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繞呀繞》由《歐洲最佳科幻小說選》中的英譯文轉譯,這是篇絕妙的諷刺作品,作者假借科學幻想,對資本主義城市的畸形發展--交通擁擠、人口過密、黑市交易、官僚行政與司法機構--作了辛辣的嘲諷,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世道真是腐朽透頂了。”
☆☆☆
說實在的,我是咎由自取,這我很清楚。要知道,他們事先勸告我來着。他們告誡我,別干傻事,應該把小汽車留在離宇都①一百多公里的地方,然後乘地下鐵路進城去。可是我時間不寬裕;再說,我也只打算在那兒呆上一兩天光景,處理一些業務;我就不信哪個城市會擁擠到那步田地!
①“宇都”是一個象徵性的城市名稱,原不是宇宙一都會拼成的。
我犯了個絕大的錯誤。
我開着車從城北的公路進城。這真是一條神奇的通衢大道--50公里長的馬路,直插市中心而過,兩邊是高聳入雲的巨大建築物。一排呂條行車線上,擠滿了各種交通工具,使你想到大批載重車輛在一條奔騰的河道里賽馬般地競相奪取空間。可是我還是嘲笑我的朋友們,嘲笑他們那無謂的擔憂,無疑地,事情甚至會比我想像的還要好辦。
可是,當車子行駛到一處把車輛分散引向全城各處的三層苜蓿式交叉路口時,突然間--就像你開錯了火柴盒,火柴一齊涌流出來似的--,車輛開始分散朝着各自的道路駛去。我要去的是東城區,於是我把車開上右手第二層叉道。可就在這當口,麻煩開始了。
其實,我要走上往東去的岔路,本該拐向左手第一層叉道。等我弄明白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我只好等來到第二個苜蓿式交叉路口時再試一試。當然--純粹從理論上說--公路盡頭的五個苜蓿式交叉路口應該是一個連一個銜接起來的,你可以從一個路口到達另一個路口。可實際上,我卻沒能做到這一點。不是別的車擋住了我的去路,就是一個警察逼着我走上我不想走的路;要不然,就是我看錯了路標,那離拐彎處只有50米遠設置的路標。暈暈糊糊地繞了兩小時以後,我決定,一有機會就離開那三層、五層的苜蓿式交叉路口,心想,只要進了城,我就能比較順當地找到去目的地的路徑。老實說,一個人不挨最後一棒子,是不肯斷然喪失希望的。
由於我要處理公事的辦事處是在宇都的東區,我已預先在那一帶一家旅館訂了一個房間。因此,我開車進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家書店門前停下來,買一份該市的地圖。營業員拿出厚厚的一本有343幅分區圖的地圖冊。
“你們有沒有一種能一眼看到全城的地圖?”
“當然有!”他說,“你房間的牆壁尺寸是多少?”
他的問話叫我不由得一愣,可是當他把這種地圖最小的一號拿給我看時,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原來,那幅地圖的大小是2.5乘4公尺,可是要細看城裏的街道,還得藉助於一只放大鏡,它的價錢是包括在地圖的價錢之內的。我只得放棄買它的打算;我的汽車雖不算是小型的,可也容納不下這麼個玩意兒呀。因此我買下了那本有分區圖的地圖冊。
我走出店裏,一個身穿藍制服、頭戴一頂標有“罰款警字第13428號”符號的帽子的人,正在給我寫一張紙條。我試圖抗議,可是他指了指遠處一個警告牌,上面寫着:禁止停車。
“可是,所有這些排成雙行停着的車,又是怎麼回事?”
他乾巴巴地微微一笑,回答說:“是啊,總得包涵着點,對不對?可要是排成三行,那就未免太過分了吧!”
我不再抗議,照章付了罰款:兩千信用證。我暗自思忖,這筆錢夠我在帝國希爾頓大廈一天的開銷了。而那隻豬居然腆着臉告訴我,由於我當下付了款,他已經把罰款降低了20%!
我繼續朝着我想去的方向,試探着驅車前進--這種一邊開車一邊研究地圖的事兒可真不容易。請不要想像這事很好辦。地圖上把那些單行的街道都標了出來,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所走的是一條恰和地圖上標明的方向相反的街道。這一下可叫我丟魂失魄了,因為,至此我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全都化為烏有,我不得不走回頭路。
我第一眼瞥見一個交通警察時,就停下來。他正站在一邊,臉上掛着無可奈何、聽之任之的神情,望着川流不息的交通。我向他指出地圖上的錯誤。他疲倦地笑了笑。“你大概沒看地圖冊上的說明吧?”
我承認我沒看。
“果不然!你瞧:這個標示着單行街道的黑箭頭,是指一般所謂的‘單行線’。可是那些紅箭頭,就是指‘輪換單行線’,也就是說,‘上午一個方向,下午另一個方向’。明白嗎?”
“可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問,我一點也看不出這裏面有什麼道理。
他臉上透着一絲慣常玩弄技術的隱約的微笑,注意地觀察着一輛剛剛撞進另一輛汽車肚子裏的車,結果兩輛車全都撞得稀爛。然後他掏出一個筆記本,記下:“減少了二輛”,並且登記下兩輛車的執照號碼。他收起筆記本,然後對我說:
“這道理很簡單,先生!你想,如果不這樣做,我們怎麼能控制這種不成體統的車流,還有那不斷侵入我們城裏的來來往往汽車?”
