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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大型時間減速器建在馬利斯加諾的格羅塞託附近。實際上,它的發明者,著名的阿爾多.克里斯托法里不是格羅塞託人。這個克里斯托法里是比薩大學的一名教授,致力與這個問題的研究至少已經有二十年了,並且在他的實驗室做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實驗,特別是有關於豆類植物萌芽的實驗。然而,他在學術界被認為是個空想家。後來,在他的支持者、金融家阿爾弗雷多.洛佩斯的贊助下,建造“迪亞科斯亞”的機構正式成立。從那以後,阿爾多.克里斯托法里被譽為天才,一個對人類有益的人.
他的發明由一個被稱為“C場”的特殊靜電場構成,在這個場中,各種自然現象完成他們生命所需的時間比正常情況下要長。在最初的實驗當中,時間的延遲不超過千分之五六,這在實際中幾乎是覺察不到的。但克里斯托法里一旦發現了規律,他的實驗就有了飛速的發展。通過設在馬利斯加諾的裝置,延緩時間的速度增加到了近一半,這意味着一個平均壽命為十年的有機體置於C場之後可以存活二十年。
這套裝置設在山區,只在800米的範圍內產生作用。在直徑為一公里半的圓圈內,動植物的生長及衰老的速度比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動植物慢一倍,人類則有希望活到兩百歲。因此,這套裝置以希臘語中表示兩百的詞“迪亞科斯亞”命名。
這個區域實際上還無人居住。原來的幾個農戶在讓他們選擇是留下來還是搬至一個大的村落時,他們都寧願搬走。之後,整個區域被高不可攀的籬笆圍了起來,只留下一個嚴密把守着的入口。在短短的時間內,許多巨大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在林立的大廈中間,有一家大型療養院,專門接受那些希望延長生命的絕症患者:還有電影院和劇場。在這一區域正中,有一個高達四十米的圓形天線,類似雷達上所使用的那種,這就是C場的中心。發電廠則完全建在地下。
裝置建成以後,向全世界宣告這座城市將對外敞開它的大門。要想進入這裏並取得居住權,得花一大筆錢。然而,還是有成千上萬名來自世界各地得人被吸引而來,所有得住房很快被預訂一空。可是沒過多久,人們又開始恐懼了,申請人數明顯少於預期數目。
人們到底恐懼什麼呢?首先,任何在這座城市長期居住的人離開時都不可能不受損傷。想像一下,一個有機體已經適應了新的、發展緩慢的環境,突然之間將它從C場中移至一個生命運動速度快一倍的地方,每個器官必須迅速加快運轉。如果說一個人在奔跑時突然減速比較容易做到,而一個緩慢移動的人要想猛地狂衝出去,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劇烈的失衡會造成有害乃至致命的後果。
因此,任何出生在這個城市的人都嚴禁離開。一個誕生於那種較慢時間速度下的機體在被移至一個速度快一倍的環境之後,極可能面臨滅頂之災,這種推測是合乎邏輯的。為了預防出現這種問題,在C場的周界線上將建起用來加速和減速的特殊隔離間,這樣任何進入或離開這裏的人可以使自己逐漸適應新的速度,以避免由於突然的變化而造成損傷。這種隔離間類似於深海潛水員所使用的減壓艙,然而它們屬於精密設備,還在設計階段,很多年以後才能投入使用。
簡而言之,迪亞科斯亞的居民比其他人都要長壽,但是不得不背井離鄉。他們被迫放棄故土、朋友以及外出旅行的樂趣,失去了許多戀愛和與其他人結交的機會。他們就像被判了終身監禁,儘管能享受到應有盡有的奢華與方便。
可問題還不止如此。擅自離去固然十分危險,而裝置出現的任何損壞也同樣可怕。不錯,發電廠有兩台發電機,如果一台停止運轉,另一台會接着自動發電。但是,如果兩台機器同時發生故障了呢?如果出現供電呢?如果旋風或者閃電擊中了天線呢?要是發生了戰爭或者暴亂呢?
