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要報答
玫瑰瘋狂者--第九章我要報答
第九章我要報答
1
比爾在灑滿月光的小山周圍仔細觀察了一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手伸到脖子下面,按摩着喉結。羅西看見他青腫的傷口像扇面一樣展開。
夜風像一隻溫柔的大手,撫摩着她的眉毛。它柔和而又溫暖,帶着夏季的芳香。風中沒有潮濕的霧氣,沒有東城大湖附近那種陰霾的氣息。
“羅西,這事真的發生了嗎?”
在她還沒有考慮怎樣回答之前,一個倉促的聲音插了進來。
女人!你!女人!
這是紅衣女人,羅西覺得她現在穿的是一件藍色大衣,儘管在月光下不能完全確定。“溫迪·亞洛”站在山半腰。
“把他帶到這兒來!沒有時間了!快點兒過來!這兒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羅西仍然挽着比爾的胳膊,她想帶他一起往前走,但他拒絕了。他吃驚地看着山下的“溫迪·亞洛”。諾曼在他們身後門聲悶氣地、恐怖地吼叫着她的名字,比爾聽到后怒火中燒,但仍然紋絲不動。
“羅西,那女人是誰?”
“別管那麼多了,快走!”
這一次她不再是輕輕地拉,而是使勁兒拽他的胳膊,幾乎要發瘋了。走了十來步后,他咳嗽得更加厲害起來,眼珠都鼓出來了。羅西脫下他為她租來的夾克衫,把它扔在草地上,隨後是毛衣,只留下貼身的一件無袖套頭汗衫。臂環套在胳膊上剛合適,她頓時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這力量來自內心還是來自真實已經沒有多大關係。她迅速回頭看了一眼,以為諾曼會追過來,但是沒有,現在還沒有看到。她只看到了馬車,沒有套韁繩的小馬駒在月光皎潔的草地上嚙咬着青草。她記得以前見過同樣的情景。這時畫面又換了。背對着畫面的不再是那個穿短裙的女人,而是一個看上去像有角惡魔般的怪物。她想,它的確是惡魔,不過也是人。它是諾曼。她記得在子彈劃過的明亮瞬間曾經看見他頭上長出了牛角。
“那個女人,為什麼走這麼慢?快點跑!”
她用左手摟着比爾,他的咳嗽開始緩解。她支撐着他下山,“溫迪·亞洛”正在那裏焦急地等待着他們。羅西幾乎已經是架着比爾走了。
“你是……誰?”當他們走近時,比爾問那個女黑人。他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咳嗽。
“溫迪·亞洛”沒有理睬比爾的問題,她伸出自己的手,從另一邊攙扶着他,使他不至於倒下去。她對羅西說:“我們必須快點兒,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羅西說。
“我們必須快馬加鞭了!”
她們二人支撐着比爾,向那座公牛神廟走去,身邊帶着長長的影子。前方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座建築物的巨大黑影,看似一隻飢餓難耐的怪物。羅西心懷感激地跟着亮光中的“溫迪·亞洛”往前走。
神廟後面的荊棘叢中,一件玫瑰紅裙式外套就像掛在衣勾上一樣懸挂在樹枝上。那正是一模一樣的兩件中的另一件。羅西沮喪地看着它,但一點也不感到吃驚。這是一件羅絲·麥德式短裙,那個說起話來跟她一樣甜潤、沙啞的女人穿過的那種古希臘式無袖束腰裙。
“穿上它。”女黑人說。
“不,”羅西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敢。”
“回到我這兒來,羅絲!”
比爾聽到聲音跳了起來,轉過頭去。他睜圓雙眼,皮膚比月光還要蒼白,嘴唇在顫抖。羅西也很害怕,但是她感到在害怕的下面還隱藏着怒火,就像有條巨大的鯊魚在繞着小船打轉。她懷着絕望的心情希望諾曼不會追上他們,油畫在他們身後啪略一聲就此關閉。但是她明白這種事情不會出現,諾曼已經發現了這幅油畫,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進入這個世界。
“回來,你這雜種!”
“穿上。”那個女人重複着。
“為什麼?”羅西問,但她的雙手已經開始行動起來,她穿上短裙,‘為什麼我非穿不可?”
“因為她要你這樣做,她能夠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黑女人看着比爾,他正全神貫注地注視着羅西。“請你轉過身去,”她告訴他,“你不能看見她的身體,否則你的眼睛會掉出來,轉過身去,這是為你好。”
“羅西,”比爾不敢肯定地說,“這一定是個夢,對嗎?”
“是的,”她說,毫無生氣的聲音里露出一種深思熟慮的語氣,她以前從來不用這種語氣說話,“是的,一點不錯。就照她說的去做吧。”
他輕快地轉過身,像一位士兵遵命向後轉。現在他面朝建築物後面的一條狹窄的小路。
“脫掉身上那件馬具,”女黑人說,不耐煩地用手指了指她的胸罩,“束腰裙底下不能穿這玩意兒。”
羅西解開胸罩拿下來,不等解開鞋帶就直接扒掉了運動鞋,最後脫下了牛仔褲。當她身上只剩下一條樸素的白色內褲時,她站在那裏用詢問的目光注視着“溫迪·亞洛”。她向她點了點頭。
“還有那一件。”
羅西脫下了內褲,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樹枝上取下那件古老的無袖束腰短裙,把它穿在身上。女黑人走過來幫她。
“我知道怎麼穿!離我遠點兒!”羅西怒氣沖沖地頂撞着她,像穿體恤衫一樣,把那件古典式無袖束腰裙從頭上套下去。
“溫迪·亞洛”用審視的目光看着羅西,甚至當她在肩膀處發生了小小的麻煩時也沒有走近幫她。一切停當以後,羅西裸露着右肩,臂環在左肘部閃閃發光,她已經變成了油畫上那個女人的形象。
“你可以轉過來了,比爾。”羅西說。
他轉過身來,從頭到腳仔細地端詳着她,他的目光在華麗棉織物緊貼着的乳房處停留了一會兒,羅西並不介意。“你像另一個人。”他終於說道,“像一個危險的人。”
“事情在夢中就變成了這樣。”她說,她又一次聽到自己冷若冰霜、深思熟慮的聲音。她討厭這種聲音……但是她也喜歡它。
“你需要我告訴你該做些什麼嗎?”女黑人說。
“不,當然不需要。”
羅西升高了嗓音,她喊出的聲音既富有野性又和諧悅耳,已經完全不是她的聲音,而是另一個……除非這是另一個羅西的聲音,這的確還是她的聲音。
“諾曼!”她喊道,“諾曼,我在這裏!”
