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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電話錄音。別掛斷,請聽完……”

我狠狠地擱下了聽筒,由於用力過猛,電話機給打翻在地。我站在一旁,大汗淋漓,氣得渾身直打哆嗦。電話機開始發出一陣陣嗡鳴聲。聽筒離開叉簧時,電話機總是要發出這種聲音的,可是現在這聲音卻比電話機通常發出的任何聲音都要響上二十倍。我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緊急!聽筒掉離叉簧!”嘿,簡直像是發生了天大的災禍。

電話是生活中瑣瑣碎碎的煩惱之一。說句坦白的話,難道你真樂意對着機器說話?但是,我剛才遇上的這件事情已經遠非瑣碎的煩惱,那是自動撥號機打來的電話。

這是相當新的玩意兒。類似這樣的電話我在上個月裏收到過兩三回,大多是保險公司打來的。他們對你作兩分鐘的宣傳,如果你感興趣的話,他們就會通知你回電號碼(我曾經打過一次回電,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他們。他們叫我不要掛斷電話,於是我很快就在摩扎克公司保了險)。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弄到電話號碼的。

我回到浴室,抹去圖書館的書塑料封面上的水珠,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身體泡進水裏。水太涼了,我又放了一些熱水。我的血壓剛剛恢復正常,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

電話鈴響了十五下,我卻依然泡在浴池裏,盡量不予理會。

你可曾在電話鈴聲大作的情況下看書?

待電話鈴響到第十六下時,我站了起來,擦乾身體,披上浴衣,不慌不忙地慢步走入起居室。我盯着電話機獃獃地望了一陣。

電話鈴響到第五十下,我這才拿起了聽筒。

“這是電話錄音。別掛斷,請聽完全文。這個電話是從你隔壁鄰居查爾斯-克魯格家裏打來的。每十分鐘重複一次。克魯格先生知道自己算不上最好的鄰居,多有打擾,所以招呼打在前面。他請你立刻到他家裏去一次,房門鑰匙就在蹭鞋墊下面。進屋你就看着辦吧。煩勞大駕,定會酬謝。”

卡嗒,接着又是撥號聲。

我不是個急性子。十分鐘后,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而我還坐在原處思考。我抓起聽筒,全神貫注地聽了起來。

還是那幾句話,一字不漏,但不是克魯格的聲音。這是合成的聲音,帶有“說說拼拼”那檔學習節目主持人那股熱情。

我又從頭到尾聽了一遍,這才擱下聽筒。

我考慮報警。查爾斯-克魯格在我隔壁住了十年。十年裏,我和他只說過十幾次話,每次不超過一分鐘。我是什麼也不欠他的。

我又考慮置之不理。當我還在左思右想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手錶:十分鐘。我抓起聽筒,又立刻擱了下去。

我完全可以把電話機拆掉,這不會影響我的生活。

但是,我最後還是穿好衣服,出了前門,一個左拐,向克魯格住宅走去。

街對面的鄰居哈爾-拉尼爾正在屋外刈草坪,他對我招手致意,我也向他招手回禮。這是八月一個迷人的傍晚,七點左右。暮色已深,剛剛割下的青草散發出馥郁芳香。我一向喜歡這種沁人心脾的氣息。我自己的草坪什麼時候也該刈一下了,我心裏盤算着。

這種想法克魯格是不會有的。他的草坪一片褐色,高及膝蓋,而且蔓草叢生。

我按了一下門鈴,卻不見動靜,於是又敲了幾下房門。隨後,我嘆了口氣,朝蹭鞋墊下面看了看,接着就用在那兒找到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克魯格?”我把頭探過門內,喊了一聲。

我在短短的過道里躊躇不前,人們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歡迎的情況下總是這樣猶豫不決的。和往常一樣,窗帘遮掩着,屋內暗得很。但是,在那間起居室里,十架電視螢屏放出的光亮,卻足以使我看清克魯格。他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上,面孔擱在電腦鍵盤上,頭部一側已被子彈削去。

哈爾-拉尼爾是洛杉磯警察局電腦操作人員,當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之後,他立刻報了警。我們兩個人一起等待着第一輛汽車的到來。拉尼爾老是問我是否碰過什麼東西,而我反覆強調沒有。除了前門把手,我什麼也沒有碰過。

一輛沒有拉響警報器的救護車開了過來。不一會兒,警察紛至沓來,推來擁去的,到處都是。鄰居們有的站在自己的庭院外邊,有的站在克魯格屋前,議論紛紛。一些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及時趕到,拍下了塑料布裹着的屍體被人抬出屋子的情景。男男女女,來來去去,我猜想他們是在幹着警方的例行公事,拍下指紋啦,收集證據啦。我本想回家,可是他們卻要我等在那裏別走。

我後來被帶去見警探奧斯本,因為案子由他負責。我被領進克魯格的起居室,所有的電視螢屏仍然亮着。我和奧斯本握了握手,他說話之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個兒矮小,已經禿頂。在他看見我之前,他看上去彷彿已經精疲力盡,可後來,雖然臉上並沒有呈現什麼變化,他看上去卻沒有了一絲倦意。

“你是維克托-埃帕菲爾?”他問。我告訴他是的。他朝屋子做了一個手勢:“埃帕菲爾先生,你能否告訴我屋子裏的東西是否被人拿走過?”

我猜謎似的朝屋子四周又掃了一眼。

壁爐。窗戶上的窗帘。地板上的地毯。在起居室里,除了這些之外,你不會再找見其它什麼東西的。四面靠牆平排着桌子,只在屋子中央留有一個窄小的通道。而在那些桌子上面放的是顯示器,鍵盤,驅動機--全是新時代虛有其表的小擺設,全由粗粗的電線電纜互相連結着。桌子下面還有微機和裝滿電子元件的箱子。桌子上方是直抵天花板的擱板架子,上面堆滿箱子,箱裏裝的是磁帶,光盤,膠捲……這些玩意兒有個名稱,當時我記不起來。應該叫軟件。

“這裏沒有傢具,是嗎?除了……”

他看上去有點困惑不解。

“你的意思是說,這兒早先有傢具?”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這時才恍然大悟,他誤會了。“噢,你以為我以前來過這裏,可我大約一小時之前才第一次跨進這個門檻。”

