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大車笨重的木輪轔轔地在那泥土路上滾過。在這無數的馬車的夾縫裏又有許多挑夫,扁擔上挑着一籮筐一籮筐的軍火。

人叢里擠着許多白袍的韓國人,一個個都背着一種奇異的A字式的木架,人鑽在那框子裏,把它架在肩膀上,上面堆滿了東西,一袋袋的糧食,一捆捆的軍衣、軍毯、各種軍用品。這種A字架在朝鮮是一種主要的運輸工具,號稱「朝鮮的吉普車」。

黎明的天空是澄明的淡碧色。東線有戰事在進行,可以聽見炮聲隆隆,和爆炸的聲音。幾顆照明彈掛在降落傘上,降落得異常緩慢,懸在半空中幾乎一動也不動,青熒熒的。

每一輛馬車上裝載的軍用品總有一噸重,黑壓壓地堆得像一座小山。趕大車的戴着三塊瓦的破皮帽子,老羊皮袍子敞着衣領,他們都是東三省人,從他們村子裏被動員來了,「志願支前」。車子和牲口都是他們自己的,說不出的心疼。

軍隊裏的民夫人數非常多,大都是強征來的東北農民。抬擔架的排成一個極長的行列,長得出奇。士兵們排着隊在他們旁邊走,看着實在有點觸目驚心。難道今天等一會這些帆布架上會統統睡滿了傷兵?也許上級計算錯誤,征來的夫子太多了。

這支軍隊是昨天晚上開拔的,走了一夜。行軍向來是在夜間,因為避免空襲。天一亮就怕飛機轟炸,這樣大的目標,多麼危險。但是這條路上擠滿了騾車,一來就堵住了,所以走不快。但是一晚上也已經走了四五十里路。中共的軍隊承襲着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傳統,是以善走著名的。判斷一個士兵是否合格,第一先要問他能不能忍受長途行軍的辛苦,其次就要他把-械擦得非常乾淨。對於射擊的準確倒不怎麼注意,主要也是因為節省子彈,不大肯讓士兵有機會練習打靶。所以到了緊急的時候,動員炊事員醫務員上前線,也並不嫌他們外行。

劉荃是營部的一個文工團員,這次前方死傷過多,所以他也一同開赴前線。他到朝鮮來,是自動要求上級把他調來的。要求派到別處去,那是「強調個人興趣」,什九不會批准的;要求到朝鮮去,卻是很快地就批准了。他僅只是覺得他在中國大陸上實在活不下去了,氣都透不過來。他只想走得越遠越好。他也不怕在戰場上吃苦,或是受傷、殘廢、死亡。他心裏的痛苦似乎只有一種更大的痛苦才能淹沒它。

他比普通的士兵多穿一件棉大衣,但是也一樣佩着子彈帶和一隻長長的搭褳,腰間的皮帶掛着一隻布包着的飯碗。扛着-的手臂又酸又麻,自由地甩舊的手臂像秤錘一樣沉重。

在半山裡新辟出來的這條路,兩旁都是一層層的荒廢的梯田,再往上看,即是白茫茫的一片晨霧,那高山只是白霧中的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到底是身在異國了,他想時間與空間的關係是微妙的,有時候的確彷彿時間即空間,隔開了一萬里路,就像是隔開了五年十年,過去的那些事已經往事如煙了。

有一輛大車的輪子又陷到泥潭裏去了,許多士兵在後面幫着推,還是推不動它。隊伍又停頓下來。

背着A字架的朝鮮人把身子往下一蹲,把那木架後面的兩根桌腿往下一扳,支在地下,那架子就自歸自站在那裏。背它的人輕鬆地鑽了出來,倚在架子上休息着,帶着漠然的臉色。內中也有老頭子,戴着馬鬃編的半透明黑色小禮帽,帽子非常小,頂在頭頂心。他們一律穿着白布長袍。

「媽的,給誰戴孝,」一個兵士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輕聲說:「跑到這喪氣的地方來!」

「又要『說怪話』了,王錫林,」另一個兵士說:「當心挨檢討!」

「你的凍瘡怎麼了?」王錫林說。

「新發下來的這種皮靴不頂事,還是他們東三省的侉皮鞋好,裏頭塞上些稻草,暖和得多。」

「腳上全破了,疼得心作嘔。」王錫林又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劉荃記得這王錫林有一天深夜放哨回來,曾經向他的夥伴說起他怎樣志願參軍的。那天晚上大家寄宿在當地的民家,劉荃被臭蟲咬得失眠,恰巧聽見他們在板窗外悄悄地說話。王錫林說他是山東人,今年他們村上鬧抗美援朝,開大會,村幹部預先向他勸說「你要爭取第一個參軍。」他心裏想:他憑作什麼要千山萬水跑到朝鮮去打仗?為了誰打?他拚着得罪幹部,無論如何不肯。後來那幹部說:「這麼著吧:只要你肯第一個站起來,決不把你派到朝鮮去──派到四川,四川是個好地方。你第一個站起來,村上這些小夥子都服你,知道你是個精細的人,有你帶頭,自然大家都跟上來了。」王錫林被逼得無可奈何,也只好昧了昧良心,在這騙局中串演一個角色。大會上號召大家參軍的時候,他就第一個走上台報名。他不知道一當了兵就失去了自由,結果還不是派到朝鮮來了?有苦說不出。心裏像吞了一塊火炭一樣。

這一個師團里像他這樣的新兵占極少數,都是久歷戎行的中共基本部隊,與新收編的傅作義的兵攙雜在一起,便於監視他們。這一支軍隊從內地調往東北,路過上海的時候,才向他們宣佈。他們真正的目的地是朝鮮。也並沒有發動他們「志願援朝」。乾脆就是把他們派到朝鮮去了。到了鴨綠江上的安東,中國境內的一個小城,士兵們得到了命令,把他們胸前綴着的寫明姓名與部隊番號的白布條子拆下來,一切與中國人民解放軍有關的證章統統銷毀掉。

「你們現在是中國人民志願軍了,」長官告訴他們。

劉荃有時侯想:「在這許多人裏面,只有我一個人倒是真正的志願軍。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來了。作家魏巍寫了一篇歌頌志願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假使他知道真正的答案只是一個三反期間幾乎被槍斃的我,大概會覺得爽然。」他不禁微笑起來。

前面的軍隊又停住了,來到了河邊,河上沒有橋。水面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在朝陽中亮閃閃的。

