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
那天下午,我關了實驗室的門,想乘車進城去。我正往大門口走去,突然從看狗人小屋那裏傳來了一陣陣尖叫聲。我這個人天性喜愛動物,特別不願意聽見它們痛苦的哀叫,所以我穿過大門徑直走到了看狗人的院子裏。我看到的景象簡直使我毛骨悚然。
詹寧斯,那個看狗人,手裏正提溜着一隻小狗,把它的腦袋使勁地往牆上摔,他的腳下躺着三隻已摔死的小狗,我穿過大門時,他把第四隻扔到那一堆里,又拎起那隻蠕動的小狗,這是這窩裏最後一隻了。我嚴厲地喊了聲:
“詹寧斯,怎麼回事?”
他轉過身來,手裏還提溜着那隻小狗,他本來就是個面目可憎的人,這會兒看起來簡直是殺氣騰騰。
“你說我在幹什麼?”他問道,“弄死一窩子廢物--這就是我在於的事。”
他拎起那隻小狗讓我看。
“瞧,”他繼續說,“好好看看這隻小狗,你就會明白我幹嘛要這麼做了。”
我仔細地看了看。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小狗:一身骯髒的黃褐色的毛,腿粗得出奇,但吸引我的卻是那個腦袋,它比它同種任何一隻普通小狗的腦袋足足大出三倍;雖然它的脖子夠硬朗了,但那個大腦袋安在上面好像細枝上長了個大蘋果。
“是的,確實是只奇怪的小狗,”我承認道。
“奇怪?”詹寧斯叫了起來。“是個怪物,我說這麼叫它才合作,”他忿忿地盯着我說,“而且,我知道怎麼回事,我可不是個傻瓜!兩周以前,星期大報上就有一段小小的報道,你們在那個大房子裏安了些愛克斯光機器,報紙上說這些愛克斯光能影響那些在娘肚子裏的小東西,使它們長成怪物。指望這窩子東西長成純種的粗毛狗?依我看沒有一隻會長成哪怕是象象樣樣的雜種狗的!這窩子廢物至少花了三十鎊呢。”
“是件遺憾事,”我說,“但是我敢肯定公司是不會承擔責任的。你一定沒鎖住那隻母狗,讓她亂跑出去了,這是不能原諒的。你沒能看到幾周以前星期天報上另一條報道實在太糟糕了,你至少可以多鎖住她一些時候的,你知道曾警告過你不要讓她挨近那個工廠。”
“是的,”他怒氣沖沖地嚷嚷道,“我知道指望從這些混賬東西身上搞錢簡直是做夢!但至少我能砸爛它們的腦袋尋尋開心吧!”
說著,他又拎起那隻小狗準備往牆上摔。這小狗在我們說話時一直沒哼哼,這時卻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哀叫,睜開了眼睛,那樣子好像很奇怪地表示它一直在聽我們說話,知道這一下子可得完蛋了。我粗暴地一把抓住詹寧斯。
“等一等!”我說,“你剛才說這些狗是什麼時候生下來的?”
“今天早上,”他怒沖沖地回答。
“這隻狗的眼睛已睜開了,”我說,“看看它們的顏色!你以前見過長着藍眼睛的粗毛狗嗎?”
他惡意地笑了笑。“有誰見過長着這樣的腦袋或長着這麼一身毛的粗毛狗嗎?它壓根兒不是條粗毛狗,它是條劣種狗,我知道怎麼對付它。”
這小東西嗚嗚地叫着,好像知道大聲叫也是無用的。我掏出了錢包。
“我出一磅錢買了,”我說。
詹寧斯打了一聲唿哨。“你準是瘋了,”他說,“不過,這又關我什麼事呢?你給錢就拿走。現在就抱走嗎?”
“現在不行,”我對他說,“我的房東太太可不讓我抱只小狗回家。在我找到合適地方之前,如果你願意照料它,我可以每星期付你10個先令。這筆交易怎麼樣?”
他伸出了手:“先付錢?”