他皺起了眉頭。我討厭他那種神情。

“法醫說這個人是三小時前死的。維克托,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我雖然不喜歡他對我稱名不稱姓,卻也無可奈何。我明白自己不得不把電話的事如實對他說明。

他看上去有點將信將疑。核實一下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何樂而不為呢?我、拉尼爾、奧斯本和其他一些人蜂擁來到我的住宅。我們進屋的時候,電話鈴正響個不停。

奧斯本抓起聽筒就聽,他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夜色更加濃重,他的臉色也更加難看。

等下一次電話鈴響,還需要十分鐘。在此期間,奧斯本察看了我起居室里的一切。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時,我竟有點得意洋洋了。他們錄下全文之後,我們重又回到克魯格的住宅。

奧斯本走到後院看了看克魯格屋后林立的天線,印象似乎非常不錯。

“街那頭的馬迪森夫人以為他在試驗與火星人取得聯繫,”拉尼爾笑着說,“而我呢,則認為他在偷看有線電視。”這裏有三個拋物面天線,六根高高的天線桿以及一些電話公司大樓上面可以看到的發射微波的玩意兒。

奧斯本又把我帶到起居室,要我描述一下當時見到的情景。我雖然不明白這會有什麼用處,總還得儘力而為。

“他正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在這張桌子前面。我看見地板上有支槍,他的手正好垂向槍。”

“你認為這是自殺嗎?”

“是的,我當時是這麼想的。”我等待着他的高見,可他卻不作任何評論,“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他嘆了一口氣:“一份遺書也沒留下。”

“這種情況不見得都留下遺書。”拉尼爾說。

“是不見得,但是他們卻往往那麼做。所以,當我找不見遺書,鼻子就開始抽搐。”他聳了聳肩:“也許這並沒有什麼關係。”

“那個電話,”我說,“也許可算一份絕命書。”

奧斯本點了點頭:“你還注意到什麼嗎?”

我走到桌旁,望了望鍵盤。這是德克薩斯儀錶廠的產品,型號Ⅱ-99/4A。在鍵盤右側有一大攤血跡,他的頭原先就擱在那裏。

“我還注意到他當時正坐在這台機器前面。”我碰了一個鍵,鍵盤後面的顯示器螢屏上立刻佈滿了字符。我趕緊把手縮了回去,目不轉睛地望着行文。

文件名:向真實世界告別

日期:8月20日

內容:遺囑;雜錄;特輯

文件編製人:查爾斯-克魯格

按回車鍵,打開文件。

尾處的黑方塊忽明忽暗。我後來才知道這就是光標。

人們聚集在電腦周圍。拉尼爾是電腦專家,他解釋說,許多電腦在十分鐘無人操作的情況下,字符會自動從螢屏上消失。這台電腦在我按鍵之前一直閃爍綠光,而在我按鍵之後,才在藍的底色上顯示出黑色字符。

“對這台機器檢查過指紋沒有?”奧斯本問道。看來誰也說不清楚,奧斯本於是拿起一支鉛筆,用有橡皮的一頭按了回車鍵。

螢屏上的字符頓時消失,但是藍的底色一時沒變。瞬間,螢屏上端開始佈滿小小的卵形體,像雨點似的向下移動。真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繚亂。

“那是藥片,”一位警察驚奇地說,“瞧,那肯定是安眠酮,這是寧比泰。”其他的警察相繼說出了一些藥名。我也認出了大侖丁,那些中間有醒目紅色條紋的白色膠囊,這葯我多年來每天都要服用。

藥片終於停止飄落,這台該死的機器卻開始對我們奏起了音樂。“我的上帝離你更近。”還是三部和聲呢!

有些人忍俊不禁,笑出了聲。聽那種可怕的輓歌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我認為誰也不該感到滑稽,可是,那聲音聽上去彷彿是用玩具口哨、玩具小笛和汽笛風琴混和而成,聽了誰能忍住不笑呢?

隨着音樂之聲,從螢屏的左側出現了一個完全由小小的方格組成的形體,忽閃忽閃地移向中央,猶如電子遊戲裏的人形,雖然還說不上栩栩如生。你必須運用想像力才會相信這是一個人。

有個圖像在螢屏中央出現,而那個人則停在它的前面,彎下了腰。人的下面又出現了一個東西,像把椅子。

“那是什麼東西?”

“是不是微機?”

應該是的,因為那小人伸出了手臂,像鋼琴師在鋼琴前那樣上下敲打。他在打字。字符出現在他的上方。

我在此行某處有所遺漏。我日日夜夜坐在這裏。

一個在同軸網中心的蜘蛛,是我觀察一切的主……

而這樣說還是不夠的。必須加以補充。

在此輸入你的名字

“耶穌基督,”拉尼爾說,“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機對話的絕命書。”

“得啦,我們必須了解其它的內容。”

我離鍵盤最近,所以彎下身子在鍵盤上打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抬頭看時,發現自己把“維克托”打成了“維克9”

“該怎麼糾正呢?”我問。

“算了。”奧斯本說。他走到我的身旁,按下回車鍵。

維克9,你可曾有過這種感覺?努力一輩子,要在事業上出人頭地,可是有朝一日你一覺醒來,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干。這就是我的體會。維克9,還想聽下去嗎?是否?

從這兒開始,行文有些凌亂。克魯格看來是知道這種情況的,而且還表示了歉意,因為在每四五十字段落末尾,他總給讀者一個是否的選擇。

我不斷地來回掃視着螢屏和鍵盤,始終忘不了克魯格就是在鍵盤上頹然倒下的。我想像着他獨自一人坐在這兒,寫下這些文字。

他提到自己灰心喪氣,難以繼續工作下去。他服用了大量藥片(此刻螢屏上又有些藥片飄落了下來),失去了進一步奮鬥的目標。他已經竭盡全力。我們不理解:他說他不再存在的意思。我們以為這是一種修辭手段。

維克9,你是警察嗎?如果不是,那麼警察很快就會來到這裏。所以告訴你或者警察,我沒有販賣毒品。我卧室里的麻醉藥都是給自己準備的。我已經吃了許多許多,現在再也不需要它們了。按回車鍵。

奧斯本按了回車鍵,屋子另一端的打印機驀地嗒嗒作響,把我們大家嚇了一跳。我看見色帶來回顫動,同時朝兩個方向打印。拉尼爾突然指着螢屏叫喊起來。

“看呀!看看那個!”