「走走!走走!」幾個下級軍官趕上去叱喝着。

手榴彈擲到冰面上,砰然爆炸起來。連去了十來個,把冰炸開了。大家涉水過去,水不很深,但是奇寒澈骨,簡直火辣辣地咬人。

輜重與民夫留在山凹里,沒有過河。

曉霧已經散凈了,前面是一片馬糞紙似的黃色平原,四面圍着馬糞紙色的荒山。頭上突然有嗡嗡的飛機聲。

有緊急的命令,大家分散成為四五個人的小組,繼續前進。

轟然一聲巨響,地面震動了一下,左方湧起棕色泥土與火焰的噴泉,衝天直射上去。

他們的目的地就是前面的一座小山。這座山頭已經得而復失好幾次。前面的原野就像一臉麻子似的,密佈着一個個炮彈炸出來的坑穴。掘的壕溝一道又一道,把土地像攪雪糕一樣攪得稀爛。

作為目標的那座小山也只是滿目荒涼,沒有什麼樹木,也不看見人。近山巔略有幾棵高而瘦的白楊,很像倒豎著的掃帚,那一根朝天生長的枯枝在晨風中搖擺着,在天上掃來掃去,把那淡青色的天空掃得乾乾淨淨的,一無所有,連一朵雲彩一隻飛鳥都沒有。

「轟!轟!轟!」接連幾聲巨響,就在他們背後。是他們自己的迫擊炮開始放射,掩護進攻。但是仍舊看不出它們射擊的目標是什麼,前面只是一座空山。

頭上的飛機又多了兩架,嗚嗚地繞着圈子。但是部隊冒險集合起來了,後面的大炮一聲一聲沉重地響着,如同古代的一個巨大得不能想像的戰鼓,在後面催着他們進攻。

正在紛紛爬上山坡,飛機投下了油醬彈,轟然一聲,一蓬火往上一竄,隊伍的右翼已經成了一片火海。紅紅的火焰四面濺射出來,只聽見一片慘叫的聲音,聞見一股布毛臭,火焰在人們身上像飛雲繚繞,從這個人身上跳到那個人身上,滿頭滿臉燒了起來。

在混亂中,一部分人也仍舊繼續往山坡上爬。這時候忽然吹起軍號來了。現代化的軍隊在進攻的時候早已廢除吹軍號了,但是中共仍舊有時候利用它作為一種心理戰術,造成一種異樣的恐怖氣氛,可以影響到對方的軍心。那喇叭聲由徐轉急,是衝鋒的調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凄厲緊張的感覺。

「同志們!沖呀……!」連長高舉起一隻手臂,往前一揮,嘶聲喊叫着,把末了一個字拖得很長很長。

「沖呀!」許多人機械地齊聲響應。大家開始奔跑起來,只顧氣喘吁吁往前跑,此外什麼都不理會了,眼睛也視而不見。劉荃的心在他喉嚨管里敲打着。每一次呼吸一下,都快要綳破了肺。

到了半山上,在可以看見山形的邊緣上險陡的地方有人──頭與肩的黑色剪影。子彈的小小的火光像一口痰似地直吐下來,在劉荃耳邊掠過,發出蚊子的營營聲。

士兵們跑得快的和劉荃擦身而過。他們彎着腰,如同迎着大風奔跑,橫綽着步-,-上的刺刀在日光中銀光閃閃。他們-喊得一個個的臉都走了樣。「沖呀!……殺……殺……」

劉荃的左臂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突然一陣麻木,他不得不用右臂去抱着它,像孩子們抱着洋娃娃的姿勢。他明白他是中了一。這一停頓下來,剛才跑的時候不聽見的聲音全都聽見了。簡直像死而復蘇一樣,耳朵里轟然一聲,突然聽見那密密的機關槍聲軋軋軋軋,槍彈的尖聲呼嘯,敵方的迫擊炮發出那遲鈍而可怕的「喀爾隆!喀爾隆!」四周喊殺的聲音如同暴風雨似地沙沙響着。他覺得大家都瘋了,張大了嘴叫着,歪着臉,臉龐像切掉了一瓣的西瓜。

後面來了個大個子,差點把劉荃撞了一交。那人向劉荃看了一眼,帶着一種絕望的神氣,彷彿他是一個木樁,站在那裏擋着路。然後那人又-喊着跑了過去。劉荃被他這一撞,藉著這勢子就又綽着槍往前跑,也不管那隻受傷的手臂了。他發現只要繼續移動着就不要緊,因為跑的時候一切感覺都停止了,也不大聽見什麼,也不大看見什麼。

他不斷地踐踏着那些躺在地下的人。那些人就像是跑不動,躺下了。但是他看見一個熟識的兵士,頭腦的前半部完全沒有了,腦漿淋了一臉。也有些只是坐在那裏,捧着肚子或捧着一條腿呻吟着,臉龐扭曲着,大顆的眼淚掛在腮頰上。大家跑得更快了,彷彿這些人有傳染病。

現在更是一片「殺……殺……」喊聲震天。他先還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喊着,像瘋狂一樣。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東西,隔着七八十碼遠向下面噴射紅紅的火焰。劉荃也曾經聽見說過聯軍有這種噴火器,大家提起來都談虎色變。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聲沸騰,但是那悲慘嚎叫不像人的聲音,而是像馬廄里失了火。裏面關着許多馬匹。

劉荃在火光中看見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着跑。

這裏已經潰退下來了,後面的人還是蜂擁着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泛濫蔓延着,像是要追下來,槍聲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亂中,劉荃已經跑到山腳下了,忽然接連兩聲「噓!噓!」鬼嘯似的,兩顆炮彈落在他幾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開來。劉荃只覺得腦後和背上腿上都挨了沉重灼熱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許多人在他身邊跑過。

「擔架!擔架!」他叫喊着。

有兩個兵認識他,停下來把他拖到壕溝里去。他曾經教他們打霸王鞭,他們對他感情不壞。「劉同志,你在這兒等着吧,我們回去就叫擔架來。」-

聲由稀少變為沉寂,顯然這邊的軍隊已經完全退去。劉荃面朝下躺在壕溝里,在那寂靜中,他的創口的劇痛更加猖獗起來,痛得他一陣陣眼前發黑。那血腥氣也使他作嘔。

那凸凹不平的土牆上停留着一抹陽光。他抬起眼睛來向前面望過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個笑的臉,離他沒有兩尺遠,左頰貼在地下,眼睛似乎向他望着,又像是沒有看見他。

劉荃第一就聯想到小時候聽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這張臉是完好的,而且是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但是耳朵背後就什麼也沒有了。躺在地下的身體也只剩下了骨胳,骨頭上血漬模糊。沒有肩臂,沒有左脅,腿骨卻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時候的一陣狂風把他卷到這壕溝里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微微仰着,機警地,唇上帶着一絲笑意,彷彿正要發言的神氣。

那甜甜的血腥氣更加濃厚了。劉荃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一片漆黑與死寂,連犬吠聲都沒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創口痛得像刀割一樣。

