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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尚

弗里茲-萊伯

一輛擋泥板上焊滿魚鉤的轎車像夢魘一樣從背後駛上行人路。車子正前方的姑娘一時愣住了。她面具里的臉可能也嚇呆了。

我在姑娘面前難得一次沒有作出羞澀的反應。我快速朝她跨出一步,抓住她的胳膊肘,猛然把她拽過來。她裙子後部飄了出去。

大轎車從旁邊一閃而過,汽輪機轟轟作響。我一眼瞥見三張臉。什麼東西撕裂了。轎車突然轉向開回馬路上,我感覺到它排出的熾熱的廢氣衝擊在我的腳踝上。顛簸的轎車尾部散發出一股濃煙,如同盛開的黑色花團,魚鉤上飄着一片黑色眩目的破布。

“他們撞着你了嗎?”我問姑娘。

她轉身去看裙子被鉤破的地方。她穿着緊身尼龍衣裙。

“鉤子沒有碰到我,”她聲音發抖。“我想我運氣不錯。”

我聽到周圍有人議論紛紛:

“這幫小子!他們下一步會想出什麼花招呢?”

“這些人對社會是一種威脅。應該把他們抓起來。”

警笛聲越來越尖嘯,兩輛警察摩托開足火箭助推發動機的馬力,追蹤着轎車,朝我們的方向飛馳而來。黑色花團已經散發成為漆黑的濃霧擋住了街道的視線。騎摩托的警察將火箭助推器扳到剎車檔,突然拐彎停在煙霧旁邊。

“你是英國人嗎?”姑娘問我。“你有英國口音。”

她戰慄的聲音從雅緻的黑色緞子面具後面傳出來。我猜她的牙齒肯定在打顫。她的眼睛或許是藍色的,正透過面具上矇著黑色薄紗的眼孔打量着我的臉。我說她猜對了。她靠近我站着。“請你今晚到我的住處來好嗎?”她忽地匆匆問道。“我現在無法感謝你。還有一件事你能幫上我的忙。”

我的胳膊仍然輕輕兜着她的腰,覺察到她的身體哆嗦着。我回答她的請求,說話的聲音如同她的聲音那樣發顫。“當然可以。”

她告訴我地獄區南部的地址、公寓的房間號碼和約定的時間。她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了她。

“嘿,你們倆!”

我順從地朝警察的喊聲轉過身去。他呼喝着趕走那一小群七嘴八舌戴面具的婦女和裸臉的男人。警察被黑色轎車排出的煙嗆着,一邊咳嗽一邊向我要證件。我遞給他主要的幾份證件。

他瞅瞅證件,又瞅瞅我。“英國易貨公司?你打算在紐約呆多久?”

我一衝動差點說“呆的時間盡量短,”但是我剋制住了,告訴他我打算在這裏呆一個星期左右。

“可能需要你作證人,”他解釋道。“那些小傢伙不能對我們使用煙霧。他們那樣干,我們就把他們抓起來。”

他似乎覺得煙霧是壞東西。“他們企圖殺害這位女士,”我向他指出。

他大搖其頭,似乎他才明白事理,“他們總是假裝要害人,實際上他們只是想鉤鉤裙子。我已經抓住了幾個專門鉤破別人衣服的人,他們房間裏塞滿多達五十塊裙子殘片。當然羅,有時候他們是挨得太近了點。”

我解釋說,要不是我把她拉開,那就不光是被鉤子碰到的問題了。但是警察打斷我的話說:“要是她認為這是一次真正的謀殺企圖,她會留在這裏的。”

我朝四周一看。真的,姑娘已經走了。

“她嚇破了膽,”我告訴他。

“誰不嚇破膽呢?那些小傢伙甚至會把斯大林老傢伙嚇得靈魂出竅呢。”

“我是說不光是被‘小傢伙’嚇破了膽。那些人看上去不像‘小傢伙’。”

“他們看上去是什麼樣的?”

我給他描述那三個人的容貌,卻說不大清楚。我只得到一個模糊的印象,覺得那三個人既兇惡又嬌氣十足,這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好吧,我可能搞錯了,”他終於說。“你認識那姑娘嗎?她住哪兒?”

