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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孑然一人,絕對孤獨地呆在這陌生的星球上。這裏闃無生命,從這裏望去,連太陽也只是一顆冰涼而閃爍不定的星星。
周圍一片死寂,到處是險峰異石,荒崖禿嶺。地平線遠處就是那顆巨大發灰的海王星。這裏除了寂靜還是寂靜,那種孤獨感是地球人所無法想像的。
事故是突如其來發生的:我們原本乘“遠征號”飛船駛往特里頓剋星,它是海王星的衛星。特里頓克的原意是希臘神話中一位半人半魚的海神,我們的任務是去建立宇宙自動站。可是我們降落不久后飛船突然爆炸,把船的外壁炸出一條裂縫。空氣在剎那間逃逸殆盡,克勞德、格萊斯和安德列全都死去,而我剛好出去考察環境,幸免於難。
我爬進飛船仔細檢查,電氣部分不難修復,我也許還能苟延殘喘幾個月,但我不能指望地球的援救,因為爆炸時無線電通訊正好開着,當時正報告順利降落的喜訊,所以爆炸聲肯定傳到了地球,他們會以為我們全部犧牲了。我也無法通知地球說我還活着,因為無線電系統已遭到徹底毀壞。我是地球學者兼天文物理學家,對修理相當陌生,要想修復飛船豈非夢想?但我在地球上有妻兒父母,我的噩耗無疑對他們是個巨大的打擊。雖說地球預先保留了全體船員的細胞和全部記憶密碼,也許他們能複製出和我同樣的人,但此人根本不等於我。我就是我,我是不可能被冒名頂替的!
為了挽救自己,我瘋狂地投入工作,動手修復船艙。不知有多少次我陷於絕望,但終於還是把“遠征號”的外壁修復了!
接下來就是修理髮動機。此事難度極大,但我必須回去,無論如何也得回地球去!我不斷地查找、閱讀資料,再反覆思索、試驗,終於有一天獲得了成功!我感到自己簡直就是達文西、愛迪生或愛因斯坦,我勝利啦!
在我面前還有50億公里的歸途航程,全得靠我自己駕駛,因為電腦和自動航行儀我是無法修復的。
“遠征號”開始朝太陽疾駛,我像個騎士,飛船就是我的駿馬。到達地球共需三個月,然後再有一周的例行隔離檢疫,再后就能回家啦!
我接近了地球!
地球空間軌道站接納了我。
我獨自被關在檢疫隔離室,等候宇宙委員會的代表光臨。我躺在軟綿綿的床上計算:至多六天後就能見到親人,這真讓人心花怒放。
“上帝啊,真是彼得!”迷迷糊糊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了我,“真不敢相信會是你!”
房間的牆壁是透明的,外面站着馬尼教授。我曾經聽過他講授的地質學課程。“馬尼教授!”我跳起身,“難道你就是宇宙委員會成員?”
“那當然,”他微笑說,牆壁並不隔音,“非常抱歉,我沒法握你的手……但當我一聽到你的消息時就直接飛來這裏,你真是英雄,彼得!告訴我,那裏究竟出了什麼事?”“事故的起因我說不清楚,還得由專家去鑒定。爆炸發生時我正外出考察,另外三人留在艙內,他們沒穿密封衣而全部窒息致死,因為飛船外壁破裂了。我也無法和地球取得聯繫,幾乎急得要發瘋。”
“這我能理解。”
“後來經過一個月的修理我才能飛回來,一路上全是我自己駕駛的。”
“嘿,你真了不起……”馬尼掏出煙盒,“對不起,我得抽根煙。”
他的神色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我深知馬尼的為人,他肯定有話要說,於是我搶先一步提出:“馬尼,我巴望儘快出去和親人團聚。”
他嘆了口氣,嚴肅地直直盯住我,目光凝滯,其中彷彿含有很深的同情和難言的苦衷。
“彼得,你得有思想準備……”
“什麼?難道艾蓮娜出事啦?”
“倒不是她。”
“那麼是我父母?”
“不,不,他們都很好,問題在於你自己。你知道,如果出了飛行事故,而我們又判斷人員已全部死亡時,按照規定就得對死者進行複製,讓他們重新復活……”我不敢抬起眼睛,儘管光滑的桌面反射的燈光令我難受,但我依然不能面對現實,一股悵然的沉重感使我不知所措……
我的替身,一個複製人居然誕生了!但他只是我形體的拷貝,難道能永遠被我親人誤認嗎?要是那樣,真正的我又將置身何處?
“馬尼教授,你們不是為我製造了一個副本嗎?那好辦,讓我回家,把那個複製品毀掉不就得了!現在已不再需要他,我家裏人恐怕早就有所察覺了。”
馬尼嘆口氣說:“事情恐怕並非如你所想的那麼簡單。彼得,難哪!”
“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劫後餘生,大難不死歸來,而你還拿什麼複製品來嚇唬我!我對他完全不感興趣!”
“不錯,你的確應當受到人們的尊敬,但是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同樣應受到人們尊敬,誰也沒有權利去消滅他!”
“我就有權利!馬尼,地球上有我沒他!”