迪亞科斯亞的落成電力是在迎接它的第一批居民的慶祝會上進行的。第一批共有一萬一千三百六十五名,其中大部分人已年過半百。克里斯托法里本人並不打算在城中定居,因此沒有出席,代表他的是一位名叫斯托爾墨的瑞士人,他是整個裝置的負責人。儀式十分簡單。
在位於公共花園的發射天線腳下,正午時分,斯托爾墨宣佈從那一時刻起迪亞科斯亞的男男女女衰老的速度將減慢一倍。天線發出一種非常柔和悅耳的嗡嗡聲,開始人們覺察不到情況有任何改變,一直到了晚上,有人才感到有些懶洋洋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拖住似的。很快人們談話、走路和吃飯都恢復了以往的鎮靜,緊張的生活變得鬆弛下來,做什麼事情都得費更大的勁兒。
一個月後,在布法羅《科技月刊》雜誌上,諾貝爾獎獲得者埃德文.麥迪內發表了一篇文章,為迪亞科斯亞敲響了喪鐘。我們在這裏只簡單到綜述一下他的觀點:麥迪內認為克里斯托法里的裝置是把人們引向墳墓。因為時間總是向前奔流不息,如果沒有任何阻擋,它的速度會逐漸加快,以至無窮。所以任何對時間流速的阻緩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而增加它的速度則沒有絲毫困難。就像在河裏若要逆流而上非常困難,但順流而下就容易了。據此,麥迪內提出了下列規律:如果一個人想要加速自然現象,所需的能量與得到的加速度的立方成正比:相反,如果想要延緩自然現象,所需能量與得到的減速度的立方根成正比。例如,十單位能量能生一千單位的加速度,但同樣十單位的能量用於相反目的時,只能產生三個單位的減速度。實際上,在第二種情況下,人類的干預只有與時間的方向一致時才起作用,也就是說,這是時間本身決定的。麥迪內認為C場對兩個方向都能起作用,維修保養中出現的任何差錯,或一個細小機械部位的故障都足以倒轉它發射的結果。假使出現這種情況,這台時間機器非但不能將生命延長到它平常的兩倍,反而會急促地將生命吞噬掉。在幾分鐘之內,迪亞科斯亞的居民將衰老幾十年。他隨後附以數學根據。
埃德文.麥迪內闡發了他的這種觀點之後,恐慌席捲了這座長壽城。有些人甚至不顧倉促重返“加速環境”會造成的危險而偷偷溜走了。然而克里斯托法里向人們保證這個裝置所具有的功效,事實本身也證明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人們的焦慮不安這才平息下來。迪亞科斯亞又恢復了它那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平靜安穩和單調乏味的生活。人們所能感到的快樂都是微不足道、枯燥無味的,令人心跳加速、如痴如狂的愛情在這兒也失去了原有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外界傳入的新聞、聲音乃至音樂由於速度太快而聽上去不太令人愉快。總之,儘管可以經常晝夜娛樂,生活還是沒多大意思。然而,這種單調乏味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旦人們想到明天當他們同輩人一個個離開人世,而迪亞科斯亞的居民還那麼年輕強壯;當他們同輩人的子女逐漸死去,他們還是充滿活力;甚至當他們同輩人的孫兒和曾孫兒也離開人世,兒他們仍然健在,就可以以便心平氣和地讀着報上那些人的卜告,一邊展望以後幾十年的好日子。這種想法佔據了全城居民的頭腦,撫慰了那些焦躁不安的靈魂,平息了嫉妒和爭吵。隨着時間的流逝,人們不再像原來那樣痛苦了,未來在他們面前呈現出一片廣闊的畫面。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他們就會告訴自己,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呢?我可以明天再去向它,慢慢來吧。
