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媽媽
媽咪究竟死於什麼病,我們不知道。也許是病毒感染,也許是得了過敏症或敗血症,也許是她的心臟猝然喪失了生命的功能。她死的頭天還和平時一樣,幹了一天的粗活臟活回到家裏,只是感到很疲倦,身體並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夜裏也沒有呻吟。但我和弟弟恰爾德使出渾身解數搔她搖她,她卻始終沒有醒來。她的雙手冰涼。我還記得一縷頭髮橫過她那張開的嘴,紋絲不動。當時我們住在羅馬瑞發,那是一座古城。我們一家有我,媽咪,弟弟和喬-特里。喬-特里是媽咪的丈夫,也許是弟弟的父親,但不是我的父親。我們一家擠在三間狹窄的屋子裏。喬-特里當時正呆在客廳里,往腰上系工具皮帶。
弟弟向他跑過去:“喬-特里!喬-特里!媽咪醒不來啦。出事了,喬-特里,快來看一看。”
“走開,恰爾德。我不是跟你講過早晨別來煩我嗎?”
他是個大塊頭,虎背熊腰,身上無毛,指關節比我的拳頭還要大。我恨他,這種恨久而久之成習慣,有事無事都恨他。只見他用手指戳了戳媽咪,然後拿起她的手腕摸了摸脈。
弟弟焦急地望着,不停地跺着腳。“到底怎麼啦,喬-特里?”他脫口而出,“媽咪怎麼啦?”
喬-特里讓媽咪的手臂落下:“她死了,恰爾德。你走開吧。”
“怎麼辦,喬-特里?我們拿媽咪怎麼辦?”
“你有錢嗎,恰爾德?”
“錢,喬-特里?你知道我只有幾分錢。”
“那你呢,菲格?”他問我,“你有錢嗎?”
“沒有。”
“那麼,咱們面對現實吧。恰爾德沒有錢,菲格沒有錢,我也幾乎分文沒有。告訴你們吧,我原準備按照你們媽咪的遺願安葬她的,但安葬需要錢呀。所以,我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有交給城市有關部門處理,除非你們有更好的主意。”
可是,我們想不出好主意,只好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喬-特里將媽咪的遺體搬到屋外,放在行人路上。要知道羅馬瑞發不是一座人類城市,也不屬於任何外星人種,而是在幾千年前由好幾個種族組成的商團因為商業緣故建立起來的。同我們一樣,人類也居住在這裏--什麼打工仔呀,流浪漢呀,全都是從鄰近星球移居過去的工人。然而,這裏有十幾支種族,人類只是其中一支,而且數量少得可憐,連自己的社區都建立不起來,在市議會的聲音也微弱得多。我們一家就住在誇茨人聚居的地區,那裏還住有一些福克斯人和斯比東人。喬-特里打工,串聯單絲光纖電纜;媽咪干零活,有啥做啥,多半是家務活--洗衣服做飯之類的。她和喬-特里時常談到攢足錢好移居別的星球。可是,每當他們攢了一點錢時,不是喬-特里拿去尋歡作樂,就是媽咪給我們添置新衣服或者床上用品或者傢具什麼的用了。
現在媽咪死了,我們兄弟倆坐在遺體旁邊。這時候,羅馬瑞發兩個太陽中的第一個升起來了。
“咱們怎麼辦,菲格?”弟弟問道,“可不能把媽咪扔在這裏。她不會喜歡的,不幹凈呀。”
我無言以對。
正在這時候,傳來一陣尖利刺耳的嘯叫,緊接着一群硬而直帶翅膀的軀體扭成一團,跌跌撞撞地衝到街上。是一群誇茨人少年--他們喜愛成群結隊,基本社會單位是群體。他們以羽毛未豐滿前所使用的滑行步伐向我們滑過來,拋出一隻皮球,他們接不着,便呼喊:“接球,恰爾德,接球。”
我衝出去接住球,扔在一邊,三四個誇茨人立即沖了過去。我告訴他們:“走開,走開。”
“那是誰呀?那是誰呀?是你們的媽咪嗎,菲格?”
“是的。”
“一動也不動,是睡著了嗎?菲格,她睡著了嗎?”
“不,她不是睡著了,她死了。”
“什麼叫死,菲格,什麼叫死?”
“死?”我說,“死就是身體不再活動了。”
“那就修補好吧,菲格,修補好吧。”
“你們這群傻瓜,難道你們誇茨人自己就不死嗎?”