我放棄了就這個回答同他辯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單行街道這種變換方向,為的是每天上午讓汽車流進來,下午再同樣讓它們流出去。可是我不由得納悶,假如一個粗心大意的開車人駛進了這種單行街道,他以為還是早晨,實際上已經到了下午,車行方向已經換了,那該會發生什麼情況?我向警察提出這個問題。他眼睛忽閃了一下,告訴我說,不成問題,這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好啦,我繼續進行找那磨磨蹭蹭的旅行。根據地圖,我合計我離那家旅館大約還有20公里的路程。等我終於到達那兒時,我驚訝地發現,我實際上已經走了140公里。我下了車,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接待櫃枱前,要了我房門的鑰匙。
“我把車停在哪?”我問。
接待員驚恐地直瞪瞪望着我。“你是一路開着小汽車來的嗎?”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肯定是於了一樁錯事。可是已經來不及挽回了。我只得點點頭。
接待員直直地伸出兩手,彷彿要擋開一個鬼似的。
“隨便你把它停在哪兒,隨便你把它停在哪兒!”他大聲吼叫。“可就是別牽連我們。你的車你自己管。我們只出租房間給人住。城裏空地這麼少,你想我們會替那些倒霉的、該死的機器準備地方嗎?”
“好吧,”我說,有點惱火。“你不用發愁。我這就去把它停在一個什麼地方,再回來。”
我轉身要走,接待員卻噓着嗓子把我叫回來。
“先生,”他說,“左手那家自助食堂賣快餐,我建議你去買一份牛腰肉快餐--味道挺不錯哩。”
我彷彿聽出他的話里有某種幸災樂禍的嘲弄人的腔調,沒睬他。後來,我才懊悔不該不聽他那明智的經驗之談。
我走到我的汽車--我把它停在那兒,五輛成一行--跟前,一個穿藍制服的人,頭上戴着和先前那個人一樣的標有“罰款警字第27342號”的帽子,遞給我一張紙條,指出我新犯的一次停車過錯。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付了罰款。他審視着一小塊熒光屏--後來我才知道,他通過這和總部取得聯絡--,屏上亮出了我上一次付過罰款的違犯交通規則過錯的記錄。
“這是你今天第二次犯規了。”他乾巴巴地說。
“我知道。”我說。
“記住!你今天再犯一次規,他們就要沒收你的汽車。”
“該收就收吧,”我像個從容就義的殉道者一樣咕噥着。“我上哪兒去領回來?”
他顯出非常吃驚的模樣。
“領回來?先生!他們不會還給你了。”他收起熒光屏,威風凜凜地走開了。
我回到車裏。我已經懊悔,不該不聽朋友們的勸告,可現在嘆息已經無濟於事了,我沒有多少糾正錯誤的機會。我必須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然後回旅館去。在駕駛盤前接連坐了許多鐘點,已經累得我精疲力竭了,我什麼都不想,只想洗個淋浴,上床睡覺。
於是,我又開始兜圈子。
一個小時以後,我還在兜圈子。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以後,還在兜圈子!而圈子一個比一個來得大。我離旅館越來越遠,直到我完全弄不清自己在哪兒。
我看見行人路上走着一個人,向他打了個招呼。他來到我跟前。
“什麼事,老兄?”他問。
我沙啞着嗓子問:“你聽我說。我是個新來這裏的外地人,我現在急着要找一個地方停車,都快急瘋了。你知道附近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臉上頓時變得容光煥發,就像聖經里約書亞望見上帝許給的樂土時那樣。
“別問我,”他樂呵呵地回答,“哈!我再也沒有車了。”
說完,他揚長而去。
我瞅見一個穿藍制服可又不像是個警察的人。我招呼他,問他同樣的話。他用一種屈尊俯就的神態端詳着我,說:“告訴你,朋友!整個宇都--明白嗎?全城--沒有一處免費停車場。”
“可是總得有個什麼地方呀!”我抽抽咽地說,“也許有一輛停着的車開走,騰出一個位置?”
“你是新來的吧?我理解你為什麼提這樣的問題。不過說真的,要是一個人那麼有福氣,給他的車找到了一個停放的地方,你想,他會放棄那塊空地,讓另一輛車來篡位嗎?”
我不能不表示同意,他說得很有道理。
“可是,難道就沒有一個地點,一個私人停車場,可以讓我停車嗎?”
“你瞧,朋友,”他愜意地靠在我的車窗旁,說,“這個城市的人口密度居世界第一。”他朝着那些高聳入雲的建築群揮了揮手。“這麼多的人住在這兒,你當真以為他們都能給自己的車找到停車處嗎?”
說罷,他走開了。我給撂在那兒,涼了半截。
那一整夜,我在我那家旅館附近不住地繞圈子,轉來轉去,始終沒找到一塊空地。天亮時,我像個敗兵,疲憊不堪,在離旅館不遠的地方把車停了下來。
我肯定找不到一個正正噹噹停車的地方。不過,此刻我惟一需要的只是修整修整儀容,洗個淋浴,刮刮鬍子。我覺得我有這樣做的權利。我猜想,不過幾分鐘的事,不會有人過問的。我下了車,鎖上車門,轉身向旅館大門走去。走不到四步遠,就見一個穿藍制服的人,從他藏身的一堆汽車中間鑽了出來,手裏拿着小熒光屏,朝我走過來。我趕緊鑽進車裏。
“你不能在這兒停車,先生。”他恭恭敬敬地說。
“我在等一個朋友,”我撒謊說,“只消一分鐘就行了。”
“只要你不離開駕駛盤,就沒問題,你可以獃著,”他說,“可是別打算糊弄我--我會盯着你的。”他昂首闊步地走開了,可是我看見,他回到了原來藏着的地方,繼續偵察。
我用十根指頭拚命搔着頭髮。我得想個什麼法子--好歹我得進旅館去。忽然間,我靈機一動,想出了一招。我把一枚五個信用證的硬幣塞進一個過路人手裏,求他去旅館裏給我叫一個打鈴的孩子來。那孩子來了,我拿着一張五十信用證的票子給他看。
“我跟你說,孩子,我得進那裏面去換衣服,梳洗梳洗。你能替我在駕駛盤前面坐一會,等我回來嗎?”
“我辦不到,先生。”他說,怪眼饞地盯着那張鈔票。
“為什麼?”
“同業公會不允許外人插手,先生。”
“哪個同業公會?”