我給了他錢。
“我會照料它的,老闆,即使它不怎麼入我的眼。不管怎麼樣,格洛里總有樣東西可以消耗消耗乳汁了。”
一天我至少一次,有時兩次去看望這小東西,它長得出奇地快,第二個星期末,詹寧斯要我增加2先令6便士的餵養費,我也只得同意。這小東西只吃了不到一個星期的奶,這以後一直自己吃食,胃口大得嚇人。
詹寧斯看着那小狗,一面撓着亂茅窩似的腦袋:“我不明白。我從來沒見過像這樣的小狗;格洛里沒教它怎麼吃,怎麼喝,它只是蹲在角落裏看着她。有一天我剛把食端來,它就像餓狼似地撲上來,這可不是正常的。”
看着那小傢伙吃食,我自己也感到驚愕,這小傢伙比它母親還能吃,你簡直能看得見它長。還有那份聰明勁兒!有一次,大約那時它還不到14天,我撞見它小心翼翼用爪子扒掉了狗屋的門閂,跑出來偷吃了點食,那是詹寧斯去關大門時留在那裏的。就是在那個階段,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不是這些外露的小聰明,而是我和詹寧斯靠在狗屋籬笆上談論它時,經常發現它盯着我們看的那副神情:它坐在那裏,專心致志,一隻耳朵豎著,長着寬寬前額,一點不像狗的臉上困惑地皺着眉頭。
有一天,詹寧斯問我:“還不想給它取個名字?”
“想了,”我說,“我想叫它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他重複了一遍,“和足球有關的?”
我笑了。“幾千年前,有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也有這麼一個名字,他是個希臘人。”
“哦!”詹寧斯輕蔑地說,“一個希臘人……”
有一個星期五晚上,我帶了一個朋友來看蘇格拉底,他對狗頗有研究。詹寧斯不在家,這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每周至少有一個晚上要喝得酩酊大醉的,而且最歡喜在星期五晚上喝。我把我的朋友帶到了狗舍。
他看了蘇格拉底,沒說什麼。它,經過了三個星期,已長得像豬狐犬那樣大了。我朋友仔細地觀察它,就像在評判克拉夫特比賽會上的一名獲獎者,然後他放下蘇格拉底,轉身問我:
“你剛才說這狗有多大了?”
我告訴了他。
他搖了搖頭。“如果換了別人告訴我的話,我肯定要說他在撒謊,”他說,“夥計,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小狗,而且那個腦袋……你說那一窩子都是一樣的?”
“反正身體長得都一樣,”我告訴他,“這就是為什麼給我印象特別深。在我們那些實驗室里,我們完全可能弄出些畸形的變種來--兩個腦袋的耗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但一窩5隻全是一樣的!我看,這像是真正的變種。”
“說是變種,我倒是不太相信,”他說,“但一窩全是一模一樣的,依我看來,倒是個真品種。那蠢貨把它們全弄死了,真可惜!”
“這傢伙殺了一隻可能會給他下幾個金蛋的鵝,”我說,“且不說它在科學上的重要性--可以想像生命科學家會為這興奮得發狂的--像這樣的一種變種原可值一大筆錢的,即使就這一條狗興許也前途無量呢!瞧!”
這時,蘇格拉底把一隻舊洋鐵罐頭踢到了狗屋牆邊,想踩着它爬過籬笆,這籬笆擋住了到外面的去路。它用爪子在籬笆頂幾時以下的地方亂抓了一陣子。
“好傢夥!”我朋友叫了起來,“如果它在一個月後能做到這件事……”
我們轉身離開了狗舍。當我們出來的時候,迎面碰到了詹寧斯,他喝得醉醺醺地從我們身邊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來喂小蘇格拉底的吧?”他含糊不清地說。
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一點不錯,”我說,“我們已照料過它們了。”
第二天我去的時候,發現狗屋門上掛了一塊大牌子,上面七歪八扭地寫着:“嚴禁人內。”
我推了推門,發現門鎖了,我看了看四周,詹寧斯正盯着我看。
“您好,教授!”他說,“難道你不識字嗎?”
“詹寧斯,”我說,“我是來抱蘇格拉底的,我朋友打算把它養在他的狗屋裏。”
他咧嘴笑了。“對不起,”他說,“這狗是不賣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叫了起來,“我四個星期前就把它買下了,我一直在付你錢照料它。”
“有字據嗎?”他問,“你拿到收據了嗎?”