“誇茨人不會死的。不,誇茨人絕對不會死的。”
恰爾德插嘴說:“撒謊,上星期皮立西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他們把他抬走時,他就沒有動,而且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這不叫死叫什麼?”
這一下可把誇茨少年問住了,他們之間開始嘰嘰喳喳地說開來。隨後,其中一位跳上前來,用嘴筒子湊近恰爾德的臉,尖聲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不對,你不是皮立西。你是努恩。”
另一位少年推開第一位,尖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你也不是。”
於是,誇茨少年們全都圍着我們轉,邊轉邊用他們自己天書般的方言以及“普通話”尖嘯,瘋狂地打着手勢,每一個都聲稱:“我是皮立西!我是皮立西!”喧鬧驚動了外面的喬-特里。這時他已穿上了全套工作裝--上面套了一件綴着金屬薄片的閃閃發光的鎧甲,鎧甲的每一個接頭都繫着大釘子和吸杯,碩大的電動工具懸挂在皮帶上,一隻數據輸入裝置箍在他的禿頂上,正閃爍着光亮--喬-特里撞進誇茨人群,一陣拳打腳踢,打得他們紛紛逃回家裏,擠成一團,七嘴八舌,一片喧囂,傳來一聲聲“我是皮立西”的尖叫。喬-特里說:“說說看,這些討厭的跳蚤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是這樣的,”我解釋說,“我和恰爾德明明看見他們中一個摔斷了脖子,可他們卻偏偏說他沒有死。每一個都說自己是摔斷脖子的那個皮立西,真是愚蠢透頂。”
“也許蠢,也許不蠢。”喬-特里回答,“但事實是,誇茨人與你我和恰爾德不同,不是真正的人。他們認為自己只是一群中的一部分。如果某一個軀體死了,可一群整體依然存在,那軀體的靈魂便依附在別的軀體上,繼續活下去。而你們非要說不是那回事,死了就是死了,難怪不得他們怒不可遏。”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有點像媽咪的生命在恰爾德和我身上繼續,因為我們倆是她的一部分血肉。”
喬-特里瞪了我一眼:“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談的是誇茨人,他們不是人類。別胡思亂想什麼你媽咪身體的一部分依附在你們身上。我不是宗教徒,但我相信我的父母教我的至善至美的福音書。福音書說肉體不過是一堆渣滓,毫無意義。現在你媽咪的軀體不過是一具空殼,一堆垃圾,如此而已。我敢保證,受上帝保佑的靈魂已經從她那具可憐的軀殼裏解放出來,飛向遙遠的地方,不再為我們操心了,正如我們不必為她留下的軀殼操心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無疑他說的句句都是真話。儘管我討厭他,但他的氣質中有點兒神秘的東西令我肅然起敬。不過,他也是個卑鄙粗俗的人,想用一番大道理來開脫自己的吝嗇。他和我一樣知道媽咪的遺願是按照她的同胞的傳統安葬她,也就是說要給她穿上華麗的屍衣,要舉行葬禮,要有送葬的人群。她生前常常談起葬禮,將我們兄弟倆擁在懷裏,哭得死去活來,哀怨上蒼無眼,將她和喬-特里、恰爾德和我帶到羅馬瑞發來,弄得我們浮萍似的遠離人類社會。這會兒,我們兄弟倆望着喬-特里闊步向職業介紹所走去,一身鎧甲有節奏地劇烈搖晃。當他轉過彎后,恰爾德大叫道:“我才不管喬-特里說什麼呢,把媽咪扔在這裏可不行。她不是一堆渣滓,對嗎,菲格?”
“我也覺得不是。”
“那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菲格?”
