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霰彈
風一直呼呼刮到天黑。花園和森林樹梢後面還留着幾抹紅霞,當涼台上亮起電燈時,晚霞也就隨之消失。涼台的台階延伸下去,盡頭已是一片漆黑,宛如進入海洋深處。蘋果樹枝也如海草一般依稀在遠處搖曳。餐桌上鋪上檯布便耀眼奪目,茶碗、果醬高腳盤像寶石一般晶瑩發亮。
“總是這樣,”娜捷日達-尤利耶夫娜得意地說,“電一開,這涼台就顯得舒適、歡快,令人無比地陶醉啊,瓦利亞(依萬的別稱)……”
依萬-費多羅維奇默默地坐到桌旁,妻子的這番興緻並沒有觸動他,他眼下急需的只是熱呼呼的釅茶。平時一天到晚講個口乾舌燥,如今考試期間,更要輔導、抽查口試……一切的一切把他這個化學教研室的副教授給累壞了。臨近傍晚他幾乎站不起來,可還要硬撐着乘火車回到別墅。一到家除了填肚子和休息之外,就什麼都不顧了。
“吉瑪!”娜捷日達呼喚著兒子,“喝茶了!”
女僕格露莎端來茶炊,放到桌子中央。依萬全家按俄羅斯傳統方式喝茶,許多年來一成未變,全然不去追求當今的時尚。
“謝謝,格露莎。”娜捷日達說。
9歲的吉瑪走進涼台,褲兜脹得鼓鼓的。
“又摘蘋果啦?”娜捷日達不無責備地問,“我說過多少次了,生蘋果不能吃!”
吉瑪揉了揉眼睛在父親身旁坐下。
“斯維特拉娜-彼得羅夫娜近況如何?”她問丈夫,“瑪麗婭-蓋奧基耶夫娜休假回來了嗎?”
她對丈夫同事的妻子表示關心。這很自然,何況,彼得羅夫娜還是她的一門遠親呢。
“瑪麗婭-蓋奧基耶夫娜已經回來了。”依萬答。
“人家多有福氣啊!”娜捷日達說,“她想必帶來了……”
娜捷日達像任何一個女人那樣對穿着打扮都有所偏愛。依萬深知妻子的毛病,對妻子的這類隔壁戲早已聽慣了,只把它當耳邊風而已。
大家都沒再說話,寂靜只是被吉瑪大口呷茶咂嘴的聲音給打破了。吉瑪對茶顯然十分滿意。
“吉瑪!”娜捷日達喊着,還板着面孔瞪了兒子一眼。
兒子不再咂嘴了。娜捷日達轉向丈夫,正想問點什麼,卻突然一聲大叫:
“哎喲!……”
依萬和吉瑪立即放下茶碗,驚奇地看着她。她的臉都變樣了,疼得上齒咬着下唇,慢慢地側過身去,時而看看花園,時而看看自己身後。
“你怎麼啦?”依萬問。
娜捷日達轉身背對著兒子和丈夫,同時一隻手從肩膀伸到後背去,摸着疼痛的地方。這時爺倆看到,從她手指下的短衫上滲出了鮮血。
“你受傷啦?”依萬跳了起來。
“媽媽!”吉瑪一躍而起。
“哎喲!……”娜捷日達又哼了一聲,並把手指挪到眼前。一見血,她便癱軟地撲到桌上。“那是什麼,瓦尼亞?”她問。
依萬已經站到她身邊,仔細地察看着短衫上的血跡。隨即也轉向花園,往暗處望去。
“那是什麼,瓦尼亞?”娜捷日達又問。
“別緊張。”依萬說,但馬上又針對妻子的問題坦誠地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轉身朝門口叫了一聲:
“格露莎!”
格露莎應聲趕來。
“拿卷紗布來!”他吩咐,“還要點碘酒。然後馬上給急救中心掛電話求救。”
“出什麼事了?”格露莎看着趴在桌上的女主人問。
“快去拿紗布和碘酒!”依萬大聲催促道。
一分鐘后紗布、碘酒拿來了,格露莎又忙着去打電話。依萬和吉瑪把娜捷日達扶進裏間,坐到沙發上。
“有危險嗎?”娜捷日達問。
“沒有。”丈夫安慰着。
急救車要從莫斯科趕來。依萬大約估計了一下,從莫斯科到這個別墅小村有40公里路程,醫生至少要半個小時以後才到得了。
“疼嗎?”他問妻子。
“疼。”妻子答。
“只好忍着點。”依萬說。
吉瑪也像媽媽先前反覆問的那樣問:
“那是什麼?”