“不認識,”我撒了半個謊。

另一個警察掛掉無線電話,踩着地上卷鬚狀消散的煙霧,從從容容朝我們走來。現在黑煙不再遮蔽街道破敗的門面,五年前原子彈閃光輻射的燒傷痕迹依稀可見,我可以辨認出遠處帝國大廈的殘骸如同殘缺的手指矗立在地獄區。

“那些人還沒有被抓到,”那警察走過來嘟嚷着說。“賴恩報告,那些人一路散佈濃煙,殃及五個街區。”

第一個警察搖搖頭。“真是糟糕,”他板着面孔嚴肅地說。

我覺得有幾分不安和慚愧。作為一個英國人,我不該撒謊,至少不該憑一時衝動而撤謊。

“據反映,那些人像是歹徒,”第一個警察以同樣一本正經的聲調接著說。“我們需要見證人。看來你在紐約呆的時間可得比你預料的長一些。”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說:“我忘了把我所有的證件都拿給你看了。”於是我把另外一些證件交給他,特意在證件里夾進一張五元鈔票。

過了一會兒,他把證件還給我,說話的口氣不再那麼難聽了。

我的負疚感消失殆盡。為了融洽我們之間的關係,我跟兩位警察聊起他們的工作。

“我想戴面具給你們帶來了些麻煩,”我說。“在英國那邊我們一直看到報上說,你們這兒出現一群新的戴面具女匪。”

“那些文章太誇張了,”第一個警察向我指出。“是那些戴面具打扮成女人的男人才真把我們搞糊塗了。不過兄弟,我們抓獲他們的時候總是向他們撲去,雙腳踩在他們身上,”“而且你也得學着點,這樣即便女人戴面具,你也可以把她們認出來,就像她們裸着臉一樣,”第二個警察自告奮勇他說。“你知道,看她們的手和其它部位就行。”

“特別是其它部位,”第一個警察抿着嘴笑了笑附和說。“喂,英國那邊有些姑娘不戴面具,是真的嗎?”

“一些姑娘已經趕上這種時髦,”我告訴他們,“不過只有少數幾個--那些人歷來對最新時尚趨之若騖,無論新時尚多麼極端。”

“她們在英國新聞廣播中露面通常戴着面具。”

“我想這樣安排是出於對美國情趣的尊重,”我承認。“實際上戴面具的人不多。”

第二個警察思忖着這句話。“姑娘走在街上,脖子以上暴露無遺。”聽不出他認為這種景象饒有趣味呢還是道德敗壞。可能兩種感受都有。

“有些議員一直努力說服議會立法禁止所有的人戴面具,”我接著說,也許話說得大多了,第二個警察搖搖頭。“什麼餿主意。

要知道,面具是個相當不錯的玩藝兒,兄弟。再過兩三年我打算叫老婆在家也戴面具。”

第一個警察聳聳肩膀。“萬一女人不戴面具,六個星期之後你就感到戴不戴面具都一樣。任何一件事都會變習慣的,只要有足夠的人去做或者不做。”

我點頭稱是,內心頗為懊悔,於是離開了他們。我在百老匯向北拐(我想是原來的第十大道),走得很快,一直走出地獄區。

走過這一片未去除放射性輻射污染的地區,人們總是覺得惴惴不安。我感謝上帝英國沒有這種情況,現在還沒有。

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我身後尾隨着兩個乞丐,臉上有坑道似的氫彈傷疤,看不出是真的還是用油灰塗抹的。一個胖女人抱着嬰兒遞給我看,嬰兒的手指腳趾都長着蹼。我心想嬰兒一定是變畸形了,那女人正利用我們對原子彈引起的突變體的恐怖心理進行乞討。然而,我還是給了她一張七點五美分的票子。她的面具讓我覺得我是在向一個非洲拜物教的偶像作奉獻。

“願上帝保佑你所有的孩子都長着一個腦袋和兩隻眼睛,先生。”

“謝謝,”我說,我感到不寒而慄,匆匆從她身邊走過。

“……面具後面只有被毀的丑容,所以轉過你的頭,專心做你的工:躲開,躲開--那些--姑娘!”