我搖了搖頭,和他一樣一籌莫展。正在這時候,街上傳來噹啷噹啷的聲響,隨即一輛城市垃圾車進入我們的視線。卡車是三節平板車廂掛在一台骯髒的引擎後面。卡車呻吟一聲,在一堆垃圾面前停了下來,接着長一團觸角觸鬚的清潔工--同平常一樣是林福特人和納斯特人--一窩蜂擁向垃圾堆,開始往車上搬,玻璃搬到第一節車廂,金屬搬到第二節車廂,有機垃圾搬到第三節車廂。短短几分鐘,街道就清掃乾淨了,老掉牙的引擎又慢騰騰地開過來,停下,林福特人和納斯特人立即沖向我們周圍的垃圾堆,邊沖邊竊竊私語。
這兩個外星種族都是食腐肉型--林福特人吃矽垃圾,納斯特人吃碳垃圾。這兩個種族儘管在化學構成上有本質的差異,但長相彼此酷似,都長着柔軟敏捷的肢體,而不是手臂和腿,他們的感覺器官直接從身體中央突出來,沒有頭,有嘴無唇,嘴裏一排排牙齒和觸鬚以驚人的靈敏翻進翻出。人們普遍認為,林福特人和納斯特人是在不同的星球上進化的,在並不遙遠的過去在羅馬瑞發第一次相遇。多少世紀以來,他們之間產生了相互依存的關係--垃圾自然是這兩個種族的肉食和飲料,但不是同樣的垃圾。這種共生關係由官方文件正式確定下來--在城裏市檔案館可以查到這些文件。最終市議會授予這兩個外星種族永久共享清除全城垃圾的特權。到我和恰爾德坐在媽咪旁邊,看着破卡車開過來,清潔工開始在我們四周的垃圾箱垃圾袋垃圾包中間覓食的時候,市議會的安排已經持續了四千多年。
一隻長長的觸角繞住媽咪的手臂,我一掌把它打開了。隨即,從一堆破爛家電後面冒出一個無頭的身體來,黃色的獨眼帶着可笑的驚異目光窺視我。是一個納斯特人。
“我的!”他用“普通話”聲稱,“我的,我的,我的。”
“不,她不是你的,”我回答道,“這是我的媽咪。走開吧。”
“她不動了,她在這兒。她是我的。我餓了。”
觸角纏住媽咪的胳膊,納斯特人開始拖走屍體,準備當作另一堆生物垃圾吃進肚裏,消化掉,然後排泄出來。我獃獃地望着,茫然無措,情況糟透了,自己既無可奈何,又給嚇懵了。就在這時候,傳來一陣陣凄厲刺耳的哭泣聲,將我從發獃中驚醒。是恰爾德在哭泣,哭得那麼凄婉,那麼悲傷,頓時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中充滿了茫然與憤怒,覺得自己要窒息了,眼前發黑,頭腦一片空白。我抓起一根破傢具木棒,追趕納斯特人,朝着抓緊媽咪的觸角一陣猛擊,邊打邊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滾開,滾開!我說過的,這是我的媽咪!”
納斯特人痛叫一聲,觸角刷的一下抽開,縮回身體裏去了。其他納斯特人,還有林福特人紛紛丟下活兒,圍住挨我打的那位,表示同情。他們發出驚詫的嘶嘶聲,帶着責備的目光向我眨着爆玉米花眼睛,只見肢體觸鬚足趾扭成一團,沸沸揚揚。我才不在乎他們呢,我抓起媽咪的手腕,將她那僵硬的屍體拖到我們房子屋檐下,拉直她的雙腿,將她的雙手放在胸部,抹平她的衣服,合上她那睜開的眼睛。
媽咪一死,我的生活節奏戛然而止,我明白在體面安葬她之前,我是無法走向新生活的,葬禮即使不能按照媽咪的遺願,也得像個樣才行。於是,我一把抓住恰爾德的衣領,大聲吼叫:“別哭了。快去把你的紅色小車推來,聽見了嗎?”
“幹嗎,菲格?”
“快去推來。”
他跑進屋裏,推出一輛鮮紅色小車,是媽咪和喬-特里送給他的。那是一輛亮錚錚的漂亮小車,沒有輪子,用一個柔軟的氣墊支撐。我和恰爾德折騰了好一陣,將媽咪抬上小車,擺平,使她不至於滾下來,為了保險起見又用皮帶系住她的手肘和膝蓋。然後,恰爾德握住車手把,用力一拉。
小車便沿着它那無形的軌跡無聲地前進。
“上哪兒去,菲格?”恰爾德問道,“要幹嗎?”