擔架竟沒有來。

壕溝上的天空像一條墨黑的小河,微微閃着兩點星光,在雲中明滅不定,也像燈光的倒影一樣。

他想到兩尺外的那張微笑的臉,似乎向他噓着冷氣。他也想到野狗會被戰場上的死屍吸引了來。朝鮮想必也有狼。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野獸。

也許應當感謝他那幾處創口,那痛苦永遠嘮嘮叨叨嘀咕着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沒有多少機會想到別的事。

天終於亮了。戰場上聲息毫無,抬擔架的到這裏絕對沒有危險的,但是仍舊沒有來。他們忘記了他了。

忘是不會忘記的。他相信那兩個兵一定會把話帶到。乾脆就是他們丟棄了他。

在這荒原上,因為毫無蔭蔽,到了日中的時候,太陽竟是很熱。他口乾得難受,像是嘴裏可以噴出火來。

那微笑的臉開始腐臭起來。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經好幾次了。這世界完全遺忘了他,唯一沒有忘記他的東西就是他的傷口,永遠無休無歇地虐待他,給他受酷刑。現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彷彿整個的人只剩下一隻腫得多麼大的舌頭,像一隻極大的軟木塞,含在嘴裏。

天氣非常晴朗,壕溝上露出一條碧藍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澗,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着一層層浪花似的白雲。他仰着臉望着,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冰涼的白沫濺到他臉上來。

他忽然像是聽見齊整的步伐。在地底下聽腳步聲的確是比較清楚。漸漸地,他可以辨別那腳步聲的方向了。是從後方來的。是他們自己的人。人數很多,想必總是再一次要攻佔這座山頭。

他緊張得又進入半昏迷狀態。

已經有許多人亂烘烘的跳到這壕溝里來。他很願意閉着眼,僅只讓這溫暖的人潮在身上沖洗着,但是他不得不勉強使自己開口說話。他心底里有一種恐怖,怕他們把他連那微笑的死屍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連?」他微弱地說。

「一百三十三營七連,」一個青年說,一面俯身望着他。這人眼睛深而黑,長長的臉,穿着黃布棉大衣。

「我是八連的。有水沒有,給我一點。五天沒喝水了。」

「我們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沒有了。」

他們都很驚異,他一個人留在壕溝里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個班長,名叫葉景奎。他看了看劉荃身上的傷,沒說什麼,拿出一卷不甚乾淨的紗布來,替他包紮了一下。

「癢得很,出了蛆了吧?」劉荃說。

「還好,可是不能再耽擱了。」

一定潰爛得很厲害,葉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煙來,在土牆上划著一根洋火,點上了抽着,驅除那腐爛的氣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沒辦法,」他說:「有床沒有?」

他嘴裏銜着香煙,幫着劉荃把腰帶上繫着的飯碗解了下來,又扶他起來,小心地將尿溺在那隻碗裏。

劉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頭與喉嚨的燒痛。過了一會,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們還在那裏打掃壕溝,陰鬱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糞便和屍骨。

「都是新兵。」葉景奎向他們看着,眼睛裏帶着落寞的神氣。「這回是百分之百的補充,七連整個的犧牲了,」他低聲說。

「我們八連大概也沒剩下多少,」劉荃說。

「人家的火力真厲害。我們這完全拿血肉去拚。」葉景奎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紙包,裏面包著幾塊軍用餅乾。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塊遞給劉荃。「你這些天都沒吃東西吧?這比炒麵強,有營養。」他所說的炒麵是一種焙熱的麵粉,他們常帶著作為乾糧。

「你留着自己吃。」

「唉,吃吧。」葉景奎嘆了口氣。「大家都是一樣。」他的嘆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樣,只有一種寒冷之感,並沒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兩塊。」

「吃吧。」葉景奎硬把那餅乾塞在劉荃的手裏。

劉荃緩緩咀嚼那鐵硬的棕黃色的餅乾也辨不出滋味來,但是到了肚子裏,像燒酒一樣地暖肚。「有什麼消息嗎?葉同志?」他問:「打得怎麼樣了?」

葉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兩隻護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着說:「還在這兒攻這座山頭。這次我們有命令,要打到最後一個人。」

劉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餅乾。

「你是哪兒人?」葉景奎說。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黨員?」劉荃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聲音變得冷淡而僵硬起來,彷彿被觸着了什麼隱痛似的。然後他說:「你呢?」

劉荃搖了搖頭。

葉景奎把手擱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說什麼話。稍稍沉默了一會,他說:「我勸你還是爬回去吧,回到後方去。趁現在還沒開火。」

「好,我可以試試。」

「還渴嗎?再喝碗尿。」

「溺不出來了。」

「試試。」

試了一會,一點也沒有。

「你要真拿我當自己的親弟兄,真要救我的命,你給我一碗尿喝,我喝了馬上就走。」劉荃這樣說著的時候,不知怎麼竟流下淚來了。

葉景奎什麼也沒說,就照辦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帶解下來,幫着劉荃把棉大衣用兩根皮帶綁縛在身上,爬行的時候免得皮膚被擦傷。

「快走吧,」他說:「自己當心。」

兩個兵幫着把劉荃托起來,送到壕溝外面。劉荃也沒有說再見,就掙扎着向陣地外爬去。

這區域整個地像一個龐大的拖拉機刨過了,把泥土全部徹底地翻了一遍。一根草都沒有。遍地都是燒焦了的蒼黑色。

一望無際都是那黑蒼蒼的原野。他想起葉景奎來。在這樣無邊的荒涼中,還會有人間的溫暖,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這輩子不會再看見他了。但是誰知道呢,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許他們都會活着回來,又會遇見也說不定。但是他想起崔平與趙楚,又覺得還是從此不再遇見的好。再來一次三反、整風,他們說不定也會互相誣告陷害,自相殘殺。

往前挪動一步都是痛徹心肺,但是他竭力忍着痛往前爬。那荒原上光塌塌的,一點標誌也沒有,他疑心他一定已經迷失了方向。有時候隱隱聽見炮響,他就停下來仔細聽着,辨別前線在哪一方。

他到哪裏都被痛楚的火焰燒灼着。原野那樣廣闊,但是似乎是有一條蜿蜒的火的小徑在前面等着他。

爬到廣原上燃燒着的一縷野火,靜悄悄地在地面上延燒過去,有時候像是熄滅了,卻又冒出一縷紅紅的火焰,蜿蜒前進。

但是終於熄滅了。

兩個放哨的南韓兵士走過那裏,看見地下躺着一個人,僅只是一捆爛棉花浸透了血。

但是他還呼吸着。兩個兵士抬着他走的時候,他漸漸清醒過來了。他們正在過河,那小河藍汪汪的,水面上浮着的一塊塊薄冰流得很急,叮噹作聲。他知道那水一定是寒冷得嚙人。那兩個兵士自己涉水過去,卻把他舉得高高的,不讓水濺到他身上。劉荃當時也並不覺得驚異。他只想喝水。他喉嚨完全喑啞了,想做一個微弱的手勢也力不從心。那小河在他下面,也就像壕溝上的藍天一樣地遙遠。他一陣天旋地轉,又失去了知覺。