“別胡鬧了,詹寧斯!”我說,“把門打開!”
“你起碼得有個證人吧!”他說,裝出一副信任的樣子朝我走來。
“聽我說,”他說,“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昨天晚上,我聽見你對你朋友說這狗是個值錢玩意兒。你知道這狗是屬於我的。我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這裏是三鎊五先令,是前四個星期我從你那裏收的錢,這小狗可是我的搖錢樹嘍!你不會想來欺騙我這樣一個人的!我為那窩子小狗白賠了五鎊錢飼養費呢!”
“太便宜了,”我說,“別忘了,你原打算把那小狗摔死的!要不是你昨天偷聽了我和我朋友私下談論的事,恐怕你現在連這是一條非同尋常的狗都不知道呢!”我掏出了錢包。“這裏是十鎊錢,足夠付你那筆飼養費了,還能使你賺不少錢呢!”
他搖了搖頭。“我不賣,教授,我知道我在法律上的權利,你沒有什麼證據;我有所有權。”
“你這個蠢貨!”我說,“你要了這條狗有什麼用?它要由科學家來觀察、試驗和訓練,你對這些可一竅不通。”
詹寧斯往地下唾了一口。“科學家!”他嚷嚷道,“我決不會把它交給科學家的!我積蓄了一點錢,明天我就離開這裏,我來訓練它,過幾個月你等着瞧戲院大廣告吧--喬治-詹寧斯和他的神狗蘇格拉底!一年之內我就能在西區發跡起來了。”
僅三個月後,我就在巴卡斯特帝國劇院外面的廣告欄上看到了這個名字。在這段時間內,詹寧斯古無音訊,他真的帶着蘇格拉底跑了,無影無蹤地消失了。現在他回來了,廣告上就是那樣寫着:
喬治-詹寧斯
和他的神狗
蘇格拉底
我走進了劇院,買了一張前座的票。幾個走江湖的滑稽演員在台上先逗了一會兒樂,接着是一隊疲憊不堪的雜技演員的表演,第三個節目是詹寧斯的。在一陣喇叭聲伴奏中,詹寧斯大步走上台來,蘇格拉底跟在後面。
他比以前長得大多了,亂蓬蓬的黃褐色的毛又粗又濃,腦袋和身體比起來顯得協調些了,但依然很大。他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種狗更接近於聖伯納狗,但他又不像聖伯納狗,他只是蘇格拉底而已,睜着那雙四個月前那個下午曾使我驚嘆不已的炯炯有神的藍眼睛;
詹寧斯倒是教會了他玩把戲。到了舞台中央后,蘇格拉底用後腿站起來,瞞珊地轉向腳燈,向觀眾行了一個禮。他毫不費勁地在雜技演員留下的高鞦韆上蕩來蕩去;用牙齒把方塊字母叼到前面,慢慢地拼出宇來回答詹寧斯提出的問題。他演的都是一般馬戲狗演的那套節目,但他表演時帶的那副使觀眾屏息靜觀的自信勁兒使其他馬戲狗黯然失色。當他演完后一本正經走下台時,鴉雀無聲的劇場裏爆發了一陣陣喝彩聲,他們一共回來謝了6次幕,每次蘇格拉底都極其莊重地向那些歇斯底里的觀眾致謝。等他們謝過最後一次幕後,我走出了劇院。
我賄賂了看門人,打聽到了詹寧斯住的地方:他沒有和其他雜耍人住在一起,單獨住在大旅館裏。晚上,我步行到旅館裏,通報了我的名字。幾分鐘后,那個邋遢的小童僕回來了。
“詹寧斯先生讓您就上去,”他對我說,並告訴了我幾層樓和房間號碼。
我敲了一下門,聽見詹寧斯喊道:“進來!”
他比我先前認識的那個詹寧斯似乎體面得多了,但仍然帶着那副詭詐的神情。他坐在壁爐前,穿着一件藍金色華麗的睡衣,我走進房時,他正從酒瓶里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我注意到他的手微微發抖。
“哎喲!”他口齒不清地說,“這不是教授嗎?見到老朋友總是很高興的。請喝一杯吧,教授!”
他給我倒了一杯威士忌。
“為您乾杯,教授!”他說,“為神狗蘇格拉底乾杯!”