“哦,”我告訴他,“我一直在想喬-特里是對的。我們沒有錢,而媽咪所希望的葬禮卻要花錢,至少在人類中間要花錢。在外星人中間多半也要花錢,不過有些外星種族倒不在乎錢,比如說納斯特人。”
“他們蠢得很。”
“問題不在這裏。我在想也許有人不在乎我們有沒有錢,也會幫助我們的。也許葬禮與媽咪講的不完全一樣,但也足以讓媽咪安息了。明白了嗎?”恰爾德想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他臉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伸出雙臂擁抱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一掌將他推開:“夠了。事情還沒有眉目呢。”於是,他又握住紅色小車的把手,我們兄弟倆運着媽咪的遺體出發了。(現在,我離開羅馬瑞發已有大半輩子了,已經老了,孫子也和你們一樣大了。然而,時至今日,我對那座怪城依然了如指掌。有些地區是城區,房屋建築形形色色,既有寬敞的誇茨人社區,也有擁擠不堪的斯比東人社區。另一些地區則是荒野老林,游牧族種如西人生活在其中,他們喜歡以自己傳統的流浪方式四處遊盪。)
我們來到一片荒野,只見上千米高的參天大樹聳立在羊腸小道兩旁,這種樹是當地特產,名叫“力阿羅”。同城市大多數地區一樣,那地區也是多種族居住區,但大都是羅爾恩人。羅爾恩人屬昆蟲型,長有薄膜羽翼,鼻子卷在下巴下,伸縮自如。我們經過幾個嗡嗡地飛過陰影的羅爾恩人,我才鼓起勇氣招呼一位,用“普通話”一再介紹自己,最後他終於聽懂了我的話,也用“普通話”詢問我。
“有何貴幹,地球人?”羅爾恩人彬彬有禮地詢問,他那昆蟲似的下顎使他的聲音咔嚓咔嚓地怪響。“是這樣的,”我說,“躺在這兒的是我們的媽咪,她死了。我對你們羅爾恩人一點也不了解,但我想知道你們是怎樣處理死人的,我們能不能按照你們的方式埋葬我們的媽咪。要知道我們沒有錢,即使有也只有幾分錢。”
羅爾恩人在空中盤旋片刻才回答我,他的羽翼拍打的沙沙聲蕩漾在寂靜的天空。
“我們做生意不用現錢,另有規則,”他回答道,“另外,是的,地球人,我們處理死人有一套自己的儀式。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樂意效勞,為你們媽咪安排這種儀式。”
“你們真是好鄰居。”我說道,可是恰爾德卻扯我的衣袖。“問清楚再說,”他耳語道,“也許媽咪不喜歡這種儀式,也許不幹凈。”
“我們相信每一代人都欠有下一代的債,”羅爾恩人坦誠相告,“‘生理債’。我們中有誰死了,我們就洗乾淨屍體,全身塗上油膏和香料,然後把屍體裹上樹皮樹葉。整個過程中,我們都吟唱着莊嚴肅穆的頌歌,鼓勵靈魂踏上通往天國之路。”
“聽起來倒不錯,”我說,“是嗎,恰爾德?”
“可不是。”
但羅爾恩人還沒有講完呢:“然後,我們才讓死者履行他的義務。正如他自己早先被孕育一樣,現在他也要孕育下一代。就是死者的一位近親將自己的輸卵管--”羅爾恩人說著他的腹部就伸出一根針狀黑刺來--“插進屍體,輸入卵子。當這些卵子孵成蠐螬的時候,它們便在死者的肉體裏生長。死者就是以這種方式償還他還是幼蟲時欠下的債務。既然你們媽咪沒有任何親人能夠參加這種儀式,那麼我願助一臂之力。你們想葬禮什麼時候開始?”