電腦繪製的那個小人重又站了起來,正巧面對着我們。他手裏拿着一件東西,一定是支槍,對準自己的腦袋。

“別開槍!”拉尼爾尖叫起來。

那個小人充耳不聞。接着是一聲失真的槍響,那人仰天倒下,一片紅色在螢屏里滴下,接着螢屏上綠的底色變藍,打印機自動停止,屏幕上只有仰天躺着的黑色屍體以及屏幕底部的“完”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奧斯本瞥了一眼。說他臉無喜色,是過於委婉了。

“卧室里的毒品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望着奧斯本拉開梳妝枱和床頭櫃的抽屜,但是什麼也沒有找到,他連床底下和壁櫥都作了搜查。和住宅里的其它房間一樣,卧室里也放滿了電腦。牆上鑿了些洞,是用來串通粗電纜束的。

我那時正站在一個大紙板筒附近。屋子裏有好幾個這樣的圓筒,容量大約為三十加侖,是裝東西的容器。蓋子鬆開着,所以我把它拎了起來。事後真有點懊悔莫及。

“奧斯本,”我說,“你最好過來看看這個。”

紙板筒襯着一個結實的垃圾袋,安眠酮滿滿地佔了三分之二的容量。

他們撬開了其它圓筒的蓋子。我們看到了整筒整筒的安非他明,寧比泰,安定,各種各樣的藥品。

隨着藥品的發現,越來越多的警察趕回了現場。尾隨他們而來的是電視攝像人員。

人們進進出出,看來對我已經不感興趣。我於是溜回了自己的住宅,鎖上了房門,時而從窗帘縫隙處向外張望。我看到記者在採訪鄰居,拉尼爾也在其中,看來很是得意。那批人兩次敲了我的房門,我都置之不理,他們終於轉身離去。

我放了一池熱水,在浴缸里泡了大約一個小時。隨後,我把暖氣升高,上了床,還蓋了毯子。

可我整整一夜都在哆嗦。

奧斯本第二天上午大約九點上門來,我請他進了屋。拉尼爾也跟了進來,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我知道他們忙碌了整整一夜,所以給他們送上兩杯咖啡。

“你最好先念這個。”奧斯本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份電腦打印件。我打開紙,戴上眼鏡,念了起來。

這是用那種糟透的點陣打印機打的。我對這類蹩腳貨原則上是不看一眼就扔進壁爐的,但是這一次卻例外。

這是克魯格的遺囑。某個遺囑檢驗法庭將為它而忙得不亦樂乎。

他重申自己並不存在,所以也不可能有什麼親屬。他決定把他留在世上的一切財產交給一位受之無愧的人?

但是,究竟誰是受之無愧的人呢?克魯格當然很想知道。珀金斯夫婦當然不行,他們住在沿街四幢房子的前面,虐待兒童。克魯格列舉了布法羅和邁阿密兩處的公判記錄以及本地的一個懸案。

拉德納太太和波朗斯基太太住在街對面,彼此相隔五幢房屋,最愛傳播流言蜚語。

安德森家的大兒子偷盜汽車。

瑪麗安-弗洛麗絲中學代數考試作弊。

附近還有個傢伙在高速公路建築規劃上詐騙市民。街坊里,有個做妻子的女人和挨門挨戶推銷生意的男人打情罵俏,還有兩個女人除了丈夫外還跟別的男人睡覺。有個小夥子把女朋友的肚子弄大后把她拋棄了,事後還在朋友面前吹噓自己。

近處至少有十九對夫婦沒有向國家稅務局報告自己的收入,或者少報數目。

克魯格屋后的鄰居養了一條狗,整夜吠個不停。

關於這條狗,我倒可以作證。它也鬧得我夠嗆,常常難以入眠。但是其它的指責純屬無稽之談!首先,一個有兩百加侖非法麻醉藥品的傢伙有什麼權力對鄰居蠻橫無禮地評頭品足?我是說,虐待兒童是一回事,但是,只因為一個兒子偷了汽車,全家就該背黑鍋嗎?再說,他又是如何了解這些情況的呢?

更有甚者,他還提到四位玩弄女性的丈夫,拉尼爾就是其中之一。三年來,他老去拜訪一位名叫托妮-瓊斯的女同事。她也在洛杉磯警察局資料處理所工作,正在逼他鬧離婚。拉尼爾正在“等候恰當的時間通知他的妻子”。

我瞟了拉尼爾一眼,見他面孔漲得通紅,心裏也就明白了。

我隨即感到一陣心悸。克魯格在我身上又會發現什麼呢?

我急忙往下尋找自己的名字。呵,就在最後一段里!

“……三十年來,埃帕菲爾先生一直為他根本沒有犯過的錯誤而含垢忍辱。我不想言過其實地稱他為聖人,但是即使不提出其它理由,我也要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把我所有房地的契約和所有權遺贈給他。”

我看着奧斯本,而他那對睏乏的眼睛也正在打量着我。

“可我不想要!”

“你是否認為這就是克魯格在電話里提到過的酬謝?”

“肯定是的,”我說,“還會有什麼別的意思呢?”

奧斯本嘆了一口氣,坐回到椅子上:“他至少沒有把毒品留給你。你現在還要說你不認識那個傢伙嗎?”

“你是在指控我嗎?”

他攤開了雙手:“埃帕菲爾先生,我只是問你一個問題。你對自殺案件不會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許這是一件謀殺案。如果那樣的話,你該明白,你是我們迄今所知唯一從中獲得好處的人。”

他一邊點頭,一邊用手指輕輕彈着手中那份電腦打印件的副本。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真希望它會不翼而飛!

“你沒有犯過的錯誤指的是什麼呢?”

我怕就怕他會提出這個問題。

“我在北韓當過俘虜。”我說。

奧斯本對這件事細細揣摸了一陣。

“他們給你洗腦了?”

“是的。”我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突然感到非站起來走走不行,屋子裏越來越冷。“不。我沒……關於那個詞也許我有誤解。他們給‘我洗了腦’?不錯。成功嗎?我坦白了自己的戰爭罪行嗎?譴責了美國政府嗎?沒有。”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被那對裝得睏乏的眼神逼視着。

“你看來對這件事依然……耿耿於懷?”

“這種事情你是忘不了的。”

“那麼關於這件事情你還想說些什麼呢?”