“能讓我見見蘇格拉底嗎?”我問。
他齜牙笑了笑。“當然可以。蘇格拉底!”
門推開了,蘇格拉底走了進來,舉止端莊,有着寬闊額頭的機靈的臉上一雙藍眼睛閃灼有光,他走到詹寧斯椅子旁,安安靜靜地趴下來,腦袋蜷縮在利爪中。
“你看了我們的表演了嗎?”詹寧斯問道。
我點了點頭。
“了不起,是嗎?這才剛開頭,精彩的還在後面呢!蘇格拉底,玩玩你那套新把戲!”
蘇格拉底一躍而起,走出房間;過了一會兒,用牙齒咬着一根繩子,拖着一輛小木頭車回來了,那輛小木頭車前面有一個簡陋的踏板裝置,固定在前輪上。蘇格拉底跳上了小車,用爪子踩着踏板,在房間裏轉開了,到了牆邊,小車突然來了個轉向,我注意到蘇格拉底的尾巴起了類似方向舵的作用。蘇格拉底把車又往回開,到牆邊又轉了一下,但是這一次沒能留出足夠的空檔,車撞在邊牆上,蘇格拉底從車上翻了下來。
詹寧斯蹦了起來,唰地從牆上扯下鞭子;蘇格拉底蜷縮了身子,詹寧斯死命地抽他,嘴裏還不停地咒罵。
我一步跨到詹寧斯身邊,和他扭成一團,最後終於把鞭子奪了下來。詹寧斯精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隨手又拖過酒瓶子來。
我氣憤地嚷嚷道:“你這個瘋於!你就是這樣來訓練他的嗎?”
他從酒杯上抬起頭來。“是的,”他說,“這就是我的訓練方法,拘一定要學會尊敬它的主人。嘿,它只認得鞭子。蘇格拉底!”
他舉起那隻抽鞭子的手,蘇格拉底馬上蜷起身子。
“我把它訓練得不錯了,”他繼續說,“用不了多久,它就會成為世界上最棒的馬戲狗的。”
“聽着,詹寧斯,”我說,“我不是一個有錢人,但是我有很多朋友,他們肯借錢給我,我想出一千鎊把蘇格拉底買下來。”
他譏誚地說:“你也想靠蘇格拉底演出發財呀!”
“我保證,如果你把蘇格拉底賣給我,我決不讓他再搞這行當。”
他笑了起來。“要是我把它賣了,我他媽的才不管它以後會怎麼樣呢!可是,我告訴你,我不賣,除非你出兩千鎊,少一個子兒也不行!這狗可是棵搖錢樹嘍!”
“你拿定主意了嗎?”我問。
他站了起來。“讓我給你看看我們下一個合同的預演節目單,”他說,“已經掛頭牌了!等着,就在隔壁房間裏。”
他東歪西倒地出去了。我低頭看蘇格拉底,仔細地觀察當它還是一隻小狗時就使我驚嘆不已的那些舉動。我輕輕地喚了聲:
“蘇格拉底!”
他豎起了耳朵。我都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我主意已拿定,我輕輕地對他說:
“蘇格拉底,一有機會脫身就跟我回去。來,聞聞我的大衣。”
我拉起衣袖,蘇格拉底聞了聞,慢慢地擺着毛茸茸的尾巴。詹寧斯拿着節目單回來了,我找了些借口就告辭了。
我步行回去,大約只有兩三里路程。我越想,覺得蘇格拉底能聽懂我的話的想法越荒唐,這只是不加思索的荒謬念頭而已!
自詹寧斯消聲斂跡后,我搬了家,這幾個月一直和一對極和善的夫婦住在一起。我從家裏把苦絲帶來了,她是我自己餵養的一條很好的獵犬,那對夫婦也很喜歡她;當我慢慢地走到花園小徑上時,她正坐在里窗台上,陶比太太聽到她的嗥聲,連忙出來給我開門。苔絲一蹦一跳地過來迎接我,舉起柔軟的爪子朝我胸口撲來,我輕輕地拍她,撫摸着讓她安靜下來。梳洗完后,我坐下來舒舒服服地喝了一杯茶。
過了兩三個小時,這時陶比夫婦早已睡了,我正坐在壁爐前看書,突然聽見門口有喚聲。
我喊了一聲:“誰?”