“耶穌基督,羅西,請別這樣!”比爾透不過氣來,“你瘋了嗎?”
他試着抓住她的肩膀,她不耐煩地甩掉他的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像“溫迪·亞洛”一樣退後了一步。
“這是惟一的出路,也是正確的方法。此外……”她閃爍其辭地看着“溫迪·亞洛”,“其實我用不着非做不可,是嗎?”
“是的,”穿藍色睡裙的女人說,“女主人可以自己來做。如果你想妨礙她或者想幫她,她會讓你後悔。你要做的就是那個雜種認為是個女人都能做的事情。”
“把他引誘過來。”她喃喃地說,目光在月光下閃爍着。
“說得對,”那女人回答,“把他引誘到通向花園的小路上。”
羅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開始召喚諾曼。她感到肉體上的臂環像是一股奇怪的、令人欣喜若狂的甜蜜火焰,它使她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那樣洪亮,像德克薩斯看林人的喊聲,她在迷宮中為了讓嬰兒哭出聲曾經用那種聲音吼叫過。
“下……來……諾曼”
比爾吃驚地看着她。她雖然不喜歡,但仍想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他是個男人,不是嗎?有時男人也得學着害怕女人,有時女人只能用這種方法保護自己。
“接着喊,”黑女人說,“我跟你的男人就在這裏等你,我們會很安全;那人會從神廟裏走過來。”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們總是這樣做。”黑女人簡短地說,“記住他是什麼。”
“一頭公牛。”
“沒錯,一頭公牛。你就是那個編製絲綢小帽引他上鉤的姑娘。切記,如果他抓住你,沒有任何魔法可以擺脫他,很簡單,他會殺了你。我和我的女主人一點也救不了你。他想喝你的血解渴。”
我比你更清楚這一點,羅西想到。我很多年以前就知道。
“別去,羅西,”比爾說,“跟我們待在這裏。”
“不。
她推開他,感到小腿上扎進一根刺,疼痛的感覺和她喊叫的感覺一樣使她着迷,甚至順腿流下來的鮮血也變得很可愛。
“小羅西。”
她轉過身。
“你必須走在他前面。知道為什麼嗎?”
“是的,當然知道。”
“你說他是只公牛,這是什麼意思?”比爾問她。他聽上去很擔心,還有些生氣……羅西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愛他,她想她以後也不再會有了。他看上去那樣的蒼白無力。
他又開始咳嗽了。羅西用一隻手放在他胳膊上,又害怕他會躲避她的手。但是他沒有。暫時還沒有。
“就待在這裏,千萬別走開。”說完她便匆匆離去。他看見神廟的另一邊有一條小路伸向遠方,那件古希臘式無袖束腰裙在月光下閃了一下,便從那條小路上消失了。
一會兒,她的喊聲便響徹了整個夜空,輕快而又有些令人畏懼:
“諾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來真傻,”停了一會兒,又喊道,“我再也不怕你了,諾曼—”
“我的天,他會殺了她的。”比爾輕聲低語着。
“可能,”穿藍色套裝的女人回答道,“今晚有人會死,那是為了……”她停住話頭,頭昂得高高的,滾圓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你聽見什麼——”
一隻棕色的手突然伸過來捂住了他的嘴。雖然用力不大,卻使比爾感到它隨時有可能會使勁兒。他的心裏出現了一種確信,或是肯定,這隻手捂着他的嘴、手指頭壓着他的臉頰的感覺,說明這絕對不可能是個夢。儘管他希望相信這一切都是夢,但他卻做不到。
女黑人用腳尖站着,像個情人一樣靠在他的身上,他的嘴巴仍然無法張開。
“噓,”她對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說,“他來了。”
他能夠聽見青草和樹葉沙沙作響,接着是呼嗤呼嗤沉重的呼吸聲,其中還夾雜着哨聲,使他聯想到一個體重在三百五十磅左右,比諾曼·丹尼爾斯要重得多的人。
或者聯想到一隻巨獸。
女黑人慢慢從比爾嘴上挪開手,他們互相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對方,就那樣站着,傾聽這隻動物逐漸走近的聲音。比爾極其肯定地認為,諾曼或者由諾曼變成的什麼怪物,最終不會走進那座建築。他,或者它會始終在周圍轉來轉去,發現他們后,它會在地上執拉一會兒,低下榔頭般堅硬的腦袋,然後在這條毫無希望的狹窄小路上追逐、制服、踐踏、最終用角牴傷他們。
“呼哧……”是她的呼吸聲。
“諾曼,你這白痴……”
喊聲像煙霧,又像月光般向他們飄過來。
“你真是個大傻瓜……你真以為能抓住我嗎?你這愚蠢的老公牛!”
接着爆發了一陣故意裝出來的大笑。這聲音使比爾想起了玻璃絲、打開井蓋的水井、以及深更半夜的一間空房子。他渾身戰慄,胳膊上長滿了雞皮疙瘩。
神廟前,羅西大喊大叫的地方現在一片寧靜,只有陣陣微風輕輕吹拂着灌木叢,打破了這種寧靜,就像有人在梳理着亂成一團的頭髮。頭上,銀盤般蒼白的月亮藏在一團烏雲後面,使烏雲的周圍鍍上了一層亮光。天空中群星燦爛,但是比爾一個星座也沒有認出來。忽然……
“諾……曼……你不想跟我談……談嗎?”
