群大概不會嫌我冒犯的死人為伍,我使勁將帶有濃重煤渣味的痰從喉嚨擠出,吐在鄰近一棵盤根錯節的橡樹樹根上。但願這麼做不會害死這株已經活過兩個世紀的老樹,它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地震、暴風雨、火災、蟲害、疾病,以及這個國家近來“一個街角,一家甜甜圈店”的熱情號召,希望它別因此毀在我手裏。我嘴裏的味道就和嚼過摻酒精液的煤球味道差不多。
由於歐森待在火災現場的時間比它可憐的主人短,它恢復的速度相對地比較快,我才擠痰吐痰到一半,它已經開始在附近的墓碑當中來回踱步,並且興緻勃勃地在嚙齒灌木叢里東嗅西嗅。
在乾咳和吐痰交互的空檔當中,我問歐森是否目睹當時的情形。
雖然它大多數的時間根本無法將注意力從松鼠的氣味移開,它有時仍會用高貴的姿態抬起頭裝出一副在聽我說話的樣子,有時則搖搖尾巴像是在激勵我的士氣。
“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是誰殺了她?他們為什麼要和我玩遊戲?為什麼要拿那些洋娃娃裝神弄鬼?為什麼不幹脆把我的喉嚨一割和安琪拉一併葬身火窟?”
歐森甩甩頭,我玩遊戲似的自行為它的反應做出詮釋,它也不知道,它滿臉困惑地甩甩頭,沒有一點頭緒,它一點頭緒也沒有,它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割我的喉嚨。
“我不認為這和我帶着葛洛克手槍有任何的關連。我的意思是說,對方不只一個人,至少有兩個,甚至可能有三個人之多。如果他們要耍狠,他們大可以輕輕鬆鬆地將我制伏。雖然他們割斷她的喉嚨,但是他們一定也有帶槍。我是說,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渣,心狠手辣的冷麵殺手。他們能把挖掉人的眼睛純粹當成娛樂,這種人絕對不會吝於攜帶槍械,所以我的葛洛克手槍不可能嚇阻得了他們。”
歐森歪着頭,很認真地考慮這些問題,或許和葛洛克手槍有關,或許無關,不過話說回來,或許真的有關,誰知道呢?管他的,葛洛克到底是什麼玩意啊?這是什麼味道?這個味道真是奇特。這麼濃郁的芳香,難道真的是松鼠尿嗎?對不起,雪主人,言歸正傳,我們講到哪裏了。
“我不認為他們縱火的目的是為了殺我滅口,他們其實並不在乎我的死活。假如他們真的在乎的話,就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他們放火的動機在掩飾安琪拉被謀殺的事實,那才是真正的原因,沒有別的理由。”
嗅一嗅一嗅一嗅一嗅,把殘留在肺里的毒氣逼出來,再將心曠神情的松鼠香味吸進去,壞的出來,好的進去。
“天哪,她是個那麼善良的人,那麼樂於助人。”我憤憤不平地說,“她不應該死得那麼慘,她根本就不應該死。”
歐森停止東嗅西嗅,不過只有極短的時間。人類的苦難,可怕,太可怕了。悲慘、死亡、絕望,可是我們無能為力,這些事我們一點辦
法也沒有,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人生就是這樣,很可怕。來和我一起嗅嗅松鼠的氣味吧,雪主人,這會讓你覺得好些。
我感覺到有一團東西從喉嚨湧出來,不是刻骨銘心的悲痛,而是一些剩餘的痰,我用盡肺部的力氣,最後終於將一團黑漆漆像好肉的東西吐在樹根當中。
“若是薩莎在這裏的話,”我說:“我懷疑她現在還會不會覺得我讓她聯想到詹姆士。狄恩?”
我的臉摸起來油膩而滑嫩,我用一隻同樣油膩膩的手從臉上抹過去。
月光照射枝葉后灑下的陰影,在微風中就像墓園的仙子般輕巧地在墓園稀疏的草皮和光滑的墓碑表面上舞動。
即使在這樣的光線之下,我依然能看見自己抹過臉的掌心沾滿煤渣。“我現在一定臭氣衝天。”
沒過一會兒,歐森對松鼠氣味喪失了興趣,興緻勃勃地轉移陣地到我身邊。它賣力地嗅我的鞋子,然後沿着我的腿,到我的胸膛,最後乾脆把頭探到我的夾克裏面鑽到我的腋下。
有時候,我懷疑歐森不僅比一般的狗懂得多,它還具備獨特的幽默感和諷刺人的天分。
我用力將它的鼻子從我的腋下拉出來,然後用雙手捧着它的頭,嚴正地對它抗議:“嘿,老弟,你自己也不是什麼香噴噴的玫瑰花。況且,你算哪門子看門狗嘛!搞不好當我抵達安琪拉家的時候,他們早已經在那裏埋伏,只是她不知情罷了。但是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你怎麼沒有去咬他們的屁股呢?假如他們從廚房逃逸的話,他們一定得從你面前經過。為什麼我沒有看到那幾個壞蛋在後院打滾,抓着屁股哀哀慘叫?”