“這件事就是……不,我不想再說了。不對你說,不對任何人說。”

“關於克魯格的死,我將不得不再問你一些問題。”

“我認為在你提問的時候,我該請我的律師參加。”救世主呀,我現在將不得不去請一位律師,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着手。

奧斯本只是又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朝房門走去。

“我原先準備把這個案件作為自殺備案的,”他說,“唯一使我感到棘手的問題是沒有發現遺書,而現在我們找到了一份。”他朝着克魯格住宅方向打了一個手勢,臉上露出了慍怒。

那傢伙不僅寫了遺書,而且把這該死的東西編入電腦文件,還照搬了《太平洋人》的特技。

“我知道人是會做蠢事的,這個我也見得多了。但是當我聽到電腦奏起讚歌,我就知道這是一件謀殺案。埃帕菲爾先生,對你實話直說吧,我並不認為是你乾的。從那份打印件來看,謀殺的動機至少會有兩打。也許他在訛詐這裏周圍的人,也許這就是他為何買進所有這些機器的原因。而身邊有如此大量毒品的人往往會死於非命。對這個案子,我還要做大量的工作,我會找到兇手的。”他咕噥了幾句,說什麼他不會離開城市,還說以後還要來找我,後來就告別了。

“維克托……”拉尼爾說,我看了看他。

“那份打印件,”他終於說出了口,“我很……欣賞。他們說會替我保密的,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有一雙矮腳長耳獵犬似的眼睛,我以前可是從來沒有覺察到。

“拉尼爾,回家吧。別擔心,我不會把你的事情說出去的。”

他點點頭,急忙朝房門走去。

“我相信什麼也不會泄漏出去的。”他說。

然而,惡事傳千里。

即使克魯格死後幾天鎮裏未曾收到那些信件,醜聞恐怕也是掩蓋不住的。那些信件全都蓋有新澤西州特倫頓的郵戳,全都由一台無法查明的電腦打印,對克魯格遺囑里提到的醜事一一作了詳細的敘述。

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拉尼爾離我回家之後,我就一直躺在床上,蓋着電熱毯。我的腳卻無論如何熱不起來,除了到浴池裏泡一泡,或者弄份三明治,我就一直沒有下過床。

新聞記者敲門,但我置之不理。第二天,我給電話登記簿上名列第一的刑事律師馬丁-亞伯拉姆斯打了電話,聘請他當我的律師。他告訴我,他們可能會叫我去警察局受訊。我對他說,我不會去的,然後吞下兩片大侖丁,立刻上了床。

耳邊幾次傳來附近警報器的尖叫,還聽到街上的一場大聲爭吵。我抵制了誘惑,沒有張望。我承認自己有點好奇心,要知道好奇心貓也有之。

我一直等待着奧斯本的光臨,但是他卻沒有來。一個星期一晃而過,在此期間,只發生了兩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件是一個敲門聲。那是發生在克魯格死後的第二天。我透過窗帘,看到一輛銀色的弗拉里牌轎車停在路邊。我看不見門廊里是誰,所以問了一聲。

“我叫麗莎-傅,”她說,“是您約我來的。”

“我可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這是查爾斯-克魯格的家么?”

“在隔壁。”

“呵,真對不起。”

我決定告訴她克魯格的死訊,所以打開了房門。她轉過身來,對我莞爾一笑,真夠迷人的。

描述麗莎該從哪兒說起呢?還記得報上過去常常刊登的有關日本天皇裕仁和首相東條英機的社論性漫畫嗎?還記得《時代周刊》大言不慚地使用“倭”字嗎?矮個兒,臉寬得像橄欖球,耳朵像壺柄,深度眼鏡,兩個兔子般的齙牙,鉛筆那麼細的小鬍子……

只要撇開那小鬍子,她和漫畫裏的東條英機真是一模一樣。她也戴一副眼鏡,也是那樣的耳朵和牙齒,但是她的牙齒繞着矯正鋼絲,就像包着裝有倒刺鐵絲的鋼琴鍵。她身高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體重不超過一百一十磅。我本該說一百磅,但是她的每個乳房都得再加五磅。它們在她削瘦的身上實在顯得過於肥大,使我只能看到她T恤衫上“美容”的字樣。只有當她側過身來的時候,我才看清了她前後的S形曲線。

她伸出一隻細長的手。

“看來我們要做一段時間的鄰居了,”她說,“至少要做到我們把隔壁的龍潭虎穴摸個一清二楚。”如果說她也帶點口音的話,那準是阿根廷聖弗爾南多峽谷的。

“好極了。”

“你認識他吧?我指的是克魯格,至少這是他自己報的名字。”

“你認為這不是他的真名?”

“我有點懷疑。‘克魯格’在德文里的意思是‘聰明’,而在業餘電腦愛好者的行話里是指‘奸詐狡猾’。他當然算得上一個狡猾的傢伙,但腦子裏有根神經搭錯。”她意味深長的叩了一下自己的頭,“每當那些荒唐的軟件企圖輸入的時候,病毒、幽靈和魔鬼就會跳將出來,彷彿水桶的水溢到了地板上……”

她用那種腔調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陣,聽上去簡直像說斯瓦希里語。

“你是說他的電腦里有鬼?”

“不錯。”

“聽起來好像得請個驅魔師。”

她將自己的大拇指朝胸前一指,露出了米粒般的牙齒。

“我就是。嘿,我該走了。有空請過來看看我,隨便什麼時候都行。”

這個星期的第二件有趣的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我收到了銀行清單,上面列着三筆存款。第一項是退伍軍人管理局付的定期支票,共487美元。第二項是我父母十五年前留給我那筆款子的利息,共392.54美元。

而第三項是本月二十日,即查爾斯-克魯格去世之日存入的,共700,083.04美元。

幾天後,拉尼爾順便來訪。

“朋友,這個星期真是糟透了!”他說,隨後猛地躺倒在睡椅上,把一切告訴了我。這排房屋裏又死了一個人。那些電腦文件惹出了不少麻煩,特別是警察挨門挨戶訊問每一個人。有些人以為警察掌握了他們的材料,紛紛坦白認罪。那個乘丈夫上班之際和推銷員尋歡作樂的女人承認了自己的通姦行為,她丈夫一槍把她打死,自己也因此而進了監獄。這是最嚴重的事件。其他的從拳打腳踢到朝窗戶擲石塊,不一而足。據拉尼爾說,稅務局正在調查許多人的帳目,還考慮在這個地區設立一個分局。