“哦,我會跟你談的。”諾曼·丹尼爾斯說,比爾的心臟驟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同時他感到女黑人也吃驚地哆嗦了一下。那聲音從不到二十碼遠的地方傳來。似乎諾曼在故意弄出那種笨拙的聲響,讓他們跟蹤他的聲音,然後當寧靜對他有利時,他變得無聲無息。“我會跟你挨得緊緊地談談,婊子。”
女黑人的手指放在比爾的嘴上,告誡他絕對保持安靜,但是比爾不需要她的指示、他們的眼睛直了,不敢確信自己看見諾曼走進了建築物中,
片刻的寧靜變得很漫長,給人一種永恆的感覺。甚至羅西也在等待着。
突然,諾曼從不遠處開腔了:“呸,你這老雜種,你在這兒幹什麼?”
比爾看了一眼女黑人。她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她也不明白。他意識到了一件恐怖的事:他想咳嗽。他感覺到幾乎無法將軟齶的震顫壓制下去,那女黑人擔憂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把嘴壓在胳膊肘上,試圖將咳嗽壓回到嗓子眼裏。
我無法保持得太久,比爾想到。天哪,諾曼,你為什麼不快點兒走開?剛才你不是走得很快嗎?
好像為了回答這個問題,遠處又傳來喊聲:“諾——曼!你他媽的太慢了,諾——曼!”
“婊子,”從神廟的另一邊傳來沉重的聲音,“哦,你這婊子。”
鞋底在碎石上摩擦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比爾從腳步的迴音意識到諾曼已經進入那座被女黑人叫做神廟的建築中,他還意識到別的事情:咳嗽的衝動已經被壓下去了,至少暫時如此。
他向穿藍色睡裙的女人彎下了腰:“我們現在幹什麼?”
她用耳語回答他,弄癢了他的耳朵:“等待。”
2
發現面具變成了他肉體的一部分使他大吃一驚,在害怕升級為恐懼之前,諾曼在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什麼,使他把注意力完全從面具上轉移開了。他匆忙走下斜坡,跪在地上,揀起毛衣看了看,扔到一邊。然後他又揀起一件夾克衫,沒錯,那是她的。一件摩托夾克衫。那傢伙跑得挺快,她跟他一起騎摩托車出外,這想法激怒了他。扔掉之前,他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跳了起來,眼睛狂暴地掃視着周圍。
“你這個雜種,”他低聲嘟噥着,“你這骯髒的騙子。”
“諾曼!”聲音從黑暗中飄來,有幾秒鐘他幾乎停止了呼吸。
已經近了,他想。該死,她離我很近,我還以為她在這座建築中。
他站在那裏像尊石像,想知道她是否還會喊。她真的又喊了:“諾曼,我在這裏!”
他又用手摸面具,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往下拽,而是撫摩着它,起身往山下的建築廢墟走去。他想他能夠看到通向那裏的痕迹,在有腳印的地方沿路都撒着草屑,但是月光使這些痕迹變得十分模糊。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方向正確,她那瘋狂的、帶有嘲弄意味的喊聲又響起來了:“到——這——兒——來——,諾曼!”好像她一點也不怕他似的,好像她已經等他等得不耐煩了。婊子!
“待在那兒,羅絲,”他說,“就在那兒,關鍵是別動。”他仍然把警察專用的手槍塞在牛仔褲的腰帶上,這隻槍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不知道一個人是否在幻覺中能夠開槍,他絕對無意尋找答案。他想跟他那位到處閑逛的小羅絲私下談一談,這不是一把槍所能解決的。
“諾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來好愚蠢……我已經不再害怕你了,諾曼……”
你會發現那是一種風尚癖好,你這婊子,他想。
“諾曼,你這個白痴!”
好吧,她也許不在建築物里,她有可能已經從那裏出去了。這沒有關係。如果她真的認為她能夠在平面的遊樂場上跑過我,我會讓她這一生都吃驚的。一生中的最後一次吃驚。
“你真是個大笨蛋!你真的以為能抓住我嗎?愚蠢的老公牛!”
他向右邊挪動了幾步,想靜悄悄地過去,他不想使自己的動靜像一頭闖進瓷器店裏的公牛。他在通往神廟的幾隻有裂縫的台階旁停住了腳步,那神廟就像他在希臘神話中讀到過的那種,他研究着它。建築物很明顯已經廢棄了、倒塌了,變成了一堆廢墟,但是這個地方並不那麼怪異,而是像家裏一樣有點神秘。
“諾——曼……你不想跟我談——談——嗎?”
“哦,我會跟你談的,”他說,“我會跟你離近點兒談,你這個雜種。”他在台階右邊茂密的亂草叢中看到了什麼:野草中有一尊頭像,它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天空。諾曼跨了五步便走到它旁邊,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十秒鐘或更久一些,想弄明白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沒有錯,巨大的頭像長着他父親的面孔,他空洞的眼睛愚蠢地反射着月光。
“呸,你這個老雜種,”他輕輕地說,‘你在這裏幹什麼?”
石頭父親沒有回答,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
“諾——曼……你他媽的太慢了,諾——曼!”
優美的語言,也是他們教會她使用的,公牛評論道,不過它現在是在諾曼的腦子裏做評論。毫無疑問,和她相處的是一些偉大的人,他們已經將她的生活整個地改變了。
“雜種,”他用沉悶而顫抖的聲音說,“哦,你這雜種。”
他離開草叢中的石刻頭像,剋制住回頭像對付夾克衫一樣向它吐一口唾沫,或者拉開牛仔褲拉鏈,澆它一頭尿液的慾望。現在沒有時間做遊戲了。他匆匆走上裂口的台階,向神廟的黑色入口走去。他的腳每上一步台階,都產生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這種鑽心的痛苦一直傳遞到腿上、背後,甚至牽連到受感染的下巴,好像面具只貼在他的下巴上,因為那裏疼得要死。可惜他沒有帶查理·戴維牌警察專用阿司匹林。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諾曼?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對他低聲說話。聽上去仍然像他的父親,但是諾曼從不記得他的父親會這樣不自信,這樣擔憂。她怎麼敢這樣做?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走到台階頂層,停了下來,臉上和下巴疼得厲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對幽靈說。但是我會告訴你一件事,老父親,如果這真的是你的話,一旦找到她,我要把她身上所有的變化喊一聲再交回去,這一點你盡可以放心。
你肯定想試一試嗎?那聲音問道。諾曼眼睛直視着前方,又停住腳步,挺胸抬頭。
你知道怎樣做更聰明些?那聲音又問道。撤退是最聰明的選擇。我知道這話聽起來會有什麼感覺,但是這是最有利的選擇,諾曼。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個陷阱。如果你走進去,你會遇到比下巴扭傷或者面具除不掉要大得多的麻煩,為什麼不轉過身,回到你來的那個地方去呢?為什麼不回到她租的那間小屋,在那裏等她呢?