歐森的眼睛定着不動,露出深邃的眼神。它被這個問題和暗示性的指控懾住,它感到震驚,它是一隻愛好和平的狗,一隻喜好和平的狗,它當真是。追追橡皮球,舔舔人家的臉,富有哲學家的氣息,而且是一個快樂的好伴侶。另外,雪主人,我的任務是避免壞人進入屋內,不是阻止他們離開,壞人走光了才好,誰要他們在身邊糾纏不清?
壞人和跳蚤,不見最好。
當我坐着和歐森面對面時,望着它的眼睛,一種不真實感忽然襲上心頭,或許是我一時神志不清,但是在那一瞬間,我似乎可以解讀它真正的心思,而它的心思和我替它編造出來的對話完全截然不同。
不僅不同,而且令人不安。
我放下原本托着它的頭的雙手,但是它既不走開也不把眼神移開。
我也無法將我的眼神放低。
這樣的話若是和巴比。海洛威提起,他只會建議我去動腦葉切除手術,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這隻狗替我感到擔憂,它同情我,因為我拚命地掙扎不願坦然面對我內心的痛苦。它同情我,因為我無法坦承獨自生活帶給我的無上恐懼。更甚其上,它替我擔憂,彷彿它可以看見某種我不知情的事物無法抗拒地到來,彷彿一座龐大如山的白色火輪,即將把我碾成粉末並將粉末燒盡。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產我胡思亂想。
歐森的眼神相當凝重。即使是鎮衛死者心臟的埃及狗頭護墓神阿奴比斯(Anubis)也無法有它這麼銳利的目光。這隻狗不是靈大萊西,也不是迪士尼卡通里無憂無慮、動作可愛的普魯托。
“有時候,”我告訴它:“你會嚇到我。”
它眨眨眼睛,甩甩頭,從我身邊跳開,然後開始在墓碑當中繞圈子,在草叢和橡樹落葉堆中東嗅嗅西嗅嗅,又開始假裝自己只是一隻普通的狗。
或許嚇到我的不是歐森,或許是我自己嚇自己,或許他深邃的雙眼只是讓我看見自己雙眸的鏡子;或許從他眼裏的反射看見自己隱藏在內心卻不願意直接碰觸的真實。
“那是標準的巴比。海洛威式詮釋方法。”我說。
歐森突然一陣興奮地開始挖掘一疊帶有香氣的落葉,在午後的洒水器燒過水之後葉子現在還有些潮濕。它把鼻子鑽到落葉堆中,像在展開找尋松露大賽似的,它嗔一嗔,然後用尾巴拍打地面。
松鼠,松鼠交尾,松鼠就在這個地方交尾。松鼠,就是這裏,這裏有松鼠的味道,就是這裏。雪主人,這裏,快來聞聞這裏,快來聞,快快快,快來聞松鼠交尾的味道。
“你把我搞得糊裏糊塗。”我跟它說。
我嘴裏的味道仍然和煙灰缸底部差不多,但是我已經不再為吐痰乾咳,我現在應該就可以騎車到巴比。海洛威家。
在動身牽腳踏車之前,我先用膝蓋跪立起來,轉身面向我背靠着的墓碑。“近來可好啊,諾亞?還在安息嗎?”‘我不用拿出筆燈就可以讀出石碑上接到的文字,因為這些字我早已讀過上千遍,而且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沉思墓碑上的名字和下面的出生和死亡年月日。
諾亞。約瑟。詹姆士一八八八年六月五日生,一九八四年七月二日歿諾亞。約瑟。詹姆士,姓名有三個名字的這位先生。不過,讓我感到驚訝的不是你的姓名,而是你的長壽。
九十六年的歲月。
九十六個春季,夏季,秋季,和冬季。
我克服萬難,好不容易才活到二十八歲。假如幸運女神大力眷顧的話,我或許能夠活到三十八歲。若是醫生們的預測失誤,若是機率定理可以被擱置,若是命運之神度假去,我或許能撐到四十八歲。
就算到了那個時候,我也只能享受諾亞半輩子的光陰。
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生前做過什麼事,不知道他是否終其一生守着一個妻子白首到老,還是前後過世了二個老婆,不知道他教養的孩子長大成為教士還是殺人犯,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幻想當中,這個人度過幸福充實的一生。我相信他遊歷豐富,足跡遍及婆羅洲和巴西,在五十年聖節時到過莫比爾灣,在四旬節前夕在紐奧良度過,到過陽光洗禮的希臘和地勢險要的西藏高地里的香格里拉。