“這話倒不假,我們終於有共同語言啦。地球上的確不能同時存在你們兩個人……”馬尼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聽他接著說:“但誰是多餘的呢?這就是困難所在!”“什麼誰不誰的?難道還能說我是多餘的?這太不可思議了。”
“彼得,為了你的親人不致產生疑惑和困擾,我想你倒是應該主動退讓。”“廢話!馬尼教授,難道你真的認為對我妻子來講,和她生活過三個月的人竟比和她生活過十四年的我更加重要?還有我母親……”
“艾蓮娜是和你生活過十四年,但是他卻不是只存在了三個月,由於他具有你全部的記憶和思想,應該說是和她生活了十四年再加三個月!誰也不能取消這三個月。複製人一旦誕生,就是個真正獨立的人,他繼承了你作為丈夫、父親、兒子的義務,這三個月中他還和許多人建立了新的聯繫。你來得太遲了,法律不得不保護他的一切權利,你得承認這點。”“馬尼教授,如果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也無話可說了。但我有權利要求核查,看看他在這三月內是否引起過我親人的懷疑,這總不過分吧?此外,他知道自己是複製人嗎?”“不,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告訴他起飛時發生了事故,對他要進行必要的治療,恢復后就讓他回家去了。對你的家裏人也都這麼解釋,而且要求對整個事故保密。”我抿了一口酒,在房內蹀躞徘徊,馬尼教授始終注視着我。
“那麼狗呢?當他遇上我那條狗時,情況又怎樣?”我突然發問。
“那條狗非常高興!因為複製人具有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氣味在內。彼得,如果想到你和他是同一個人時,這也許會使你好過些。你們好比曾經是一起學習,一起戀愛,一起工作過的人,只是現在到了分手的時刻,他留在你原來的生活中,而你將去開闢新生活……”我們沉默良久,玻璃牆似有似無,但它成為我和馬尼之間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它也把我和地球隔離開,這意味着我永遠被地球遺棄了。
難道我不該飛回來嗎?這太荒謬了!難道……難道說我來晚了?我既沒能看到雙親,沒能見到艾蓮娜,就連孩子也永遠不能再擁抱了!這一切全都留給了他,那還給我剩下什麼?誰能回答我這個問題?
第二天馬尼通知我說,我的複製人恰好出差在外地,所以上級同意我和親人通過可視電話講講話,但以保證不泄漏機密為前提。
於是在我房間的桌上亮起了螢屏。我撥了號碼,眼前出現的是爸爸的家,他正在家庭工場裏修理什麼,當他發現屏幕亮起時,就抬起頭望着我。
“你好,兒子。”
“你好,爸爸,我說你身體好嗎?”
“哦,你爸爸還沒到需要你打這種電話來問候呢,有什麼事情嗎?”
“沒什麼……”
“什麼時候我上你家去修理汽車啟動器?”
“這事你去問艾蓮娜,但是為什麼我不能自己試試呢?”
“你?就憑你能修理它?笑話!”
儘管我父親不是工程師,但他總喜歡把我們家的零碎活計包攬下來,他也樂於證明他的兒子在這方面不中用。我可沒勇氣和他爭論,就讓他這麼認定吧。
“你最好什麼也別瞎動,我還記得前年你是怎麼修理那輛摩托的,哈哈!”再見吧,老人家!對你來說我永遠是笨手笨腳的,我也永遠不能告訴你實情,你永遠不會為我的修理奇迹而驕傲,永遠不會知道我在特里頓剋星上所遭遇的苦難……永遠……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不過我現在真想大哭一場,因為我失去了一切!
我又心存僥倖地撥通兒子房間裏的電話。這次會怎樣呢?我當然同樣不能對兒子開誠佈公,只能看看他,探聽一下兒子對他是否感到過異樣。但屏幕上只出現了兒子的像片和他的錄音:“現在是10點,我去熊湖了,請留言。”
屏幕影像隨即消失,重開后也和剛才一樣。我反覆思索兒子留下的話,因為我在熊湖有個秘密:起飛前我曾為他準備下一個意外的驚喜--水下洞穴屋。原來我打算是在歸來後送給他的,誰也不知道那個地方,然而現在他卻去了!毫無疑問,房子是他送的,是複製人乾的好事,把我親手裝修的水下樂園做了個現成人情!
我還想再打一次試試,但馬尼阻止了我。
“別再打了,”他剛才一直沒開腔,“何必白白折磨自己呢?”
但是我固執地撥了艾蓮娜的號碼。我不知道她竟剪成了短髮,那雙嘲弄人的綠眼珠使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初戀時的情景。
“你好,親愛的!”她的聲音讓我發抖,“你瞧我的表情就好像久別重逢那樣……是想向我表白愛戀嗎?”
“艾蓮娜,請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有些變了?你注意到這一點了,對嗎?”
“純粹胡說八道!”
“不,不,你別想否認,你的確感到我和以前有些不同,我說的難道不對嗎?”“彼得,你今天怎麼啦?什麼變不變的?給我住嘴!你根本沒變,打哪兒來的這種怪念頭!你最好還是考慮我們這個周末上哪兒去,也許再去玩一趟你那可怕的‘熊穴’?”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她竟也和他去過我的秘密洞穴?
“你說什麼?”我吃驚地問。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不就是你偷偷購買並裝修的那個熊湖水下屋嗎?”我渾身如散架一般,卻無法作聲。他肯定已經把我的秘密告訴了所有的親人!
“你怎麼啦?”她愕然望着我。
“沒什麼……很好,我很高興你喜歡那地方。還有一件事,請你永遠別再向我提起今天的電話。剛才我有些脆弱,我們大家都永遠別提起這次通話吧,聽好,是永遠!”我和馬尼沉默無語,一切都完了!我本還抱有一線希望,但那只是在和艾蓮娜通話以前。我甚至羨慕克勞德、格萊斯和安德烈他們,他們的複製人活得好好的,而且永遠不會有誰透露他們在特里頓剋星犧牲的真相。而我自己,只能去另一個星球,默默度此一生了。“彼得,委員會考慮到你的處境,”馬尼的聲音似乎非常遙遠,“我們打算為你複製另一個艾蓮娜和另一個兒子,你們還可以生活在一起,但只能在另外一個遙遠的星球。”我感到極度疲乏。地球真的是太小了……
“怎麼樣?”馬尼低聲問,“還願意再回到宇宙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