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王六老闆躺在地窖里,像落進陷井的狼,手裏老是攥着他那把雪亮的刀子,上面,有老鼠跑跳,沙沙作響,一個小蠍虎子從上面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驚嚇得一抖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透過通風的氣眼,望見外面是白花花的,棗樹上的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夜還沒有降臨。

漸漸的,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夜像薄薄的輕紗,蒙蓋了村莊,月亮從東山升起來了。

牲口棚的騾子讓麻寶山拉走了,王六老闆嗖地跳出了地窖,一陣涼風吹進牲口棚里,他猛吸了兩口,打了個冷戰。

北屋裏,田貴老婆正收拾飯籃子,田貴搶過來,說道:“我去!”

田貴老婆惱怒地一甩手,罵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在我屁股後頭盯着!”她搶過飯籃子,到牲口棚去了。

王六老闆一見田貴老婆,問道:“什麼飯,炒沒炒雞蛋?”

“你怎麼自個就隨便出來!”田貴老婆着急地低聲叫,“昨晚夜你一定是露了頭,叫那姓俞的瞄上了,不是我從屋裏麻溜兒出來,你就給這走了。”

“媽的!”王六老闆嘴裏濺着唾沫星子,“我想那小於一定睡著了,露出頭透透風,抽口煙,他媽的沒想到那小子突然走過來了。”

“你要加小心!”田貴老婆焦慮地囑咐,“山楂村處處是眼睛,處處有耳朵。”

“我想讓田貴去打聽打聽,這個姓俞的小子到底為什麼來戶王六老闆用手遮住煙頭的火光,皺着眉頭深深吸了一口。

“他到哪兒去打聽?”田貴老婆沿海敝敝嘴,“在村裡奧得讓人捂鼻子。”

“不!你去叫他來。”

田貴老婆把飯籃子放下,王六老闆一步搶上來,說道:“他出去你就來!”田貴老婆望了他一眼,臉燒到耳根子去了。

田貴等他老婆前腳進牲口棚去,他後腳就躡手躡腳地跟來了,緊靠在外面偷聽。聽到王六老闆讓他老婆去叫他,趕忙三步兩步假裝沒事地奔上房去了。

“你賊溜溜的幹什麼呢?”田貴老婆像受污辱似的問道。

“我問你,”田貴心頭一股酸溜溜的,“他跟你說了什麼私情話?”

“他讓我叫你去。你把我鎖起來吧!不然你跑不了當王八。”田貴老婆咬着牙噬噬地罵,氣哼哼地進上房去了。

田貴走進牲口棚,王六老闆正吧嗒吧嗒地吃着飯,他命令道:“你去找趙明福,打聽打聽姓俞的那小子為什麼到你家來?”

“我怎麼跟他打聽?”田貴發愁望着王六老闆。

“他的鎖子骨讓我們掐着呢!”王六老闆臉上閃過一陣得意的笑影,“共產黨是不許他們的黨員貪污、做買賣的,趙明福有一筆資金還押在我手裏,只要給他泄露了,他就得從黨里滾出去。怕他不說,哼哼!”

“我怎麼跟他說?”田貴也覺着腰板兒硬了。

王六老闆附在他的耳朵邊,眉飛色舞地說著,田貴不住地點頭。

田貴從牲口棚里出來,緊緊褲腰帶,興沖沖地就朝外走,剛出門檻,陡地又撥回頭,進了北屋,對他老婆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他老婆在黑暗中惡狠狠地瞪着他,鼻孔里哼了呼,等他剛走出院子,這女人就爬起身,溜進牲口棚去了。

田貴急急忙忙到趙明福家去,路上,共產黨員三三兩兩的走過去,田貴不敢光明磊落地露面,就隱在一棵槐樹的暗影里,等人走完了,才迅速地間進趙明福家去了。

門沒有插上,田貴一直走進院裏,趙明福老婆在油燈下,哼哼着小曲兒,正在補一隻粉紅色的襪子,田貴在窗根下低低叫:“三妹,三妹!”

趙明福老婆是田貴的遠房叔伯妹子。她一抬頭,從玻璃窗看見外面那張瘦猴兒臉,說道:“二哥,你進來。”

“明福呢?”

“開他媽的黨小組會去了。”趙明福老婆罵罵咧咧地說,“劉景桂跟春校帶頭,姓俞的那區委撐腰,正雞蛋裏挑骨頭地找他的碴兒呢!”

“什麼時候回來?”