我相信他真心愛人也真心被愛,相信他是個戰士,也是個詩人、探險家、學者、音樂家、藝術家和航行過七大洋的水手,相信他總是勇敢地排除加諸在他身上的障礙和限制。只要他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對我而言永遠都是一個神秘人物,他的人格任由我想像,我可以籍着幻想體驗他在陽光下度過的漫長人生。
我低聲地說:“嘿,諾亞,我敢跟你打賭,當年你過世的時候,一定還沒有荷槍實彈的殯儀館員。”
我站起來,走到隔壁的墓碑,我的腳踏車正靜靜地靠在低頭垂顧的花崗岩守護天使之下。
歐森發出一聲低鳴,霎時變得緊張和警覺,它高舉着頭,豎起耳朵。雖然當時的光線相當昏暗,依稀可見它把尾巴夾在兩腿中間。
我順着它注視的方向望去,赫然發現一個高瘦、肩膀下垂的人正在墓碑當中尋尋走走。即使在柔和的陰影當中,他看起來儼然是一堆尖角和利刀的組合,活像是一把罩着黑色西裝的骷髏頭,讓人誤以為是諾亞的鄰居從棺材裏爬出來串門子。
那個可疑的人在歐森和我所在的那排墓碑停下來,仔細參考他左手裏拿着的一個怪儀器。那個玩意看起來和行動電話大小相仿,上面有一個發亮的顯示熒幕。
他按一按儀器的輸入鍵盤。奇怪的電子響聲隱約地傳遍墓園,聽起來不同於電話按鈕的聲音。
一片飄來的烏雲遮住月光,他於是將臉湊近蘋果綠的熒幕,以便看清熒幕上顯示的資料,我當下就從那兩個光點認出那人的身份。
我看不見他紅色的頭髮和赤褐色的眼睛,但即使只看到側面,他那削尖的臉龐和細薄的嘴唇絕對錯不了,傑西。平恩,殯儀館的助理。
雖然我和歐森就在他左方的三十到四十英尺處,但是他並沒有
注意到我們的存在。
我們裝作石頭般一動也不動。歐森這時也不再低吼,雖然微風吹過橡樹的沙沙聲足以輕易地將它的鳴聲掩蓋。
平思從他手裏握的儀器抬起頭,朝他右手邊聖相納教堂的方向望去,然後又低下頭研究熒幕上的顯示,最後,他朝教堂的方向走去。
雖然我們跟他的距離有三十英尺出頭,他依然沒發覺我們。
我望着歐森。
它也望着我。
我們決定暫時把松鼠拋到腦後,一起跟蹤平恩。
平恩矯捷地繞到教堂後方,一路上都沒有回頭張望。他沿着寬闊的石階走向通往地下室的大門。
我緊跟在後,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我在石階頂端止步,從側面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朝下窺探他的下一步舉動。
如果他這個時候突然往上看,我還來不及閃躲就會被他發現,但是我並不十分擔心這一點,因為他看起來似乎非常專註在他手中的儀器,這個時候就算天堂的號角聲大作,所有的死人從墳墓里爬出來也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仔細研究手裏的神秘儀器,隨即將它關機,塞入外套內側的口袋。接着他從另一個口袋掏出第二個工具,只可惜光線不足,我無法辨認他手裏握的是什麼;不過,和前一個儀器不同的地方是,這個玩意沒有發光的顯示熒幕。
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中,我聽見一連串的喀達聲和挫刀般的噪音。緊接着傳來“啪答”一聲,兩聲,第三聲。
到了第四聲的時候,我才恍然認出這個獨特的聲音,鎖發自如的洛開(Lockaid)手槍。這種裝置具備一種細小的鋼片,可以塞人撞針彈簧下的主要彈匣道。當你扣下扳機時,扁平的鋼片會向上彈起來連續發射好幾枚子彈。
幾年以前,曼紐。拉米瑞茲曾為我做過洛開手槍的示範,這種鎖放自如的槍支只售給政府執法單位,一般市民不可非法持有。
縱然傑西。平恩假面偽善的本事足以媲美桑第。寇克,但是像他這種助紂為虐,將謀殺案受害者遺體焚化又協助掩飾殺人重罪的小人,想必不會理會持有洛開槍支的法令限制,或許他有他的原則,比方說,他不會做出無緣無故把修女推下懸崖這種事。不過,想起今天
傍晚,平恩走近火化爐時那副刻薄的嘴臉,和閃爍不定的紅褐色眼睛,我也不敢下賭注替修女打包票。
他連續發射五次才打掉所有的釘子將門閂鬆開,在小心翼翼地試一試門之後,他將洛開手槍放回口袋。