因為他們沒有回來,老父親,諾曼告訴那個聲音。他被這個幽靈般的聲音的耐心和自信所震動,但是並不同意他的看法。警察會來到這裏,他們會帶我走,在我聞到她的香水味之前把我帶走。因為她對我說了那些話。因為她變成了妓女。我從她說話的方式就可以判斷出來。
不要在意她說話的方式,你這個白痴!如果她墮落了,讓她和她的狐朋狗友死了以後爛在地下!別再考慮這件事,現在還為時不晚。
他實實在在地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抬起眼睛,看着神廟大門上出現的一行字:偷丈夫信用卡的那個女人不該活着。
他的疑問立刻蹤影全無。他再也不願聽從他那位怯懦的手淫者老父親的話了。他穿過通行無阻的門廊,進入潮濕的黑暗當中。黑暗……但是還不至於什麼也看不見。月光像一束束閃亮的銀屑,從狹窄的窗戶里筆直地照射進來,勾畫出一座看起來很像羅吉和她的夥伴們在奧布萊威利曾經崇拜過的教堂廢墟。他走過撒滿落葉的小路,月光下一群蝙蝠像一股旋風般拉長聲音尖叫着朝他俯衝過來,在他面前拍打着翅膀,他只能揮舞着自己的胳膊,試圖轟走它們。“走開,雜種。”他嘟噥着。
當他走到從門口通向右邊祭壇的石頭門廊前時,看見一棵灌木上掛着一團蓬鬆的東西。他彎下腰,拿到眼前看了看。在這種光線下很難確定它是什麼東西。但他想,這東西是紅色的,或者粉色的。她難道穿着這種顏色的衣服嗎?他想她曾經一直穿牛仔褲,但是現在他的大腦里一切都亂了。即使這是牛仔褲,她脫掉了那傢伙為她租來的夾克衫,或許夾克衫的下面還有——
他身後發出輕輕的、像三角旗在風中飄拂的聲音。諾曼剛轉過身,便看到一隻棕色的蝙蝠猛撲過來,長滿鬍鬚的嘴巴在他身上亂咬一氣,翅膀也在扑打着他的臉頰。
他鬆開已經摸到槍把的手,一把揪住了蝙蝠,將它的翅膀折向身體,狠狠地扭斷了骨頭,其情形酷似一個瘋狂的手風琴演奏者。他兇狠地把它撕成兩半,一大堆退化的內臟掉落出來,弄得他滿鞋都是。“你他媽的應該離我遠點兒。”諾曼說完,把殘屍扔進了神廟的陰影中。
“你殺蝙蝠很在行,諾曼。”
耶穌基督,她已經離得很近了,幾乎就在身後!
他轉身太快,差點兒失去了平衡,踉踉蹌蹌地走出了石頭門廊。
神廟後面有一片斜坡通往小溪邊,其間是一座世界上最死氣沉沉的花園,他那可愛的滿世界閑逛的小羅絲就在那裏。她站在月光下面,頭揚得高高地看着他。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使他更吃驚:第一,如果她曾經愛穿牛仔褲,她決不會再穿了,她穿了一條超短裙,好像要去參加由大學生聯誼會舉辦的成年儀式聚會;第二,她改變了髮型。它染成了金色,並且從前邊辮到了後邊;第三件事,她變得漂亮了。
“蝙蝠和女人,”她毫無表情地說,“這就是你要對付的,是嗎?我簡直要為你難過了,諾曼。作為一個男人,你真是一個痛苦的例外。你不是個男人,不像。你戴的那個愚蠢的面具不會把你變成真正的男人的。”
“我要殺了你,你這婊子!”諾曼從門廊里跳了起來,全速往山下她的那個方向奔跑,蒼白的月光下,枯萎的草地上,長長的、長着一對犄角的黑影緊緊跟在他的身邊。
3
有好一會兒她都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當他全速地飛跑過來,在那副令人厭惡的面具裏面尖叫的時候,她的肌肉甚至變得僵硬起來了。最終還是一個可怕的幻覺促使她移動起來,她認為那是理智送給她的,那是他用在她身上的網球拍,它濕淋淋地沾滿了鮮血。
她轉身往溪邊跑去,短裙隨風擺動。
那些石頭,羅西……一旦你掉進那條小溪里……
但是她沒有掉進去。她是真正的羅西,羅西就是她自己,她不會掉進小溪中。除非她讓自己想着掉進去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否則她不會。溪水的強烈氣味刺激得眼睛疼……嘴巴受到慾望的驅使而痙攣起來。羅西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關節捏住鼻子,跳上了第二塊石頭,又從那裏跳上了第四塊,最後一下跳到了對岸。太容易了。後來她又伸開四肢,在滑溜溜的草地上小心地爬行着,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黑水。這之前她還認為一點問題都沒有。
4
諾曼看見她掉下去,他笑了。她馬上就要渾身濕透了。看起來會是這樣。
別擔心,羅絲,他想到。我會把你拖上來,還會幫你弄乾身上的水,真的。
後來她又從坡底下露出了頭,爬上了對岸,從肩膀上射來一束可怕的目光……好像她害怕的不是他,她用眼睛注視着水面,當她站起來時,他看見她的臀部像在陽光下一樣閃閃發光,明亮的線條朝他晃了晃。最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他感到自己的褲子裏面硬起來了。
“過來啊,羅絲。”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着。
他匆匆往溪邊趕去,踐踏着羅西的方頭皮鞋踩出的纖細柔和的腳印,當羅西剛爬上對岸不久,他便趕到了溪邊。她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這一次她很明顯是在看他。然後她做了一件事,使他大吃一驚,一步也走不動了。
她向他豎起了中指,又在他的眼前吻了吻指尖,然後往前方那條枯萎的叢林小路跑去。你看見了吧,諾曼老夥計?那隻公牛在他頭腦深處問。那條母狗剛才用中指對你無禮了,你看見了嗎?