我想起了70萬零83美元。

另加4美分。

我沒有說話,但是我的雙腳卻越來越冷了。

“我捉摸你一定想知道我和貝蒂的情況。”他最後說。不,我根本就不想聽,但是,我的臉上還是堆起了同情的表情。

“事情總算了結了,”他說,滿意地鬆了一口氣,“我指的是我和托妮的關係。我把情況全都向貝蒂坦白了。有好幾天,日子真是難熬,但是,現在我們的夫妻關係更是牢不可破了。”他靜默了一陣,沉浸在幸福的溫暖之中。我在最嚴厲的挑釁之下也能不動聲色,所以我相信自己當時敷衍得還挺不錯。

他想告訴我他所了解的有關克魯格的一切情況,還邀請我過去吃午飯,但我都謝絕了,推說戰時的老傷正要命地折磨着我。我剛把他送到門口,奧斯本就敲起門來。無可奈何,我只得讓他進來,拉尼爾當然也待着不走了。

我給奧斯本送上咖啡,他欣然舉杯就喝。他看上去簡直判若兩人。我記不清他以前是怎樣的臉色,還是那副睏乏的神情……不,不是的。那種萎靡不振的神情大多數情況下是演戲似的裝出來的,或者就是警察內在的玩世不恭心理的流露。但是現在卻是真實的。睏乏已經從他的臉部轉移到他的肩頭,他的雙手,他走路的樣子和他躺在椅子上的姿勢,一身失敗者的晦氣。

“我還是嫌疑犯嗎?”我問。

“你是問還要不要請律師吧?我看大可不必了,我已對你徹底查審過。那份遺囑站不住腳,所以你的動機問題也是無稽之談。我是這樣分析的:瑪麗娜那兒的每個毒品商都比你更有理由幹掉克魯格。”他嘆了一口氣,“我想提一兩個問題,隨便你回答或者不回答。”

“試試看吧。”

“你還記得他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來訪者嗎?晚上進進出出的人?”

“我所能回憶起的人就是郵遞員。郵局的,聯邦捷運公司的,貨運公司的……諸如此類的。我估計毒品可以混在海運的貨物里進來。”

“我們也是這樣分析的。他不可能零敲碎打,他一定是個中間人,運進運出。”他喝着咖啡,陷入了沉思。

“有什麼進展嗎?”我問。

“你想知道事實真相?這個案件要扔進抽水馬桶里了。我們擺了許多動機,卻沒有一個站得住腳。我們所能斷言的就是,這個街區沒有一個人知道克魯格掌握了那麼多的情況。我們已經審核了銀行帳目,找不到敲詐勒索的證據,所以,這裏的四鄰和案件不相干。當然,如果他現在還活着的話,這裏的大多數人一定很想立刻要他的命。”

“就是這話。”拉尼爾說。

奧斯本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如果那個壞蛋現在還活着的話,我也要他的命,”他說,“但我現在開始意識到這人根本就沒有活過一天。”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但願我沒見過那該死的屍體……”他稍稍坐直了身體,“他說他並不存在,哼,他事實上確實不存在。太平洋煤氣電氣公司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他,他偷接他們的線路,雖然抄表員每月路過這裏,卻未曾要他付過一度電費。電話公司的情況也是這樣,他房子裏一整套的電話交換機,是電話公司製造、提供和安裝的,但是他們卻沒有一份關於他的記錄。我們找那位經手人談了話,他翻尋着他的記錄,可是電腦早已把有關的記錄吞掉了。克魯格在加利福尼亞州根本沒有銀行帳戶,顯而易見,他也並不需要銀行帳戶。我們追查了出售東西給他的一百家公司,他們把貨物運出之後,要麼在貨單上蓋個‘收訖’,要麼就忘掉那筆生意。有些公司在他們帳簿上雖然記有支票號碼和帳戶號碼,但是那些帳戶,甚至那些銀行卻根本不存在。”

他往椅子後背一靠,對這些卑劣的行為感到氣憤。

“我們所能找到的那個唯一聽說過他的人,就是每月給他送一次食品的小夥子。他的小店坐落在塞浦爾雷德,店裏沒有電腦,只有發票簿。他付的是支票,老闆威爾斯-法戈也收。那些支票也沒有因拒付而退還給開票人,但是威爾斯-法戈本人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他。”

我認真思考着。在這一點上,奧斯本好像要聽聽我的意見,所以我說了自己的推測。

“這一切都是利用電腦幹的?”

“不錯。對食品雜貨店的詐騙,我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克魯格往往是直接採用電腦初學者通用符號指令碼的程序設計,並把自己的名字抹掉。電力公司沒有收到支票或者其它形式的付款,因為就他們來說,他們並沒有賣給他任何東西。政府機構也沒有一個聽說過他的,我們從郵政局到中央情報局調查了每一個人。

“克魯格也許是個化名,是嗎?”我說了自己的推斷。

“是化名,但是聯邦調查局沒有他的指紋檔案。我們總會查出他究竟是誰,但是這無助於我們弄清他是不是被人謀殺。”

他承認有壓力。有人要他就此結束案件重罪部分的調查,下個自殺的結論,然後將它束之高閣。但是奧斯本不聽那一套,當然,刑事方面的調查還需要一段時間,因為他們還想追查克魯格所有的騙局。

“現在全看那位下龍潭入虎穴的女人的苗頭了。”奧斯本說,拉尼爾哼了一聲。

“那位姑娘?她還躺在那兒?她是誰?”

