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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星期二

作者:羅伯特-里德

在一番爭論之後,媽媽告訴斯蒂芬,“好吧,由你選擇景點。”只是這不是項簡單的工作,斯蒂芬卻比意想中還要熱衷於此事。站在泡沫鋪砌的天井中,他對着房式電腦說,要求觀看大峽谷,海灣的海岸線及迪那利。他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揣摩,從不滿足,也不管為何會不滿意。然後他又試看了一下拉施莫山脈,效果更好。但是言西並沒有看到這六個石制頭像,他拉長脖子地喊道:“關掉它,馬上。”沒有爭議,也沒有商量的餘地,斯蒂芬瑣住大峽谷北部邊緣的一個普通景點,自言自語道它很可愛也很適宜,希望他們的客人會喜歡這兒,他多久就會來了呢!稍過片刻,斯蒂芬忽然看到什麼似的,天啊,現在即……

狹小的草地上出現一個人。高高的個子,穿着鮮艷悅目的衣服,出色英俊的臉正衝著斯蒂芬微笑。男孩連忙跑進屋子,歡呼道:

“總統來了!”

他的繼父喃喃咕噥着。

媽媽哀叫着,“哦,但我還沒有準備好。”

斯蒂芬已準備妥當,他跑着穿過天井,躍過天井邊緣。往常他一般是滾下長滿草的斜坡的,但是今天晚上他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心裏溢滿了公民的責任感。他穩站着,竭力表現得一個最優秀的公民所能表現出的。

總統整個現身了,雖然是虛幻的,但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那是張拉非混血的臉孔,該死的頭髮居然長到貼在了他結實的肩膀上。第二個學期才只過了一半,普拉茲總統是斯蒂芬認得出的一唯一個總統,雖然這只是個幻影,由機器的相互作用而送到這兒來的……但是他的到來仍是種榮幸,斯蒂芬黨得心理怪怪的,數不清道不白的理由使他緊張不安,好的還是壞的。

“你好,”十一歲的男孩喊到,“總統先生嗎?”

幻影沒有移動。房式電腦在拚命地搜索着指令,在有限的內存里構畫出人物性格及特性。隱沒在魷魚皮籬笆里及半空中的揚聲器里傳出大聲急切的“嘶嘶嘶”聲。幻影張開嘴巴:傳來一個友好尖銳的聲音。“斯--蒂芬”。隨後總統移動了,同時伸出雙手邊說道:“你好,年輕人,很高興見到你。”

當然,他知道斯蒂芬的名字,他可以閱讀這個男孩的公共檔案,顯然,這個小小的伎倆使他印象很深刻。他大聲答道:“很高興見到你,總統先生。”

那雙棕色的手並非物質性存在,但也逼真地不能再逼真了。抓住斯蒂芬蒼白的小手,他們每個動作都配合得相當好,清亮的眼眸與他的話語傳來陣陣溫暖。“這是個深具歷史意義的時刻,斯蒂芬,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那個首屆全國記者招待會,使民主與科學巧妙地聯姻在地一起。普拉茲總統被邀請至這兒做個象徵性的就餐,同時也出現在其他各個地方,這是個神奇的夜晚……太不可思議了……!

“很可愛的花園,”總統說,事實上,他的眼睛是看不見的,但是他的靈性與精密的相機相連,可以隨臉的移動而判斷出人物的確切位置所在。在一陣遠距注視后,他說道:“我的確喜歡你選的景點。”

“謝謝,總統先生。”

“真是太美了……!”

攝影機和魷魚皮纖維管物構勒出了藍藍的天空,崎嶇的地貌,這均只是虛像,事實上,均不如戶外的真情實況來得清晰明亮,魷魚皮岩石與偶爾飛來的小鳥的輪廓模糊不清,有如夢裏般的不確切真實,這正是次等系統的標誌。有時,就像現在一樣,防噪音裝置隱不住討厭的聲音,在總統旁邊的某個地方,有人在鼓掌歡呼,使得大峽谷看起來似是幽靈居住的峽谷。

普拉茲總統似乎無知於這種缺陷,在花園裏擺弄着手勢,說道:“哦,我知道你只是做你的份內事,你是多麼地知足啊!”

其實一點都不知足,真的。

“美麗的茄子,’喀人說,不等反應繼續道,“魚塘也很美麗!”