他將門往裏推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透出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輪廓。他站在門口傾聽約莫半分鐘,骨瘦如柴的肩膀向左傾,頭向右傾,被風吹得豎起來的頭髮看起來就像稻草一般;當他猛然移動身體採取較平穩的姿勢時,看起來活像突然脫離支架、自由擺動的稻草人。然後他走進室內,順手將門一推,但是並沒有將門完全關上。
“你留在這裏。”我輕聲向歐森說。
我走下台階,我那隻不知道什麼叫服從命令的狗則緊跟在後。
我將一隻耳朵貼在半掩的門扉上,但是地下室里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歐森將鼻子塞入約有十八寸寬的門縫,嗅個沒停,我輕輕敲它的頭,示意要它退出,它完全不予理會。
我彎下身子學歐森將臉探入門縫,不過目的不是嗅味道,而是探視前面的狀況。我頂着刺眼的燈光眯着眼睛向內窺探,呈現眼前的是一間二十尺乘四十尺見方的房間,裏面全是水泥牆和水泥天花板,擺設的全是供應教堂和隔壁主日學使用的設備,包括五個瓦斯爐,一個大型熱水器,以及一些我不認得的電子儀錶板和機械器材。
傑西。平恩已經走到房間四分之三的地方,並且繼續朝一扇緊閉的門前進,他始終背向著我。
我退到門后,取下夾在襯衫口袋上的太陽眼鏡袋,袋口撐開時發出的聲音讓我聯想起破蛇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破蛇風的聲音,看來我想像力有愈來愈豐富的趨勢。
等到我戴上眼鏡再度往裏面張望時,平恩早已走入第二個房間不見蹤影,通往第二個房間的門半掩看,門縫中透出燈光。
“裏面全是水泥地,”我放低聲音說:“我的耐克運動鞋不會發出聲音,可是你的爪子會答答作響,所以你留在這裏別跟來。”
我將前方的門推開,步履輕巧地走入地下室。
歐森留在門外,站在石階底端。它這次之所以這麼服從命令,或許是因為我給了它一個充分的理由吧。或許是因為它聞到什麼怪異的味道,清楚地知道繼續往前走是不明智的抉擇。狗類的嗅覺比人類敏銳幾千倍,即使將人類所有的感官組合起來都比不上狗類單靠嗅覺的感測能力。
有了太陽眼鏡,我就不必害怕燈光的照射,讓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行動自如。我避免走近房間的中央,盡量往靠近火爐和其他器材的地方走,萬一平恩突然回頭走的話,我隨時可以找地方躲起來。
時間和汗水早已令我臉上和手上的防晒油失去效力,但是我還有厚厚的一層煤灰保護。我的雙手伊然像戴了黑色手套似的,可以想見我的臉看起來一定也跟戴了黑色面罩一樣。
當我走到靠裏面的那扇門時,我清晰地聽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兩個都是男聲,當中一個人是平地。他們說話的聲音像被蒙住一樣,我無法聽清楚他們交談的內容。
我看着外頭的門,歐森從門縫看着我,一隻耳朵則下垂,另一隻耳朵則堅耳傾聽。
從裏面那扇門再過去,是一間狹長而且大致上十分空曠的房間。
天花板上只有少數幾盞燈亮着,連着鐵鏈懸挂在暴露的水管和暖氣管當中,不過我懶得摘下太陽眼鏡。
放眼望去,我才發現這個房間只是整個L形房間的一部份,連着右邊還有另一個相通的房間,比眼前這個寬且長,但是室內的光線同樣昏暗。房間的第一部份被用來當作儲藏室,我循着他們說話的聲音,偷偷摸摸地穿過裝着器具和各種節日慶典裝飾品的紙箱,以及裝滿教會記錄的檔案櫃。房間裏到處陰影幢幢,彷彿一群穿着法施的教士正在裏面開宗教大會,我順手摘下眼鏡。
隨着我逐步逼近,他們的音量也愈來愈大,但是音質非常地差,
我依然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雖然沒有大吼大叫,但是平恩顯然相當憤怒,我可以從他低沉的嗓音聽出不懷善意的語氣。另一個人的語氣聽起來似乎一直試着平息對方的憤怒。