“她像是卡爾技術公司的智囊。我們和該公司聯繫,告訴他們我們遇上了棘手的問題,他們竟派她這種人來。”從奧斯本的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對她能否提供幫助持有懷疑。

我終於把他們送走。當他們走在行人路上的時候,我望了望克魯格的住宅。果真如此,麗莎-傅的銀色弗拉里牌轎車依然停在克魯格的車道上。

克魯格那兒沒有我的事,這個我比誰都清楚。

所以,我着手準備晚餐。做的是清蒸金槍魚--由於烹調技術有限,這道菜當然不像它的名稱聽上去那麼誘人--我把蒸鍋往爐上一放,就上小花園裏摘些做色拉的佐料。我切着洋紅番茄,還考慮冰鎮一瓶白酒。就在這個時候,我才想到這份夜餐真夠兩個人吃的。

我做事一向謹慎,所以坐在凳上考慮了好一會兒,而最後作出決定的卻是我的兩隻腳。整整一個星期以來,它們只有這個時候才第一次暖和了起來,於是我向克魯格住宅走去。

前門敞開着,沒有屏風。真稀奇,住宅大門敞開,無人看管,看上去卻那麼令人不安。我站在門廊處,向里探身,可是只能看到過道。

“傅小姐?”我叫了一身。沒有回答。

上一次我來到這裏,發現的是一個死人。我於是急忙闖了進去。

麗莎-傅正坐在電腦前的一隻鋼琴凳上,我只看到她體形輪廓:背脊筆直,棕色的雙腿像蓮座似的盤着,手指懸在鍵上,而她面前的螢屏上字符在迅速地映現着。她抬起頭來,閃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有人告訴我,你的名字叫維克托-埃帕菲爾。”她說。

“是的。呃,門開着……”

“天太熱,”她合情合理地說,一邊拎着頸旁的汗衫,上下扇動着,就和你在大汗淋漓時的動作一模一樣,“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真的。”我走在暗處,腳下碰到一樣東西。是只紙板盒,大而扁平,裝比薩餅的那一種。

“我正在準備晚餐,看上去夠兩個人吃的,於是我想你也許……”我突然發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於是下面的話也就咽了下去。我原以為她穿着短褲。而事實上,她只穿了一件汗衫和極短小的粉紅色游泳褲。她看來倒並不感到難堪。

“……你願意和我共進晚餐嗎?”

她笑得更歡了。

“好極了,”她說。她輕鬆地收起盤着的雙腿,跳下地來,和我擦肩而過,身後留下汗水和香皂的氣味,“稍等片刻。”

我朝屋子四周又掃了一眼,但是腦中卻總想着她。她喜歡百事可樂和烘餡餅,屋裏就堆着好幾打空瓶。她膝部和大腿上有個深深的傷疤。煙灰缸是空的……她走路時小腿上的長長肌肉鼓得結實有力。克魯格想必抽煙,而麗莎不抽。她腰背部長着纖細的茸毛,在電腦的綠光下隱約可見。我聽到浴池裏放水的聲音,又看了看一本黃色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書寫體我幾十年未曾見過。我又聞到了肥皂的香味?又聯想起她那黃褐色的皮膚和從容的步伐。

她出現在門廳里,緊身牛仔褲、拖鞋和一件新的T恤衫。那件舊的汗衫上面作的是巴勒斯辦公系統的廣告,而這一件印着米老鼠和白雪公主城堡,還散發出新漂白棉布的氣味。米老鼠耳朵正擱在她那大得出奇的乳房的上峰。

我尾隨着走出了大門。廷克貝爾城堡在她汗衫後背襯托下,在塵埃里閃閃發光。

“我喜歡這間廚房。”她說。

如果沒有人對你說上一句這樣的話,你對這個地方是不會認認真真地看上一眼的。

廚房是個能夠體現時代風貌的斗室,簡直好像是從五十年代《生活》雜誌某一期上照搬下來的。一台肩頭隆起的弗里吉代爾牌電冰箱,人們就叫它弗里吉代爾,猶如叫皺紙手帕為克里耐克斯,稱可卡因為可卡一樣,商標成了商品的屬名。這些都是同一時代的產品。桌面砌着黃色瓷磚,是現在浴室里才能找見的那一種。整個地方沒有一塊防蝕防熱的熱固塑料。沒有使用洗碟機,但是有一個放碟子的網夾和雙缸洗滌槽。這裏沒有電動開罐刀,沒有烹飪手冊,沒有廚房垃圾壓實機或微波爐。整個房間裏最新的玩意兒還是用了十五年的食品攪拌器。

我的手藝不錯,挺喜歡修修補補。

“這麵包好吃極了。”她說。

這是我親手烘的。我望着她用一片麵包刮著碟子,而她則問我可否再來一份。

用麵包擦乾淨碟子是個壞習慣,這我完全知道,但我並不介意,我自己也是這麼乾的,而更主要的原因卻是她的舉動並無過失。我把蒸鍋里的菜給她添了三回,當她飽餐之後,她的碟子幾乎不必去洗。我勉強抑止住一種饞涎欲滴的感覺。

她又背靠在椅子上,我則在她的杯子裏斟滿白酒。

“你真的不想再吃些豌豆了?”

“我再吃就要脹破肚皮了,”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埃帕菲爾先生,非常感謝。我很久很久沒有嘗過家裏做的飯菜了。”

“就叫我維克托吧。”

“我就愛吃美國食品。”

“我不知道竟會有這種情況,我是說,不像中國人或者……你是美國人,是嗎?”她笑而不答。“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維克托。我是個美國公民,但不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對不起,等我一會兒。我知道吃完就離開桌子是不禮貌的,但是我的牙齒里夾着矯正鋼絲,吃了東西之後必須立刻刷牙。”

我在收拾桌子的時候,能夠聽到她刷牙漱口的聲音。我往洗滌槽里放水,洗起碟子來。她很快就過來幫忙,抓起一條洗滌巾,把網夾里的餐具擦得乾乾淨淨,而我卻老勸她別動手。

“你獨自一個人住在這裏?”

“是的,父母故世后我一直一個人生活。”

“結過婚嗎?如果不該問,你就直說。”

“沒關係,我沒結過婚。”

“沒有女人在身邊還能這麼干,你真行呀!”

“熟能生巧嘛。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吧。”

“你是哪裏人?台灣人?”

“我會說各種話。在家裏,我說洋涇浜美語,但我來到這裏之後就改正了過來。我也說蹩腳的法語,四五種中國方言,越南髒話,還能用泰國語叫喊‘我要見美國領事,快快,你!’”

我笑了。她說話的時候,嗓音很粗。

“我在這兒已經八年了。你猜得出我是哪裏人了嗎?”

“越南?”我試了一下。

“我來自西貢街頭,真的,或稱胡志明市,那是穿睡衣的頭頭給它改的名字。讓他們的酒發臭,讓他們的屁股扎滿參差不齊的竹籤吧。原諒我用了法語。”

她窘迫地低下了頭。極其輕鬆愉快的談話很快就變得十分令人難堪了,我感到她那內心的傷痕至少和我的一般深。我們兩人於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我說。

“是頗費猜測的吧?我總有一天會全都告訴你的。維克托,穿過那邊房門是洗衣間嗎?有洗衣機嗎?”