“是的,”他喘着氣,“我看見了。我會處理這件事的。我會把所有的事都處理好的。”
但是他並不打算莽撞地衝過小溪,可能會掉進水裏。水裏一定有某種羅絲不喜歡的東西,他得特別當心才是,使自己最實際而毫不誇張地邁出每一步。那該死的小溪中可能有某種長着巨齒的南美小魚,它們能連皮帶骨地一口吞下整條牛。他不知道一個人能不能被幻覺中的東西殺死,但是這種感覺並沒有使他放心。她朝我晃了晃她的屁股。他想。沒準我也該向她晃點什麼東西……他們不會玩兒什麼急轉身的公平遊戲吧?
諾曼把嘴唇咧到耳朵根上,做出一種恐怖嚇人的表情,那絕對不是矜持的笑容。他的皮鞋踩在第一塊白石頭上,這時月亮走進了烏雲裏面。當月亮再露出臉時,暴露出已經走到小溪中間的諾曼。他往水裏看了看,開始只是好奇,後來感到了着迷和恐慌。月光穿透了水面,就像照着一池流動的泥沼一樣。這並沒有使他喘不過氣來,黑水中反映出來的其實並不是月亮,那是一副人類的骷髏。
喝上一口這種垃圾,諾曼,水面的骷髏頭對他低語。嘿,洗個該死的澡,如果願意的話。忘掉所有的愚蠢行為,喝上一口你就會忘記它們。喝完這一口,它就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什麼都不能使你煩惱了。
聽上去那麼合情合理,那麼正確。他抬起頭看看月亮,想知道天空中的月亮是不是和水裏的月亮一樣像個骷髏。他沒有看見月亮,但是看見了羅絲。她站在通向一片枯樹林的小路上,一個小孩兒的雕像旁,兩隻手臂高高地舉向空中。
“你想逃走,沒那麼容易,”他喘着粗氣,“我不會……”
那個石頭男孩忽然動了起來。它放下胳膊,抓住羅西的右手腕,羅西尖叫着,毫無結果地想擺脫它的控制。石頭男孩咧嘴笑了,正當諾曼看得入神,那男孩兒伸出大理石的舌頭向羅西挑釁地晃了晃。
“幹得好,”諾曼悄悄地說,“抓住她,只要抓住她就行。”
他一步跳上了岸邊,伸出巨大的雙手,向他那位剛愎自用的妻子跑去。
5
“想跟我玩兒——玩兒嗎?”石頭男孩不受任何影響地用刺耳的聲音詢問。攥着她手腕的那雙手從各個角度緊緊地抓住她並用力捏着,她感到了難以承受的重量。她一回頭,看見諾曼跳到了岸邊,面具上的牛角伸向夜空。他在光滑的草地上絆了一下,但是沒有摔倒。當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是開警車的諾曼時,她有些恐慌了。他就要抓住她了,然後會怎樣?他會把她咬成碎片,她會一直尖叫着死去,鼻子裏殘留着英格蘭牛皮的味道。他會——
“跟我玩一玩怎麼樣?”石頭男孩吐了一口唾沫,“想爬在地上玩一次嗎,羅西——”
“不!”她凄厲地尖叫了一聲,把怒火全部倒了出來,震撼着整個大腦,“不,離我遠點兒,別玩這套高中生的把戲了,讓我一個人待着!”
她甩了甩左手,沒有過多考慮便一拳打在大理石的臉上,自己的手該有多疼……其實她一點也沒有感到疼,好像用撞捶連續打在一個腐爛的、有彈性的東西上。她面前閃現出一副全新的表情——驚恐取代了貪慾,然後那東西假笑着的面孔立刻碎成千百塊麵糰色的碎片。那隻緊緊攥住手腕的沉重的手鬆開了,但是諾曼幾乎就在她的頭上,低着頭,從面具上發出帶口水聲的呼吸。他伸出了雙手。
羅西轉過身,感覺到一隻伸出的手指從她的肩帶上滑過,被她意外地躲開了。
現在他們展開了一場競賽。
6
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經常參加跑步,那還是她那理智的媽媽開始繁瑣的教育之前。她教羅西·戴安娜·麥克蘭登知道什麼是符合貴婦人身份的舉止,什麼不符合(例如跑步,特別是當你的乳房已經豐滿,跑起來會在胸前亂跳以後就絕對不能再跑了)。她全速奔跑,低下腦袋,雙手在兩側不停地上下擺動。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諾曼緊緊跟在她的身後,並不知道他已經有些落後了,開始只落後了一英尺,緊接着距離拉開了三英尺。她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和哼哧哼哧的喘氣聲,甚至當他落在後面時,那聲音還酷似迷宮中的艾林尼斯。她能辨別自己較輕一些的呼吸,感覺到髮辮在背後上下擺動着,她最強烈的感覺是一種瘋狂的興奮感,一種大腦充血過量、即將爆炸的感覺,但是爆炸也令她着迷。她又一次抬起頭往上看了一眼,看見月亮在群星閃爍的天空中,在一叢叢像巨人的手臂般伸得長長的、枯萎的灌木叢中跟她競賽。諾曼偶爾對她咆哮一兩聲,要她停下來別跑了。她發自內心地笑了。他認為我是個行為卑鄙、不擇手段的傢伙,她想。
然後,她在路上拐了一個彎,看見那棵被雷電擊中的大樹擋在路中間。這一次沒有時間從旁邊繞過去了,如果她試着從上邊翻過去,只能被大量的樹枝掛住,即使她能幸運地避免被劃破,後邊還有諾曼。她只比他略微領先幾步,即使她只停一小會兒,他也會像狗追兔子一樣向她撲過來。
片刻之間她把這些情形考慮了一遍,然後尖叫了一聲——或出於恐懼,或出於挑釁,或二者兼有——她突然跳了起來,雙手像超人般高高地伸向前方,飛過了樹叢,用左肩着地。她翻了一個筋斗,暈頭轉向地站起身。諾曼眼睜睜地看着她飛過了那棵倒下的大樹。他的雙手一把攥住被雷電燒黑的兩根樹枝,氣喘吁吁地喘着粗氣。一陣微風吹過,她聞見除了汗味兒和英格蘭牛皮味兒以外,他身上還有別的什麼氣味兒。
“你又開始抽煙了,是嗎?”