我和弟弟已經給嚇退了。“你真是太好了,”我說道,“可是媽咪,她--”“才不願意當作肉喂你們這些該死的蛆蟲呢。”恰爾德替我說完那句話。於是,我們匆匆地穿過那地區鋪滿落葉的林蔭道,紅色小車跟在我們急促的腳步後面滑行,直到走進一個無窗蜂窩式房屋遍佈的地區時,才停下來。
街上擠滿了伊勒姆人,他們就住在這些密室里。也有一些斯比東人、特萬人和西人。我們的心房狂跳不已,一時簡直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時候,一陣撕裂人心的轟鳴刺破天空,只見一艘驅逐飛船從天而降,氣勢洶洶。我和弟弟一眼就認出這艘飛船來者不善--一連數月新聞媒體天天警告人們要警惕一夥海盜的襲擊。
這伙海盜的基地設在月球上,他們在頭目諾恩的率領下愈來愈猖獗。西邊原野,三艘城市自衛隊的飛船爭先恐後沖向天空,卻被導彈擊落。
警報長鳴。飛船碎片雨點般向羅馬瑞發傾瀉下來。黑色驅逐飛船帶着險惡用心降臨。恰爾德拉了拉我的袖子驚呼:“你瞧!你瞧!海盜!”驅逐飛船懸浮在離城市半公里的上空。從奇襲用的航空港冒出幾艘小飛船向城郊飛去,顯然是空運登陸部隊的。驅逐飛船退回高空軌道。我挽住恰爾德的胳膊說:“咱們走吧,這不關我們的事。”
於是,我們載着媽咪的遺體往前走,見到行人就攔住詢問,可是海盜入侵弄得人心惶惶,誰都不想停留,儘管鄰近地區平安無事,只是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表明發生了異常事件。終於,我們遇上了一個願意聽我們傾訴的瓦斯姆人。他身材細長,活像一個人活生生地被拉長,渾身塗上深藍色。只見他向前伸出一條腿,耐心地站在另一條腿上,傾聽我訴說媽咪的情況,詢問瓦斯姆人的葬禮習俗以及安葬費用。然後,他用不帶種族口音的“普通話”回答:“是的,小先生,我們瓦斯姆人辦事要花錢,但在有些情況下也可以不考慮經濟因素,比如說為死者提供方便。我們的哲學是生死都是快樂事,都應該盡情地享受。生者不用說是自行享樂,但死者必須得到幫助才能享樂。為此,不計報酬,幫助死者走向繼續享樂的明天,這對任何一個瓦斯姆人來說都是一種榮譽。雖然你們媽咪和我屬於不同的種族,但我們的生理構造卻是大同小異,因此我不覺得有什麼困難。”
最後一句話令我莫名其妙,於是我請瓦斯姆人解釋一下。他回答:“小先生,我們認為人生有四大樂趣--吃,喝,侃,色。然而,死者不幸,由於生理局限不能享受吃,喝,侃。不過卻沒有什麼防礙他們享受最後一種快樂。這樣,我們的風俗是讓死者可以天天過性生活,直到屍體腐爛……”
我一把抓住恰爾德,再次推着紅色小車疾行在羅馬瑞發的街上,一口氣將那地區遠遠地拋到身後,走進一個茅屋遍佈,其間點綴着小賣部的地區。
小賣部賣些干雜、十字架、神學書刊及其圖案希奇古怪的傢具。
“菲格,瓦斯姆那傢伙,他想--”
我還來不及回答,嵌在恰爾德手掌里的個人記憶器就嘟嘟地響了,喬-特里細小的身影出現在微型屏幕上。他已經用平時系在他的鎧甲上的工具換來紅外線機關槍,導彈發射器,還有迫擊炮。由於個人記憶器的揚聲器太小,因而遠方噠噠的槍聲十分微弱。喬-特里說道:“憑至善至美的福音書起誓,你倆究竟在幹啥?別裝蒜了。我知道你們不聽我的話。那是你們的媽咪,是嗎?”
“是又怎麼樣?”我毫不示弱,“也許你是鐵雞公一毛不拔,可我和恰爾德卻覺得媽咪的葬禮總該像個樣子。我們可不願意因為你的吝嗇而讓媽咪葬身於臭烘烘的納斯特人的肚腹。”恰爾德嚴肅地點着頭。喬-特里凝視着我,表情古怪,他那油亮的禿頭箍着那數據輸入裝置,裝置下面是一張寬闊的臉。
“我的話你是左耳進右耳出,對嗎,小子?我坦率告訴你,我愛你媽咪。對她的去世,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是傻瓜,將我所愛的女人同她留在身後的塵世煩惱混為一談。菲格,你錯就錯在這裏,可以說是本末倒置。不過,我不想和你爭論。你看着辦吧,去大講排場安葬你媽咪吧,但不要把事情搞混了。你不是為了你媽咪,而是為了你自己。”“說得不錯,喬-特里,”我反唇相譏,“尤其是想不花一分錢。”
