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3)

忽然想到(3)

大約是送報人忙不過來了,昨天不見報,今天才給補到,但是奇怪,正張上已經剪去了兩小塊;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溫良》(2),又使我記起往事,我記得確曾用了這樣一個糖衣的毒刺贈送過我的同學們。現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發見了兩樣東西了:凶獸和羊。但我以為這不過發見了一部分,因為大道上的東西還沒有這樣簡單,還得附加一句,是:凶獸樣的羊,羊樣的凶獸。

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凶獸;但遇見比他更凶的凶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凶獸樣,因此,武者君誤認為兩樣東西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後,軍警們很客氣地只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虎狼的羊群。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群,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觔斗么?在學校里,不是還唾罵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麼區分!

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壓制,有時簡直並羊而不如。現在託了洋鬼子學說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長之類,不就僱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來威嚇毫無武力的同性的學生們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別的學潮的時候,和一些狐群狗黨趁勢來開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學生們么?(3)而幾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生長的男人們,此時卻在異性的飯碗化身的面前搖尾,簡直並羊而不如。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於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

但是,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只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可惜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着凶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麼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

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裏去。

五月十日。

五月十二日《京報》的“顯微鏡”(4)下有這樣的一條——

“某學究見某報上載教育總長‘章士釘’五七呈文(5),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聖人之徒也,豈能為吾儕衛古文之道者乎!’”因此想起中國有幾個字,不但在白話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幾乎不用。其一是這誤印為“釘”的“釗”字,還有一個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還有留遺。我手頭沒有《說文解字》(6),釗字的解釋完全不記得了,淦則彷彿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敘述船漏水,無論用怎樣古奧的文章,大概總不至於說“淦矣”了罷,所以除了印張國淦,孫嘉淦或新淦縣的新聞之外,這一粒鉛字簡直是廢物。

至於“釗”,則化而為“釘”還不過一個小笑話;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錕(7)做總統的時代(那時這樣寫法就要犯罪),要辦李大釗(8)先生,國務會議席上一個閣員說:“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什麼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劍?!”於是乎辦定了,因為這位“大劍”先生已經用名字自己證實,是“大刀王五”(9)一流人。

我在N的學堂(10)做學生的時候,也曾經因這“釗”字碰過幾個小釘子,但自然因為我自己不“安分”。一個新的職員到校了,勢派非常之大,學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見了一個同學叫“沈釗”的,就倒了楣,因為他叫他“沈鈞”,以表白自己的不識字。於是我們一見面就譏笑他,就叫他為“沈鈞”,並且由譏笑而至於相罵。兩天之內,我和十多個同學就迭連記了兩小過兩大過,再記一小過,就要開除了。

但開除在我們那個學校里並不算什麼大事件,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的。做那裏的校長這才威風呢,——但那時的名目卻叫作“總辦”的,資格又須是候補道(11)。

假使那時也像現在似的專用高壓手段,我們大概是早經“正法”,我也不會還有什麼“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來很有“懷古”的傾向,例如這回因為一個字,就會露出遺老似的“緬懷古昔”的口吻來。

五月十三日。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

前一說忘卻了誰的話,后一說大概是A.France(12)罷,——

都由他。可是他們的話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來,研究起來,一定可以消費許多功夫;但這都聽憑學者們去干去,我不想來加入這一類高尚事業了,怕的是毫無結果之前,已經“壽終正寢”(13)。(是否真是壽終,真在正寢,自然是沒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寫得好看一點。)我能謝絕研究文藝的酒筵,能遠避開除學生的飯局,然而閻羅大王(14)的請帖,大概是終於沒法“謹謝”的,無論你怎樣擺架子。好,現在是並非眷念過去,而是遙想將來了,可是一樣的沒出息。管他娘的,寫下去——

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來才知道;可是動筆的九成九是為自己來辯護,則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這樣。所以,現在要寫出來的,也不過是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記得一年或兩年之前,蒙你賜書,指摘我在《阿Q正傳》中寫捉拿一個無聊的阿Q而用機關槍,是太遠於事理。我當時沒有答覆你,一則你信上不寫住址,二則阿Q已經捉過,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熱鬧,共同證實了。

但我前幾天看報章,便又記起了你。報上有一則新聞,大意是學生要到執政府去請願(16),而執政府已於事前得知,東門上添了軍隊,西門上還擺起兩架機關槍,學生不得入,終於無結果而散雲。你如果還在北京,何妨遠遠地——愈遠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兩架,那麼,我就“振振有辭”了。

夫學生的遊行和請願,由來久矣。他們都是“鬱郁乎文哉”(17),不但絕無炸彈和手槍,並且連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也沒有,更何況丈八蛇矛和青龍掩月刀乎?至多,“懷中一紙書”而已,所以向來就沒有鬧過亂子的歷史。現在可是已經架起機關槍來了,而且有兩架!