“當然是駕駛盤員同業公會。”
我眨巴着眼睛。‘我奶奶常說,新鮮事情你老是學不完,這話果然不假!
“駕駛盤員?你給我解釋解釋!”我懇求他。
他作了解釋。這種同業公會擁有20萬會員,專操這種新行業。凡是會外的人要來插手,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那麼,”我說,“你能給我找一個駕駛盤員來嗎?”
“可以,你給50個信用證,先生。”
“給10個行嗎?”
他輕蔑地冷笑了一聲。
“‘那好吧,要是非如此不可……’”我說,把錢給了他。
5分鐘以後,一個駕駛盤員來到我跟前。他很年輕,看來精力充沛。他沒等我張口,就給我看他的同業公會會員證,上面有他的姓名和照片。下面用熒光顯示出這樣的文字:請勿接受任何未首先出示此證的駕駛盤員。如有意見向本公會反映,請記下證件持有者的姓名及會員號碼。
“很好,小夥子,”我說,“上來坐着吧,我不會去很久的。”
“你去多久都沒關係,先生,”他回答說,“反正每小時二百信用證。”
我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沒說什麼。我進了旅館,儘快地淋浴,換衣服,刮鬍子。我戀戀不捨地掃了一眼那張鋪着潔白的床單的床,可是一個鐘頭轉眼就過去了。我下來時,又碰到接待員那嘲弄人的眼光,我沒理他。
我向那駕駛盤員付了錢,他走了,於是我開動車子。那穿制服的傢伙還在他躲藏的地方探頭探腦地窺視,我開車經過他跟前時,他沖我做了個猥褻的姿勢。我心平氣和地向他笑笑,到目前為止,我還是第一次感到稱心如意,沾沾自喜。
可是事情並不就此一帆風順。
首先,我剛擰開點火開關,就出現了一樁叫人害怕的事:汽油已經不多了。出發時,我原把汽油灌得滿滿的,可是開了一夜車,又不停地兜圈子,當然把汽油耗盡了。
回想起來,我滿城轉圈子時,沒看到一處加油站。可現在,加油站對我來說已是生死攸關!
我拿出那本地圖冊--導遊!我不禁大為惶恐,因為我從圖上看到,整個字都只有5個加油站。
我狂熱地搜尋着最近的加油站。它在13公里以外的地方,可是通往那裏的街道路線卻和我的方向背道而馳;我永遠也到不了那兒。
我又瞅見一個穿藍制服的人。我一把揪住他,就像快淹死時抓住拋給我的一隻救生圈。
“我非找到一個加油站不可!”我嚎叫。“附近什麼地方能找到?”
那漢子儘管穿制服,卻是個好人。他瞧了我的行車執照一眼,知道我是新從外地來的,有點可憐我。他友善地倚着我的車窗站着,說:“可不是,汽油是個大問題。新加油站不能設立--那是被禁止的,因為他們想靠這個辦法來防止大批汽車湧進城裏。整個宇都總共只有五個加油站……而且差不多總是沒有汽油。”
我感到我的臉色在發白。“可是--城裏這些汽車怎樣弄到它們需要的汽油呢?”
“是這樣的:有一個繁榮興旺的黑市。據他們統計,大約有8萬家非法加油站在供應汽油。我看你倒是個好漢!這樣吧,你給我100信用證,我可以告訴你最近的5個這類加油站的地址。”
我急不可耐地給了他錢。他拿着地圖,照他答應過的指出了5個地點,甚至告訴我怎麼走。完事之後,他才把錢塞進兜里。
“非法加油站這麼多呀!”我對他說。“難道司法部門不禁止這種黑市買賣嗎?”
“哈哈!給所有這些加油站供應汽油的恰恰是司法部門!”
“可這是為什麼?它能從這兒撈到什麼好處?”
“自然有好處-,它可以從這裏徵收一種特別的高額稅!”他信任地把臉湊近我的臉,說:“你知道嗎?他們利用這種稅款來修築新的疏散交通的超級公路。”
後來,我才體會到--而且是以一種可怕的方式體會到的--他說的這種疏散交通的超級公路是怎麼回事。
我來到了我要去的地點;當然,那裏是不會有停車場地的。於是,我不得不再雇一個駕駛盤員替我坐在駕駛盤前。他馬上先告訴我,收費是每小時四百信用證。
“漲價啦?”我問。
“沒有,先生,”他回答。“不過這個區劃定為商業區,所以要收額外費。”
我離開汽車,走進事務所。我必須先作一次例行公事的接頭,你知道,就是那種愚蠢透頂、完全沒必要的接頭,可是少了這道手續,你就不能解決某種法定的辦事程序--官僚主義的副產品。照例,我受到的接待是:“請明天再來。”更糟的是,那人用心地聽我說完,然後向我申述了100條充足的理由,解釋他為什麼不能馬上處理我的問題;接着,他遞給我一張條子,介紹我到另一個事務所去,並且告訴我,要解決我的問題,我務必在當天晚上呂點鐘趕到那兒。他親熱地拍拍我的肩膀,向我保證說,要是我做到這一點,我就會發現我的一切問題全都解決了。
但願如此!
於是我回到車裏。在那駕駛盤員離開以前,我給他看了上面說的那張條子,問他:
“這個地址在哪?”