塘里根本沒有魚,肯定是濾波器出了毛病了,但是男孩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希望他不會注意到。

總統就地轉了一圈,想找些其他的事來讚頌一下。出於種種原因,攝下來的房子外觀圖像與建築本身的裝飾有出入。毫無疑問,他們的客人太複雜了,需要無數的計算,電腦還得顯示出大峽谷……真實的情況是房子坐落在單調的土褐色里,玻璃泡沫和木板是灰色的,很簡潔明了。而在幻像里,院子裏有三面牆,第四面牆通向戶外,空中棕色的着色劑表示被雨水侵蝕破壞的魷魚皮。

為了打破沉默,斯蒂芬問道,“總統先生,在經濟方面,你處於何種位置?”

這正是記者會發問的問題。

但是這位大人物並未按預期設想般回答,他臉色微變,雖然仍然微笑着,但是有了些新的精細的變化。“我將領導着經濟的發展,”他答道,“分開雙腿,隨時做好準備。”

這算是正確的答案嗎?

斯蒂芬不能肯定。

隨後,總統單膝跪下,頭略低於男孩,用高興自信的音調問道:“謝謝你的提問。記住,今晚發生的事有兩種途徑,你可以學習我的思想,反之我亦可以學習你所認為的。”

斯蒂芬點點頭,表示弄明白了。

“當我醒來時,”那張英俊的臉說,“我將能讀到很多人提出的關於經濟的問題,他們是如何發問的以及他們認為我應該怎麼做。當然只是個大概情形,處於我這個位置的人需要大量的縮略形式,我想!”

“是的,先生,”斯蒂芬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想你在經濟方面幹得很好,先生,真的。”

“好吧,”客人說,“聽你這麼說,我非常非常地高興。”

同一時刻,真正的普拉茲總統正住在政府醫院裏,昏迷不醒地懸浮在膠質浴液里,一大堆光亮的新式光學電纜粘在他的腦袋上,手指上,肛門上,使得他直接與系統相連。他所知的和所認為的任何事,通過這種物理裝置,所有的信息均轉換成一連串的數字,然後放大,在全國範圍內展現。每個擁有攝影系統和足夠存儲器的家庭均受邀請,此外還有公共建築物,花園,體育館和VA便民服務系統。如果成功的話,記者招待會將是這個月的頭等大事。政治敵手們很是沮喪,抱怨普拉茲總統的此為像是個巨型的商業行動。這是總統的最後一屆任期了,這只是個試驗,甚至連斯蒂芬都明白這些小把戲一天天地變得越來越廉,泛濫了。

將來,也許就是下個選舉日,每個政黨都能把它的候選人送至投票者的家裏了。

還有更公正的方法嗎?男孩想。

這時,斯蒂芬的繼父從土褐色的房子裏走了出來,手裏端着一盤淡紅色的主漢堡包。

片刻,氣氛變得有點緊繃。

“戴卓爾先生,’旬影說,“感謝你邀請我,祝你們過個愉快的夜晚……!”

“喂,希望你喜歡食肉,”言西大叫,“在這個家裏,每個人都是肉食動物。”

斯蒂芬感到一陣確確實實的恐懼突襲而來。

可是總統卻毫不猶豫地指着黃豆做的牛肉夾心小餡餅,說:“希望能為我留一塊。”

“那當然,總統先生,那當然。”

就斯蒂芬的記憶所及,他的繼父從不會錯過大談普拉茲總統醜事的任何一個機會,肯定是媽媽要他保證過,保證表現出他最好的一面,這種情形發生過很多次了。“我不想弄得困窘糟糕,”她曾對他說,用努力勸說斯蒂芬時的口氣說的,“我想讓他高興一下,至少是這一次。你樂意幫我忙嗎?”

言西-戴卓爾比他的繼子還要蒼白,金黃的頭髮梳着一個短短的男式馬尾,一張圓臉,臉色很難看。他並不高大,但動作有點大刺刺,說話聲音深厚低沉,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就像現在一樣。沿着斜坡下來,他徑直走向他們的客人。總統又伸出雙手,這似乎是他的流行商標,但是沒有手去握他。幻影後退道:“請原諒。”同時靈巧地閃至一旁。