在南韓軍隊的司令部,有看護給他把傷口消了毒,包紮了一下。他們給了他小半碗飯,半杯水,警告他不能多喝水。由譯員問了他的名字,又問他怎麼會往聯軍的陣地後方出現。

然後他們用吉普車把他送到漢城,那裏有一個聯軍的醫院。醫院裏的人把他的衣服全脫了,周身洗滌過,傷口腐臭得可怕。劉荃自己以為決無生望,在共方看見傷勢比他輕得多的,也都被認為無法治療,不給醫治。

他照了X光,經過驗傷的痛苦,又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他是躺在床上,病室里排列着許多床,都是各國的傷兵。他身上已經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和聯合國兵士穿的一樣。他隔壁床上也是一個中共的戰俘,是廣西人,彼此言語不大通。那人似乎傷勢比他還要沉重,一點東西都不能吃,但是他們不斷地給他血漿,一天給他打許多次針。

他們兩人都打了許多配尼西靈針。醫院裏對他們的待遇完全和聯軍的傷員一樣。他們吃的維他命丸與安神葯只有比別人多,因為他們傷勢比別人嚴重。

醫生和看護都是外國人,各國的都有。他們對自己的傷兵常常喜歡說兩句笑話,但是對戰俘永遠是冷漠而認真的態度。「你不能喝水。」一個女看護說,她拿了一句口香糖來給他。「把這個放在嘴裏嚼着,就不想喝水了。不要咽下去。」她大概是美國人,磚紅色的瘦削的臉,眼鏡後面的眼睛像淡籃的磁盤。她吃力地做出咀嚼的樣子,怕他不懂。

醫生給他箝出了幾塊榴霰彈片。他身體還太虛弱,禁不起腦部開刀。裝傷兵的火車把他轉送到釜山的戰俘醫院。

他背部有一個創口頑強的不肯合口。在釜山,聯合國的醫生從他腿上割了塊肉下來,移植到背部。手術經過良好,兩三個月後,醫生認為他已稍稍康復了,腦部可以施手術,就給他開刀,取出一塊炮彈片。

他在這間房間躺了這樣久,一切都十分熟悉了。牆與天花板都是木板搭的,漆成乳黃色。有時候他無聊到極點,竟去數天花板下的鐵釘。有些釘子沒有十分敲進去,凸在外面,又有些釘上的漆剝落了,可以看得出釘頭來。根據它們排列的方式可以計算出整數來,但是數着數着就胡塗了,又得重新來過。

他不能翻身,但是背後那排窗戶與窗外的景物也都在眼前,歷歷如繪。那鐵絲網,那木板搭的-望塔,架着機關槍。場地上從早到晚都有卡車轟隆轟隆開出開進。

有太陽的日子,陽光照到房間裏來,每天淡然地按時前來,也像醫生與看護一樣。但是劉荃注意到那陽光漸漸地越來越早了,也照得更深入。他覺得這很重要,表示光陰是在消逝着,已經由冬入春了。他雖然無法知道眼前這條狹路究竟有沒有走完的一天,但無論如何,只要知道時間的確是在過去,也就感到一種安慰。

他的過去是悲哀而遙遠的,他的現在是空無一吻,他的將來又是那樣不確定,靠不住。在這樣的日子裏,只有很少的幾件事常在念中,對於他是像寶石一樣地珍貴。他時時想起葉景奎對他的友情,還有那兩個南韓兵士高舉着他渡河,在浮冰中走過。

這間病室里有兩個新開過刀的,除了他,還有一個人鋸掉了一條腿,剛從麻醉狀態中醒過來。最初發現的一-那總是最可怕的,他大哭大喊,昨天鬧了一夜,吵得大家都沒法睡。白天也拒絕吃飯。

「把腿還我!」他狂叫着:「我情願死,死也落個全屍!成了廢人我情願死!」

另有一個戰俘在醫院裏充任工役。他推着小車子進來送飯,收碗碟的時候就慨嘆着說:「咳,同志,落了他們手裏還有什麼說的,有本事叫你死不得活不得!媽的比坐老虎凳還厲害,好好的一條腿就給斬掉了!」

那鋸了腿的人想起在軍中聽到的宣傳,說被聯軍俘虜了去,一定要受盡酷刑然後被屠戮。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媽的,這些帝國主義的劊子手,今天斬掉條腿,明天鋸掉胳膊,還不看他們的高興!」那工役說:「你哭有什麼用,同志,我們要團結起來反抗,打倒帝國主義,不能由着人家宰割。」

「打倒帝國主義!」那人悲憤地高舉着一隻手臂叫了起來:「共產黨萬歲!」

「同志,你冷靜一點吧。」劉荃實在沒有力氣說話,但結果還是忍不住岔進來說:「要不是為救你的命,人家幹嗎費那麼大事給你開刀?要是誠心給你受罪,幹嗎給你上藥?──也是怪他們不跟你預先說明白了,可是你想,這兒醫生一天得開多少次刀,言語又不通,一個一個都去解釋也辦不到──」

「媽的,你這帝國主義的走狗,」那工役瞪着眼睛罵了起來:「你是中國人不是?倒幫着帝國主義說話!」

「我是中國人,」劉荃安靜地說:「可是我不是共產黨。」

「打倒帝國主義的走狗!」那鋸了腿的人狂喊着:「打倒投降分子!」那工役逼近一步,像是要伸手就給劉荃一個耳刮子,但是又制止住了自己,只輕聲說:「你別以為到了這邊來就由着你胡說八道了,你小心點!」

用不着他恫嚇,劉荃本來也就覺得共產黨的眼睛永遠在暗中監視着他。只要是在共區生活過的人,大概都永遠無法擺脫這被窺伺的感覺。

這工役也許是一個黨員,有計畫地執行他煽動俘虜的任務。但是劉荃想,也說不定他僅只是感到恐懼,感到共產黨的眼睛在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所以他雖然在現在的境地里也還夢想着立功。

下午五點鐘,這工役送晚飯來。這裏的飯食相當複雜,戰俘里有肺病的占很大的成分,醫生給肺病患者規定一種特別的膳食,腸子裏有寄生蟲的人又吃另一種飯。這工役一份份分配給他們,劉荃防着他要報復,或者飯里擱上點死老鼠死蟑螂之類,但是他倒並沒有掏壞。飯後依舊給大家送了涼開水來,劉荃的一杯裏面插着一隻彎曲的玻璃管子,用不着昂起頭來就可以喝水。