“不說了,還是談要緊事吧。我已經受雇於自衛隊,我們一隊人要去迎戰在城中心登陸的一夥該死的歹徒。巴列維爾,霍浦和烏威爾羅斯也有歹徒,”喬-特里指的是羅馬瑞發的其它地區,“所以你和恰爾德要避開那些地區,明白嗎?諾恩是個十足的地獄魔鬼,而他的嘍羅則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做出來的。打仗可不是鬧着玩的。你在聽嗎,恰爾德?”“在聽,爹爹。”“還有菲格--”“怎麼,喬-特里?”“我們倆從來就說不到一塊。這我倒不在乎,我跟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搞不好,況且你不是我親生的。但恰爾德卻不同,他是你的骨肉兄弟。你要遵照你媽咪的遺願,好好地照顧他。”“我會照顧他的。”“那好。我要走了,去打仗。”喬-特里扛起一門迫擊炮,從屏幕消失了。屏幕也消隱了,只見恰爾德的手掌。此刻,槍聲大作--噠噠的自動步槍聲,噝噝的激光火舌聲。轉彎處出現一群西人誇茨人羅爾恩人,向我們的方向徑直跑過來。他們是躲避海盜,海盜不分青紅皂白,正在濫殺逃難的平民。不同外星種族的嘴和喉發出的驚叫哀號聲令人不寒而慄。行人路上血流成河,多種顏色的鮮血混合成慘不忍睹的調色板。我幾乎是抱起弟弟逃離那裏的,跑過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始終領先那些難民數米,邊跑邊想,這一下我們完了,不是被難民的足蹄踩死,就是淪為海盜們的槍下鬼。我們衝進一條背街,甩開難民和他們身後緊追不捨的海盜,全速穿過一片毛氈帳篷林立的郊區,拐進一條窄巷子。巷子從帳篷頂上經過,進入一大片“力阿羅”巨樹林,“力阿羅”樹彎彎曲曲地聳立在四周古樹的上空。一群西人與我們同行。沒人敢停下喘口氣,直到進入綠蔭深處。我們進入了另一片荒原地帶,從路兩旁一串串腳蹼印看來,這地區是劃為一種叫做格羅斯特的節肢人種居住的。格羅斯特人很靦腆,我們經過時,他們躲在巢穴里偷看我們。我們終於來到一片由岩屑積成沃土的高地,那裏雜草叢生,果園點綴其中,四周是寬闊的空地,從坡上到谷底,全城面貌盡收眼底。
誰也沒有興緻去領略風光。弟弟停好小車,一頭伏在媽咪的胸膛上,放聲大哭。西人圍着媽咪團團轉,抖着分叉的舌頭嗅來嗅去,他們身體表皮有一層生物發光色素,因而皮膚顏色瞬息變幻。西人喜群居,愛管閑事。西人沒有聲帶,不能用“普通話”與外族交流,他們自己之間的交流是通過身體氣味變化和皮膚變色進行。為了與外族交流,每一群西人都雇有一個翻譯。這次,翻譯是一個地球女人。
真奇怪,直到她蹲在我們旁邊我才注意到,而且她還居然赤身裸體呢。當時我正值青春年少,對裸體女人感到心跳,尤其是羅馬瑞發的地球女人少如鳳毛麟角。其實,她裸體只不過是職業的需要。作為翻譯,她全身塗抹上模擬西人生物發光色素的熱傳感色料。通過調節自己的新陳代謝系統,可以使她的皮膚表面變暖或變冷,從而再現西人的身體語言,為西人與外族的交流提供接口。當幾個西人走近媽咪,東嗅嗅西聞聞時,女翻譯便將他們的問題翻譯成“普通話”:“是土匪幹的嗎?”
“不是,”我回答,“是我們媽咪,在早些時候去世了。”
“帶着死人出門是你們的風俗嗎?”
“不是。情況是這樣的,我們兄弟倆沒有錢,因此四處走一走,請求幫助體面地安葬媽咪,但還沒有遇上合適的。”
女翻譯的肚臍輻射出橘黃色光線,呈波紋狀,我的回答便被翻譯過去了。這一答不要緊,西人騷動起來,團團圍住媽咪,用纏繞着他們那又濕又黑的鼻子的觸角挨擦她,用舌頭舔她。不可思議的是,其中一兩個居然昂起“那東西”來。恰爾德勃然大怒,一掌打去。他仍在哭泣。
“滾開,你們這些髒東西!”他邊罵邊揮舞着小拳頭。我轉身對女翻譯說:“喂,叫他們走開。”
女翻譯的小肚子再次變色,西人立刻呈現七色光彩,作為回答。接着女翻譯用“普通話”高聲說:“生命是旅行,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生命的意義在於旅行本身,不是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而是走向不斷隱退的地平線。說生命的彼岸是荒謬的,重要的是漫長而奇異的旅行本身。”“可這與他們往媽咪身上撒尿有什麼關係?”我問道。
“每一個西人都為生命之旅而活着,”女翻譯進一步闡釋,“但我們也希望得到死亡所帶來的安寧,希望得到旅行后的安息,希望我們可以躺下來享受永恆的冥思。”
“我還是不明白這與他們的骯髒習慣有什麼關係?”