“你已取得諒解。”言西笑道,發出低低的不雅的笑聲,繼續向前走。

媽媽沒在一旁看着,怪不得他會這麼做了。

言西打量着他的肩膀,情況有點不妙,邊說道:“坦白地說,我並不歡迎你今晚的拜訪,但是孩子有校方佈置的作業要完成,此外,我在這兒出現是因為有機會向你表白我的觀點。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普拉茲總統點點頭,長發一跳一跳的,“就是信息反饋,正如同我剛才告訴斯蒂芬的那樣……”

“我是個老式的白人男子,總統先生。”

一男孩看了看上褐色的房子,期望媽媽的出現。

但是她沒有。言西把食物遠遠地擲向前,在他點燃火星之前生物氣體已擴散得很遠,發出的輕微的藍色爆炸使斯蒂芬後退了幾步。誰也不開口,每隻眼睛,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都注視着擲在發溫熱的掛架上的小餡餅,發出強烈的嘶嘶聲,言西用骯髒的刮鏟,他去年的聖誕禮物,把餡餅掏得稀爛。

接着總統說話了,對那一幕無視於衷。”不好意思,這種體力的事我幫不上你的忙。”他說道,顯得很是真誠老實。

言西扮了個鬼臉。

小餡餅燃得更厲害了,火焰轉成了黃色。

總統對這種繃緊的關係仍熟視無睹,只是看着他自己的雙手。“體力的貪困者。”他說,衝著自己大笑。

說得沒錯。事情惡化了,言西咆哮道:“知道我喜歡什麼嗎,總統先生?有關今晚的事,我的意思是。”

“你喜歡什麼?”

“想想看,真實的你埋在粘濕的東西里,大而扁的玻璃纜索插進你的肛門。”

斯蒂芬祈禱電腦系統的失效,來場戰爭也好,只要能中斷這裏的事的任何事物均可。他害怕的是總統突然醒來,想起印第安州的福特威尼的言西-戴卓爾曾侮辱過他。男孩真是難以想像這個國家裏還會有其他人居然愚蠢到說如此可怕的事。

仍看不出他們的客人有發怒的跡象,事實上他在靜靜地安祥地大笑着,只是說了句,“謝謝你這麼誠實,先生。”

言西猝然一擲漢堡包,轉身看着斯蒂芬,“馬上去告訴你媽,把他也帶走。”

如此怪異莫名的一霎那。

男孩望着他的總統,他微笑的臉,聽見一個聲音肯切地說道:“不錯,真是個好主意。”由光和意念構造成的他,似乎任何蔑視與惡言相對都傷害不了他。

斯蒂芬一生中從未像現在這一刻般,如此強烈地嫉妒他人。

媽媽正忙得不可開交,為著手做特製沙拉,而張羅着采自花園的各種做沙拉的蔬菜,把它們洗凈,切成各種各樣精美的形狀。她熱衷於沙拉,以藝術家的直覺去準備每一樣成分,對媽媽來說,她從不會事先打好腹稿,總是一揮而就。當她看見屋子裏的斯蒂芬時,不由得叫起來,“我仍未準備好。”這時她也看見了自外面進入廚房的普拉茲總統時,發出一聲尖叫,把波菜扔得到處都是。隨之即來不及細想語不答意地說,“你瘦了,”她脫口而出“自從選舉開始以來,難道你沒有……”

斯蒂芬再次窘迫地說道:“這是美國總統。”語氣嚴肅,帶有警告的意味。難道媽媽忘了該怎麼向他致意了嗎?

但是總統似乎仍然很高興,真是令人莫名其妙。“我是瘦了幾公斤,工作上的壓力,第一夫人的近赤道地區運動,等等。”

這玩笑令斯蒂芬迷惑不解,以致於無法仔細思考。

“要飲料嗎,總統先生?我已喝過了……”

“請來點葡萄酒嗎,如果不麻煩的話。”

兩個大人咯咯大笑起來。媽媽按動控制鍵,櫃枱上即出現了一隻優雅的玻璃杯,裏面已注滿了晶亮的白葡萄酒。他們的客人端起來啜了一口,靈性已事先賦予他感官的能力,“味道不錯。”他說,“謝謝。”

“第一夫人現在好嗎?”