晚上看護來給劉荃打了一針,因為他新開刀,需要安定神經。照例還要吃安眠藥片,工役送藥片來,卻是每人一份,他說因為他們被那鋸了腿的人吵得睡不着。劉荃卻沒有吃,他不願意睡得太沉,心裏想寧可創口疼痛得一夜失眠,明天白天再睡。他已經養成了時刻戒備着的習慣。

熄燈以後半小時,又有「床位檢查」。兩個兵戴着鋼盔拿着警棍走進來,用電筒四周掃射着。劉荃覺得這條規則有點滑稽,兩個兵這樣手執棍棒並排走着,彷彿怕被襲擊一樣。像他這樣剛開了刀的人,渾身軟綿綿的,連伸手去拿一杯水都要用最大的努力,還會逃走么?他隔壁床上那人也是鋸斷了腿,還沒學會用拐杖。剩下的那一截肉樁,神經不受控制,一感到緊張,那半條腿就在被單里直豎起來。劉荃聽見他咕噥着,痛楚地把它撳下去。

那兩個兵去后,就沒有人來了,夜班看護要到夜裏三點鐘才上班。中間長長的一段時間,完全是無人之境。

劉荃也不知道他等待着什麼,但是他似乎是在等待着。吃了安眠藥的人們發出重濁的軒聲。

在後半夜,劉荃也蒙-起來,大概是他打的那一針起了作用。剛闔上眼睛沒有一會,忽然覺得窒息,他立刻掙紮起來,但是一隻枕頭緊緊地壓在他臉上,再也掀不掉。他一隻手伸出去亂抓,抓到隔壁那人倚在牆上的一隻拐杖,但是這時候人已經神志不清,力氣地快用盡了,把那拐杖拚命一揮,它就脫手飛了出去,隱約聽見豁朗朗不知打碎了什麼東西。

枕頭仍舊撳在他臉上。彷彿有人驚惶地銳叫着,但是那新開刀鋸了腿的人反正徹夜地狂叫着,誰也不會理睬他。

他臉上的壓力忽然消失了。他推開了那枕頭,卻被一片強烈的光輝逼得睜不開眼睛。那青白色的光破窗而入。而那玻璃窗也的確是砸破了。是他把那拐杖-出去打破了窗戶,-望塔上的探海燈常常四面搜索着可疑的痕迹,剛巧被它發現了。

外面噓噓地吹着警笛。幾個戴鋼盔的兵拿着棍子與沉重的橡皮管子作為武器,沖了進來。

他們已經在甬道里發現了那工役,他雖然抵賴着,而且那驚叫的人也並不肯站出來為劉荃作證,但是醫院當局認為劉荃的話是可信的,因為這一類事件實在多得很,親共戰俘毆打以至企圖殺害反共戰俘。第二天就換了另一個工役來。在這以後不久,不願意回大陸的傷病戰俘與少數願意回大陸的也隔離了起來,不再在一起治療。

那兩個鋸了腿的人都屬於願意遣返的一類。劉荃後來聽見說,失去一隻手或腿的人,因為開刀后沒有人對他們解釋,大都誤會這是變相的酷刑。他們都要回到共產黨那邊去。

劉荃不久就出院,進了戰俘營。這時候聯軍根據「志願遣俘」的原則,把願意遣返與不願意遣返的戰俘已經分別集中起來。戰俘們稱這一個步驟為「四八大分家」,因為是四月八日起施行的。劉荃在醫院裏的時候已經經過甄別,問了他許多問題,但是現在出院的時候又再三地問他,「你明白不明白,你拒絕回去,你家裏人會遇到什麼後果嗎?」「你要求到台灣去,我們目前並沒有法子保證什麼時候可以實現。」「韓戰如果結束了,回大陸的可以立刻遣返,也說不定你們還得在戰俘營里耽擱幾個月,我們也不能保證以後的待遇有現在這樣好。而你仍舊選擇反共的立場嗎?」

「無論怎麼樣,我不願意回大陸去,」劉荃說。他被送到濟州島木索浦的戰俘營。營中用雙層鐵絲網圈出一塊塊廣闊的場地,因為是新辟出來的廣場,上面寸草不生,只是一大片剷平的黃土,灰沙特別大,一陣風吹過,嗆得人透不過氣來。就連在荒涼的朝鮮,也很難找到這樣荒漠的所在。

一個「聯隊長」,是戰俘們自己選出來的,他告訴劉荃這廣場上住着有八百人上下,每五十個人住一座小小的鉛皮頂石屋。他帶劉荃進去,屋子裏長長的兩排小木床,收拾得很乾凈。然後又帶他去看場西新辟出來的菜園。

在斜陽中,四周的群山變得蒙-而渺茫,像一個個淡金色的沙丘。

在這裏忽然聽見胡琴聲,劉荃很感到意外。悠揚地拉着一段搖板。

「哪兒來的胡琴?」他笑着問。

「自己做的。用裝啤酒的洋鐵罐子做的。哪,你來看,這種啤酒罐什麼都能做。」

他們走近一座石屋,檐下坐着一群戰俘,有一個人把那橄欖色的洋鐵罐剖開來攤平了,改制一隻燈罩,又有一個人用啤酒罐做成一隻小坦克車,大家都圍在那裏互相傳觀,連屋子裏都有人從窗口伸出頭來看。聯隊長給他們介紹了一下。那倚在窗口的人一抬頭看見劉荃,突然臉上呆了一呆。劉荃也呆住了。他再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葉景奎。

沉重的喜悅使他們幾乎說不出話來。在這裏遇見,不但是重逢,而且立刻可以知道彼此的立場是一樣的,因為這裏只有反共的戰俘。

「我們是老朋友了,」葉景奎說。他遲緩地向窗口跨了出來,握住劉荃的手。

「你換了這身打扮,差點不認識你了,」劉荃說。

他們都穿着太長太大的橄欖色美軍制服,頭上戴着美軍的便帽。一提起衣服,大家都有點着惱地笑了起來。似乎這是他們這裏的一個老笑話。

「你沒看見陶全海冬天穿上大衣,走路真得摔交。」葉景奎指着一個身材矮小的同伴。「早上做早操,兩隻胳膊往上一伸,腦袋就不見了。──喂,陶全海,怎麼不叫你媽給你多縫上點,明年等你長高了再放出來?」他不斷地大聲說著笑話,似乎抑制不住心裏的喜悅。