“得小半夜,”趙明福老婆看田貴一眼,“你找他什麼事兒?”。“一件重要事。”田貴隱秘地回答。

“你就等等吧!”趙明福老婆繼續哼着小曲兒,補那隻粉紅色的襪子。

田邊地頭貴煩躁地等着,月亮往西一步步挪動,家家都睡了,田貴想他老婆不知是在北屋裏,還是在牲口棚里,很不放心。

正在這時,外面門樓下的雞籠翻了,雞籠里的雞吱呀吱呀叫起來,一個人瓮着聲罵道:“媽的!你當門口擺個埋伏,安的什麼心?”

“我偷漢子哪!”趙明福老婆扔下粉紅色的襪子,迎出來,“你眼睛長在胯骨上了,看不見那麼大的一個雞籠。”

趙明福嘟嘟嚷嚷跟他老婆進屋來了,猛地,看見坐在椅子上的田貴,吃了一驚,擰着眉頭子,喪門神似的問道:“深更半夜你跑到我這裏幹什麼?”

田貴笑嘻嘻地站起來,說道:“王六老闆讓我問你好。”

“什麼?他媽的王六老闆,不認得!”趙明福仰面朝天往炕上一躺,不理田貴。

“嘿!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田貴走過來,坐在炕沿上,“你在他手裏還存着十五石糧食呢!”

“胡說!”趙明福從炕上鯉魚打挺坐起來。

田貴詭秘地笑了,“你為什麼白白扔了這筆財呢?就是扔掉不要了,還不是也有這麼回事兒。”

趙明福又頹然地躺下了,他眼前浮起那個有一雙黑叢叢濃眉毛跟一對發綠光的惡眼的矮胖子。

那是他偷挪了社裏的公款,到鎮上倒買糧食,因為田貴報告了他的底細,王六老闆不斷給趙明福甜頭吃,請他到飯棚吃飯,酒館喝酒,逛破牆頭的暗門子,趙明福害怕出頭露面有危險,就暗中加人了王六老闆糧行的股。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時,因為王六老闆投機倒把,擾亂市場,破壞政府法令,被沒收了一百多石,趙明福的十五石糧食也連同被沒收了,他怕黨支部知道,不敢聲張,也就放下了。

“前幾天我在河西遇見了王六老闆,”田貴扯着瞎話,“他說一定要還你的糧食,現在他破落了,沒臉見你,讓我給你捎個口信。”

趙明福閉着眼,心猛烈地跳着,同志們尖銳批評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腦海里亂鬨哄靜不下來,現在,田貴又刺破了他最害怕暴露的隱秘,他更喘不過氣來了。

“我問你,”田貴小聲問道,“昨天那個姓俞的區委書記,為什麼到我家去,你知道不知道?”

趙明福眼也不睜,說道:“我又沒鑽進他的肚子裏,怎麼會知道他為什麼到你家去?”

“你是黨支部委員,怎麼會不知道?”田貴不相信。

“他是區委書記,也用不着跟一個小支部委員彙報工作!”

“這就奇怪了,”田貴自言自語地說,“他為什麼到我家去呢?還一夜沒睡。”

“嘿嘿!這有什麼奇怪的,”趙明福像哭似的笑了兩聲,“過渡時期階級鬥爭,要限制、消滅富農,要徹底清除黨內資產階級思想影響,一句話,要消滅你,要清除我!”

田貴渾身激起了雞皮疙瘩,嚇得忙問道:“是不是要拿我第一個開刀?”

趙明福用白眼翻了他一下,鼻孔里輕蔑地笑了笑,說道:“你他媽的別往臉上貼金了,你臉子長得白,俞山松看上你了?”

田貴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站起身,說了聲“明天見!”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王六老闆在院裏輕輕地踱着,外面一敲門,他趕緊躲進牲口棚里,田貴老婆打着哈欠,從北屋出來,開了門,田貴搜尋地上上下下看了看他老婆,問道:“你剛睡?”

“是你把我敲醒了!”他老婆遮蓋地說。

王六老闆從牲口棚里走出來,斜了田貴老婆一眼,問田貴道:“怎麼樣?”

“他說了,沒什麼,就是要普遍注意注意富農!”田貴輕鬆地說。

“趙明福混得怎麼樣?”

“很不得意,黨支部正整他。”

“好,那我們就要抓住他!”

王六老闆興奮地握緊拳頭,呲着牙,壓抑着,像夜貓子似的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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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的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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