這是個瑣屑的問題,斯蒂芬禁不住呻吟出聲。

媽媽警告地盯了盯他,“去找坎德斯,怎麼還不走呢?”隨後她又轉向他們的客人,繼續詢問有關他親愛的妻子的情況。

“她很好,謝謝,只是厭倦了華盛頓。”

媽媽的飲料,容量很多,色彩鮮艷,紅色的旋渦與綠色的從不會混在一起。“要是她能來就好了,我很崇拜她。還有,我喜歡她佈置的你們的房子。”

總統環視了一下四周,“我確信她的品味與你相同,戴卓爾夫人。”

“海倫。”

“好的,海倫。”

廚房的牆上與天花板上貼了層室內用魷魚皮,他們投射出一間寬敞的屋子幻影……但是他的說話聲與一些尖銳的雜音迴響在真正的天花板上,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幻影絲毫不受高高掛在頭頂的拱形橡木橫樑的影響。

媽媽陶醉在讚美聲里及喊她名字的聲音里,突然發現斯蒂芬仍站在一旁。“坎德斯呢?不是讓你去找你的姊姊了嗎,親愛的?”

坎德斯的房間在地下室,對一個小男孩來說這是段較長的路程,他寧願去別的地方。糟了,她的門瑣上了,斯蒂芬搖動門把,透過嘈雜的噪音他感到了音樂的震動。“他來了!快出來!”他踢着門,先前踢出來的半打洞眼又多了一個新的,“難道你不想上去見他嗎?”

“打開了。”他姊姊吼道。

門把自動轉動了,坎德斯站在可充當鏡子的魷魚皮前,檢視着她的影像。房間的其餘部分均是怪誕的森林畫,茂盛的紅樹里穿插着許多個坎德斯,與獨角獸翩翩起舞,吹着薩克斯風,騎在跳躍着的猛虎的光背上。鏡子裏的人下巴繃緊,雙眼疲倦。但是最引斯蒂芬注目的是他姊姊的衣着,她的外套很小很緊,她的奶子是平常時的兩倍大。她準備了整整一天,他警告她,“他們不會讓你出去的,今天還只是星期二。”

坎德斯給他弟弟一記白眼,“自己去玩吧!”

斯蒂芬高興地退出了房間。

“等等,你覺得這雙鞋子怎麼樣?”

“很漂亮。”

她一言不發地踢掉它們,打開鏡子后的門,從她的卧室里拿出一雙更漂亮的。

斯蒂芬箭似的跑上樓去。

他們尊貴的客人和媽媽仍呆在廚房裏,她在加飲料,嘴上繼續說著。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在乎,”她告訴他,“我明白我值得提拔,就是這麼一回事。”她不耐煩地瞟了眼她的兒子,“但是北方佬說我早就該辭掉的,要不是他們給我機會……”

“北方佬?”

“我指的是言西,不好意思,那是我丈夫的綽號。”

總統坐在投射成的板凳上,看着媽媽,不時地吸着她的旋渦飲料。

“你說我該怎麼做呢,辭了或是繼續獃著?”

“留下來再看看吧,”總統建議道,“也許你會得到你應得的。”

媽媽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牽強的笑容。

斯蒂芬正在想他的複合式拍紙本及記在上面的一些很重要的問題,到底把它放在哪兒了?他旋即打了個轉,朝他的房間跑去,發現拍紙本就扔在他雜亂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地重複着一道數學題。他關掉它,拿起它即返回廚房。因為裝修與媽媽的工作,他覺得那兒的噪音大大了。“總統先生?在太空方面我們是否已做得太多了?”

“從來就不曾,”答道,“我希望有更多的進展。”

複合式拍紙本已將之錄下了嗎?斯蒂芬撥弄着控制鍵,感到枯燥的突襲而來的焦慮。

“在我的任屆期內,”那聲音繼續道,“我將使現有的火星預算計劃擴大一倍,太空工業將增長12個百分點,我們將於月球上建立兩個新的觀察站,我們現在只是剛發現了吉頓星上有生命的存在……”

“坦泰星。”男孩敏捷地更正道。

“不能那樣對他說話!”媽媽怒目而視,暴怒道。

“哦,他說的很對,海倫,是我說錯了。”

和藹可親的笑聲拂過斯蒂芬,使他既溫馨又自信。這並不是校方想要的,只是個特殊情況,於是他很快地切入下一個問題:“關於海洋方面的呢,總統先生?”

停頓了一會兒,他們的客人才反問道:“你的意思是……”

斯蒂芬沒把握他會回答。

“有很多事要做,”總統說,“礦產權利,能源的開發,漁業捕撈以及那些城市……”

“城市?”