但阿Q的事件卻大得多了,他確曾上城偷過東西,未庄也確已出了搶案。那時又還是民國元年,那些官吏,辦事自然比現在更離奇。先生!你想: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時的事,我以為即使在《阿Q正傳》中再給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至於“言過其實”的罷。

請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我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回來,說,那地方真古怪,每當自己走過恆河邊,就覺得還要防被捉去殺掉而祭天(19)。我在中國也時時起這一類的恐懼。普通認為romantic(20)的,在中國是平常事;機關槍不裝在土谷祠(21)外,還裝到那裏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魯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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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分三次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十八日、十九日《京報副刊》。

(2)武者君的《溫良》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京報副刊》。其中說:“魯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來我們是溫良,像這樣外面塗著蜜的形容辭,我們當然可以安心的承受,而且,或者可以嘗出甜味來。”“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我的心是被刺刺傷!”“我的意想里那可愛的溫良面相漸漸模糊,那蜜,包在外面的那東西,已經消溶,致死的嘗出含在那裏面的毒質來!”又說:“在途中,我迎送着來來往往的這老國度的人民,從他們的面相上,服飾上,動作上以及所有他們的一切,我發現了兩批東西:凶獸和羊,踐踏者和奴隸。”參看本書《後記》。

(3)指女師大風潮。一九二四年秋,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風潮發生,遷延數月未得解決。一九二五年一月,學生代表赴教育部訴述楊蔭榆長校以來的種種黑暗情況,請求將楊撤換;並發表宣言,堅決反對她為校長。同年四月,章士釗以司法總長兼任教育總長,聲言“整頓學風”,這就更助長了楊蔭榆的氣焰。為了配合章士釗的行動,仰承他的意旨,楊蔭榆在五月七日佈置了一個演講會,請校外名人演講,想藉此鞏固她的校長地位;同時又包含着這樣一個陰謀:若學生有反對舉動,則以國恥紀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予以懲罰。當天上午演講會舉行時她登台為主席,但即為全場學生的噓聲所趕走;下午她便在西安飯店召集若干教員宴飲,陰謀迫害學生,至九日即假借評議會名義開除學生自治會職員六人。作者當時是該校的講師,平時對楊蔭榆的黑暗殘虐情形多曾目睹,風潮起后,他完全同情學生,這段文字,便是他第一次為女師大事件所說的話。“掠袖擦掌”一語,即見於學生自治會為楊蔭榆開除學生六人致評議會函中。對五月七日演講會上發生衝突的情形,信中說:當時楊蔭榆“強以校長名義,悍然登台為主席,事前不聽自治會各部職員立婉勸,致有當場激動學生公憤,稍起衝突之事”,而楊即“厲聲呼曰‘叫警察’,同時總務長吳沆,掠袖擦掌,勢欲飽生等以老拳。”

(4)“顯微鏡”當時《京報》的一個欄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輕鬆的文字。

(5)五七呈文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學生因紀念“五七”國恥遭到鎮壓后,曾結隊去章士釗住宅責問,與巡警發生衝突。

“五七呈文”即指章士釗為此事給段祺瑞的呈文。

(6)《說文解字》我國最古的字書之一,漢代許慎著,共三十卷。據《說文解字》:釗,“元刂也”;淦,“水入船中也”。

(7)曹錕(1862—1938)字仲珊,天津人,北洋軍閥直系首領之一。一九二三年十月,他收買國會議員,以賄選得任中華民國總統,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與奉系軍閥張作霖作戰失敗后被迫退職。

(8)李大釗(1889—1927)字守常,河北樂亭人,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最初的傳播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新青年》雜誌編輯。他積極領導了五四運動。在幫助孫中山確定“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和改組國民黨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建黨后一直負責北方區的黨的工作,領導反對北洋軍閥的鬥爭,因而遭到當權的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的壓迫。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奉系軍閥張作霖進入北京,下令通緝他,次年四月六日被捕,二十八日遇害。

(9)“大刀王五”即王子斌,清末的著名鏢客。

(10)N的學堂N指南京。作者於一八九八年夏至一九○二年初曾就讀於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和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礦務鐵路學堂。

(11)候補道即候補道員。道員是清代官職,分總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個行政區域職務的道員和專管一省特定職務的道員。又清代官制,只有官銜但還沒有實際職務的中下級官員,由吏部抽籤分發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委用,稱為候補。

(12)A.France法朗士(1844—1924),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波納爾之罪》、《黛依絲》、《企鵝島》等。

(13)“壽終正寢”《儀禮·士喪禮》有“死於適室”的話,據漢代鄭玄註:“適室,正寢之室也。”即住房的正屋。壽終正寢,老年時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意思,別於橫死、客死或天亡。

(14)閻羅大王即閻羅王,小乘佛教中所稱的地獄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說:“閻羅王者,昔為毗沙國王,經與維陀如生王共戰,兵力不敵,因立誓願為地獄主。”

(15)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陳西瀅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京報副刊》上發表的給編者孫伏園的信中說:“一月以前,《京報副刊》登了幾個劇評,中間牽涉西林的地方,都與事實不符……

西林因為不屑自低身分去爭辯,當然置之不理。”

(16)學生到執政府去請願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北京各校學生為了援救因紀念“五七”國恥被捕的學生,前往段祺瑞執政府請願,要求釋放被捕者,罷免教育總長章士釗、京師警察總監朱深。

(17)“鬱郁乎文哉”語見《論語·八佾》。據朱熹註:“鬱郁,文盛貌。”這裏是文質彬彬的意思。

(18)混成旅舊時軍隊中的一種編製,由步兵、騎兵、炮兵、工兵等兵種混合編成的獨立旅。

(19)恆河南亞的大河,流經印度等國。在印度宗教神話中它被稱作聖河。傳說婆羅門教的主神濕婆神的“精力”化身婆婆娣,喜歡撕裂吞食帶血而顫動的生肉。所以恆河一帶信仰濕婆神的教徒“每年秋中,覓一人,質狀端美,殺取血肉,用以祀之,以祈嘉福。”(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三)“殺掉而祭天”可能指此。

(20)Romantic英語,音譯“羅曼蒂克”。意思是浪漫的、幻想的、離奇的。

(21)土谷祠土地廟。《阿Q正傳》中阿Q的棲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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