“槍傷,”依萬隻在心裏想着,“看來是小口徑步槍射的。獵人搞的麻煩,讓人夜裏都得不到安寧……妻子倒是好樣的,沒哼聲,也沒有歇斯底里大發作。”娜捷日達氣忿了:
“你倒是回答兒子的話呀!”
可依萬卻對吉瑪說:
“走開,這裏沒你的事。”
他把她的傷口露出來。傷口在胸衣鈕扣稍下一點。他在傷口周圍抹上了碘酒,娜捷日達又疼得哎喲了一聲。
“忍着點。”依萬邊說邊開始包紮傷口。
吉瑪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父親看了他一眼,也什麼都沒說。這時格露莎進來了。
“醫生馬上就到,”她說,“給我吧。”她從依萬手裏接過紗布卷和碘酒。
急救車過了半小時沒來,一個小時也沒來,近兩個小時了才來。醫生奧莉佳-雅柯夫列夫娜解釋說。
“你們不是我們惟一的病人,車子都出去了。”
說完,她立即轉向傷員:
“您怎麼啦?”
醫生僅用了5分鐘,就從娜捷日達那白凈滑嫩的皮膚下取出了一粒霰彈。
“嗯,好啦。”醫生說,“一粒普通的霰彈。您還算走運。”她對娜捷日達笑了笑,“看來,是從遠方射來的,子彈沖勢已衰,否則情況就更糟了。”
“一群下流坯……”依萬怒罵起來。
“該罵。”醫生表示贊同,“那些人製造了多少災難事故啊!……”
傷口處理停當,醫生還給娜捷日達注射了2cl抗破傷風血清。
“彆氣了,也不用擔心了。”醫生臨別時說,“3天後就一點不痛了,只是會留下一點疤痕。”
每個人都謝了醫生。大人送醫生上車,娜捷日達也去了。吉瑪一人留在房間裏,他把放在白紗布上的那粒霰彈裝進了自己的褲兜。
一場震驚21世紀末葉地球人的重大事件就此開始。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一點跡象顯露。娜捷日達傷口痊癒了,果真如醫生所言,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疤痕。依萬家裏不再有人提起霰彈事件,更沒有人提起霰彈在當晚就不翼而飛的事了。
其實,當晚大人曾找過霰彈,只是沒找到而已。吉瑪已經睡了,沒有人驚動他。子彈是什麼槍發射的,確定不了,肇事者也沒找到。依萬在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想到一個細節:喝茶時他沒聽到任何槍聲。得問問吉瑪,他聽到了沒有,但一覺醒來,就把它忘了。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9月,依萬一家搬進城裏去住。吉瑪去上學,依萬工作量加大,日子過得雖說平淡無奇,但也習慣了。
只是到了11月,娜捷日達才發覺,自己的健康出了問題。或許,應該說,不是她自己發覺的,而是瑪麗婭發現的。
“娜佳(娜捷日達的別稱),”瑪麗婭說,“你瘦多了,臉也變了。該不是生病了吧?”
“是稍微有點不舒服……”娜捷日達承認。
“胃口怎樣?”瑪麗婭又問。
“胃口挺好的。”
“多到室外散散步。”瑪麗婭建議,“你把滑冰全放棄了,別忘了,你曾經還當過運動員呢。”
娜捷日達苦笑了一下,年輕時代的事提它幹嗎!
“我們去看一場戲,如何?”瑪麗婭好心邀約,“我有兩張票……”
娜捷日達怎能拒絕朋友的厚意。但她看戲時,始終心不在焉,幕間休息時,也不理會女友對她推心置腹的談話。看來她寧願呆在家裏。
“你今天真怪,”瑪麗婭說,“一點興緻都沒有。咦……你嘴裏含着什麼東西?”
“鈕扣……”娜捷日達答。
“啊!--”
娜捷日達把鈕扣吐到手心裏,伸給朋友看。鈕扣是白鐵制的,舊了,而且已被咂吮蝕磨得相當厲害了。
“你這是怎麼搞的嘛?”瑪麗婭驚詫不已。
“我也不清楚。”娜捷日達說。
“你就一直這麼咂吮嗎?”
“就這麼咂吮。”
瑪麗婭更吃驚了:
“吮吸這種髒東西……”
但是娜捷日達又心安理得地把它送進嘴裏。
“娜佳!”瑪麗婭驚呼。
“人家需要嘛。”娜捷日達卻說。
“情況已經持續好久了吧?”