陶全海是被他們取笑慣了的,鼓着臉沒說什麼。

「你瞧這鞋這麼大,也真弩扭,」另一個人說:「一個個戰俘都是走路踢哩塌嚕的,倒是好,不用想逃跑。」

「都成了小腳老太婆了,鞋裏塞上些爛棉花,」葉景奎說。

「你們都是皮鞋,我是靴子,」劉荃說。

「也有一批人領到靴子。他們把腳背上這塊鐵拆下來,」葉景奎彎下腰來指點着:「做成一把小刀子,又快又經用,真不錯。做銼子也行。」

大家背上都有白漆寫的POW三個大字。一個眼不見,陶全海用粉筆把葉景奎脊樑正中的那O字添上頭尾與四隻腳,成了一隻烏龜。大家發現了,又鬨笑起來。

劉荃覺得他們簡直像一群天真的無憂無慮的中學生。但是當然並不是無憂無慮的。誰也不喜歡在鐵絲網背後過日子。而且前途的暗礁正多,板門店會議仍舊為換俘問題在爭執着拖下去,拖下去。大家都恐懼着聯軍當局最後在外交壓力下還是會犧牲他們,把他們交還給共方。

吹哨子召集大家吃晚飯。在餐室里,大家拿着自己的碗排着隊走上去,一個當值的戰俘從一隻龐大的洋鐵罐里一大匙一大匙舀出飯來,米飯與蔬菜碎肉煮在一起。

「他媽的,真像貓飯,」陶全海咕嚕着。

「聽說這還是由醫生每天算好了『熱量』,開的菜單子,」葉景奎告訴劉荃。

「這飯倒是營養豐富,就是不大配我們中國人的口味,」劉荃笑着說。

「可不是,大家每月磅一磅,倒是體重都增加了,可是還是抱怨吃得不好。」

晚飯後他們看着別人下棋,看了一會。葉景奎送劉荃回屋裏去,兩人在那石屋的門外站着抽着香煙談話。葉景奎也是在爭奪那座山頭那一役受傷被俘的。他從他們別後的情形談起,把他過去的事統統告訴了劉荃。

在他的故鄉河南,一直從抗日戰爭的時候起就有共軍來來去去,常常盤踞一個時期,又在國民黨軍隊的壓力下退卻了。在一九四六年,他十九歲,正在讀中學,共產黨佔領了他那村莊,立刻開始徵兵。唯一的逃避方法是到一個共黨辦的學校去讀書。葉景奎的父母就讓他轉學轉到泰興第八中學,是共產黨新開辦的。同年七月,共軍撤出這個區域,把學生全都帶了去,在山西的共區經過一年多的緊張的訓練,這一批學生畢業后就全部「下部隊」服務。

他離家的時候,共產黨對富農的態度還很好,毫無敵意,但是到了一九四九年,他父母的田地全部充了公,老夫婦倆流落為丐,相繼死去。

葉景奎工作非常努力,一九四八年入了黨,一九四九年被任為第十五軍文工團團長,負責經管士兵思想改造。他隨軍南下,除了管文牘,還要主持無數的檢討會議,在萬分緊張疲倦情形下,一時疏忽,丟了一筆錢,是連部的伙食費,約合港幣二十八元。這是一個嚴重的過失,他被處罰,送到第十五軍的一個特殊的學校去,經過幾個月的改造、學習,才又派到雲南去,在第四軍司令部服務,擔任新改編的盧漢的軍隊的思想改造。

在雲南,他看見雲南出產的錫,大量經由亞洲內部運往蘇聯。

他又被派回第十五軍服務。那時候第十五軍駐在四川。韓戰已經開始了,在秘密的黨員會議里,赴朝作戰保衛東北成為討論的課題,但是大家都以為這行動將是出於志願方式,沒想到在一九五一年三月,第十五軍就直截地被派赴朝鮮。大部分的士兵連「志願軍」三個字是什麼意義都不知道。

路上經過老共區。本來一直聽見許多宣傳,說老區怎樣富庶,像烏托邦一樣。但是葉景奎看見許多老百姓吃糠。

乘火車到東三省去,他看見一車一車裝滿糧食,鐵路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這都是經過東三省運到蘇聯去的。

軍隊在中朝邊境上的安東駐紮了幾個星期,因為士兵情緒低落,沒有鬥志,需要積極訓練他們的思想。葉景奎寄住在當地民家,屋主人是一個孤老太婆,他問她家裏人都上哪兒去了,她說她兒子七年前跟着共軍走了,從此就沒有音信。她說起他的年歲性情和小時候的一些瑣事,她靜靜地啜泣起來,再三重複着說:「你們誰都不想家!你們誰都不想家!」

剛巧這時候有個村幹部來訪問,看見她在流淚,第二天就把所有駐兵的人家都叫去開會。會上說了些什麼,葉景奎也不知道,只知道那老太婆從此不敢和他說話了。

這件事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但是他那時候心裏還是很矛盾,仍舊不肯讓它破壞他對於黨的信心。他只歸罪於「過左」的幹部。

在朝鮮,葉景奎一直在後方擔任第一百三十三營政工部的人事工作。第十五軍連打了五個大敗仗,在一九五二年春天調回後方。他自己那一營人死了三分之二。疲乏而消沉的殘餘部隊回後方休息,又要加緊思想訓練。葉景奎正是工作得最緊張的時候,忽然三反運動「反」到他們部隊裏來了。

軍中有些大學生出身的黨員幹部,初露頭角,對於文化程度較低的先進幹部排擠得很厲害。他們抓住這機會打擊葉景奎。舊案重翻,他在一九四九遺失了合港幣二十八元的一筆款子。並且他處理連部的黨務工作者家屬救濟金,也太浪費。這是因為他工作太忙,而且因為體諒有些家屬急待救濟,所以逕自批准了,沒有請示營部黨小組。

部隊開全體大會,在會上控訴葉景奎貪污浪費的罪行。政工部主任站出來說他從前遺失的那筆錢是嫖妓用掉的。

葉景奎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全心全意獻身給黨,他節儉到洗澡洗衣服都不用肥皂,倒誣賴他浪費。而且他是純潔的,他的道德觀念幾乎近於清教徒的嚴厲。說他嫖妓,他就連現在提起這件事還十分憤慨,屢次說:「我們家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他們崴嫡庵只埃?br>他面對着幾千個士兵為自己剖白。如果他肯認錯,倒也許不過罰他再經過幾個月的思想改造。他不認錯,難道倒要黨向他認錯?於是政工部主任更是加強火力攻擊他。葉景奎知道他是沒有希望了。他第一吹嘗到了黨內的黑暗。

他完全為黨生活着,而它倒過來惡毒地咬他一口。他那儉嗇可憐的生命突然失去了意義。他連一個妻子與小孩都不能有,因為他的工作不容許他結婚。

葉景奎找出手槍來自殺。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扳槍機,講台上坐着的同志們就把槍奪了過去。這企圖自殺的舉動更是犯罪的鐵證。葉景奎被開除黨籍,革去一切職位,判了三個月徒刑,期滿再派赴前線。