他的眼睛在裝飾着花環的橡膠牛角下面瘋狂地注視着她,面具的下半部猛地一陣抽搐,好像內心隱藏着的那個人正在笑。“羅絲,別這樣。”
“我不是羅絲,”她說著,沖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好像在笑他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我是羅西,真正的羅西。而你也不再真實了,諾曼……我說得對吧?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不過這些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因為我已經跟你離婚了。”
她轉過身,跑掉了。
7
你不再真實了,當他繞過樹頂時這樣想着。大樹旁有很大的空間可以走出去。她在遠處全力地飛跑,而當他回到路面以後,只能慢慢地挪動着步子。他只能這樣做。一貫正確的內心聲音在告訴他,這條路再往前一點就走到盡頭了。這本來應該使他高興,但是他最後一眼看見了她那條美麗的髮辮,聽見了她所說的話。
我是真正的羅西,你已經不再真實可信,你甚至已經不是你自己了……我已經跟你離婚了。
哦,他想到,最後的時刻已經來臨。會離婚的,但這個決定必須由我來作出,羅絲。
他慢慢移動着腳步,沒走多遠就停住了,感覺到額頭上有汗水,他一點也不吃驚,連想都沒有想就用胳膊擦了擦,儘管頭上還戴着面具。
“你最好給我回來,羅絲!”他喊着,“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你來抓我呀!”她回敬他,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同,雖然他無法說出有哪些不同。“來抓我呀,諾曼,現在咱們已經不遠了。”
並不算太遠。他追逐着她跑遍了半個國家,又追逐着她來到另外一個世界,這樣一個該死的地方。現在她終於無路可走了。
“再也沒有地方可去了,小甜餅。”諾曼一邊說,一邊攥起了拳頭,開始朝她說話的方向走去。
8
她跑進了林中空地,親眼看見自己跪在那棵惟一有生命的大樹旁,面對大樹,深深地低下腦袋,好像在進行祈禱,或者已經進入了深度藥物治療之中。
那不是我,羅西神經質地想。那並不是真正的我。
但是那有可能的確是她。那個背轉身跪在石榴村旁的女人很可能是她的雙胞胎姐妹。她有跟她同樣的身高、體形,同樣的一雙長腿和寬寬的胯骨。她也穿着羅絲·麥德那種玫瑰紅的古希臘式無袖束腰短裙,她那條金色的髮辮搭在後腰上,和羅西的一模一樣。惟一的區別是,這個女人的兩隻胳膊上都是空的,因為羅西戴着她的臂環。然而諾曼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區別的,他從來沒有見過羅西戴這件東西。這時她發現了他可能會注意到的一些東西:羅絲·麥德脖子背後和胳膊上一塊塊緩慢蠕動的黑影。
羅西停住腳步,在月光下仔細地觀察那個面朝大樹跪着的女人。
“我來了。”她不自信地說。
“好的,羅西,”那人用甜潤而渴望的聲音說,“你來了,但是還不夠遠。我要你去那裏。”她指着通向迷宮的寬敞的白色台階,“不太遠,不過十幾層階梯。你不會希望看到它,如果你決意要看一下也行。”
她笑了。這聲音滲透着真正的快樂,羅西想,這才使這件事變得十分糟糕。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她繼續說下去,“如果你聽到有什麼東西從我們之間走過去,那就對了。是的,那就太好了。”
“他不一定會把你當成我,即使在月光下面。”
羅絲·麥德又笑了起來。笑聲使羅西脖子上的頭髮飄舞起來。“他為什麼不會相信呢,小羅西?”
“你有……哦……污跡。”
“是的,你能看見,”羅絲·麥德仍舊笑着說,“你的確能,但是他看不見。你忘了艾林尼斯是個瞎子?”
羅西想說,你錯了,夫人,我們正在談論我的丈夫,不是迷宮裏那隻公牛。她忽然想起諾曼戴着面具,便什麼也沒有說。
“快去,”羅絲·麥德說,“我聽見他來了。下台階,小羅西……不要離我太近。”她停了一下,又用她那恐怖的、深思熟慮的聲音說道,“這兒很不安全。”
9
諾曼慢慢地沿着小路走,並仔細地傾聽着。有一陣他認為聽見了羅絲的說話聲,但是那可能是他的想像。不過這沒有什麼。如果她身邊還有別人,他會將那個人也除掉。
他現在離得這麼近,他覺得自己能夠聞見她的氣味,是鴿子牌香皂和絲牌洗髮水的迷人的芳香。他來到最後一個拐彎處。
我來了,羅絲,他想到。沒有逃脫之路,也沒有藏身之地了。我來帶你回家,寶貝兒。
10
通向迷宮的台階寒氣襲人,羅西注意到一種曾經被她忽略了的氣味,那是潮濕、腐爛的氣味,中間夾雜着腐肉和野獸的氣息。幾乎要使她窒息的想法又一次出現了:公牛會爬台階嗎?但是這一次她並不真正害怕了。艾林尼斯已經不在迷宮裏了,除非這個廣袤的世界也是一座迷宮。
哦,說得對,那個奇怪的、並非理智的聲音冷漠地對她說。這個世界,這整個的世界。裏面有許多的公牛,這個奧秘中隱藏着真理,羅西。這就是它們的力量。這就是它們能夠活下來的原因。
她懶懶地伸開四肢躺在台階上,使勁地呼吸着,心臟怦怦地跳動。她嚇壞了。
她面前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動手,她想到。動手,殺了這個畜生,還我自由。我想聽着他死。
羅西,你並不是真的這樣想!這是理智,它聽上去既恐怖又厭惡。說你並不想殺死他!