“大約一個月了……”
孩子吃牆上的石灰,吃草--這是常有的事,瑪麗婭也聽說過,但這是鐵鈕扣呀。莫非娜捷日達懷孕了?
“我覺得沒有。”娜佳馬上否定。
“那就是說,你身體缺鐵了。”瑪麗婭下了斷語。
娜佳用舌頭撥了撥鈕扣,說:
“也許是的。”
“那你就得多吃蘋果和西紅柿。”瑪麗婭建議。
“蘋果我常吃的。”
“唉,娜佳呀!……”
依萬也發現了妻子嘴裏的鈕名。
“你就一直咂吮這東西?”他把鈕扣放在手掌心,翻來覆去,仔細端詳。
“不錯。”娜捷日達答。
“把它扔了吧。”丈夫建議。
娜捷日達急忙一把從丈夫手裏把鈕扣奪過來,放進嘴裏,壓在舌下。
依萬留神地看了看妻子:她面色蒼白,兩頰深凹--消瘦了。
“明天你得抽空去請醫生看看。”他說。
“醫生有何用?”
“醫生會給你忠告。也許,你貧血了。”
“瞧,又是……”娜捷日達雖有怨氣,但還是同意去了。
“嗯,怎麼樣?”第二天傍晚,依萬一回到家就問。
“全身都聽遍了,叩遍了。”娜捷日達說,“醫生說,您沒病。”
“鈕扣呢?你給醫生說了鈕扣嗎?”
說話間,娜捷日達已把鈕扣拿在手裏。
“當然說了。”
“那醫生怎麼說呢?”依萬急問。
“沒什麼大不了的,體內缺鐵唄!”
“天哪!”依萬驚叫起來,“對此你就那麼若無其事!”
“醫生開了點補鐵片劑。”娜捷日達繼續說,“她還叫多吃菠菜和甜菜,而且要生吃。”
“生吃!”依萬又驚叫起來,“你怕是真的生病了吧?”
“我很健康。醫生就這麼說的。”
每天格露莎給她弄來切細的生菠菜和甜菜,她則老老實實地把它們吃光。而最使她得意的,還是她嘴裏的那枚鈕扣現在被咂得只剩一半了。
依萬着實不安。無論工作再忙,他也不會不發現,妻子的健康狀況在慢慢惡化。她顯得更瘦了,對什麼都冷漠無情,甚至連話都懶得說。依萬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每天下班回來頭一句話就問:
“喏,今天情況怎麼樣啦?”
“沒什麼。”妻子總是冷冷地說那麼一句。
“你到療養院去療養一段時間吧。”
“我不想去。”
“娜佳!”
“別這麼看着我。”她總說。
到次年1月,依萬的願望實現了。他從教學崗位轉到了科研領域,當了實驗室主任。他撰寫的學位論文已近尾聲。依萬研究的是大腦,一系列試驗擺在面前要做,生物電精密儀器已準備就緒。依萬日以繼夜地埋頭工作,吃在研究所,睡在實驗室,好長時間都沒回家了。他遵循着自己的信條:把工作放在首位。但是他也很善於安慰妻子。
“這不會很久,娜金卡(娜捷日達的昵稱),過一個月我就有空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甚至可以獲准休假……嗯,你的鈕扣怎麼樣啦?”他本想開個玩笑。
“住嘴!……”娜捷日達喝道。其實,她體內已經出現了某種平衡:她的消瘦已經停止。菠萊、甜菜仍繼續吃,因為她體內還有缺鐵感,不過多吃的已經是肉蛋食物了。這是朋友的勸告,大家都希望她有所好轉。真的,娜捷日達開始好轉了。
依萬也有同感,所以他全身心地撲在工作上,竟有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回家了。
這期間,娜捷日達需要用錢,所以就徑直到實驗室來找丈夫。
“是你啊,娜佳!”丈夫暫時撇開儀器說,“你先坐一會,我馬上就來。”
娜捷日達坐到椅子裏。丈夫又回去撥弄起他的儀器來。
“這是什麼?”他埋怨着,“哪來的場干擾?本來什麼都沒有的,可突然……”
娜捷日達坐在椅里,等待着依萬。
“我不明白,”他嘟噥着,“哪來的場干擾?無疑是剛出現的。一分鐘前還沒有嘛!”
