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清明節過後,一個春雨的夜裏,春枝開完黨支部委員會回來,急急忙往家跑,密密的細雨,落在棗樹鮮嫩鮮嫩的葉片兒上,滿村發出簌簌的響聲。

猛地,她想起每到這個季節,劉景桂都要到村莊四周巡邏,現在劉景桂到縣裏開人民代表大會去了,看這陰黑的夜,她預感到可能出事,而她正在例假裏,腰很酸疼,不能激烈地行動,她急轉身去叫春寶,春寶卻已經回家去了。

她在春雨中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要巡邏去,便回家拿起槍,披上油布,穿上膠鞋,到村外去了。

她在已經生出嫩葉的樹叢中悄悄行走,突然,看見有人在田野上走動。她隱在樹叢中看,見他們賊溜溜地奔跑,但是看不清有幾個人,春枝彎着腰,尾隨着他們。

這些傢伙到了水壩那裏,一個個跳了下去,另外的巡風,春枝知道他們要挖堤,讓運河水淹沒田野,於是她瞄準一個巡風的大腿,“啦!”地一槍,那傢伙倒下了。

春枝匍匐追上前,迎面來了冰雹似的一陣青石子,春枝見他們跑上河堤,忙急起直追,卻不防被一顆青石子打在肚子上,倒了下來,那些傢伙跳下河去了。

她忍受着撕裂般的疼痛,爬到河堤那裏,在那裏警戒着蹲了一夜。

黎明她回來,看到村邊的幾個實驗園子被踐踏得稀巴爛了,氣憤極啦,又因為跟着大家挑燈連夜搶種,受了寒,過後就下不了炕了。

這天,大夫給她扎了針,正躺着靜靜地休息,隱約聽見外屋有人說話。

“……她剛睡着……”是她娘。

“那我就過一會兒再來吧。”

春枝恍惚覺出是俞山松的聲音,於是她微弱地叫:“你進來!”

果然是俞山松進來了,春枝問道:“你剛來么?”

“嗯,剛到。”

“你坐過來!”春枝拍着炕沿。

俞山松靠近她坐下,俯下身,柔聲問道:“不礙事么?”

春枝蠟黃的臉上泛起兩朵紅暈,低聲說道:“大夫說,坐不下癥候。”

“大家都太麻痹了!”俞山松沉重地說。

“要是景桂哥在,不會這樣的。”春枝眼皮兒紅了。

“這不能怪你,”俞山松安慰她說,“區委會議上,表揚了你,說你總還保持着警惕性呢。”

“可是這件事不簡單啊!”春枝盯着俞山松的臉。

“昨天鄉里開了會,決定加強民兵巡邏哨,”俞山松壓低聲音,機密地說,“區委決定,對地主富農分子跟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加強活動記錄調查。”

春枝憐愛地望着他,眼裏燃着火,她小聲問道:“你能多住兩天嗎?”

“住三天,”俞山松長長地親吻了她一下,“我到四處走走去。”

俞山松走到辦公室,福海正給各隊分配追肥數目,一邊撥着算盤子兒,俞山松在外面站住聽。

“完了!”福海叮嚀道,“各自拿着自己的條子,到老鄭頭那裏去領豆餅跟醬渣子,別光哄他高抬秤,不然社裏又得補買,預算上沒這筆錢。”

等人走了,俞山松進了屋,笑道:“你真像個大管家,干剝響脆,有條有理。”

“啊!俞區委,”福海笑着站起來,“你說哪裏話。”

俞山松坐下,問道:“出了這件事,大家的信心沒動搖嗎?”

“多少是有點兒喪氣,”福海眉頭鎖個疙瘩,“現在春寶正跟大家開會呢!”