“是的,你認為呢,斯蒂芬?它們是屬於我們的還是獨立於任何黨派?”

斯蒂芬不能肯定回答。他瞥了眼他的拍紙本,想到了那些人造的整潔美麗的島嶼以及之上的現代社會團體。他們靠吃海洋食物而長大,然後搬到他們想去的地方,似乎都滿意於現今居住的地方。“它們應該是自由獨立的。”

“為什麼?”

總統似乎很樂意於這種反串的角色,“如果用稅收錢去購買它們的建設權的話--你的稅錢,我的稅錢--在何種條件下他們會離開美國?”他輕快地笑了笑,繼續道,“試想一下,如果第一夫人和我試圖宣佈白宮為一個獨立的國家的話,這樣做可以嗎?”

斯蒂芬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時,媽媽突然站起來,發出求助的呻吟。

言西正穿過天井朝這邊走來,斯蒂芬也看見了他。媽媽立刻跳起來,告訴她兒子與客人道,“不要再談政治了,該開飯了。”

言西走進廚房,從後面靠近幻影,與之重合在一起,言西的臉上覆著一張歪曲的棕色臉,有趣極了。

“你笑什麼?”言西迅速地問。

“沒什麼。”男孩撒謊。

他繼父的脾氣又要爆發了。他把盛着烤好的漢堡包的盤子放在櫃枱上,做了個深呼吸,然後道:“把你們的客人帶到餐廳去,馬上。”

帶上他的複合式拍紙本,斯蒂芬遵命行事。

總統搖晃幾下,改變了幻影位置,告訴男孩道,聲音顫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議員在失去理智時發脾氣的情形。“他們說,”他補充道,“我有很豐富的對付不同幽靈的經驗。”同時,他向男孩眨了眼,咧嘴笑了笑,以示支持。

斯蒂芬正在想水上城市的事,並未聽清他說了些什麼。

他突然說:“是的,他們是自由的。”他繼父不知嘮叨過幾次的觀念正是其最佳理由,那些城市人群稀少,有一些只為優等人開通。斯蒂芬曾經想也不想地說過,他是絕不會接受言西的觀點的。他覺得混亂得困窘不安,他所信的是不是就是他自己的,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即使斯蒂芬能想出他想要的答案,他的觀點又會有多重的份量呢?

餐桌設了五個座位,有一個是幻影。總統就了座,斯蒂芬坐在他對面,按下複合式拍紙本,繼續他的新問題,其中有很多出自於他的社會學老師--一個矮小漂亮的尼日利亞婦女,她不認識言西。為什麼我們要堅持開放政策呢?他不敢這麼問,相反的,他咳了一下,問道:“你的貓科動物好嗎?總統先生。”

他們兩人似乎都高興於這個新話題。“很好,謝謝。”他眨了眼睛,輕笑了一下,“美洲虎長胖了,獵豹懷了三胞胎。”

生育不多,這是寵物們的特權。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兒,關於保護珍稀物種的事項,斯蒂芬希望有一天他能從事此項工作。這時,媽媽端着她精心準備的沙拉走了進來,言西跟在後面,拿着一些調製好的豆泥……接着又去拿了些漢堡包。在去途中他大叫起來,“坎德斯!”片刻,她出來了,咯咯大笑地跑進來。

不知為何,她的奶子更大了。一看到屋內的虛影連膚色都脹成了咖啡色。

媽媽一見她的衣着與花哨,不由地呻吟起來,但礙於總統的在場她不放說些什麼。言西進來了,頓了頓腳步,一臉苦相……然後微笑了一下,表情怪異地瞥了眼他們的客人。

為什麼他不說話?

總統快速地瞄了眼坎德斯,隨即抬起頭來看着前方,注視着斯蒂芬,雙眼睜得老大,略帶焦慮,假裝地發出一聲低緩的嘆息。

坎德斯在普拉茲總統旁邊坐下,棕色的奶子綳得很緊。

媽媽看看她,又看看言西,言西只是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盤裏有七隻漢堡包,真正的是果醬漢堡包,而由光線投射成的是硬木炭漢堡包。

斯蒂芬感到他正在習慣這種羞恥。

坎德斯只是取了些沙拉,咯咯大笑,用她曾用在她無數男友身上的挑逗神情看着他們的客人。“喂,你過得愉快嗎?”