上面是一首反性別歧視的歌曲的結束語,離一個標有圓圈與十字徽章圖案的女權主義寺院半個街區的地方,一些虔誠的教徒唱着這支歌。她們讓我依稀想起英國修道士為數不多的社會群體。

她們頭上是一塊雜亂的廣告牌,貼着易消化的食品、摔角介紹、便攜式收音機之類的廣告。

我盯着歇斯底里的標語,心中甚為反感,卻被強烈地吸引住了。既然在美國招牌中禁止出現女性的面孔和體形,廣告商所用的字母便開始充斥着性意識--大肚隆胸的大寫字母b,挑動情慾的雙寫o,然而,我還是提醒自己,都是因為面具,才使得美國的性意識突出到這般離奇的地步。一個英國人類學家指出,人們對性感興趣的焦點從臀部轉移到胸部經歷了五千多年時間,第二步轉移到臉部只花了不到五十年的時間。將美國風格和穆斯林傳統進行對比是不恰當的;穆斯林婦女被迫戴面紗,目的是使妻子成為丈夫的私有財產,而美國婦女只是受時尚所逼,戴面具以使自己更富神秘性。

撇開理論不說,這種流行趨勢的真正起源可以追溯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抗輻射服裝的問世,導致了當今盛極一時的戴面具摔角運動,這就反過來導致目前婦女戴面具的時尚。面具起初只是狂熱女人的時髦,但是像本世紀早些時候的胸罩和唇膏一樣很快變成了生活必需品。

我終於意識到我並非浮於表面思索麵具現象,而是推測其背後深層的意義。這玩藝兒壞就壞在這裏:你怎麼也搞不清楚姑娘戴面具是增添其可愛還是隱藏其醜陋。我腦海里出現一張冷峻可愛的面孔,臉上只有一雙大眼睛流露出恐懼。我想起她亞麻色的頭髮,在黑色緞子面具的映襯下顯得十分秀麗。她讓我在二十二點,也就是晚上十點鐘來。

我登上我在英國領事館附近的公寓;電梯的升降機井已被先前的原子彈爆炸衝擊得歪歪扭扭,成為紐約高聳建築群里醜陋的景觀。我下意識地從襯衣里的膠捲撕下一小塊底片,這時突然想起應該再出去一趟。我衝出底片只是為了心裏有數。底片顯示我那天所攝入的輻射總量仍然在安全範圍之內。我並不像當今許多人那樣對輻射過量患着病態恐懼症,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冒冒失失去惹麻煩。我驀地躺在床上。,盯着寂靜無聲的揚聲器和電視機漆黑的屏幕。像往常一樣,這些東西令我不無痛苦地想起這個世界的兩個大國。它們兩敗俱傷,卻仍然強大,像殘廢的巨人毒害着這個星球,妄圖實現它們各自不可能均等也不可能成功的夢想。

我煩躁不安地打開揚聲器。正巧,新聞廣播正在興奮地談論小麥大豐收的前景,這些小麥由飛機撒播在長期遭受乾旱和塵暴的地區,用人工降雨澆灌。我認真聽着其他節目(它完全不受俄國的干擾),但是再也沒有哪條消息令我感興趣。當然,沒有提到月球,但是人人都知道美國和俄國正在全力以赴把他們主要的月球基地建成能夠互相襲擊且能向地球發射各種字母炸彈①的要(①字母炸彈:原文alphabet一bombs,指的是用英文字母或元素符號命名的核彈,例如h-bomb(氫彈),可能還有虛構的c一bomb(碳彈)、k-bomb(鉀彈)、o一bomb(氧彈)、s-bomb(硫彈)等等。)塞。我正在促使英國以電子設備交換美國小麥的貿易,我一清二楚地知道,這些電子設備就是要用在太空飛船上的。

我關掉新聞廣播。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又一次想像着面具後面一張溫柔、恐懼的臉龐。離開英國之後我還沒有與人約會過。在美國結識一個姑娘實在難上難,只要你對她們露出一點笑容,往往有個姑娘呼天喚地喊來警察--更不用提日益拘謹的清教徒道德觀以及流寇鬧得大多數婦女天黑以後都呆在家裏。不消說,如蘇聯人所聲稱的,面具定然不是資本主義衰敗的最後一項發明,而是心理上極端不安的一種表象。俄國人沒有面具,但是他們也有自己精神壓力的表象。