“是的,有洗衣機。”

“如果我拿一大包衣服來洗,不會太麻煩吧?”

根本談不上什麼麻煩。她有七條褪色的牛仔褲,其中有幾條的褲腿已經剪掉,外加二十四件T恤衫。若不是內衣飾邊,簡直都是男孩子的衣服。

我們走到後院,在夕陽的餘輝下坐着,後來她又想參觀我的花園。那個花園我倒總是十分引以自豪的。我身體健康的話,每天都要在那兒幹上四五個小時,一年到頭都是這樣,一般是在上午。你在南加利福尼亞完全能夠這樣干。我有一小間自己蓋的玻璃暖房。

儘管花園眼下的景色不是最美,但是她卻十分喜歡。這個星期大多數時間我都躺在床上或者泡在浴池裏,故而花園裏的野草已向四處蔓延了。

“小時候,我們家也有一個花園,”她說,“我在稻田裏還躺過兩年。”

“那和這裏一定是迥然不同的。”

“當然羅,害得我好幾年都不想吃米飯。”

她發現了蚜蟲的侵擾,所以我們蹲下身去剔除它們。她蹲的姿勢是亞洲農民式的,前後左右都可自由活動。這種姿勢我記得非常清楚,卻怎麼也學不會。她的手指纖長,指尖很快就被捏死的蚜蟲染得碧綠碧綠的。

我們東拉西扯地閑聊着,我不記得話題是怎麼轉的,然而我把自己在朝鮮打仗的事情告訴了她。我也知道了她現年二十五歲,湊巧得很,我們兩人的生日相同,因此再過幾個月,我的歲數恰好是她的一倍。

只有當她說起喜歡烹調的時候,克魯格的名字才重被提起。她在他的住宅里是無法燒飯煮菜的。

“他車庫的冰箱裏裝滿了冷凍餐,”她說,“他有一隻碟子,一把叉子,一隻調羹和一隻玻璃杯。他的微波爐是市場上最好的貨。就這些。他廚房裏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她搖了搖頭,又捏死一隻蚜蟲,“他是個古怪的花花公子。”

她洗完衣服的時候,已經暮色深沉,幾乎一片漆黑了。她把衣服裝在我的柳條籃里,我們隨後提着籃子走向晒衣繩。這簡直像做遊戲一樣,我每抖開一件T恤衫,總要思考一下上面的圖案和字符。有時候我猜對了,有時候卻猜錯了。圖案有搖滾樂隊、洛杉磯地圖、《星際旅行》上映的拍賣品……真是五花八門。

“什麼是L5社會?”我問她。

“想在太空裏建造那些了不起的大農場的人們。我問他們是否打算種稻子。他們說,零度的天氣種稻子不夠理想,所以我就買了那件T恤。”

“這種衣服你一共有多少?”

“呵,該有四五百件。一般穿上兩三回就扔掉了。”

我拿起另一件汗衫,裏面掉下一隻胸罩。這種胸罩和我年輕時代的姑娘們用的不同。它薄得透明,但很實惠。

“喜歡嗎,美國佬?”她的嗓音很粗,“你真該見見我的妹妹。”

我瞥了她一眼。她的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維克托,對不起,”她說,“你不必臉紅。”她從我手中接過胸罩,夾在晒衣繩上。

她一定對我的神色有了誤解。不錯,我有點窘,但奇怪的是我也暗自高興。長期以來,人們只叫我維克托或者埃帕菲爾先生。

第二天的郵件里有一封芝加哥某律師事務所發來的信件,談的就是那筆七十萬美元的款子。信上說,錢是由1933年建立的特拉華股份有限公司支付給我養老的,而且我的父母也是該公司的發起人。某些長期投資的票據業已到期,所以我可以說是發了一筆意外的大財。可我銀行里現在的存款還付不起這筆大財應交的稅呢!

乍看起來,這真是可笑。我父母根本就沒有什麼股份,我也根本不想發那個財。如果我能夠發現克魯格是偷了誰的,我會原封不動地如數奉還。

我決定,明年這個時候如果我還沒進監牢,一定把這筆錢全部用於慈善事業。也許去拯救鯨魚,或者支持L5社會。

上午在花園裏忙碌了一陣,又到菜場買了一些新鮮的牛肉末和豬肉末。我把買來的東西放在可摺合的網籃里,提着它高高興興地回家。當我在那輛銀色弗拉里轎車前面走過的時候,我還笑了笑。

她沒有過來取衣服。我從晒衣繩上一件件收下,折好,然後去敲克魯格的大門。

“是我,維克托。”

“美國佬,請進。”

她還呆在老地方,但這一次衣冠整齊。她對我微微一笑。當她看到放着衣服的籃子,就拍了一下額頭,趕忙上前接了過去。

“對不起,維克托。我只想--”

“放心吧,”我說,“不費事。這也給了我一個機會來問你一聲,願不願意再和我共進晚餐。”

她的臉色有些細微的變化,但是很快就被掩飾了過去。也許她並不像嘴上說的那麼喜歡“美國”食品,也許問題出在烹調上。

“當然,維克托,我太樂意了。讓我來動手吧。你為什麼不撩開窗帘?這裏簡直像個墳墓。”

她匆匆地走開了。我望了望她用的電腦,螢屏上幾乎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單詞:做愛-P。我估計是個打字錯誤。

我拉開窗帘,正巧看見奧斯本的汽車停在路邊。麗莎回來時,已穿了一件新的T恤,上面印着《霍比特人的變化》,還畫著一個矮胖的、腳上長滿毛的人。她向窗外望去,正好瞧見奧斯本走上過道。

“呵,好一個華生,”她說,“警察局的。務必請他進來。”

她的口氣不甚友好。奧斯本進屋的時候,對我射來懷疑的目光。我忍俊不禁。麗莎坐在鋼琴凳上,臉上不露一絲表情。她無精打采地歪着身體,一隻胳膊擱在鍵盤旁。

“我說埃帕菲爾,”奧斯本開始說,“我們終於弄清了克魯格是何許人也。”

“帕特里克-威廉-加文。”麗莎立即接口說。

奧斯本聽了目瞪口呆,好一陣之後才閉上了嘴。但是他隨即又把它張開了。

“你究竟是怎麼發現的呢?”