兩年以後,迪亞科斯亞的人口增至五萬兩千人,第一代迪亞科斯亞人已降生,他們到四十歲才將完全成年。十年之後,十二萬多人將那一平房公里土地擠得滿滿的,摩天大樓也升至了令人眩暈的高度,儘管速度要比其他時間稍縱即逝的城市要慢許多。迪亞科斯亞成為世界上第一大奇迹。一隊又一隊的旅遊者擠滿了它的四周,透過大門觀察這些與眾不同的人,這些人行動遲緩,好象患了麻痹症似的。
這一現象持續了二十年,然後短短几秒鐘之內它就倍摧毀了。悲劇是如何發生的?它是人為的,還是偶然的呢?也許是某個技師忍受不了愛情或是疾病的折磨,想縮短他的痛苦呢,於是製造了這場災難;或者他被這種空洞利己、之考慮維護自我的生活所激怒以致發狂,所以故意顛倒了機器的功能,將時間的破壞性力量釋放了出來。
悲劇發生在五月十七日,一個暖洋洋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田野里,沿着周界線的籬笆上站着成百上千名好奇的圍觀這,他們的目光被那些和他們同類但生命運動卻慢一倍的人們吸引住了。從城裏傳來天線微弱而悅耳的聲音,它有着鐘聲敲響的共鳴效果。筆者那天也在,看到四個孩子在玩球。我問那個最大的孩子:“你幾歲了?”“我上個月剛滿二十歲。”他很有禮貌地答道,可是說話地速度特別特別的慢。他們跑動的樣子也很奇怪,動作非常輕柔、滯緩,好像電影的慢動作鏡頭,連那個球也彈不起來。
籬笆後面是一個花園的草坪和小徑,再過去五十米是環繞建築物的柵欄。一陣微風拂過樹梢,樹葉緩慢無力地搖動着,好像鉛制的一般。下午三時左右,突然從遠處傳來的天線嗡嗡聲變得尖銳起來,而且越來越響,像是警報聲,或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的汽笛聲。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發生的事情,就是到了今天,隔了那麼多年,我還是常常在深夜驚醒,眼前浮現出那幅恐怖的景象。
在我面前,那四個孩子可怕地拉長了。我看着他們長高,變寬,變成了成年人,鬍鬚從男孩子的下巴上長出。他們身上的孩子衣服在閃電般快速生長的壓力下裂開了,身體一半裸露在外面。他們如此變着,自己也不禁驚呆了。他們想開口說話,但發出的是一陣我從來未曾聽過的奇怪的噪音。在被釋放的時間旋渦里,所有的音節都擠在一起,像是一張以極快而瘋狂的速度放出的唱片。那種咯咯聲很快變成了喘息聲,隨之是絕望的叫聲。
四個孩子到處張望,想要尋求幫助,看到我們便朝圍欄奔來。但是生命在他們體內燃燒,七八秒鐘后,奔到圍欄處的竟是四個老人了,白髮銀須,虛弱無力,骨瘦如柴。有一個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籬笆,隨即和其他人一起跌倒在地,死了。這些可憐的孩子的衰老身軀立刻散發出一股惡臭。屍體馬上腐爛了,血肉消釋,白骨現出,我眼睜睜看着這堆骨頭也化成了一堆白灰。
直到這時,機器致命的尖嘯聲才平息下來,最後一切都陷於沉寂。麥迪內的預言成了現實。由於某種不可知的原因,這台時間機器反轉了它的運轉,僅僅幾秒鐘就吞噬了三四百年的生命。
整座城市被陰森森墳墓般的寂靜凍結住了。片刻前還閃耀着榮耀和希望的大廈此刻籠罩在破敗的凄慘陰影之下。牆壁上起了皺紋,現出一條條不祥的線條和裂痕。牆角殘存的蜘蛛網滲出黑色的黏液。那二十萬希望長命百歲的富有和幸運的人只剩下這裏一堆,那裏一堆,彷彿千年古墓上積聚下來的白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