這一次,聲音清楚一點了,但還是含含糊糊的,好像一個口齒有毛病的人在說話。我聽見說:
“蘇格拉底。”
我急忙把門打開。蘇格拉底站在那裏,眼睛炯炯有神,尾巴直挺挺地翹着。我看了看他身後的朦朧處。
“誰把你帶來的,老兄!”我問道。
蘇格拉底抬起頭來,嘴長得大大的,白白的牙齒閃閃發光。
他含含糊糊但又很容易聽懂地說:“我能說。”
我把他領進屋,擱下了滿腹疑團。坐在陶比夫婦舒適的房間裏,對着熊熊的爐火,眼前的情景似乎更令人難以置信。我喃喃地對自己說:“我不相信。”
蘇格拉底坐在地毯上。“是真的,”他說。
“詹寧斯知道嗎?”我問。
“不知道。沒告訴過其他人,不然,又要把它當節目演了。”
“但是,詹寧斯知道你能聽懂,是嗎?”
“是的,這掩蓋不了。詹寧斯用鞭子抽我,直到我學會,這樣學得快。”
他的低沉的說話聲,越聽越容易懂。幾分鐘后,我坐在壁爐前和一隻半大的粗毛狗談話就一點也不奇怪了。他告訴我他怎樣自己學人話,強迫他的嗓子適應各種複雜的發音,經過反覆試驗終於有了成效。
“可是,蘇格拉底,你還不到4個月大呀!”我驚訝地說。
他皺了皺眉頭。“是的,很奇怪。對我來說,一切都那麼快。大……老……”
“成熟了,”我補充說。“當然,以前也有過會說話的狗,但是它們只是用來做噱頭的,並不是真正有腦子。蘇格拉底,你知道你是一條多麼不尋常的狗嗎?”
寬寬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笑容。“怎麼會不知道?”他說,“所有其他的狗--全是那樣的傻瓜!為什麼我會這樣,教授?”
我把他的出生告訴了他,他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愛克斯變種的這種概念;我想,一個人總是很容易輕信自己出生的事實的。他一點也不記得他出生后第一個月的事情,當我告訴他,他的同胞兄弟姐妹的命運,他非常悲傷。
“也許,最好是別知道這些,”他說,“想到我居然還有和我一樣的兄弟姐妹,心裏特別難受。我不想永遠當一隻馬戲狗。”
“蘇格拉底,你完全可以不當一隻馬戲狗,”我說,“聽着,我們可以跑掉,我有些朋友,他們會幫助我的,你可以永遠不再見詹寧斯!”
“不,不行,”他說,“詹寧斯是主人,我必須回去。”
“可是,他打你呀!他可能為你跑出來又得好好揍你一頓!”
“他會的,”他說,“但是為了來看你挨頓揍還是值得的。”
“聽着,蘇格拉底,”我說,“詹寧斯不是你的主人;有了聰明才智就不應該淪為奴隸,況且,你的智力大大超過了詹寧斯的!”
大腦袋搖了搖。“對人來說,是這樣的,狗卻不同。”
“你壓根兒就不是詹寧斯的狗呢!”我說。我把詹寧斯耍的花招全告訴了他:他怎樣把他賣給了我,然後又翻臉不認賬。蘇格拉底聽了仍無動於衷。
我知道說這些是無用的。蘇格拉底,儘管是一條聰明過人的狗,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畢竟是條狗,幾千年來隸屬於主人的本能並不因為他聰明有理性就能消除。
“願意來這裏學習。我會常溜出來的。”
“每次回去換一頓皮鞭?”
蘇格拉底渾身一陣哆嗦。“是的,”他說,“值得的。為了學點東西挨頓揍是值得的。你教嗎?”
“我一定儘力而為,”我答應說。
“你能搞出更多的像我一樣的變種狗嗎?”
我實在不願意說。“不行,蘇格拉底。你是僥倖得來的,完全是一種偶然。愛克斯光只會造就出怪物來,千載難逢才會出你這麼一隻,也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吧!”