“總統先生。”斯蒂芬補充道。

他姊姊盯了盯他,說道,“我知道。”

“我很快樂,”幻影並未正眼瞧她,拿起勺子在幻射成的盤子裏取了些幻射成的豆泥,“你有個可愛的家。”

媽媽道:“謝謝。”

坎德斯又咯咯大笑起來,像個瘋子。

其實她並不愚蠢,他弟弟很想說,大聲地說。言西拿了兩個漢堡包,把它們塞進麵包袋裏,加上泡菜,芥子醬和甜玉米,拿起來大大地咬了一口,露齒笑了笑,命令電腦開始放映,“拉施奠山脈,”他喝令道,“開始。”

再造的魷魚皮上出現四個石頭像,巴克總統和丑布羅總統的頭像卻不見了。

現任總統只是盯着盤子,首次表現得很冷漠。他拿起木炭夾心漢堡包,咬了一口,露出鮮紅色的內層,就像是從裂開的傷口上湧出來的血。好長一會兒,他才又看着斯蒂芬,熱誠地問:“請問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坎德斯尖叫道:“我來問。”

她把腿伸到桌子那邊,緊身的襯衣里的奶子似要破口而出。斯蒂芬來不及阻止,她已偷了他的拍紙本,大聲地朗頌着第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們要堅持開放的政策?”

長時間的停頓,沉默瀰漫了每個角落。媽媽肯求地盯着言西,其他人都在想着總統會怎麼回答。但是他沒有立即回答。言西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柔和。

“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他說,“我想如果我們做得夠好的話,我們就會吸引從四面八方來的人流,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我想我們有必要這麼做。”普拉茲總統說。

“邀請大群的陌生人來我們的國度,期限50年,造房子,找工作,賺錢,瘋狂的50年……報酬越來越少,這就是偉大的巴克總統給予我們的,他媽的!去她的該死的開放政策。”

斯蒂芬感到極不舒服,發抖。

媽媽說:“言西……”

“我的祖父有好幾英畝的土地,總統先生。他一天三餐食肉,住在寬敞的屋子裏,勤勞地工作,直至他被告知成了半業餘工人,他的另一半工作及他的所得被分給了一些一無所有的難民。”

“所謂就業的再調整,”他們的客人點點頭,聳聳肩,“我知道這只是個委婉的說法,其中有些問題,很不公平。但是請想想,戴卓爾先生,我們的政府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我們其實也不想這麼做呀……”

“該死的一無所有的難民!”言西重複道,臉脹得有如鮮肉般通紅,“你們的政黨拿走了他們的家,奪走了他們的土地,去建造成群的高樓大廈。”

斯蒂芬再也聽不下去了。有這麼與眾不同的家人,真像是在做白日夢,當他們與總統坐在一起的時候,人人都致力於製造笑話。

言西指着拉施莫山脈說,“一個偉大的民族創造了它……”

“是一個個人創造了它,”總統插話道,“然後他那偉大的民族沾了光。”

“一個自由的民族!”

“是一個人口稀少的民族。請說重點。”

舔舔厚厚的粉紅色的嘴唇,言西繼續道,“我認為我們應該讓你的人民挨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道,“你不是我們的責任,我們應該消滅肉體,什麼也不剩,沒有你,沒有老鼠,沒有那麼多該死的蒼蠅……這就是我的觀點。”

普拉茲總統盯着他的空盤子,眯起眼睛,冥思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然後抬起頭來看着言西,眼神冰涼如冷黑的石頭。

他清了清嗓子,說:“首先,先生,我只是第三代美國公民;其次,我認為你是個勇氣可佳非凡的男人,”停頓了一下,長長地嘆了口氣,“可以這麼說,你的整個生活有着某種程度的扭曲,也許是很深刻的失敗,我猜。”

斯蒂芬一動不動地坐着,震驚不已。

“至於你對國家政策的見解,戴卓爾先生……請容許我說,這就是我認為你屁話連夫的原因。”

指責準確有力,幾乎無法反駁。

普拉茲總統平靜地談論了一會兒,戰爭,飢荒,絕望的美利堅合眾國,富人的職責等等。他大談條約,列舉一大串的國與國之間的往來,最後才切入核心問題,工作的艱辛及經濟消費等。

“也許我們可以活下去,如果採取措施的話。雖然外國領地包圍的土地上滿是特權與消費,事實上,它們也多的是瘟役與飢餓,我們應該築起籬笆與他們隔離開來……一個垂死掙扎的世界,只有花費而無用處,唯有走向死亡。”

稍稍頓了頓,他悲傷地問:“你真的是那些不懂生活等死的人嗎,希望他人無數的死亡--只是因為你值得有間更大的餐廳……?”