我走近窗子,迫不及待地望着夜幕籠罩。我變得越來越煩躁。

過了一會兒,南方出現一片鬼魂般紫色的雲朵。我頭髮倒豎。接着我笑了。我剛才還以為那是從地獄彈爆炸坑發出的輻射呢,其實我應該很快知道那只是地獄區南部娛樂與居住區上空射線導致的閃光。

二十二點一到,我便站在我那不知名女友的公寓門前。電子對講器說“請報上姓名,”我口齒清楚地答道:“威斯頓?特納,”心裏納悶她是否把我的名字輸入機器里了。顯然她輸入了,因為門開了。我走進空無一人的起居室,心有點兒怦怦直跳。

房間佈置得挺豪華,擺放着最新式的充氣式坐墊和躺椅。桌上有些袖珍書本。我拿起來的一本是標準的偵探小說,講述兩個女謀殺犯持槍互相搜索,企圖捕殺對方。

電視機開着,屏幕上帶面具着綠衣的女郎低聲吟唱着一首愛情歌曲。她的右手拿着什麼,在畫面的前景變得模糊不清,我看見電視機附有手感器,在我們英國還沒有這種玩藝兒,於是好奇地把手插進屏幕旁邊手感器的孔洞裏。我本來以為大致跟插進脈衝式橡皮手套一樣,實際上與此相反,我覺得像是電視裏的女郎真的握着我的手。

我身後一扇門開了。我猛然抽出我的手,那種內疚的反應就像我從鑰匙孔里偷偷窺探別人而被當場捉住一樣。

她站在卧室門口。我想她當時在顫抖。她穿着灰色裘皮外衣,點綴着白色斑點,戴着灰色絲絨夜間面具,眼睛和嘴巴四周是用鬆緊帶抽福的灰色花邊。她的指甲銀光閃閃。

我一點也沒料到她會要我們一起出去。

“我早該告訴你的,”她輕柔他說。她的面具緊張地巡視着書本、電視和房間裏陰暗的角落。“不過我不可能在這裏跟你談話。”

我遲疑他說:“領事館附近有個地方……”

“我知道我們可以一起上哪兒談話,”她馬上接口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我們進入電梯,我說:“恐怕我已經把出租車打發走了。”

但是出租車司機不知怎的並沒走,他跳出車外,傻笑着為我們敞開車前門。我跟他說我們比較喜歡坐在後面。他繃著臉打開後車門,待我們坐進后隨即砰一聲把門關上,再跳進前門,砰一聲隨手把門關上。

我的同伴向前探出身子。“到天堂區。”她說。

司機打開汽輪機和電視接收機。

“你幹嗎問我是不是英國臣民?”我問道,以此開始跟她交談。

她側過身子避開我,面具歪斜着靠近車窗。“看月亮,”她用夢幻般的嗓音迅速他說。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追問道,心中覺得一陣不快,這與她無關。

“月亮正從地平線升上紫色的天空。”

“你叫什麼名字?”

“紫色天空使月亮顯得更黃了。”

就在這時我意識到是什麼東西讓我覺得心中不快。那東西位於汽車前部司機旁邊不斷滾動着亮光的四方形電視屏幕上。

我並不反對一般的摔角比賽,雖然這種比賽使我覺得厭煩,但是我看一個男人摔一個女人就覺得噁心。那些比賽一般都是“公平競爭”,男人的體重和手腳長度都遠勝女人一籌,而戴面具的女性既年輕又文雅,這一切只能使我覺得這些比賽越發糟糕透頂。

“請把屏幕關掉,”我請求司機。

他搖搖頭,壓根兒不回頭看一眼,“啊呵,夥計,”他說,“他們花了幾個星期推薦這個嫩娘們就是為了讓她這個回合跟小澤克較量。”

我被激怒了,向前伸出手去,但是我的同伴抓住我的胳膊。

“請別這樣,”她提心弔膽,一邊搖頭一邊悄悄他說。

我坐回座位里,心情沮喪。她這會兒靠我近些,卻一言不發,有幾分鐘我看着屏幕上戴面具的矯健女子和戴面具的瘦長而結實的對手喘息着、扭打着。男對手瘋狂地攀在她身上,令我聯想到雄蜘蛛的模樣。

我突然轉過頭,面對我的同伴。“那三個人幹嗎要殺你?”我直截了當問道。

她面具上的眼孔朝向屏幕。“因為他們嫉妒我,”她悄悄他說。

“為啥嫉妒?”