毛茸茸的尾巴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他用爪子捧着腦袋待了一會兒,然後4隻腳站起來,孤苦伶丁,舉目無親。
“得走了,很快會再來的。”
我領他出去,看他跳躍着消失在黑暗中。回到生着火的暖烘烘的房間,想到蘇格拉底在黑夜中跑回去挨詹寧斯的皮鞭,憤怒和絕望湧上了我的心頭。
這以後,蘇格拉底就經常來了。他喜歡坐在我面前,聽我給他讀書。起先,他想讓我教會他自己念,但要用粗笨的爪子翻書頁是很困難的,這才使他泄了氣動我總是滿足他的要求,他想念什麼我就給他念什麼。
他的求知慾望極強,主要在非技術性東西方面,這也不奇怪,因為他永遠也不可能做哪怕是最簡單的操作實驗。哲學使他感興趣;隨着他使我越來越深入唯心主義、認識論和類同法的迷宮,我發現我的知識也在和他的知識一起長進。他也喜歡詩歌,自己還寫了幾首,雖說比較粗糙,卻帶着一種非人所能達到的動人之處,但他不讓我記錄下來,現在我只能記得零零碎碎的幾行。
他最大的興趣是在一個預料不到的領域。有一天,我無意中提到了心靈研究方面的一些新發展,他的注意力馬上集中到這上面。他告訴我他能看見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他知道,這些東西人在感覺最敏銳的時候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天晚上,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給我描述一個奇怪的螺旋形東西的運動。他說這樣東西在我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慢慢地旋轉,忽而大,忽而小,會突然蹦起來;我走到他指給我的地方,用手在空中亂摸了一陣。
“我還能聽見,”他告訴我,“聲音尖尖的,而且很好聽。”
“有些人的感覺和一般人不一樣,也說看到過類似的東西,”我說。
他要我給他讀遍了我所能找到的每本有關超自然現象的書,尋找對他周圍那些稀奇古怪東西的解釋,但這些解釋都使他惱怒。
“這麼多的蠢貨!”當我們放下一本煞費苦心地把捉弄人的鬼和天使拼湊在一起的書的時候,他厭倦地說。“他們看不見,他們只是想看見。他們以為他們看得見。”
陶比夫婦對我一個人在房間裏大聲讀書的新習慣感到好奇。有一次,我看見他們滿腹狐疑地盯着蘇格拉底,當時他們正從花園裏走進屋來,蘇格拉底趕忙把他的講話聲變成一聲低沉的嗥聲。但是他們很容易就習慣了他的奇怪的行蹤,有時我不在家時蘇格拉底來了,他們還經常為他忙亂一通。
我們也並不是老念書,有時喜歡到外面去散散步,他和苔絲一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找野兔呀,小鳥呀,以及野地里使狗感興趣的野物,我常常看見他們老遠地在地里迎着風奔跑,蘇格拉底特別需要這種戶外活動,詹寧斯幾乎從不帶他出來,在他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些從詹寧斯訓練活動偷擠出來的時間裏,他看不見其他的狗,也沒有其他的活動。苔絲很喜歡他,有時我和蘇格拉底為了能安安靜靜地念書和談話,不讓她進來,她就在門外嗚嗚地叫喚。有一次,我問蘇格拉底他覺得苦絲怎麼樣。
“假定狗都是聰明的,人都是傻瓜,只有你才是聰明的,你和狗談得來,但是,你難道不喜歡漂亮的女人,即使她們都是傻瓜?”