房間裏橫擺着一座真人大小的耶穌誕生像,幾乎佔據房間大半的空間,塑像不僅有約瑟、聖母瑪利亞和躺在搖籃里的聖嬰,還有整個馬槽的背景,包括聖哲、驢子、綿羊和報佳音的天使。整個馬槽都是木造的,一捆捆的乾草則是真材實料;當中的人物由鐵絲和木條外裹石膏製成,他們身上穿的服裝和特徵全部經由畫家精心繪製,最外層的防水釉漆使得他們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中都泛着天堂的光彩。從散落四周的工具、顏料和其他材料看來,整座雕像正在進行整修,整修完畢后將用布蓋上,等到來年的聖誕節再拿出來展示。
我逐漸能從平恩和陌生男子的對話中聽出零碎的幾個字,我繼續在這些真人大小的塑像當中向前穿梭,其中有些人像甚至比我還高。我發現這整個塑像呈現出來的景緻十分混亂,因為每一個小塑像的位置都尚未固定,他們彼此之間的相對位置完全謬誤。其中,一位聖哲的臉埋在天使高舉的喇叭口中。聖嬰耶穌不僅躺在搖籃里無人照顧,而且搖籃還堆在一旁的乾草堆上。聖母瑪利亞坐在一旁,臉上露出充滿慈祥關愛的笑容,可是她關注的目標不是聖嬰,而是一個不起眼的鐵水桶。另一位聖哲則舉頭凝望一隻駱駝的臀部。
我穿過這座毫無組織的聖嬰誕生像,快走到盡頭時,我找到一個抱着琵琶的天使作為掩護。我躲在陰影里,從房間的轉角向右窺探,大約在距離我二十英尺的地方,傑西。平恩站在燈光下,對着另一個人大聲吆喝,那個人就站在通往教堂一樓的階梯底端。
“我早就警告過你,”平恩近乎嘶吼地扯大嗓門說:“我警告你多少遍了?”
起先,由於被平恩擋住,我看不見那個人的模樣。他說話的語氣相當溫和平緩,雖然我聽不清楚他說的話。
平恩露出嫌惡的表情,並開始在房間裏激動地來回踱步;同時用一手撥弄他蓬亂的頭髮。
這時我發現第二個人原來是湯姆。艾略特神父,聖柏納教堂的主教。
“你這個白痴,你這個愚蠢的狗屎。”平恩用憤怒和惡毒的語氣說:“你這個老不死,成天拿上帝胡說八道的人渣。”
湯姆神父約有五尺高,身材微胖,天生一副喜劇人物的臉孔。雖然我不是他或任何其他教會的成員,我曾經在好幾個場合中跟他交談過,他似乎是個天性善良、能自我幽默並且對生命充滿如孩童般天真熱誠的人。難怪他教會的成員如此愛戴他。
平恩顯然一點也不愛戴他。他高舉瘦骨如柴的手,用一根手指對着神父的鼻子:“你真讓我覺得噁心,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混帳東西。”
顯然湯姆神父早已決定對他惱人的羞辱完全不做任何回應。
平恩來回踱步,同時高舉一隻手激動地在空中比手划腳,像是在沮喪中不停掙扎,試着把他要傳達的訊息用神父能聽懂的方式筆劃出來。“我們再也不吃你這一套,你休想再從中作梗。我不需要拿踢斷你的牙齒來威脅你,雖然我非常樂意這麼做。我這個人從來不愛跳舞,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相信在你這張蠢臉上跳舞一定很好玩。不過,我再也不要拿從前那招威脅你,不,這次不要,因為我覺得你就是喜歡玩這套。英勇的烈士文略特神父,為神犧牲奉獻。噢,你最喜歡這一套,你說是不是?當一名烈士,就算被凌虐致死也無怨無悔。”
湯姆神父低着頭站着,他兩眼垂視,雙臂靠在身體兩側,耐心地靜候這場暴風雨過去。
神父的無動於衷使得平恩勃然大怒。他的右手握成一個尖銳的拳頭,用力擊在他左手掌心上,彷彿他必須聽見肉擊肉的響聲才能發泄他的怒氣,他用充滿輕蔑和憤怒的語氣說:“總有一天當你夜裏醒過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全部環繞在你身邊。搞不好,他們會趁你在鐘塔或跪在祈禱台禱告的時候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然後你會充滿狂喜地向他們投降,在病態的狂喜當中吃盡苦頭,到時候你再好好
替你的上帝犧牲奉獻吧——那只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看法——替你的上帝犧牲奉獻,呸,你就一路受苦到天堂吧,你這個該死的蠢驢,你這個無藥可救的白痴。你甚至還會為他們禱告,就算他們將你碎屍萬段時,你還是會掏心為他們禱告,是不是啊,神父?“
對這一連串的挑釁,胖嘟嘟的神父僅以低垂的雙眼和無聲的包容回應。