他吹了一聲口哨,一聲長長的、叫人聽了灰心喪氣的口哨。
“哎呀呀!”他說,“那是市中心呀!”他說話的神態叫我直打哆嘯。
“你必須什麼時候趕到那兒,先生?”他問。
“呂點鐘。”
他看了看錶。
“你最好馬上就動身,”他說,“可能已經有點晚了。你剛來得及趕到,而且我不敢說你是不是准能及時趕到。”
我看了看我的表,現在是上午10點30分。
“那麼遠嗎?”我問。
“不,先生,從這兒到那兒只有30公里。先生,可我告訴過你--那兒是市中心。”
既然我對宇都一無所知,我決定還是老老實實聽從他的勸告。要說有什麼人知道需要走多久,那肯定是他。我向他道謝。他把手伸給我,可是當我感激不盡地緊捏他的手時,他臉上卻露出厭惡的神色。
離市中心越近,我那本導遊手冊中的分區地圖也越複雜。不過,有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從城的這一端穿過市中心直通那一端。就是它!--我想。我立刻朝那兒開去。要從一條旁街走上那林蔭大道可真不容易,可是終究讓我辦到了。只是,剛一拐進去,我就發現自己給夾在一支浩浩蕩蕩的汽車大軍里,那些車像一大群狂怒的美洲野牛似的,迎面直衝過來。
我急速靠邊,嚇得渾身毛髮直豎。末了,它們安然無恙地從我身邊掠過,差點沒擦到我的身上。我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我再一次狂熱地查閱地圖。我剛才明明看見有一個雙箭頭,那是指示着雙行街道的。
不錯,圖上是有一個雙箭頭,可它是印成黃色的。
一個穿藍制服的人朝我走來,眼睛裏射出一股凶光。
“你沒看見你在阻塞交通嗎?”他像狗一樣狂吠。
“我在研究地圖,”我抱歉地解釋說,“這個黃箭頭是什麼意思?”
“第三頁的說明裡有解釋。”他說。
我翻到第三頁。不錯,那裏有個說明,解釋說:“表示變換車行方向。黃箭頭表示每半小時變換一次方向;中間加藍線:每一小時變換一次方向;加紅線:每20分鐘變換一次方向。”
我合上導遊手冊和地圖,感到自己像是墮人了某種海市蜃樓的幻境。
“現在正是朝這兒來的半小時,”他解釋說,“你得等半小時才輪到往那兒去。”
“可是怎麼個等法?”我問,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呆在那兒等。
“不停地轉圈呀,”他說,“你看別人不都是這麼乾的嗎?”
於是我轉起圈來。我發現,整條林蔭大道兩側,都是些特殊的街道,它們像是專為這個目的而設的。而且,這些街道上似乎總有一些開車的人幹着和我同樣的轉圈的勾當。不久,我發現我的車同一輛車並排朝着同一方向轉圈;我和那開車的人攀談起來,原來我們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於是我們結成了同舟共濟的患難之交。我問他:
“他們為什麼不建造懸空交叉路口來避免交通擁擠?”
“他們建造來着。可你知道出了什麼事嗎?”他難過地低聲咕噥着說,“就在懸空交叉路開放的那天,人人都急着要衝過去,結果17輛車給擠到邊上掉下來了。死了43個人,那都是車裏的人,還有下面被砸死的人。所以他們只好關閉了那個交叉路,把它拆了,從此把它丟在腦後。”
“那麼地下交叉路呢?”
“一樣!他們也試過的。可是頭一批車排山倒海地湧進來,一下子就把隧道堵死了。到現在他們還沒能把那些廢物都清除出去。”
“那他們幹嗎不幹脆禁止,在市中心通行帶輪子的交通工具?”
“你是個傻瓜嗎?”他縮了縮身子。“你不關心國家的財政嗎?那是靠汽車製造業和有關的工業來維持的呀!你想讓整個國家垮台嗎?”
就在這一瞬間,鈴聲響了,可以變換方向了。我們急忙猛衝上去,超越了另一些沒能及時衝刺的車,回到了大道上。我們再一次行駛在那條寬闊的林蔭道上,它的名稱是永恆大道,而它也實在是永恆無盡的。我們還沒趕到市中心,半小時已經過去,沒等那些往相反方向開來的車鋪天蓋地壓過來之前,我們又不得不竄到環形路(有的街就叫這個名稱)上去。這樣,我們繼續轉着圈子。
“我從來沒一口氣開到過,”我的朋友帶着失敗情緒告訴我。“我總得等待兩次或三次變換方向。”
“可是為什麼要來這套變換方向的把戲呢?那樣是不是好些--”我想說。
他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打斷了我的話。“記住,人們不單是要去,也要回。而這裏根本找不出地方修兩條林陰大道。”
這時候,我想起(我的腸胃提醒了我)從昨天起,我還沒吃過什麼。我問我的新夥伴:
“附近有什麼可以吃東西的地方嗎?”
“當然有,”他說,“所有的環形路上都有這種店。我也想吃點什麼。走吧,我領你去。”
我跟在他後面。我們開進一條短短的隧道,燈光照得亮堂堂的,叫人愉快。隧道中央,有一個面向隧道的櫃枱。我們開找去時,可以看到櫃枱上面印着菜單--惟一的一份菜單:濃縮湯,濃縮雞肉,濃縮桃,一客無氣礦泉水;共二百信用證。我嫌它太貴了點,可是我已經飢腸轆轆,難忍難熬了。我掏出二百信用證放在櫃枱上,一個穿着輕飄飄的衣衫的姑娘遞給我一隻半透明塑料做的四聯瓶,上面裝有四隻吸食嘴,各自連着互相隔開的容器,裏面盛滿了半透明的流質。有些瓶子上貼着標籤,標明了內容,從第一個到末一個:湯,禽,桃,水。我不由得露出厭惡的表情。
“喂!”我對那姑娘說,“我不太喜歡這種份飯。你還有別樣的--干一點的嗎?”
“乾的?”她吃驚地嚷嚷,“你瘋啦?這就是法定的讓開車的人吃的東西。”
“邊開車邊吃嗎?”我大為驚訝。“噢,那麼--不能在這兒吃嗎?”