在這三個月裏,他挖溝渠,挑擔子運軍火,同時改造思想。但是他實在「改造」夠了。

「我老對自已說:『共產黨並不要我這樣的人。共產黨連我這樣的人都不要。』」

他恨恨地說著,流露出那樣一種年輕人的天真的驕傲,劉荃看着他,不由得心酸起來。

他被釋放之後,立刻派往前方,以一個新入伍的士兵的身分挑擔子運軍火。他受不了這個,並不是這工作太辛苦,而是他實在不願意為共產黨工作了。他要求上前線作戰,他希望戰死。

他們答應了他的要求。在爭奪山頭的拉鋸戰里,共方損失慘重。葉景奎竟當上了一名班長,純粹是因為其它能當班長的全死光了。

在他遇見劉荃的后一天,聯軍佔領了一個小山,正俯瞰中共陣地。在炮火下他們全軍覆沒了。

葉景奎受了重傷怕被敵軍發現,爬到一個炮彈穴里躲着。一連躲了三天,下起雪來了,他舐着雪止渴。但是失血過多,他想他不痛死也要凍死了,不凍死也要餓死。

太陽出來了,他看見南韓兵士在上面山坡上站崗。

黨雖然把他像一口痰似地吐在鞋底下踏來踏去,他絕對沒有想到背叛它。他沒有想到有選擇的可能。他深信落到聯軍手裏一定要受酷刑然後被殺。所以他躺在那洞穴里,又挨了六天。最後他被饑寒與痛楚磨折得發狂了。他決定向守兵喊叫,心裏想:「如果他們是不人道的,索性一刺刀戳死我,也免得我再受苦。」

南韓的士兵聽見他微弱的呼喊,跑下山坡來看。他們救了他,把他送到醫療站去,然後轉送醫院。此後他的經歷也和劉荃差不多,但是對於他的影響只有更大,因為在他完全是第一次與外界接觸。他漸漸知道鐵幕外的世界是怎樣的,知道他以前受了多麼大的欺騙。

他只要一提出共產黨三個字,就憤恨得全身都緊張起來。他說話仍舊沿用着共黨的詞彙,但是說起蘇聯人來總是用「大鼻子」的名稱。

他斷斷續續說了許久。戰俘營外的守兵正吹着軍號。今天晚上月亮很圓,那黃土的廣場在月光中成為一種蒼淡的黃白色。四面的荒山筋紋畢露,都浴在那清光里。蒼藍的天空上白隱隱的像罩着一層霜。那月光下嗚嗚的喇叭聲,很有一種塞外悲茄的意味。

劉荃也說起自己的經歷,也提起三反的時候下獄的經過,不過沒有提到任何女人。

「你有愛人沒有?」葉景奎問。

劉荃略微頓了一頓,才說「沒有。」但是這樣回答了之後,卻覺得往事如潮,頓時都湧上心頭。他向西南方望去,隔着那一層層的山嶺,真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那一年七月,韓戰結束了,聯軍忠實履行他們對戰俘的諾言,堅持到底,終於在停戰協議中規定「志願遣俘」。但是原則上是如此,手續方面卻沒有說清楚,在九十日的「解釋」期間,一切都交給「中立國遣返委員會」處理。這叫戰俘們怎麼能放心呢?五個中立國,倒有兩個是蘇聯的衛星國,波蘭與捷克。其餘三個,瑞士、瑞典、印度,又都是承認中共的國家。

聯軍把戰俘交給印軍監管,他們全部遷移到不設防區新劃定的一個「印度村」,這村落僅只是在山岡上搭着許多帳篷,外面圍着鐵絲網。遷入不久,中立國遣返委員會就寫了一封信給全體戰俘:「我們是來保護你們的,不讓你們受任何脅迫……向你們保證你們要求遣返的自由,那是你們的權利。」又說戰俘「絕對必需」聽取解釋。解釋員「會告訴你們,你們回國后可以度和平生活,而且完全自由。」

這封信的口吻完全一面倒,而且附和中共的論調,暗指戰俘不願回去是受人脅迫,而並不是他們自己選擇自由。一般戰俘讀了這封信,大家討論着,更加害怕中立國並不中立,會出賣他們。

印度村的播音器終日大聲播送着印度軍樂與戀歌,印方稱它為「中立音樂」。那嗚哩嗚哩的曲調萬轉千回,充滿了一種幽暗魅艷的異國風情,但是在心境惡劣的中國人耳朵里聽來,只覺得煩躁。戰俘們用力敲打着鐵鍋與洋鐵罐,大聲叫喊着「打倒毛澤東!打倒共產黨!」彷彿作為對抗。他們替彼此身上刺花,刺上反共口號或是青天白日旗,因為他們感到一種心理上的需要,要把他們的決心成為不可挽回的,否則總覺得未來太不確定。

九十日的限期似乎又有延期的徵象,印度一再提出這樣的要求。戰俘中有一個用剃刀自殺的,引起了暴動,印軍武裝彈壓,打死了三個戰俘,群情憤激。他們把廁所的碎磁盤都扳下來作為防身的武器。他們不斷地唱歌、開會、給彼此打氣。

劉荃和葉景奎還算是比較鎮定的,至少在表面上。

「聯合國純粹為了人道觀點,堅持志願遣俘,已經多打了一年零六個月的仗,犧牲了多少人力物力,不見得這時候又會背棄我們,」劉荃說。

他看葉景奎很相信他的話,自己不知道怎麼也就安心了許多。

等到「解釋」一開始,他們所有的疑慮都冰消瓦解了。戰俘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解釋帳篷」里,他們斬釘截鐵拒絕回大陸。在嚴密警備下他們無法跑上去毆打共黨解釋員,只能向他們吐唾沫、醒鼻涕、蹬腳、擠破了瘡泡把膿水往他們身上甩,使他們無法說完他們準備好的誘騙的辭句。戰俘們站在全世界注目的場所,侮辱了他們的仇敵,初次表現了中國人民真正的意志。

在最初兩天的解釋里,一千個華籍反共戰俘內只有二十個被說服了,不過百分之二的比例。共方面子上太下不去,第三天立刻停止解釋,改以北韓戰俘為對象,堅持要向他們進行解釋工作,因為北韓戰俘堅決地拒受解釋,所以共方就利用這個作為借口,企圖歸罪於對方。