她的一部分自我想殺死他。
她的絕大部分是這樣想的。
11
他面前的小路通向了一片林中空地。她就在這裏。終於找到她了。他的滿世界亂逛的羅絲。她背朝他跪在地上,穿了一件短款的紅裙子(他幾乎肯定是紅色),染成妓女般的頭髮辮在身後,像一條豬尾巴。他站在空地的邊緣看着她。她毫無疑問是羅絲,儘管她有了一些變化。例如,她的臀部變小了,但這還不是主要的。她的神態變了。這意味着什麼?當然現在正是調整一下神態的時機。
“你為什麼要集那該死的頭髮?”他問她,“看起來像只母狗!”
“不,你並不知道,”羅絲冷冷地說,沒有回頭,“我以前的頭髮才是染過的,我的頭髮一直是金色的,諾曼。以前我染髮是為了欺騙你。”
他往林中空地邁了兩大步,每當她同他意見相左或頂撞他的時候,他都像現在這樣感到怒火中燒。她今天對他說的這些……
“你他媽的居然敢染髮!”他驚呼道。
“我他媽的沒有。”她回答道,然後把這句大為不敬的語言變成了一聲輕蔑的冷笑。
她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諾曼又向她走了兩步,停了下來。他把手握成了拳頭,放在兩側。他向空地掃視了一遍,當他靠近時聽見她在喃喃低語。他用目光搜尋着格特,或者她那該死的男朋友,準備在黑暗中用氣槍向他開槍,或者往他身上扔石頭。他沒有看見任何人,這就意味着她在自言自語,她在家時總是這樣。除非有什麼人蹲在空地中央的那棵大樹後面。那好像是這塊死氣沉沉的土地上惟一有生命的東西,它那細長狹窄的綠色樹葉閃閃發光,就像富含油脂的鱷梨樹葉。樹枝上沉甸甸地掛滿了神秘的果實,諾曼碰都不想碰一下,哪怕它是花生奶油三明治。她跪着的腿旁邊落滿了被風吹落的果實,逐漸散發出來的氣味使諾曼想起了黑色的小溪。聞上去有這種氣味的水果一定會毒死你,否則就讓你得腸絞痛,疼得死去活來。
大樹的左邊有一樣東西使他確信這是夢境。它看起來很像用大理石雕刻的紐約地鐵入口。別介意這一切,也別介意果樹和有尿味的水果,在這裏惟有羅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羅絲和她那吝嗇的微笑。他想像着,她那些該死的朋友們教會她那樣的笑,但是沒有關係。他到這裏來教會她一些有用的事情:那種微笑會使自己受到傷害。他會這麼做的,即使在現實中做不到。即使他躺在到處是警察子彈的她的房間地板上,經歷着死亡般的神志昏迷。
“站起來。”他又向她走了一步,從牛仔褲的腰帶上拔出了手槍,“我們得談談。”
“是的,你當然要談一談了。”她既沒有轉過身,也沒有站起來。她只是跪在那裏,月光和陰影像斑馬線一樣映在她的背上。
“當心點兒,該死的!”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沒有握槍的那隻手的長指甲像幾隻金屬剃鬚刀片,深深地摳進了手掌心裏。她仍然沒有轉身,仍然沒有站起來。
“迷宮裏的艾林尼斯!”她用溫柔的、優美的語調說,“小心公牛!”但她仍然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轉過身看他。
“我不是公牛,你這母狗!”他喊道,並用手指尖使勁地撕扯麵具。面具紋絲不動,再也不像是貼在他臉上的面具,或者和他的臉融為一體的東西,那看上去完全就是他的臉。
怎麼會這樣?他迷惑不解地問自己,這怎麼可能呢?這隻不過是個小孩兒的玩具,遊樂場裏的一件小獎品!
他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但是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拉扯,面具仍然沒有掉下來,他惱火地想,如果用指甲摳面具,他一定會感到疼痛,而且會流血。在他臉部的中間有一個眼孔,他的視線通過這個孔看出去一切都是黑暗的;明亮的月光看上去變成了陰暗的。
“把它拿走!”他朝她咆哮着,“把它拿走,你這個婊子,你能辦到,對嗎?我知道你能!別他媽的騙我了,你竟敢欺騙我!”