我強忍着不出聲,我自己倒有很多的問題要問傑西。平恩,非常多的問題。
可惜這裏沒有焚化爐,否則我就可以抓住他的腳,逼他回答我的問題。
平恩停止踱步,帶着壓迫人的氣勢來到神父面前。“我再也不威脅你了,神父。那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會增加你為上帝犧牲奉獻的刺激感。所以,讓我告訴你,假如你再不閃到一邊的話,下場就是,我們會殺了你的妹妹,美麗的蘿拉。”
神父抬起頭看着平恩的眼睛,但是依然不發一語。
“我會親手殺了她。”平恩信誓旦旦地說:“用這把手槍。”
他從西裝外套里側掏出一把手槍,顯然是從掛在肩上的槍套里取出來的。即使在這樣的距離和昏暗的燈光之下,我都可以清楚看出那把槍的槍管出奇的長。
為了自衛,我也將手伸入夾克的口袋裏,握住葛洛克手槍的槍把。
“放了她吧。”神父哀求。
“我們永遠不會放過她,她太……有趣了。事實上,”平恩用邪惡的語氣說:“在我殺了蘿拉之前,我會先強暴她,她畢竟是個漂亮的女人,雖然她已經開始變得有點奇怪。”
蘿拉。艾略特,母親的同事和好友,真的是一位貌美的女子。雖然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到她,她的模樣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腦海中。按理說,在灰敦學院解聘她的時候,她應該早已在聖地牙哥找到另一份工作。父親和我還曾收到蘿拉寄來的一封信,當時我們還因為她沒有親自前來辭行覺得有些失望。那顯然只是一個幌子,她人還在這裏,被迫關在一個地方無法自由行動。
神父終於出聲,他說:“願上帝幫助你。”
“我不需要幫助。”平恩駁斥:“等到我把槍口塞到她嘴裏的時候,在我扣扳機之前,我會轉告她,她的哥哥很快就會和她團聚,在地獄裏和她團聚,然後我會開槍把她打得腦袋開花。”
“願上帝幫助我。”
“你是不是說‘願上帝幫助我’?”平恩故意用嘲諷的語氣問。“願上帝幫助我?我看是不太可能。畢竟,你早已經不是她的於民了,不是嗎?”
“想想你妹妹那張美麗的臉。”平恩得意地說:“現在再想像她全身骨頭扭曲變形、腦袋開花的樣子。”
他朝天花板開了一槍。原來槍管很長是因為內設消音器的緣故,因此,除了一陣類似拳頭粘在枕頭上的聲音之外,並沒有震耳欲聾的槍響。
就在同時,子彈擊中懸吊在平思正上方的金屬燈罩,發出鏗鏘的一聲。日光燈管本身倒役碎,只是引來吊燈激烈的擺盪;冰刀似的白光像收割的彎形鐮刀般劃過室內。
雖然平恩站着一動也不動,但是隨着燈光韻律的擺動,他如稻草人般的身影此起彼落地交錯重疊,看起來就像一群振翅的八哥鳥。
隨後,他將手槍塞入隱藏在外套內側的槍套。
當擺盪的燈鏈開始扭轉的時候,鏈圈之間彼此摩擦,發出一種詭異的鈴聲,猶如有着蜥蜴眼的巫師穿着沾滿鮮血的道袍,在祭壇前作邪法時凌亂的搖鈴聲。
這尖銳的聲音和跳動的光影似乎讓平恩變得異常興奮,他發出像禽獸一樣的怪聲,原始、瘋狂,聽起來有點像半夜貓叫春的聲音,讓你從睡夢中驚醒,想不通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叫聲。當那混着唾液的
叫聲從他嘴裏吐出時,他使出拳頭,朝神父的腹部給了重重的兩拳。
我見狀立即從彈琵琶的天使塑像後面站出來,我意圖拔出手槍,結果不巧被口袋的內里卡住。
禁不住這兩記重拳,神父病得彎下腰,平恩趁勢握着雙手朝神父頸部背後重擊。
神父整個人跪倒在地,這時我終於將手槍從口袋扯出。
平恩意猶未盡地朝神父的肋骨用力一踹。
我舉起手槍,啟動雷射瞄準器,對準平恩的背部。當那致命的紅色光點射在他的肩膀上時,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沒想到他卻突然心軟,從神父面前走開。
我默不作聲,聽着平恩對神父說:“假如你不能幫忙解決問題,就是製造問題。如果你不想參與未來,就給我閃一邊去別礙手礙腳。”
聽起來像是告別前的放話。我將雷射瞄準器關閉,退回天使像的後方,這時平思正好轉身,不過他沒有看見我。