她懶洋洋地撫弄着身旁的鍵盤。

“這個名字今天上午傳到你辦公室的時候,我當然也聽到了。在你的電腦里藏有一個小小密探程序,你的電腦每次提起克魯格的名字,它就會給我通風報信,可我不需要通風報信。我五天前就知道他的真姓大名了。”

“那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你並沒有問過我呀!”

他們怒目對視了一陣子。我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才導致現在這個局面,但有一點是明擺着的,他們之間不存在一絲好感。麗莎此刻佔着上風,看來正沾沾自喜呢。她隨後朝螢屏瞥一眼,露出驚訝的神色,迅速按了一個鍵鈕,螢屏上的字符立即消失。她向我投來令人費解的目光,然後又把臉轉向奧斯本。

“請回憶一下,你請我來是因為你自己的人擺弄這機器只能聽到一片撞擊聲。我來到這裏的時候,這個系統的電腦損壞,簡直像得了緊張症。機器大部分不能運轉,而你的人又束手無策。”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你心裏明白,我怎麼干也不會比你手下的人差勁,所以請我來試一試,識破克魯格的代碼而又不毀壞電腦系統。我是馬到成功。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過來走走,配合工作。我會把說不清多少噸的糊牆紙似的編碼送到你的懷裏。”

奧斯本默不作聲地聽着。也許他甚至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了一個錯誤。

“你有什麼收穫嗎?現在能看一下嗎?”

她點了點頭,按下幾個鍵鈕。字符開始出現在她的螢屏上,同時也閃現在靠近奧斯本的那台顯示器上。我站起身來,讀着麗莎的終端機。

這是克魯格/加文的簡歷。他和我的年齡相仿,但是當我還在國外挨子彈的時候,他在剛起步的電腦業里已經嶄露頭角。他在那兒是從頭學起的,後來卻在許多高級研究所任職。弄清這個人的真實姓名竟要花費一個星期的時間,真使我感到驚訝不已。

“我這是根據軼事編製的。”我們在念簡歷的時候,麗莎這樣說。“關於加文,你們首先必須明白,他並不存在於任何電腦信息系統。我給全國各地打了電話,順便插一句,他的電話系統真是有趣,每打一次就會冒出一個新的號碼,而你是無法給他打回電或者追查他的來路的--我開始詢問五十、六十年代的當權人,我獲得了許多人名。此後,就是進一步查明哪些人已經從檔案里註銷。他偽造了自己1967年死亡的報道,我這是在一份報紙上發現的。我和每一個認識他的人交談時,他們都說他已故世。他在佛羅里達有一份出生證明書,這是僅能找到的第二份有關他的證據。像他這樣在電腦界聞名遐邇卻在世上不留蹤跡的人,真是獨一無二。我對此確信無疑。”

奧斯本念完之後,抬起了頭:“傅女士,很好。你還發現什麼嗎?”

“破譯了他的一些代碼。我運氣不錯,闖進他為攻擊他人程序而採用初學者通用符號指令代碼編寫的強奪程序,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成功地對付了他自己的一些程序。我已經打開了一個附有註解的口令檔案,上面說明指令的出處,我還掌握了他的一些手法。但是這一切還只是冰山的頂點兒。”

她指了指毫無聲息的金屬電腦,又說:“我還無法對人們講清楚這是什麼玩意兒。它是人們迄今所發明的最邪惡的電子武器,像鐵甲戰艦一樣。它不得不這樣,因為外界有許多高明透頂的程序,能捕捉入侵者,並像獵狗一樣緊咬不放。即使程序這麼高明,克魯格還是能夠避開。情況往往是被盜者從未覺察。克魯格總像巡航導彈一樣溜進來,又低、又快、又曲曲彎彎,而且總是通過十來條捷徑確定自己的偷襲路線。

“他有許多有利條件。大的電腦系統現在都是層層設防的,人們使用暗語和極其複雜的代碼。但是這些暗語和代碼的發明,克魯格大多插過一手。要把鎖匠關在門外,非得有一把格外靈巧的鎖。克魯格幫助安裝了許多主要電腦系統,並在軟件里暗藏了諜報程序。萬一代碼改變,電腦自己就會把這個情報送往一個秘密的系統,讓克魯格以後再來竊聽。這就像是你買了一隻最大的、最兇惡的、最訓練有素的看門狗,可是一天晚上那位馴狗的人進來,拍了拍狗的腦袋,把你家裏的東西偷了個凈光。”

諸如此類的話說得可真不少。但是麗莎一說起電腦,恐怕我的腦門有百分之九十是關閉的。

“有件事我想知道,奧斯本。”麗莎說。

“什麼事呢?”

“我在這裏的身份。我究竟是來幫你破案的呢,還是僅僅設法恢復這個系統,讓一位能夠操作它的人使用?”

奧斯本沉思起來。

“我擔心的是,”她補充說,“自己正接觸到大量機密資料。我擔心有人會來敲門,給我戴上手銬。你也該擔心,因為在一些機構里,有些人不喜歡處決人的警察來調查他們的事務。”

奧斯本聽了勃然大怒,也許這正中麗莎下懷。

“我該怎麼辦呢?”他粗聲粗氣地說,“懇求你留下來嗎?”

“不,我只需要你的認可。你也不必寫什麼書面證明,只要說一聲你是我的後盾就行。”

“聽着。就洛杉磯市和加利福尼亞州來說,這座房子並不存在,這裏誰也沒有份兒,在徵稅檔案里也沒有它的記載,這在法律上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如果有人有權批准你使用它,那就是敝人,因為我深信這裏發生了謀殺。所以你盡可放心繼續幹下去。”

“這算不得什麼許諾。”她若所思地說。

“你只能得到這一點。好吧,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她轉向鍵盤,打了幾個字,打印機立刻開始轉動。麗莎隨即靠在椅背上。我朝她的螢屏看了一眼,上面寫着:接觸後部-P。我記得“接觸”謔指“吻”。這些人說話與眾不同。麗莎抬頭看看我,莞爾一笑。

“不是指你,”她低聲地說,“是指他。”

我一點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奧斯本取下打印件,準備離去。走到門邊,他又忍不住留下最後的幾道命令。

“如果你發現任何可以證明他並非自殺的證據,就通知我。”

“好的。他根本不是自殺。”

奧斯本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我要證據。”

“我有證據,可你也許用不上。他並沒有寫過那份滑稽的絕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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