娜捷日達等厭煩了,就起身朝柜子走去,她想看看櫃裏擺的各種各樣的儀器。
“哦……”依萬滿意地說,“現在很清晰,沒有任何干擾。娜佳!”他喊了妻子一聲。
娜捷日達走到他跟前來。
“我全給忘了。”依萬承認,“工資我已經領到了。喏,錢……”這時他瞟了儀錶一眼,開口罵道:
“見鬼!請原諒……”他轉向妻子,“儀器出了點毛病。”
說完,又開始操弄起設備來。娜捷日達感到心煩,便走到窗前。窗外有個小公園。一群幼兒在阿姨帶領下在公園裏散步。
“娜佳!”依萬呼喊了一聲。
娜捷日達應聲走近丈夫。
“給你線。”他終於從衣袋裏掏出了錢。
在把工資袋遞給妻子的同時,他又瞥了一眼指針和記數器,情況又出現了異常。
“魔術!簡直是魔術!”依萬氣呼呼地吼叫起來。
娜捷日達拿了錢,就轉身走了,剛走到門口,又被丈夫叫住了。
丈夫請她返回去。她順從地回到丈夫身邊。
“啊……啊……啊……”依萬目不轉睛地盯着儀器,拖長聲音再三驚呼。
“你怎麼了?”妻子問。
“你再走過去……”依萬背對她站着,雙眼仍緊盯着儀器。
娜捷日達又朝門口走去。
“過來!”
娜捷日達遲疑地再次向丈夫走去。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依萬茅塞頓開,“你再走開試試!”
“你說什麼,瓦尼亞?你把我當成鐘擺,使過來使過去,不成?”
“求你再走一趟吧!”依萬仍背朝她站着,兩眼緊盯着儀器。
娜捷日達聳了聳肩,身門口走去。
“娜佳!”
這不是喊聲,而是歡呼。當年阿基米德就這麼歡呼的:“我可找到了!”。
娜捷日達驚慌地轉過身來。
丈夫睜大眼睛看着她,已經不再叫喊,而是溫和地說:
“請再走過來一次……”
娜捷日達心懷恐懼地慢慢走了過去。他看了看儀器,然後又看了看她,突然一下就癱倒在娜捷日達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臉色變得蒼白難看。
“你不舒服?”妻子俯身問。
“不,不,娜佳……”他急忙說,“得考慮一下,讓我考慮一下。”
他又看了看儀器。
“究竟怎麼回事?”娜捷日達問。
“究竟怎麼回事?”他順嘴重複了一遍,才開始解釋,“是這麼回事,這麼回事……”
“依萬-費多羅維奇!”妻子要生氣了。“是這麼回事……”依萬仍機械地重複着。又看了一眼妻子,才說:“你在放射!”
“放射什麼?”妻子大吃一驚。
“你在放射,就這麼回事!……”依萬已經張惶失措了。
“你說明白一點吧,瓦尼亞。”娜佳和氣地懇求道。
“你體內猶如有100座無線電發射台在同時工作。”依萬解釋說。
娜捷日達驚得不知該對丈夫說什麼。
“是某種特殊現象……”依萬看着妻子說。
“胡說八道”娜捷日達終於脫口而出。
“需要對你進行認真的體檢。”丈夫說。接着又補充了一句:“真不可思議!”
娜捷日達默默地走出了實驗室。
當天,依萬早早就回到家裏。馬上對妻子的情況作了詳細的詢問。提到了鈕扣時,娜捷日達還把鈕扣拿給他看。鈕扣已經成了薄片,幾乎被吸蝕光了。
“對……”依萬點了點頭,“對……”
他反覆多次地重複着“對……”,以致把娜捷日達給惹惱了,責問他幹嗎要進行這次盤問。
“你看到了……嗎?”依萬不知如何回答。
“我什麼也沒看到!”妻子憤然說,“真是莫名其妙。”
“這到底意味着什麼?”
“對,”依萬順水推舟,“是莫名其妙。”
“這到底意味着什麼?”
“你全身都在放射。”依萬終於說出,“儀器好似發瘋一般。腦電波與你的射線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娜捷日達聆聽着,不再生氣了。
“問題在哪裏呢?我是這麼考慮的,”依萬繼續說,“興許,你吸收的鐵已經飽和了?鐵,你是知道的,它具有磁性……你別著急!”他察覺妻子有些驚慌,忙安慰說,“即使你被磁化了,那也沒有什麼危險。”
“夠了!”娜捷日達打斷了丈夫的話,“你很快就會說,你的妻子已經成了一個鉗工作坊呢。你是這樣想的嗎?”