“當然不能,先生,這兒沒地方。你吃飯的時候,把車放在哪兒呢?請繼續繞行吧;你後邊還有人等着吶。”
於是我繼續把車開迴環形路。我正要吃完甜食,半小時的鈴又響了。我把塑料四聯瓶一扔,趁後面的車沒超越我以前,搶先擠進了永恆大道。我設法在半小時的鈴再響之前四秒鐘,趕到了標示着“市中心”的路口,因而避免了我前面的車把我捧回去的危險。
按照我的導遊冊和地圖,從那個地點往左拐,我就應該走上那條通向市中心正中的街。可是,一塊富麗堂皇、閃閃發光的圓牌,恰恰標明禁止從這兒往左拐。不要問我為什麼--後來有人告訴我,這是專為疏散市中心交通而設的許多規章之一。儘管我一百個不願意,我現在不得不向右轉。
就在這當口,我迷失了方向。
我相信,這全是故意安排的局面。因為,在這一帶約兩公里的地域內,路牌越來越多,這地方簡直成了一座路牌的森林。要是我打算向右轉,一塊牌子命令我向左轉。街道兩邊,我瞅見那些穿藍制服的人在探頭探腦地偵視,準備隨時跳將出來。
繞了那麼多彎,我的腦袋似乎已不再牢牢固定在肩膀上;我試着要找一條通往什麼地方的路,可是完完全全迷失了方向。我試着尋找一些街道的名稱,好知道我究竟在哪兒,可是路牌總是藏在開車的人望不見的地方……或者,乾脆沒有路牌。我試着靠猜測來找路,可是結果越弄越糊塗。我意識到,我已經無可救藥地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我感到完全無能為力,真是苦惱萬分。最後,我試了試靠太陽來認路,可是我一直是個城裏人,從來沒學會辨認大自然。再說,置身於這樣高大的建築物當中,誰又能靠太陽來認路呢?
我沿着約莫40公里長的神山鬼沒的折騰人的交通牌,想必轉了兩個來鐘頭,最後我想我終於認清了路。我前面是一個指向左邊的箭頭,上書:快速環形路。
我像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一塊蟲蛀空了的木板一樣,攫住了這個機會。現在,路的兩邊都有箭頭,路標系統十分完善了。完善得過分了--我早該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只能怪自己了。
我很快就轉進了一條公路的入口。路標現在變了,標明這是高速公路X-332:快速環形路:最低行車時速:150公里,第一個出口在320公里以外。
我打算逃出那個可惡的陷阱,可是太晚了:根本沒有出去的可能……我已經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了。
我發誓我根本不想上那兒去……我對上帝和所有的聖徒發誓,可是在那入口處沒有苜蓿式交叉路口,沒有岔道,什麼都沒有。他們不給你任何逃脫的機會。只有一條路--高速公路。
我繼續朝前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知道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得跟死人一樣。我想着前面那320公里的路程。老天爺,我讓自己掉進了多麼倒霉的境地啊!每過5公里,就有一塊路標提醒我:最低行車時速:150公里。哪輛車犯規,電動攝影機就會記錄下來。我腳踩着油門,啜泣起來。
大約往前走了50公里,我來到一個休息區,設有停車場、服務站,還有一處售飯櫃枱。5公里以前有一塊路標預告這個地方,並且有一條專門的岔道通這裏。我把車開進來,似乎它是我惟一得救的機會。
停車場上有遮陽設備,這天天氣悶得要憋死人,這地方真是個天賜福音。那兒出售可供帶走的包裝好的食品,也出售就地吃的食品,還有些精美的小吃。我彷彿看見一些固體狀態的能吃的東西,認出那是食品。我肚裏咕咕叫了。我要了一客大塊麵包夾着大量肉的漢堡包,外加一公升啤酒。我靠在櫃枱上,滿心感激地舒了一口氣。
“喂!”我向侍者說,“我怎樣才能回到那座鬼城去?”
他臉上浮現出你所能盼望的最好的職業性微笑。
“噢,你也給他們攆出來了,嗯?”
我難過地點點頭。
“這是一個新的維持市內秩序、疏散市中心的計劃。”他說,彷彿這話能給我什麼安慰似的。“眼下,他們還只是試驗性地從城的入口處到市中心建立這樣的體系……這是心理學家們設計的一套路標的迷陣,迷陣的盡頭是一條長長的快速公路,直通城外。由於這個方案實行得頗有成效,現在他們打算把這個體系推廣到別的城區去。”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說實在的,我覺得我不宜發表意見。
“你知道,這些日子,那些汽車已經成了一場不折不扣的噩夢!”那人接著說。“我倒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你想吧,要是他們通過科學方法把一個開車的弄糊塗,想法把他很快地引出城去,送到三、四百公里以外的地方,那麼,這些開車的八成就不會再想進城,就會一去不回頭了。事情果真是這樣。他們作了個調查,證明像這樣用高速公路引出城去的汽車,回來的只有18%。”
“不錯,可這些迷陣只能糊弄外來人,”我試探地說,“不管它怎麼複雜,它糊弄不了本地人,他們早晚會弄清它那些拐彎抹角的路線的。”
“你想得倒美!”他笑了。“他們每過兩周變換一次迷陣的佈局。”
我頹喪地垂下了頭。我悶不作聲地吃着嘆堡包,喝着啤酒,心想,這世道真腐朽透頂了!只有當我的肚子得到滿足以後,我才重新打起精神。我咬了咬牙,挺起胸脯。我什麼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受騙上當。
“我一定要回去。”我說,彷彿宣佈一個決定命運的判決。
他無動於衷地聳聳肩。“隨你的便!”他說,“要是你願意再去撞撞,那就去吧。”他把手插進衣袋,摸出一張卡片。“你經過高速公路的另一邊回來時,建議你到這個停車場……那兒和我這兒是在同一高度上,叫做喬-比斯科商店。他供應快速晚餐,味道不錯。把這拿去吧,要是你遞給他這張卡片,他會給你大大地打個折扣。他是我的一個親戚,你瞧。”