伴隨着鐵鏈搖晃的聲響,平恩循着原路離去,剎那間,那令人心神不寧的噪音似乎不是來自天花板的吊燈,而是從他的體內發出,彷彿是蝗蟲在他的血液里鼓動。他的影子隨着搖晃的燈光前後移動,一直到他走出半弧形光影照射的範圍為止,直到他和黑暗合為一體,消失在L形房間的轉角處。
我將手槍放回口袋。
藉着塑像的掩護,我偷偷地在一旁觀望艾略特神父。他躺在樓梯的底端,整個人疼痛地縮成一團。
我考慮是否要走向前詢問他的傷勢,並對剛才那段衝突的幕後情況進行了解,但是我最後還是決定不要暴露身份,繼續留在原處。
任何人只要是傑西。平恩的敵人,應該就是我的同志——但是我無法確定神父的立場。雖然他和平恩作對,但是他們兩人顯然都是一場神秘遊戲的參與者,而我對這場邪惡遊戲的性質始終一無所知,一直到今晚才有初步的了解。無論如何,他們兩人之間分享的共通點絕對比我多。假如我現在出現在神父面前,可以想像他一定會大聲呼叫傑西。平恩,然後那個惡棍就會即刻飛奔回來,鼓動黑色的西裝外套,嘴裏不停震動,發出那種非人的哀叫聲。
況且,神父的妹妹還被平恩和他的同黨扣留在某處。有她作人質,不怕神父不聽他們的使喚,而我手裏什麼把柄也沒有。
令人毛骨悚然的鐵鏈絞動聲逐漸模糊,鐮刀般的光孤此時也跟着慢慢慢回穩。
沒有一句咒罵,甚至沒有一聲呻吟,神父使勁讓自己跪地爬着站起來。他沒有辦法挺直身體,像猩猩一樣駝着背的他,臉上或全身上下已經不帶有任何喜劇的色彩,他一手扶着扶梯,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上陡斜而且嘎嘎作響的樓梯。
等他走到樓梯頂的時候,他就會把地下室的電燈關閉,屆時我就會置身於一片黑暗裏,那樣的黑暗,哪怕連聖柏納自己也要怯畏三分。要走就得趁現在。
就在我從真人大小的塑像當中繞原路回去之前,我首次有機會抬頭端詳在我面前這位琵琶天使彩繪的眼睛——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一對和我一模一樣的藍色眼睛。我仔細端詳其他用石膏和釉彩描繪的五官特徵,雖然燈光有些暗,但是我十分確定這尊天使和我有一張相同的臉。
這惟妙惟肖的神似,頓時讓我陷入重重的疑雲,我努力試着了解,為什麼這個克里斯多福雪諾的天使會在這個地方等着我。我很少有機會在燈光下注視自己的臉龐,但是我常在昏暗的卧室鏡子裏看見自己的倒影,此時的光線就和我的卧室類似,這毫無疑問是我,他很快樂,我和他不同,雖然有些理想化,但那千真萬確是我。
自從在醫院停車場發生那件事之後,接下來的每一件事幾乎都非同小可。我再也無法用純粹巧合說服自己,我每到一處,不可思議的事就接二連三的發生。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走上發瘋一途,覺得所有的生命只不過是少
數青英精心設計和操縱的一場陰謀。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知道,人類沒有能力進行大規模的陰謀,因為人類最大的特色就是無法注意太多的細節,容易驚慌,和大嘴巴。從宇宙宏觀來說,我們甚至連綁自己的鞋帶都成問題。假如真有什麼秘密的宇宙定律,那也不是我們插得上手的層次,甚至超越我們能夠理解的範圍。
神父走到台階三分之一的地方。
我望着天使的肖像,近乎出神。
年復一年,每當聖誕假期來臨時,我總會連續好幾個夜晚騎自行車沿着聖相納教堂所在的街道經過。這座聖嬰誕生像一向被放置在教堂前方的草坪上,每一個塑像都安放在正確的位置,但是我從未在那裏見過這尊天使像,或許我從未留意過他的存在。當然,比較可能的解釋是,由於展示塑像的照明燈光太強,所以我從來不敢正服好好欣賞過它。這尊仿造克里斯多福。雪諾的天使塑像也許一直都在其中,只是我總是眯着眼將股轉開。
此時神父已走到樓梯的一半,而且愈走愈快。
然後我突然憶起安琪拉。費里曼一直都是聖相納教堂的教友,以她製作洋娃娃精湛的技術,無庸置疑的,他們定大力借重她的才華製作這座塑像。
謎底揭曉。
我還是不太明白她為什麼要把我的驗放在天使上。如果非得要將我放在馬槽一景里,以我的長相,拿來當作驢子的臉最合適,她顯然把我高估了。