她仍然沒有看我。“因為他。”

“誰?”

她沒有回答。

我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還是沒有朝我這邊看。她身上散發著香味。

“喂,”我改變策略,笑着說,“你真的應該給我講講自己的情況。我連你的模樣都不知道呢。”

我半開玩笑地抬起手,伸向她脖子上繫着的面具挽帶,她猛一記扇了我的手。我突然感到一陣疼痛,把手縮回來。手背上有四個小凹痕。我見到其中一個凹痕湧出一滴血。再瞅瞅她的銀色指甲,才看清指甲實際上是精緻而尖銳的金屬套子。

“抱歉之至,”我聽見她說,“不過你嚇了我一跳。那一剎那我以為你要……”

她終於向我轉過身來。她的外衣敞開着。她的晚禮服是白堊復興牌,裏面穿的是一件花邊緊身圍腰,撐着乳房而未將它們覆蓋著。

“別生氣,”她說,伸出胳膊兜着我的脖子。“今天下午你幹得挺棒的。”

她面具上柔軟的灰色絲絨顯出她臉頰的輪廓,貼在我的臉頰上。透過面具的花邊,她伸出潮濕溫暖的舌尖觸到我的下巴。

“我沒生氣,”我說。“只是覺得迷惑不解,急於幫忙。”

出租車停下來。道路兩旁是黑色的窗子,窗沿倒插着鋒利的玻璃碎片,暗淡的紫色暮光顯示出幾個衣衫襤縷的人影慢慢朝我們走來。

司機咕嚷說:“汽輪機出毛病了,夥計。我們拋錨了。”他彎着身子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要是這事發生在別的地方就好了。”

我的同伴悄悄他說:“按通常情況給五塊錢就夠了。”

她渾身發抖,望着窗外圍攏的人影,我壓抑着滿腔憤慨照她說的去做。司機拿了錢一聲不吭。他起動車子,把手伸到車外,我聽見幾枚硬幣叮叮噹噹掉落在行人路上。

我的同伴又依偎在我的懷裏,但是面具朝着電視屏幕,那高個子姑娘正牽制住拚命反擊的小澤克。

“我害怕極了,”她低聲說道。

天堂區原來是一個同樣佈滿廢墟的鄰區,不過那兒有個帶遮篷的俱樂部,身材碩大的門衛穿着顏色華麗而俗氣的制服,儼然像個太空人。我看得眼花繚亂,頗為喜歡這一切。我們剛下車,恰好一個醉醺醺的老婦人沿着行人路走來,面具歪斜。我們前面的兩個人掉開頭,不去看老人半現原形的臉,就像不願理會沙灘上醜陋的軀體一樣。我們跟着那兩人進入俱樂部,我聽見門衛說:

“走吧,老大媽,把臉蓋好。”

俱樂部里每樣東西都很昏暗,反射着悠悠藍光。她說過我們可以在這裏談話,我看不出怎麼個談法。除了老一套的噴嚏和咳嗽的大合奏(據說這個時期百分之五十的美國人患有過敏症),還有一個樂隊全力以赴演奏着最新式的瘋狂爵士樂,這樣的曲子由電子創作機選擇任意的一連串調子,再由音樂師按個人的小愛好編人粗聲粗氣的演唱。

大部分人在包廂里。樂隊在酒巴櫃枱後面,旁邊的小平台上有個姑娘在跳舞,全身赤裸,從下到上只戴面具。酒巴櫃枱另一端,一小撮男子縮在陰暗處,並不看舞女跳舞。

我們察看了牆上金字印製的菜單,按下電鈕要了雞胸、炸蝦和兩份蘇格蘭威士忌酒。幾分鐘以後上菜的鈴聲叮噹作響。我打開送菜盒子閃光的面板,取出我們的飲料。

酒巴櫃枱的那一撮男子魚貫朝門走去,不過他們先環視了房間。我的同伴剛脫下外衣。他們的目光停在我們包廂里。我注意到這一撮共有三人。

樂隊瘋狂的轟隆節奏追隨着姑娘的舞步。我遞給同伴一支吸管,我們呷着飲料。

“你說過要我幫你一點忙,”我說。“順便提一句,我覺得你挺可愛的。”

她連連點頭稱謝,看看四周,探過身子。“我去英國難不難?”