言西從未像此刻般疲勞過,似乎也成了桌上的光幻影之一了。

總統對每個人微微笑了笑,然後集中注意力於斯蒂芬,“還是讓我們繼續下去吧,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男孩試圖照着拍紙本上寫的念出來,可惜做不到。

“也許你可以問我,‘你覺得今天晚上過得怎麼樣?’”

“你覺得怎麼樣?”斯蒂芬喃喃道。

“這將徹底革新我們的政府,一點不假,我們的政府正在進行一系列的改革。”他看了看男孩的眼睛,繼續道,“我愛這個國家,如果你想讓我生氣的話,可以不這麼說。實際上我們並沒有在一起,而且隔得很遠,我希望今晚的變革可以加強我們的力量,從發生的那些事看來,我猜至少會使我們更誠實。”

言西自言自語着,沒有生氣,看不出任何情緒。

“也許我該走了,”總統站起來,“我知道其實我們還有半小時……”

“不,請再呆一會兒。”媽媽尖叫道。

“別走,”坎德斯肯求道,去摸他的長發。

終於,媽媽轉向她,道:“年輕的女士,我想要你去換掉這件衣服。”

“為什麼?”

“取掉這些贅肉,別想愚弄這裏的每個人。”

坎德斯噘着嘴,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含着眼淚跑向地下室。

媽媽再三地向他們的客人道歉着,然後對言西說:“你協助斯蒂芬收拾桌子,我帶我們的總統去另外一邊坐坐。”

斯蒂芬很快即收拾好了,殘食倒進回收系統,碟子收進音波清洗機,透過廚房的窗戶,他看見大峽谷消失在黑夜裏,在淡紅的暗光中,它的輪廓更顯得模糊不清了。但他仍是很滿意,雖然這只是個幻影,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高興,真的。

他的繼父動也不動,只是坐在房子中間,難以揣測他的心思。

斯蒂芬理也不理他,竟自打開控制開關。媽媽和總統在前面的屋子裏,朝着外邊,至少他們的眼睛對着光禿禿的窗戶。總統溫柔地說著,聲音有點含混不清,“我的處境不允許提些建議,但是朋友可以,顧問和總理也可以,但就不能是我,很抱歉。”

“我明白,”他媽媽低語道,“這……我不清楚……我只是覺得他會做些可怕的事,當然,只是對我而言。只是使得選擇更為簡便。”

什麼選擇?她這是在說誰呀?

“但真的,他是無心的,”她試圖抓住他們的客人,忽想起那是做不到的,“五年以來,北方佬甚至未因發怒而揮起過拳頭,不僅是對他的孩子如此,對我也是如此。也許你是對的,對於他的被忽略,我想……”

斯蒂芬側耳傾聽着。

“當你下個月來的時候,”媽媽肯求地問,“你會記得這兒曾發生的一切嗎,”

普拉茲總統搖搖頭,側着的臉像塊硬幣。“不,我不會記得。你的電腦會根據法律抹掉我的資料,你也沒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我,真是對不起。”

“我想不會的。”媽媽說。

他們望向外面,看見一輛空中出租車停在摔住窗戶的電纜上,沿街的建築物反射出他們的房子,房子緊挨着房子,每間房子都小而靈巧,且輕便,且擁有自己的花園和獨立的窗戶,這座城市裏一共有五百萬間這樣的房子。

幾個總統隱現了。

他們互相揮手,溫和地笑着,開着令人舒暢的玩笑。

突然,總統轉過身來,看到了站在小屋另一頭的男孩,最溫和優雅地朝斯蒂芬微微笑,一點都不礙事。

這時,媽媽也轉過身來,卻尖叫道:“你在窺視我們?”