雖然很不願意,安琪拉的影像不禁浮現在我腦海。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兩眼盯着臨死前最後的景象,彷彿凝望着比天邊仙女座更遙遠的某處,她的頭往後傾倒在馬桶里,喉嚨已經被人割斷。
我突然想到當我發現她的屍體時,忽略了一項很重要的線索。
當時,我整個人被泉涌而出的鮮血嚇得倒退三步,滿心的哀痛,加上極度的恐懼和驚嚇,讓我不敢對她多看一眼——就和多年來,我始終不敢欣賞矗立在教堂外的聖嬰誕生像的道理一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時我無意間目睹到一項關鍵性的線索,可是我沒有下意識將它說下來,而今,那道線索卻在我的潛意識裏蠢蠢浮動。
當神父走到樓梯頂端時,他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他坐在樓梯上傷痛欲絕地哭泣。
我沒有辦法在腦海里看清安琪拉的臉,或許過一陣子之後我自然會想起來,到時候我就可以仔細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儘管我內心百般不願意。
我悄悄地穿過聖嬰誕生像,從天使到駱駝到東方三賢,從約瑟到驢子到聖母瑪利亞,再從綿羊到另一隻綿羊,然後經過檔案整理拒和一箱箱的用具,轉入L形房間較窄短和空曠的另一側,朝通往電機設備室的門前進。
神父充滿哀傷的哭泣聲在水泥牆內回蕩,他的聲音愈來愈微渺,到最後只剩下如鬼魂般的遊絲永遠無法穿透另一個世界的啜泣。
我心情沉重地想起母親過世那一夜,父親在仁愛醫院太平間傷痛欲絕的景象。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但是我總是將自己的哀傷掩藏起來。每當我想放聲大哭的時候,我總是咬緊牙關直到把精力耗盡為止,然後把所有的哀痛咽下去,什麼話也不說。
即使在睡夢中,我也照樣緊咬牙關,直到顎骨疼痛地在半夜裏醒來——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許我只是不想在夢中泄露不願為人知的情感吧。
在步出地下室的那一刻,我以為臉色慘白,眼睛像膿血胞的平思會縱身出現在我面前,或者從我腳底下的黑影飛出來,甚至像盒子裏則傑克小丑那樣從火爐冒出來。結果,我一路走出來都沒看到他的蹤影。
我一走出門外,歐森便從墓碑附近跑出來,那是它躲避平息的藏
身之處。從它的行為舉止看來,平恩應該已經離去。
它用相當好奇的眼神望着我,或許這隻不過是我的想像,於是我說:“我也不知道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該對這件事作何解釋。”
它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它最擅長做出這種半信半疑的表情:率直的臉,堅定的眼神。
“是真的。”我堅稱。
歐森陪着我回到停靠腳踏車的地方。為我看護交通工具的石頭天使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
躁動的狂風乍歇,取而代之的是輕拂的微風。四周的橡樹也安靜無聲。
飄過銀色月亮的幾抹黑雲也染上銀白色的光彩。
一大群褐雨燕從教堂的屋頂俯衝而下,回到枝頭上棲息,幾隻夜營也在這時回巢,彷彿平思一走,墓園才乍然回復原先神聖居所的地位。
我雙手握着腳踏車的手把,望着成排的墓碑沉思,不自覺朗朗上口:“……他們四周的黑暗愈來愈密實,最後化為一片塵土。”那是路易斯。葛路克(LouiseGluck)的詩句,他是個偉大的詩人。“
歐森喚了一聲表示贊同。
“我不知道這到底該如何解釋,但是我有預感在這件事尚未結束之前,還有許多人要送命,當中可能包括我們深愛的一些人,甚至連我也包括在內,或許還有你。”
歐森露出嚴肅的眼神。
我從墓園望向我熟悉的街道,突然間,那些街道看起來比任何墓地都來得陰森恐怖。
“走,我們喝啤酒去。”我建議。
我跨上單車,歐森興奮地在草地上趴來趴去,在那一刻,我們暫時將死亡拋諸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