“不難,”我答道,有幾分吃驚。“有一份美國護照就行了。”

“護照是不是很難搞到?”

“相當難,”我說,對她的孤陋寡聞深感吃驚。“你們國家不喜歡國民離開,雖然控制得不像俄國那麼嚴厲。”

“英國領事館能幫我做一本護照嗎?”

“這不是他們的……”

“你行嗎?”

我意識到有人盯梢我們。一個男子和兩個姑娘剛剛從我們對面的桌旁走過。兩個姑娘個子高挑,看上去像狼一樣陰險狡詐,戴着閃閃發光的金屬面具。男子站在她倆之間,逍遙自在像一隻狐狸用後腿站立着。

我的同伴沒有瞥過他們一眼,不過她退回身子坐直了。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子前臂有一大塊黃色青腫。過了一會兒他們走進一個深處陰影中的包廂。

“認識他們嗎?”我問。她沒有回答。我喝完飲料。“我不能保證你喜歡英國,”我說。“經濟緊縮與你們美國牌號的苦難截然不同。”

她又探過身子。“但是我得離開,”她悄悄他說。

“為什麼?”我變得不耐煩了。

“因為我害怕極了。”

鈴聲響了,我打開面板,遞給她炸蝦。我的雞胸上湯汁味道可口,是杏仁、黃豆和姜混合蒸出的。不過用來解凍和加熱食品的微波爐肯定出了什麼毛病,因為我第一口便嘎吱一聲咬到肉中的一粒冰。這些精密機器需要不斷維修,卻沒有足夠的技師。

我放下叉子。“你到底怕什麼?”我問她。

只有這一次她的面具沒有從我的臉上轉開。我等着她回答,這時雖然她沒有開口,但是我能感覺到各種恐懼浮現在眼前,外面穹隆的夜幕下小黑影雲集,會聚於紐約輻射受害區,降臨帝國的邊緣。我突然大發側隱之心,渴望保護我對面的姑娘。這種柔情與乘坐出租車時產生的對她的迷戀交織在一起。

“我什麼都怕,”她終於說道。

我點點頭,撫摸着她的手。

“我怕月亮,”她開始說,她的聲音像夢幻一般脆弱,跟她在出租車裏的話音一樣。“看着它,你不禁想起導彈。”

“英國那邊是同一個月亮,”我提醒她。

“不過那再也不是英國的月亮了。它屬於咱們的蘇聯。你對此無須負責。”

“哦,還有,”她說著,面具傾斜過來,“我怕汽車,怕流寇,怕孤獨,還怕地獄區。我害怕人們想揭開面具的慾望。而且--”她壓低聲音--“我害怕摔角運動員。”

“是嗎?”我頓了一下輕輕地說。

她的面具朝我靠過來。“你對摔角運動員有所了解嗎?”她很快問道。“我指的是那些與女子摔角的人。要知道,他們常常敗下陣來。之後他們必須搞個姑娘以發泄他們的失意。搞一個溫柔、脆弱、極度恐慌的姑娘。他們須得這麼做,以確保男人的尊嚴。其他男人不願他們佔有女人。其他男人要他們與女人搏鬥,當英雄好漢。但是他們須得佔有一個女子。對女人來說,這實在太可怕了。”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指,似乎這樣可以把勇氣傳遞給她--假如我自己有勇氣的話。“我想我可以幫助你到英國去,”我說。

幾個影子爬上桌子,停下不動。我抬頭看着那三個男人,他們剛才在酒巴櫃枱的那一頭。這便是我見過的大轎車上的那些人。

他們穿着黑色毛衣和緊身黑褲子,那副尊容像吸毒者一樣毫無表情。他們中的兩人站在我兩邊,另一個逼近對面的姑娘。

“滾開,夥計,”他們對我說。我聽到另一個人對姑娘說:“我們要摔一局,妹子。採用什麼方式好呢?日本柔道,扇耳光,還是決鬥?”