我接過卡片,翻過來看了看。“你是說晚餐嗎?”我問。
“對!我合計,要是你開得快的話,等你返回來的時候,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很晚才關門,你知道。”
我什麼也不知道,可我肚裏那個漢堡包卻變得像塊石頭一樣硬。
就這樣,我返回來了,儘管我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厲聲嘶叫,要我千萬別當傻瓜,我還是回來了。我把車開到喬-比斯科商店時,那兒剛要關門,可是他們還是放我進去了。我一心想順順利利地開車,可是有種勝過我的力量阻止我做到這一點。我感到虛弱無力,兩臂和右腿劇痛。我需要休息。
我在那兒一邊嚼着一塊有如橡皮的牛排--它很讓我忙乎了一陣子--一邊仔細思量我的問題。我必須到市中心去,非去不可。預約的接頭時間已經過了,可是我想,我爽約的理由是夠充分的。在宇都這樣一座城市,像我這樣一種延誤,應該是可以得到諒解的。
可是問題是怎樣到達那個地方。久久思考以後,我得出一個結論:要等到早晨再繼續上路,那太冒險了。因此,我決定,最好立即動身。我估計,在夜間,或者應該說在凌晨,我到達那裏,行動會方便一些。我准能在我的目的地附近找到一個停車處,說不定還能睡上一覺。我車上有可以放倒的椅背。等到早晨,雖然我拿不出一副像樣的儀錶,鬍子沒刮,衣冠不整,可我起碼到了那兒。
這。居然讓我辦到了……
我說我辦到了,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免寒心。事實上,我是大破其財才辦到的。你不要以為到達宇都的中心那麼容易,即便在黎明時分。據我了解,所有的重要企業之所以越來越多地把它們的對外聯絡部門和情報部門遷到宇都的郊區,設在高速公路入口附近雨後春筍般新建的街區里,而只把財務部門留在市中心,原因就在於此。因為,誰都知道,只有那些當權勢力才能按老規矩留在他們的針插不進的蝸牛殼裏。可是我卻鑽了進去,儘管我鑽進去之前,不得不以驚人的高價兩度灌滿我的油箱。
然後,我着手找尋一個處所,一個角落。不消多久,我就明白了,這裏情況和在旅館那兒一樣,而且更嚴重;因為這裏絕對地、斷然地、不容變通地禁止(除了極稀有的情況外)在任何地方停車。到凌晨一點時,我開始真的發愁了。兩點時,我神經變得極度緊張。三點時,我要發狂了。
於是我決定把車隨便停在一個什麼地方,一個角落裏。要是我呆在車裏不出來,他們總不能把我怎麼樣,不能罰我款,也許我還能想法打個盹兒。我的眼皮越來越澀,幾乎粘上了。我把車開到一個似乎相當隱蔽的處所,放倒椅背,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鐘,我聽到窗玻璃上有持續不斷的敲擊聲。
“這樣是該罰款的!”那人威脅地說。
他穿着那身典型的藍制服。我迷迷糊糊地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我的表--從我在坐位上躺下以後,過了三十秒鐘。
“很抱歉,”我咕嚕着說,“我簡直累垮了。”
“我也很抱歉,先生。我也累垮了!要不停地盯住那些自以為比別人聰明、想無恥地糊弄我的人,你知道這個活兒多麼累人嗎?不容易呀,先生。”
他看了一眼我車子的執照號碼。
“你是外地來的,是不?”他說,“只憑這一點,我不罰你。你可別再犯。下次你不會這樣走運了。”
“聽我說!”我指着那幢我必須在早晨進去的建築物(本來頭天晚上八點鐘我就該進去的),懇求道,一我非上那兒去不可。我得在這兒等到早晨。”我又看了看錶。“哼,現在已經是早晨了!”我發現自己在糊裏糊塗地嘟噥些什麼“可現在昨天已經是今天”之類的胡話。“聽我說,”我再一次試着求情,“明天我要雇一個駕駛盤員替我看車,我進那座樓里去,解決我的問題--就是為這個我才來的,然後我一準離開這個鬼地方,顛兒啦。我回我那個可愛的城市去,在我們那兒,起碼一個人能找到停車的地方。”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你用不着跟我說這些個,”他憂鬱地嘟噥着,“不過既然你有困難,我可以通融一下,條件是你得在天亮之前,在夜裏,先雇上一個駕駛盤員。你不能在你的車裏,坐在這個位子上睡覺,先生。如果你坐在駕駛盤前面,你就得睜着眼--醒着!”
我嘆了一口氣。
“哎,那好吧,我這就去找一個駕駛盤員替我呆在這兒醒着,如果你要的就是這。”
“你不用去找,先生,”他說,臉色顯得柔和些了。他把兩根手指伸進嘴裏,打了一聲唿哨,響得震人耳膜。轉眼間,一個小夥子出現在我跟前,忙不迭地出示他的同業公會卡。那警察說:“眼下就有一個。對他你儘管放心好了,先生。他是我的兒子。”
我讓出駕駛座,挪到旁邊的座位上,舒舒服服地躺下。
那孩子注視了我一會兒,說:“好好睡吧,先生。我會替你照料好一切的。”
而他幹什麼呢?他只不過放倒他的椅背,挨着我睡下了。
到早晨,我把車交給那個睡眼蒙-的孩子去照管,九點整,走進事務所。我意識到自己儀容十分不整潔,可是很快我就發覺在我周圍,在那座樓里各個辦公室和過廳里來來去去的人,大多數都顯得和我一樣狼狽。我往一面鏡子裏迅速睃了一眼。咳……也許我們遇到的問題都差不多吧。
不過,我現在當務之急是抓緊時間一勞永逸地辦完我的事。我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需要回到我自己的家,我自己的城市,回到那個安寧的天地。於是我堅定果敢地邁開大步走進辦公室。一個女秘書站起來,迎上來招呼我。
“什麼事,先生?”
“我必須跟岡薩雷斯先生談談。”我說,遞給她那張卡片。
“岡薩雷斯先生不在,先生,”她說得很快。“你和他預約過沒有?”