“不能泄氣,咱們泄氣就是敵人勝利了。”

“是啊!”福海激動地說,“想到春枝那麼一心為社,感到自己差得遠,我們家鄭園子,咳……”

俞山松從山楂村黨支部給區委的報告裏知道這個故事,他銳利地看了福海一眼,他看出,福海的心裏隱伏着矛盾與苦惱。

他跟福海一起出來,想到田野上走走,剛巧,一出門就碰見了富貴老頭子,他穿着油巴老棉套褲,上身是露了膀子的破夾襖,拐地走來了。

“大爺,您好!”俞山松笑着招呼。

“俞區委,你來了!”富貴老頭親熱地走過來,拉住俞山松的手。

福海一旁不好搭話,便說道:“俞區委,過響我再陪你。”俞山松點點頭,福海走了。

俞山松跟富貴老頭在一個籬笆根旁坐下,他端詳着富貴老頭,富貴老頭靦腆地笑了。

“大爺,工作上有困難嗎?”

“怎麼會沒有呢?”富貴老頭嘿嘿地笑了,“不過痛快!”

“咱們的油脂作物區一定要豐收呢!”

“大家的心氣兒就像點着火似的,沒問題!”

“大家對油脂作物的初步技術,都能掌握嗎?”

富貴老頭答不上來了,他莫名其妙地望望俞山松,說道:“反正大家拚命干唄!”

俞山松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又問道:“豐產實驗地出了這件事,爭取最高產量的信心冷沒冷?”

富貴老頭皺了皺眉頭,沉默了很多,低沉地說:“這是意想不到的事!剛才開了會,春寶給大家鼓了氣,不過根旺要增加化學肥料,他不給,吵起來了。”

“我去看看,”俞山松站起身,攥住富貴老頭的手,“大爺,我們一定要完成豐產,敵人想破壞我們的豐產,我們決不能讓他們達到目的!”

“決不能讓敵人達到目的!”富貴老頭硬骨節的手發顫,低啞地說,“我們要對得住春枝。春枝是個好姑娘,她是知人心的,年紀輕輕的得了這麼重的病,我不放心!”老頭子乾巴巴的眼角,掉下兩顆淚。

俞山松離開富貴老頭,他感到這個老頭的身上,新的東西已經萌芽了,已經不完全是去年深秋夜裏他碰見的那個孤獨固執的老人了。

到技術組,他撲了個空,門上了鎖,沒有一個人,這裏靠近村口,他想在村莊四周遛遛,然後到春枝家去吃飯。

他正要穿過一個密茂的小叢林,忽然聽見裏面有激烈的爭吵聲,他趕忙在一棵白楊下止了步,看出爭吵的人是春寶和銀杏。

“你為什麼不答應增加化學肥料?”銀杏氣勢洶洶地質問。

“根旺從前跟春校要求過,碰了釘子,眼下趁着春枝在病里,想訛我一下子,不行!”

顯然,春寶對根旺的余怒還沒消失。

“社裏又不是沒錢!”

“錢!一個嘣子兒也不能亂花,景桂哥跟春校都這麼主張,不能在我代理這幾天破壞了原則!”春寶激怒得面孔都蒼白了,孩子氣完全消失了,他指着銀杏,“你是根旺的尾巴,你們光顧自己,不管全社,你們!”

銀杏看着春寶氣得瘋狂了似的樣子,心疼了,她的口氣趕緊變了,央求着說:“你別生氣了,你別生氣了!”

春寶呼呼喘氣,不理她。

銀杏拉過他的手,放在胸前,哺哺地說:“我意你生氣了是不是?我再不讓你着急了,看你鐵青着臉,彆氣出病來。”

春寶氣怒地摔開她的手,銀杏一陣傷心充滿胸膛,她倒在春寶懷裏,哀痛地哭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你不能對我這樣!”她的清秀的身子,可憐地抖動。

俞山松趕緊從叢林裏退出來,他的心裏充滿一股說不出的激動。

運河平原上,一片新生的綠色的萌芽,沐浴在初春金色的陽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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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的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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