我站立起來。有時候英國人註定要遭到粗暴的對待。正在這時候,那個狐狸般的男子像芭蕾明星一樣悄悄溜進來。另外三人的反應實在叫我吃驚。他們尷尬得無地自容。

他淡淡地衝著他們笑,“你們用這種雕蟲小技得不到我的寵愛,”他說。

“別誤會,澤克,”其中一人懇求道。

“我心中有數,誤會不了,”他說。“她告訴過我今天下午你們乾的好事。你們那樣做也討不到我的歡心。滾開。”

他們不尷不尬地退了出去,“我們離開這裏吧,”他們轉身時其中一人大聲說道。“我知道有個地方,他們攜刀赤膊格鬥。”

小澤克爽朗地笑了笑,悄然坐在我同伴旁邊的座位上。她縮成一團稍稍躲着他。我回到位子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的朋友是誰,親愛的?”他問道,卻沒有朝她看。

她做個小手勢讓我回答這個問題。我告訴了他。

“英國人,”他說。“她一直在問你出國的事?還有護照的事?”

他笑容可掬。“她想逃掉。不是嗎,親愛的?”他的小手開始撫摸她的手腕,手指微曲,筋腱暴出,好像他就要抓起她的手腕擰它。

“喂,”我嚴厲地說。“你趕走那些惡棍我深表感謝,不過--”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告訴我。“這些人除非坐在駕駛盤後面,否則對別人沒有危害性。受過良好訓練的十四歲姑娘完全可以使其中任何一個致殘。喏,就連我們這位茜達,要是她參加那種……”他轉向她,手從她的手腕移到她的頭髮。他撫摸着她的頭髮,讓一縷縷頭髮慢慢地滑過他的手指。“你知道我今晚輸了,親愛的,對不對?”他溫柔他說。

我站起來。“走吧,”我對她說。“咱們離開吧。”

她只是坐在那兒。我搞不清她是不是在瑟瑟發抖。我盡量透過面具從她眼裏看出一點跡象。

“我要把你帶走,”我對她說。“我做得到,我真的能做到。”

他沖我笑笑。“她想跟你走,”他說。“是吧,親愛的?”

“你想不想走呢?”我對她說。她還是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用她的頭髮慢條斯理地捆紮自己的手指。

“聽着,你這個害人蟲,”我厲聲對他說。“把你的手從她身上拿開。”

他被我從座位上拽起來,軟綿綿的像條蛇。我說不上是個鬥士。我只知道我越害怕,揍人就越兇狠越準確。這回我運氣不錯。

可是當他癱倒下去的時候我卻感到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面頰上有四處刀刺般的疼痛。我用手捂着臉頰。我能摸到她匕首般的指甲套抓出的四道深長的傷口,熱血從傷口處滲出;

她沒有看着我。她俯身靠在小澤克身上,面具緊貼着他的臉頰,低聲哼道:“好了,好了,別難過,你這樣我以後會傷心的。”

我們周圍有人在講話,不過他們沒靠近。我探過身子,摘下她的面具。

我說不清為什麼我想像中她的臉應該是完全另一副模樣。不消說,她臉色蒼白,沒有使用任何化妝品。我覺得戴上面具再塗脂抹粉毫無意義。她眉毛不整,嘴唇龜裂。可是要說那張臉上總的表情,要說那滿臉蠕動的情感--

你是否曾經從爛泥里搬起一塊石頭?你是否見過黏乎乎的白蠐螬?

我俯視着她,她仰望着我。“是啊,你害怕極了,對不?”我挖苦說。“你害怕這出小小的夜間鬧劇,對不?你嚇得要死。”

我徑直走出去,進入紫色的夜幕中,手仍然捂着滲血的腮幫。

沒人攔阻我,連那些女摔角手也沒有上前攔阻。但願我能撕下襯衣里膠捲的一塊底片,當場測試一下,我已不得發現自己接受了過量的輻射,這樣才能請求橫渡哈得遜河,南下新澤西州,穿過殘留輻射強度的斯塔騰島和長島之間的海峽受彈區,繼續前往沙灣,去等候銹跡斑斑的船隻載我越洋過海回到英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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