我指着卡片。“昨天晚上八點鐘。”
“昨天那個時候他也不在,先生。他是昨天上午出門的,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們猜他大概陷在那兒了。”
“陷在那兒?”
“對”
我不明白她的話。想必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宇都人。她解釋說:
“這種事不希罕,先生。特別是當你不能不到什麼地方去,可又只能乘小汽車去。”
我領悟地點點頭,“那麼,你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嗯……”她沉吟了一會。然後她做了個手勢要我等着,走到那架紅色的內部聯繫電話跟前,撥了一個號碼。她簡短地說了幾句話,掛上了電話。
“請過來,”她向我招招手。她領我到一幅佔一面牆的全城大地圖跟前,指着一個點。“我剛剛知道,他此刻是在這兒。”她說。
“他在那兒的一個辦事處嗎?在開會嗎?”
“不,先生。他在他的車裏,正設法往回走哩。”
他仔細審視了地圖。那個地點的位置確實離市中心很遠。
“你剛才是跟他通話嗎?”
“是的。你瞧,凡是經常需要用小汽車的人,像岡薩雷斯先生那樣,他們的車上都裝有特別的電話機,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時知道他們在哪兒,隨時去搭救他們。遇到緊急情況,要隨時找到一個人,這是惟一的辦法。”
“等他回來,要很長時間嗎?”
她做了個模稜兩可的姿勢。
“從昨天中午起,他就試着往回走了。他說他們變換了那些鬼把戲迷陣,把他弄到350公里以外去了。這是他們最新設計的迷陣,剛剛實行的,明白嗎?他差不多花了一整夜才進得城來。”
“可是他現在離得比較近了。”他望着地圖說。
她瞅着我,咧開嘴笑了,好像我是一個剛剛尿了褲子的小娃娃似的。
“別忘了,今兒是財務接洽日。”她提醒說。
“那--?”
“那就是說,成千上萬的人都要在同一個鐘點到市中心來。交通阻塞的現象通常要持續到天亮。”
我覺得臉色煞白了。事情越來越糟。
“那麼,沒有辦法了嗎?”
“當然有辦法,”她明朗地說,“經驗總是有價值的,對不對?他剛才告訴我,既然他回不來,你為什麼不可以試一試到他那兒去?”她指出地圖上的一個地點,“等你到了那邊,他就會在S-33號環形路等你。”
“可是我再也到不了那兒。”
她似乎理解我的困難所在。
“不錯,你當然到不了那兒,儘管去總比來容易得多。”她說,“不過環形路上的駕駛盤員都是些行家,他們能很快地把車開到那些地方去。當然,他們要價相當高,不過,如果你確實想去見岡薩雷斯先生……”
是啊,我當然想去見他。幾分鐘后,一個年輕人來到我身邊,他長着一副運動員的體型,還有那麼一股衝勁。他向我出示同業公會卡以後,頭一句就問我,你的車屬於那種型號。我告訴了他,他皺了皺眉頭,說:要賽車,這可算不得好車。於是,我向女秘書告別並且道謝,同他徑直來到街上。
替我看車的那個駕駛盤員小夥子一見他的對手,就緊皺眉頭,一邊走開,一邊打牙縫裏嘟囔着,“告訴我爹去。”我沒理他。新來的駕駛員坐在駕駛盤前,滿有經驗地轉動着它,發動汽車,加速馬達,傾聽它的聲音,然後聳聳肩膀。
“扶好了。大哥!”他說,把車開走。
這段旅程其實不長,可我覺得它似乎沒有盡頭,因為那一陣子我等於熬過了20年的駕車生涯。那傢伙想必是個什麼自殺俱樂部的成員;他貼着別的車飛馳而過,他以“神風機”①的速度奪路搶行,弄得我猛然間頭上生出了一大叢白髮。不過他竟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在難以置信的短時間內把我送到了S-33號路。我們到達目的地時,他查看了里程計,再看看錶,咕噥說:
①“神風機”,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空軍“敢死隊”所駕駛的自殺飛機。
“比我的市內記錄少30秒鐘。就憑這麼個車,不賴。合1200信用證,先生。”
我一聲不吭,如數付了款。因為一個人能夠這樣玩命地開車,想必還能幹出更兇惡的事來。我繼續開着車去找岡薩雷斯。
找到他並不太難,他已經在他的車頂上插了一塊牌子,上面用顯眼的字母寫着:我是岡薩雷斯。現在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我原先在宇都其他車上看到的一樁怪事:許多汽車頂上都插着這樣一種牌子。既然兩個人沒法在別的地方會面,他們除了開着車在街上互相尋找外,還有什麼更穩當更快的辦法呢?
我們並排開着車。我作了自我介紹,我們象徵性地握握手,然後我向他說明我的問題。像宇都所有有汽車的殷實市民一樣,岡薩雷斯的汽車設備十分完善;他接通卡式錄音機,錄下我們的談話,同時取出一個記錄墊,用它墊着,可以用一隻手寫字。他用心地聽我說,作一些記錄,並在一塊熒光屏上對一些細節進行核對;他向我解釋,這塊熒光屏是通過電視線路同他辦公室的諮詢檔案相聯的。最後,他深深地皺着眉頭。
“你這事很麻煩,”他說,“我看這問題相當嚴重。”
“什麼?”
“你最好還是進一步考慮考慮。你可否改天來找我……明天怎麼樣?”