然而,有好幾個月,蘇格拉底沒有來,我知道詹寧斯帶他到英國北部去演出了,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我看到一條消息說他十一月上旬要回巴卡斯特表演兩周,我耐心地等着,在他表演前一天上午,蘇格拉底回來了。
他看起來仍和以前那樣健壯,但從精神上來看,這次演出使他疲憊不堪。在哲學上,他一直傾向於失敗主義,但這是一種帶着炫耀感的失敗。他曾酷愛過斯坦普利頓的著作,把自己和斯坦普利頓的神牧羊狗做過有趣的比較,但他現在變得萎靡不振,他的失敗主義使人感到乏味和消沉。他再不願意讀哲學了,總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聽我讀詩歌。
我知道詹寧斯酗酒的次數越來越多。蘇格拉底告訴我,他現在只能單獨表演了;詹寧斯總是醉得不省人事,根本上不了舞台。
當然,隨着酗酒接踵而來的是鞭笞。蘇格拉底背上滿是嚇人的傷痕,我儘力給他塗藥包紮,但同時也越來越害怕聽到他說“該走了。”我總是目送着他耷拉着尾巴跑回去,等待他的是詹寧斯醉后的狂暴。
我又開始勸他,懇求他跟我走,但這是不明智的,多少世紀養成的奴性是難以一下子根除的,他總是回到詹寧斯那裏去。
有一天下午他來了。一連下了好幾天雨,他渾身濕淋淋的,他不願意在壁爐前烤烤乾。雨小一點了,我拿了雨衣,帶他出去散步,苔絲在我們旁邊蹦蹦跳跳的。我們一言不發,默默往前走,甚至苔絲也安靜下來了。
最後,蘇格拉底終於開口了。“長不了了,”他說,“昨天晚上又抽我了,我心中好像有一團火在燒,差一點咬斷他的喉嚨,我很快就會這麼做的,然後,他們就會開槍打死我。”
“他們殺不死你,”我說,“你到我這裏來,你就安全了。現在就來吧,蘇格拉底!如果你知道你會殺死他,你就不會再繼續給他賣命了,是吧?”
他渾身發抖,雨水從他毛茸茸的背上往下淌。
“說有什麼用?”他說,“我還得回去。要是他打得我實在太厲害了,我一定會咬死他的,他們就會殺死我,這樣的結果最好。”
這時,我們已走到了河邊。我在橋上停住了,往遠處眺望,河水在橋下幾時的地方打着渦旋,翻滾着。大雨以後,河水漲得很高,水流得更急了。離橋不到1/4哩的地方是那條瀑布,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沖,在底下咆哮着,奔騰着。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突然聽到了詹寧斯的聲音。
他站在橋那一邊,喝得醉醺醺的。
“你在這兒!”他叫了起來,“原來你一直在干這個--偷偷地-出來會教授。我想我會在這裏逮住你的。”
他威嚇地走過橋來。“你大概要嘗嘗鞭子的味道吧,我的孩子!”
他一邊走,手裏炫耀地揮舞着那根鞭子。蘇格拉底蜷着身子縮在木板上,等着挨打。我等他差不多快走到蘇格拉底身邊了,然後一下子猛撲上去。他和我扭打起來,我頭腦是清醒的,而他是醉得稀里糊塗的;我抓住他一條腿,使勁地擰,他用力掙脫了,搖晃了一下,然後掉下去了--消失在激流里。
我看見他的臉在不遠的地方露了一下,他尖叫了一聲,又沉下去了。我轉過身來對蘇格拉底說: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你自由了,蘇格拉底,咱們回家吧!”
詹寧斯的腦袋又在水面上冒了一下,微弱地喊救命,蘇格拉底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地喊了聲:
“主人!”
然後,他一下子從橋上跳了下去,瘋狂地向他那個快淹死的主人游過去。我拚命地喊,但他一點也不理會,我也想跳下去,但我知道我連游到他身邊都不行。我繞着河岸一直奔到瀑布流水奔騰的地方,苔絲一直跟在我後面。
我在瀑布跟前看見了他們:蘇格拉底已游到詹寧斯身旁,用牙齒咬住了他的衣服,設法想往岸邊游過去,但是不行了,水又沖了過來,他們被卷到激流中去了。
我盯着河水,等待他們冒出頭來,但他們沒有露面。
他們永遠不會再露面了。
我有時想到蘇格拉底如果給予機會可能做到的那些事情,光是那些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奇妙東西,就足以給人類知識作出巨大的貢獻!當我想到他死時還不到一歲,這種喪失了的可能性使我敬畏又感到傷心。
如果蘇格拉底能活到成年,他一定能在他選擇研究的奇怪領域內超過一切專家,這個想法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
只有一件事仍使我憂心忡忡:蘇格拉底這種狗確實是真正的變種,因為那一窩於全是一樣的。但他是生命力特彆強的一隻嗎?他的智力大大地超過了其他狗的智力嗎?這是一個關係重大的觀點。
苔絲不久就要生小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