“我沒有,”他撒謊,“真的,媽媽。”

總統開口道,“我想他是來叫我們的。”接着又補充道,“甜點,我想要些甜點,雖然這樣可能很不禮貌。”

媽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也許去廚房只要弄點美味的東西即可,我很喜歡你們的廚房。”

他們又坐在一起,休戰了。

坎德斯穿戴得很整齊,看起來要去上學的樣子,更年輕活潑了,居然有點困窘。言西安安穩穩地很本份,不再發表意見,媽媽似乎很高興,斯蒂芬則是特別高興。他到底偷聽到了多少?接下去,”總統又詢問了幾個問題,直視着言西,黝黑的臉上沒有怒意也沒有敵意。

言西只是伸伸手,什麼也沒說。

但是斯蒂芬卻想到了一個問題。“談談將來吧?”它不是拍紙本上的問題,是他的突發靈感,“總統先生,將來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哈哈!你想預知。”

斯蒂芬打賭那個拍紙本錄下來了。

普拉茲總統玩弄着面前的聖代,然後隨和輕快地說道。

“我將要告訴你的是一個秘密,”他說,“但是秘密一說出來便不再是秘密。”

每個人都傾聽着,言西甚至靠得更近了。

“自從這個世紀初以來,每任總統都有自己的智囊,一隊極具天賦的思想家。他們熟知科學,能預測形勢,更是新技術、歷史和人文學方面的專家。為了明白的智慧與延續,我們付給他們大量的物質報酬。但是你又能從中知道些什麼呢?八年以來,他們所有的預測毫無意外地全部落空。”他搖搖頭,靜靜地笑了笑,“預測的發明確實會發生,但是絕不會按計劃發生。更多的重大變革都是毫無預見地到來的,打亂了他們所有預計評估。”他停頓了會兒,繼續道,“比如說,我出現在這兒,在今天,沒有哪個專家會預測得到,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總統可以坐在五百萬間廚房裏,吃着美味的甜點,但絕不會使他的腰長粗。”

言西大聲地問:“那你為什麼要假裝一下?”

“習慣吧!”總統聳聳肩,“也許是因為他們絕不會想到,我想這是個教訓。我無須為將來可能發生的所有的事擔心不已。”

一段長長的沉悶的靜默。

“而且,”總統說,“我的觀點是:既然我們有這項技術,預測中也提到了這一點。事實上,我的專家們聲稱,大約50年代以後,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漂浮在溫暖粘濕的溶液里打發日子,直接與系統相連,只需要少量的食物,沒有必要再去做幾小時的長途跋涉,世界上最少數的人即會創造出最巨大的效益。”他盯着斯蒂芬,問:“這聽起來不是個很吸引人的未來嗎?”

男孩搖搖頭,“不是的,先生。”

“聽起來糟透了,”媽媽吼道。

坎德斯說:“天啊!”

最後,言西說:“這決不會發生的,絕不會的。”

“對極了,”他們的客人說,“幾乎可以肯定它是絕不會發生的,如同模擬所示。”他吞下最後一口聖代,然後站起來,“你要的預測,孩子,就在這兒。你們的生活有着源源不斷的驚喜,幸運的話,甜蜜的驚喜每天都發生,這是我們所能冀求的最美好的事了,我認為。”

沉思的氣氛活躍起來。

最後總統指指高掛在火爐上的幻鍾,“我該走了,要送我出去嗎?”

他對斯蒂芬說。

男孩馬上跳離凳子,雙手環抱着身體,點點頭,“當然,總統先生,當然。”

大峽谷暗下來了,沙漠裏的天空乾燥晴朗,但是真實的空氣確是潮濕的,說是亞利桑那,還不如說就是印第安那。總有線索能告訴你,你到底是在哪裏。斯蒂芬懂得即使最好的系統,結果與現實還是會有出入。

他滿懷希望地低聲問道:“你下個月會來的,是嗎?先生。”

“毫無疑問。”他又笑了笑,“非常感謝你,你是個很出色的主人。”

還有其他的嗎?“希望今晚過得快樂,先生。”

他遲疑了一下,說:“真是太美妙了,美妙極了。”

斯蒂芬點點頭報以微笑。

接着,光影越來越淡了,“再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斯蒂芬對着地平線呆了好長一會兒,才轉過身來,又看見了完整的房子了,電腦也可以自由變色諸如其他的一些事。在沙漠的天空下,它即高大又高貴,他可以看見坐在裏面的人們,他們正在談論,只是在討論,沒有人特別生氣,也沒有人特別傷心或是其他的。當他走向他們的時候,於斯蒂芬而言,那些人就是房子,小小的,在他們的衣層裏面儘是單詞和了不起的思想。

人絕不會是一成不變的,總是處於不斷地變化中,永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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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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