“沒別的辦法了嗎?”我試探着問。想想我受過的那些折騰,我禁不住打着冷顫。
“恐怕不行。我得跟部長商量商量。你瞧,你的問題與發行無關,因此不能享有優先權。而我自己只不過是第三方的代表。你能不能在明天下午和我聯繫--那怕只通過電話呢?我希望無論如何天亮時能趕回辦公室,明天--等我睡上一小覺--我就可以處理你的事。我想我准能替你辦妥的。”
我嘆了一口氣,只好同意。
“就這樣吧,”我說,“我原本希望今晚回家的,不過既然……”
他微微一笑。
“別著急。明天我會把一切安排好的。現在我得趕緊走了。我在這兒沿着環形路轉圈,已經喪失了許多時間,而這是被禁止的。今天我已經兩次被罰款……”
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讓我明天給他打電話,我們又一次象徵性地握了手,他把車開走了。我決定回旅館去。我拿出導遊手冊和那套地圖,開始了我的旅程。這一次還不太壞;看來我通過大量實踐,已開始學會了轉着圈尋路。離旅館還有相當長的路程時,我突然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機會--一個停車位置!就在同一時間,只見另一輛汽車也和我一樣,直奔那個空地而來。我的反應神速:我重重地一腳踩上油門,射門而入,而那輛車則緊緊咬住我衝上來。它擦過我整個車幫,可我不在乎。我關上馬達,下了車。
那人恰好在我旁邊。他停車走出來時,臉色死白。我攥緊拳頭,準備應付任何可能發生的事。可他倒不是個愛干架的。他只是在我面前站定,用仇恨的眼睛凝視着我,說:
“先生,你是只豬。”
“這我知道,”我表示同意,打從我到宇都以來,這還是頭一遭打心眼裏感到美滋滋的。我望着他慘敗而去,然後我兩手插進褲兜,滿不在乎地吹着口哨,向旅館走去。
來到旅館,我上樓走進我的房間,在床前停下來,也懶得脫衣服,兩臂成十字伸開,撲倒在床中央。我不間斷地足足睡了14小時。
第二天中午,我草草地梳洗,颳了鬍子,換了衣服,收拾好旅行袋,走下樓來。我思忖,我的問題那天下午准能解決,何必留着房間呢?我付清了房錢。出門時,我瞅見那個接待員,就嘲弄地對他說:
“我給我的車找到了一個停車處。”感到還不滿足,我再重複一遍,“我把車停下了。”
我感到我的話像一把利劍,直刺那接待員的心房,我得意地放聲大笑。
我來到我的車跟前,把行李塞進去。頓時,許多輛路過的車一齊向我衝來,當開車的人見我不打算離開時,一個個都像殺人兇手一樣瞪着我。我走到最近的一家酒吧間,給岡薩雷斯先生打電話。他的女秘書告訴我他不在,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剛哭過似的。
“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問。
“再也回不來了……”我聽到電話線的那一頭又一陣斷斷續續的抽泣;然後,她發狂似地嚎叫:“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渾身冰涼,不住地顫抖。我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得無端地恐怖。
“難道--出了什麼事嗎?”
“是啊!”那一頭的聲音硬咽着說。“他們昨天第三次罰了他。”
“哦,可是……”
“哎,你難道不明白嗎?”那聲音啜泣着。“岡薩雷斯先生太愛他的車,他捨不得把它交出來!”
她突然掛上了電話。
好半響,我不知所措。我把傳者叫來,問他:
“請問,要是在一天之內你三次受罰,他們就把你的車沒收,再也不退還給你了,對嗎?”他點點頭。“那他們怎樣處置這車呢?”我又問。
“他們把它變成廢料,當然。車太多了嘛。”他用手比劃着,表示這事是怎樣乾的……那車給砸成一堆爛鐵。
我終於明白過來了。我感到一陣暈眩,走出來到了街上,我想到自己的車,我心愛的車,想到我的城市,我心愛的城市,想到我的家,我心愛的家--想到一切一切。我想,我得趕緊回去搶救我的車,我恐懼地發著抖。突然,在一陣神經性發作的劇烈痛苦中,我放聲大笑。
當他們用一架直升飛機把我帶走時,我笑得更響了。
打我進這家瘋人院以來,兩個月已經過去了。他們想方設法要讓我愉快起來,讓我產生希望;他們向我擔保,我的病不是這類情況的惟一病例;據估計,到目前為止,同樣的病例已經有五、六千起。他們談到這種病的癥狀,以及可能實行的治療方法。醫生說,不出一星期,就可以讓我上街了。
可是我內心裏的某種東西起了深刻變化。我知道一旦出去,這輩子我再也甭想弄到一輛車了。當然,我自己的車還呆在我離開它的那個地方……現在我既然找到了那個停車位置,誰也別想從我手裏奪去。不過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離開這座可怕的城,一想到這些,就不禁心驚膽戰。其他病人--他們全是宇都人,其中包括一個每年照例給送進這兒了事的人--跟我談到出城的問題。
他們告訴我,現在環繞着寧都的所有道路都結成了一困難解難分的亂絲或者網,任何人永遠也別想從這兒逃出去。他們告訴我,大約總有一萬到兩萬輛車,在這種當局所謂的公路交通疏散網裏“失蹤”。我知道,哪天我試圖離開這座城,我就會深深地陷進那座迷陣,再也逃不出來,永遠也逃不出來。不成,我可不能去試!
我同樣也知道,促使我來到這座城市的那個問題,再也不可能解決了。岡薩雷斯已從人間消失,我惟一能做的事是一切從頭開始,重新再來一遍。可是我怎麼做得到呢?我的天,我怎能從頭開始呢?我剛剛讀過報紙。報上說,他們要制訂一條新法律,在字都的整個郊區,絕對禁止停車。當局認為,如果這項法律得到通過,那麼城內的全部交通問題就統統解決了。而這時,醫生給我作過檢查后,彷彿說我的病又複發了……
我不斷做着噩夢,夢見一些穿藍制服的汽車在互相撞擊。我看見一堆歪七扭八的金屬,從那裏面發出狂笑聲,尖叫聲,我看見汽車……汽車……汽車。我老是不停地看見它們。我甚至懷疑我的床就是一輛汽車。我就是一輛汽車。我一個勁兒往前開,不能停,因為只要我一停,他們就要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