整整一個星期,印度奔走調停,請求中共繼續向華籍戰俘進行解釋,但是這局面仍舊僵持下去。

華籍戰俘在他們的營地里勝利地笑了,鼓噪着:「解釋員呢?我們要求見解釋員!要求見解釋員!」

中共經過半個月的檢討、研究和佈置,在十月卅一日終於又鼓起勇氣,再度向華俘進行解釋工作。

那天上午,印軍用卡車運了許多戰俘來。劉荃和葉景奎同坐在一輛卡車上,遠遠地還聽見同伴們在印度村噹噹當敲打着鍋子罐頭,為他們助威。

卡車來到山谷里的解釋場地,他們經過抄身的手續,然後被送到一個帳篷里等着,大家圍着一隻大肚子的煤爐,環坐在地下。北國的深秋,已經寒風獵獵了,監守的印軍把帳篷鈕了起來。

三十二個「解釋帳篷」同時進行工作,但是他們這裏的人都是屬於一組的。第一個人進去了四小時,還沒有來叫第二個人。

「成了疲勞審問了,」劉荃低聲說。

「他們改變戰略了,」葉景奎說。這次的疲勞審問竟長達五小時四十分鐘。印軍終於帶了一個譯員來傳喚下一名受訊者。

「葉景奎,」譯員拿着張名單高聲念了出來。

葉景奎跟着他走向解釋帳篷。三個印軍簇擁着他,兩個架着他手臂,一個揪住他的腰帶。

帳篷裏面,上首排列着八張桌子,他知道坐在正中的是三個中共解釋員,五個中立國代表分坐兩旁。後面黑壓壓地站着各國的譯員。

「請坐,」一個共黨解釋員客氣地說。

葉景奎面向著他們坐在一張椅子上,幾個印軍仍舊緊緊地拉着他,防他動武。

那年輕的印度主席嘰哩咕嚕說了一段,隨即由他身後站着的譯員翻了出來:「我們是五個中立國的代表。這幾位解釋員要和你談話,提出幾個問題來問你。你如果覺得是脅迫你,可以拒絕回答……」

中共的解釋員一開口就鄭重地說:「我們代表中國人民歡迎你回到祖國的懷抱。」

「我要回台灣去。我不要聽你這些話。」葉景奎簡截地說。他知道他的聲調太急促。

「請你聽着,」那解釋員微笑着說:「我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痛苦,我們也知道你父母都在等着你,歡迎你回去──」

「我父母早死了,是共產黨害死他們的。」葉景奎漲紅了臉大聲說。

「你聽我說。」那解釋員仍舊溫和地微笑着。「我們知道你在這兒是受壓迫的,你的行動都不是自願的,我們準備原宥你一切反人民的罪行。你決定回家去,只要從這扇門走出去就得了。」他指了指那排桌子背後的一個門。

門上並沒有任何文字的標誌。那茶青帆布帳篷里光光的沒有貼着任何招紙或是標語。葉景奎突然有點眩暈起來,他像所有的戰俘一樣,在萬分緊張的情緒下往往疑心自己會聽錯了話,認錯了門,或是被人愚弄,把話說反了,使他走錯一扇門。生死路之間彷彿只隔着一線。

「哪個門是上台灣去的?我要回台灣!」他叫喊着。

「你到台灣去沒有前途的,台灣也沒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我到朝鮮來是我自己要來的嗎?我有自由嗎?」極度的憤怒倒使他漸漸冷靜了下來。

「我絕對保證,你回去可以過和平的生活,現在國內的建設有驚人的進步,有很好的職業在等着你──」

「只聽見你們說建設,建設,我們在國內過的什麼日子?看見你們大批大批的東西往蘇聯運,你們這些王八蛋狗入的,都是大鼻子的奴隸!」

那解釋員嚴肅地站了起來。「你不要說這種話。你回來看看,就知道我們這兩年有了多大的進步。而且現在停戰了,往後日子過得更好了」

「停戰;你們的仗永遠打不完的,還要解放東南亞,解放全世界!我們沒你們這麼大的野心,我們就想解放中國!」

「我對這人解釋完了,」那解釋員別過頭來,安靜地向印度主席說:「請你把下一個人領進來。」

葉景奎從他進來的那扇門走了出去。印軍把他送到場地另一角的一座茅屋裏等着。他拭着汗,可是心裏很痛快,簡直等不及,恨不得馬上就把那一段談話複述給劉荃聽。剛才那小子要不是怕了他,決不會這樣快結束了他們的談話。

劉荃這時候已經坐在解釋帳篷里了:「……你的父母都在等着歡迎你回去。你回來看,國內的經濟建設有了驚人的進步。祖國需要你,現在已經有個很好的職業在等着你。」

劉荃一語不發,扯了扯他的衣領,彷彿窒息似的。

「你這樣年輕的人,應當把眼光放遠一點,想想自己的未來。你的未來是屬於中國的,你應該回來為祖國服務。」

「我要回去,」劉荃突然說。他激動得厲害,他希望他的聲音不太顫抖。

「好極了,歡迎你回到祖國的懷抱!」那解釋員滿意地說:「你從這扇門出去。」

劉荃站起身來。他的第一個感想就是葉景奎今天晚上回到營地里,不看見他回來,一定以為他意志薄弱,信了共產黨的花言巧語,被騙回去了。他知道葉景奎會覺得憤怒、鄙夷、失望。

其實他作了這樣的決定,已經不是一天的事了,但是一直沒能告訴葉景奎。他為自己選擇的這種工作,第一個前提就是什麼人都是不能完全信任,少告訴一個人好一個,最親密的人也不是例外。

葉景奎是他最後的一個朋友了。失去這樣一個朋友,實在心裏很難受,但是他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把心一橫,最後的一點友情也就這樣丟棄了。

他要回大陸去,離開這裏的戰俘,回到另一個俘虜群里。只要有他這樣一個人在他們之間,共產黨就永遠不能放心。

他並不指望再看見黃絹,但是他的生命是她的幸福換來的,他總覺得他應當對她負責,善用他的生命。他想不出更好的用途了。

他知道反共戰俘回去是要遇到慘酷的報復的,但是他現在學乖了,他相信他能夠勝利地通過這一切,回到群眾中。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但是他不會永遠是一個人。一萬四千的戰俘的堅決與勇敢給了他極大的信心。

當然這種工作危險的成分非常大,被殺害只是遲早間的事。死亡將永遠跟在他後面,像他自己的影子。他相信無論什麼事都能漸漸習慣,一個人可以學會與死亡一同生活,看慣了它的臉也就不覺得它可怕。

他向那扇門走去,在那短短的幾步路里想起了許多事。不能得到葉景奎的諒解,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他的手在口袋裏摸到他的那把菜刀,那是他用馬靴的腳背上那塊金屬品改制的,葉景奎似乎很喜歡它,可惜忘了給他留下。他的手指輕輕撫摸那口刀,覺得非常惆悵。

「再見了,葉景奎,」他在心裏說:「你儘管看不起我,可是我希望我們永遠是好同志。希望你一帆風順,你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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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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