他踉踉蹌蹌地走完最後幾步路,來到她跪着的地方,抓住她的肩膀。那件古典式短裙惟一的一條肩帶移到了旁邊,他從衣服下面看到的東西使他驚恐得幾乎要窒息,她的皮膚像掉到地上腐爛成泥土的水果一樣黝黑。
“公牛已經從迷宮裏出來了。”羅絲說,她優雅而輕盈地站起身,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姿態。“所以現在艾林尼斯要死了。書上就是這麼寫的,事情將會這樣。”
“這裏惟一會死的人——”他開始說,他只說到這裏。她轉過了身,當蒼白的月光照着她時,諾曼尖叫了起來。他一點沒有意識到自己朝地面開了兩槍,打在兩隻腳之間,然後扔掉了手槍。他的手在頭上拍着,一瘸一拐地繼續尖叫着向後退去,雙腿不聽使喚了。她也尖叫着回答了他的喊聲。
她胸前隆起的部位密密麻麻地佈滿了腐敗物質,脖子上是被勒死的人才會有的淤血般的紫黑色,皮膚的幾處裂痕向外分泌粘稠的黃色膿汁。這些相當嚴重的晚期疾病癥狀並不是使他尖叫和咆哮的原因。
她的臉使他這樣做。
那是一張長着狂怒的狐狸眼睛的蝙蝠臉,同時又是一張只有在落滿灰塵的舊書插圖中才能看到的有着超凡美貌的女神的面孔,像長滿雜草的空地上長出的一朵珍奇花朵。這是他的小羅絲的面孔。她的頭總是稍微抬起一些,眼睛裏帶着一絲羞怯的渴望,嘴角刻着些許的愁悶,就像危險的池塘里盛開着百合花一樣,這些不同的容貌同時浮現在她的面孔上,轉眼又不見了。諾曼看到的是下面的一些東西:那是一隻蜘蛛的臉,它由於飢餓和瘋狂的智慧而扭曲着,大張的嘴巴長着一排上面沾滿幾百隻死的和快要死的甲殼蟲的鬍鬚,形成一種令人反感的陰影。
它的眼睛像嚴重充血的雞蛋,帶着羅絲·麥德式的玫瑰紅血絲在眼眶中游移着,像兩團活動的黑泥。
“再走近一些,諾曼。”蜘蛛臉在月光下對他耳語着。在他的心靈完全破碎之前,諾曼看到她那塞滿臭蟲的嘴巴正在試圖發笑。
有更多條胳膊從沒有袖子的衣眼裏面或底下伸了出來,它們根本就不是什麼胳膊,他大喊大叫着,一共喊叫了三次,希望藉以忘掉自己所看見的一切,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忘掉。
“走近些,”她低聲哼唱着,那些不是胳膊的東西伸了出來,嘴巴在打瞌睡,“我想跟你談談。”在不是胳膊的那些東西的盡頭長着爪子,短而粗的硬毛顯得污穢不堪。爪子扒在他的手腕上、腿上、兩腿之間的鼓包上。有一隻多情地伸進他的嘴裏,短粗的硬毛在面頰里和牙齒上刷洗着。它抓住了他的舌頭,把它拽了出來,在他閃閃發光的眼睛注視之下,勝利地拍了拍。“我想跟你談一談,我想跟你挨得……緊緊地……談一談!”
他最後一次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拉了一把,結果撞進羅絲·麥德飢餓的懷抱之中。
這會兒諾曼才終於明白了,他在這裏純粹是個挨打者。
12
羅西躺在台階上,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在頭頂,傾聽着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像那裏發生了什麼事情,還試着記起這是諾曼的喊叫聲,是那個用可怕的鉛筆扎她的諾曼,那個揮舞棒球杆的諾曼,用牙齒咬人的諾曼。
這些事情都被恐懼的叫聲淹沒了,諾曼發出極度痛苦的尖叫聲,當羅絲·麥德……
……當她對他做了她正在做的事情以後。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叫聲停止了。
羅西躺在原來的地方,雙手慢慢地伸開,眼睛仍舊緊閉,並急促地呼吸着,如果不是聽見一個女人用甜蜜而瘋狂的聲音召喚她,她有可能一睡就是幾個小時。
“起來,小羅西!起來好好地慶祝一下!公牛死了!”
羅西慢騰騰地先用麻木僵硬的雙腿跪在地上,然後站了起來。她試着走了幾步才逐漸站穩。她不想看見,但是兩隻眼睛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遠遠地向林中空地望去,呼吸在喉嚨里停止了。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放心了。羅絲·麥德仍舊跪在地上,背着臉。地上躺着的黑影初看上去像是一堆破布,黑影中忽然飛出一顆海星般的閃亮物,直奔月光而去。開始是一隻手,然後羅西看到了他的整個身體。就像一個大腦突然開竅、配合心理醫生做墨跡測試的人一樣,她終於明白過來,那是諾曼。他被弄斷了四肢,他的眼睛從眼眶中膨脹出來,露出極度恐懼的表情,但這絕對是諾曼,毫無疑問。
羅絲·麥德在羅西的注視下站起來,從一棵低垂的樹枝上摘下一顆果實,用手使勁攥着它——那是一隻真正的人類的手,皮膚下面顯出非常可愛的黑色斑點。第一滴果汁從她攥緊的拳頭中擠了出來,接着水果裂開了口,露出黑紅色的、濕潤的果肉。她從厚實的果肉中拿出十幾粒種子,把它們播種到諾曼破損的肉體中。她把最後一粒種在他睜着的眼睛裏面。羅西聽見噗嗤一聲爆裂的聲音,好像有人踩到了熟透的葡萄上。
“你在幹什麼?”羅西問道。她沒有說出:請別轉身,站在那裏告訴我就行!
“我在播種他。”然後她做了一件事讓羅西覺得自己走進了“理查德·萊辛”的小說中:她彎下腰,在屍體的嘴上吻了一下,最後用胳膊把他抱了起來,站起身,往通向地面的白色大理石台階走去。羅西掉轉頭,感覺到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快要從喉嚨眼裏跳出來了。
“做個甜蜜的夢,你這雜種。”羅絲·麥德說著,把諾曼的屍體投入刻有迷宮字樣的石碑下的黑暗之中。
那裏,她種下的種子也許會發芽成長。
13
“從哪裏來回到哪裏去。”羅絲·麥德說。她站在台階旁邊;羅西站在林中空地的路口處,遠遠地背過身去。她甚至連看都不想看羅絲一眼,她發現她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去,找到杜卡絲和你的男人。她有東西給你,我還有許多話想對你說……不過只說一點,說完后一切就該結束了。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想。”
“他死了嗎?”羅西目不轉睛地盯住月光下的小路,問道,“真的死了?”
“我猜想將來你會在夢中看見他。”羅絲.麥德打消了她的顧慮,“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壞的夢境遠遠勝過壞的現實,這是一個簡單的真理。”
“是的。我想多數人都忽略了這麼簡單的問題。”
“你現在走吧。我會找你的。羅西,還有——”
“什麼?”
“別忘了那棵樹。”
“樹?我不知道——”
“這個我知道。但是你將會知道的。記着那棵樹。現在走吧。”
羅西走了。她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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