“我們想幫助你們。我們想讓你們媽咪安息,確保她在永恆的冥思中不受紛擾。我們的習俗是給屍體塗上新陳代謝的固體和液體排泄物,其濃烈的氣味築起一道阻止好奇者或飢餓者干擾的天然屏障。”西人再次蜂擁圍向媽咪。女翻譯接著說:“葬禮可以繼續嗎?”
我用身體擋住西人。“別以為我不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能讓你們任何人往我們媽咪身上撒屎撒尿,聽見了嗎?”我告訴他們,“這不是我們的習俗。”
就在這時候,我們腳下一聲爆炸,打斷了我們的交談。緊接着炮聲轟鳴,槍聲呼嘯。我們衝到開闊地邊緣,小心翼翼地往下瞧去。大約一百米下面是一座廣場,廣場上一隊海盜與一隊自衛隊員相互對峙,自衛隊一眼就認出了,因為他們的手臂上,腿上,觸角上或者其它肢體上都佩着黑黃相間的標誌。眨眼工夫兩隊人就沖向對方,開始了一場肉搏戰。刀光劍影,你退我進,殺得難分難解,很快行人路上就東一個西一個躺着死傷者。恰爾德突然驚呼:“快瞧,菲格!快瞧!喬-特里在那兒。”
我認出了那件鎧甲,只見喬-特里揮舞狼牙棒,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致命的圓弧,身體四周血肉橫飛。儘管我們之間有前嫌,但我還是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希望他能生還,當他在一團烈焰中倒下時,我的眼光絕望地搜尋他仍活着的跡象。似乎過了漫無盡頭的時間,喬-特里才翻過身,抖了抖身子,站了起來。他那件堅固的鎧甲皺巴巴的,燒得焦黑,但他又拿起狼牙棒,跌跌撞撞地殺進人群。
弟弟脫口大叫,聲音尖細卻清晰:“好樣的,爹爹!殺死海盜!”
然而,那場混戰陷入了僵局。海盜殘餘就在我們的制高點下面圍成一團,處於守勢。他們圍住一串俘虜--有特萬人、斯比東人、羅爾恩人、福克斯人、西人、納斯特人和誇茨人。我們後來才知道這些不是一般的人質,他們是市議員,被劫持來勒索贖金的。海盜與自衛隊相距20來米遠,只見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中間地帶,他身穿大紅大綠的衣服,身後披着紫色長袍,顯然是諾恩。他雙拳放在臀部,向自衛隊喊叫,顯然是在敲詐什麼。很快自衛隊上尉就慢騰騰地走上前來談判,上尉是個龐大臃腫的福克斯人,一身黑黃相間的褸襤軍裝。他倆談判了好一陣,福克斯人固執地搖着他那蓬亂不堪的頭,諾恩猛烈地打着手勢。最後,海盜頭目裝腔作勢地聳了聳肩,手掌兇狠地往下一砍。
他的兩個嘍羅立刻抓住一個羅爾恩人質,開槍射落他的羽翼和頭。
弟弟驚呼:“看見了嗎,菲格?看見了嗎?他們居然這樣殺人。喬-特里怎麼不想點辦法呢?怎麼不抓住海盜呢?”
“喬-特里嘛,他又不是什麼英雄好漢,不過他也不是傻瓜。他無可奈何,誰都無可奈何。”
我說錯了。一個重物猛擊了一下我的身體一側,又彈開了。我轉身一瞧,只見上面繫着媽咪的紅色小車騰空而起,原來弟弟忘記鎖制動了。媽咪懸在城市上空,彷彿懸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她那蒼白的臉沐浴在陽光下,她的衣服宛如天使的翅膀銀光閃閃,托起她的小車仿若魔幻戰車。某種迴光返照使她睜開眼睛,好像久久地凝視着我,彷彿在傳遞某種深刻的意義。我知道她看不見我,但我還是向她伸出雙手,欲說卻又無言。然後,媽咪的身影開始變小,加速向地面衝去,愈來愈快地從視野消失,愈俯衝勢頭愈猛,乃至於成了一個模糊的白點,一顆彗星,一顆流星。我在撞擊之前閉上了眼睛,卻分外清楚地聽見轟然一聲重擊。
“哦,快瞧,菲格!”弟弟叫道,“快瞧媽咪乾的!”
媽咪不偏不倚地撞在海盜的頭上。撞擊掙斷了將媽咪系在車上的皮帶,將她拋到一邊,斜躺在行人路上,姿勢不卑不亢。小車砸成兩塊,大的那塊裝有引擎,正冒着油煙。活該諾恩倒霉,只有一絲肉皮連着頭與身體,不可一世的他現在變成了一堆爛肉,一攤污血。他一命嗚呼,嘍羅們頓時群龍無首,不僅交出了人質,他們自己也束手就擒。我和弟弟沿着茂密的藤蔓跌跌絆絆地爬下到廣場,朝媽咪跑過去,但喬-特里已經將媽咪摟在懷裏了。他神色怪異,凝視着媽咪的眼睛。見我們跑過去,他向我們眨了眨眼睛。
被解救的人質正在與福克斯人上尉商量重要事情。喬-特里走過去,卻遭到白眼,於是他按了一下開關,那鎧甲便放大他的聲音,使在場的人都能聽見。“你們聽着,是這位可憐的女人救了你們的命。她奉獻出自己。為了拯救城市,她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為了解救你們--我們的議員和領導,我親眼看見她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作武器,直接朝海盜衝去。我發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奇迹,憑着至善至美的福音書我為她那奇迹般的英勇無畏作證。誰願意同我一道去悼念她的英雄壯舉?誰願意去作證?”
市議員們圍住喬-特里,西人和女翻譯圍成一圈跳來跳去,羅爾恩人和誇茨人在喬-特里的左上方盤旋,瓦斯姆人、特萬人和斯比東人排成一串,林福特人、納斯特人三三兩兩地扭成一團。最後,一個瓦斯姆人齊足跳向前來說:“我親眼目睹了這種英雄行為,這種大無畏精神。對這種高尚品格我心中無限仰慕,我保證這位傑出的女性將受到她應有的厚葬。”
其他外星人也不甘落後。“這位地球女人當然不是平庸之輩。”一個羅爾恩人用“普通話”嗡嗡地說,“我自己的蜂窩房將門庭生輝,接納她的遺體。這樣她就可以繼續孕育未來,從而保證將她的勇氣傳給下一代。”
“不行,”
一個納斯特人大聲反對,“她不能動了。她是我們的,我們保證她將永遠成為我市的一部分。不用說,她的肉天生鮮美。”
誇茨人嘲笑說,媽咪並沒有真死,而是超凡入聖,成為了一個超自然群體不朽的一部分,而這個群體正是羅馬瑞發全體市民。西人和往常一樣默默無聲,他們焦躁地圍着喬-特里跺來跺去,那熠熠閃光的皮膚令人炫目,接着乾脆向他衝過去,恭敬地昂起“那東西”,喬-特里只好用腳踢開他們。“喂,”他那放大的聲音傳遍市中心,他再次以奇怪的目光瞟了我們一眼,“你們的建議都很好,不過這位死去的地球女人太特殊了,任何一種安葬方式都不適合。”
“那怎麼辦?”羅斯姆人問道,“她有什麼遺願呢?”
喬-特里搖了搖頭回答:“我也不知道。你們可以問這兩位男孩,他們知道怎麼辦。”
就這樣,媽咪享受到了隆重的厚葬。我和弟弟還記得媽咪生前告訴我們的葬禮細節,在媽咪的腹部劃一道口子,將內臟掏出,保存在一個個半透明的小罐里。通過她的鼻孔鑽出她的大腦,她的眼睛換上了寶石,她的皮膚漆得閃閃發光,硬如岩石。我們一邊哼着古老的頌歌,一邊將媽咪的遺體纏上一層又一層布條,然後放進雕刻成她的形象的大理石棺里。於是,媽咪的靈柩在盛着她內髒的罐子的簇擁下,安放在她撞死諾恩的那座廣場的一座高台上,至今依然安在,依然是旅遊景觀。喬-特里、弟弟和我目睹着送葬的隊伍--有西人、林福特人、納斯特人、斯比東人,還有十多個其他外星種族--經過媽咪的靈柩,這時候那巨大的靈柩雕像似乎在向我微笑。
“體面嗎,菲格?”弟弟說,“真是體面嗎?”
“那還用說,”我回答道,“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