依萬並沒有這麼想。但他到底該怎麼想,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兩人最後決定再請醫生檢查。
在門診部醫生建議她驗血。
“這是血液化驗單。今天就可以驗。在樓下第11號房。”
娜捷日達抽了化驗血樣。
“請明天來,”醫生對她說,“早晨9點來。”
但是令人震驚的情況卻提早被發現了。
化驗員維阿特洛夫中午1時就結束了對娜捷日達血液的化驗。2點40分他走進主任醫生辦公室。
“怪事!”他一跨進門就說,“您知道我在血里發現了什麼?”
主任謝爾蓋-納烏莫維奇抬起頭來。
“您肯定不會相信的!”化驗員又說。
謝樂蓋仍默默地等待他說下去。
“請您下樓來,親自去看看吧!”
主任不僅感到詫異,而且還面露慍色。這小小的化驗員貿然闖入,談吐又有失禮貌。不過他最後還是跟化驗員下樓去了。
在狹小的化驗室里一個人也沒有。顯微鏡放置在窗旁。顯微鏡夾具里有一片塗有赤褐色小斑塊的玻片。謝爾蓋走到顯微鏡前,動了動旋鈕,把鏡管抬高,使之適合自己的視線。
他看到的東西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他把目光從顯微鏡移開,揉了揉眼睛,再次俯下身去,稍稍調節了一下旋鈕。在200倍放大的透鏡之下,那一滴血液裏邊,謝爾蓋看到的是一些光亮的金屬機器零件:有齒輪、圓輪、曲拉手和曲柄。
“這是什麼?”謝爾蓋指着玻片。
“第三次血樣塗片。”化驗員答。
他從顯微鏡下把塗片取出來,又從盒裏另外取出一片乾淨的玻片,再從刻度盛德管里取了一滴血,塗在玻片上,然後把它放到顯微鏡下……
謝爾蓋已經習慣了目鏡。很快他就看到了齒輪等同樣的金屬零件。另外他還看到了更難以置信的東西:那絕不是幽靈,也不是幻影,而是實實在在的一艘很小很小的潛艇……
“這是誰的血?”他問着,眼睛仍沒有離開目鏡。
“依萬家人……娜捷日達-尤利耶夫娜的。”化驗員看了看單子,回答說。
“是依萬-費多羅維奇的太太嗎?”
化驗員對依萬一無所知。謝爾蓋與他卻是老相識了。謝爾蓋立即給依萬掛了電話。
半小時后,依萬趕來了。
“您自己來看看吧。”主任對他說。
……
換成了放大600倍的顯微鏡,經過一周的反覆觀察,終於找到了一種生物。這生物的樣子並不像人,有頭,軀幹上長着兩排觸鬚,一排朝上,一排朝下。還看到了他們的城市、工廠……
成立了專門委員會。娜捷日達不得不接受大量的檢查。為了她一個人,醫院騰出了整整一層樓房。病房成了試驗室。底層還讓給科研人員住。對娜捷日達動用了一切設備手段進行了全面、細緻、徹底、反覆的檢查……人們為她而震驚,為她而興奮,同時也為她而恐懼。這一切她都默默忍受了。
結論一出,舉世震驚:在娜捷日達體內有一個外星文明定居。
“怎麼會呢?”“從哪兒來的?”“從何時開始的?”“為什麼”“……”等等,都是大家共同關心的問題。
有的已經得到了解釋,有的也必定會水落石出。
然而最現實、最緊迫的問題卻是:怎樣跟這些外星人取得聯繫。
“用無線電!”依萬建議。
的確,娜捷日達體內在發射無線電波。這說明她體內的文明已安居樂業,並且已發展到擁有無線電技術的程度。
無線電波的頻率及波段均已測定。傳送要以微波進行。這種發射機地球上還沒有過。但是專家們很快就研製出來了。他們製造了微波收發機和電視機。
科學家把這些外星生物稱之為小矮人。小矮人的話音已經收聽到了。
最使地球人驚訝的,是小矮人在娜捷日達體內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淋巴是他們的食物,工業用氧取之紅細胞,為了不讓紅細胞死去,他們從一個紅細胞中只攝取一個氧原子,決不多攝;他們還從淋巴液中攝取酸和金屬。他們的社會是技術發展型的。
在電視屏幕上可以看到他們的信息傳遞和藝術。小矮人是生機勃勃、昌盛發達的社會實體。他們積極佔領生活空間,從來沒遇到什麼找抗。地球人天生的抗體對他們是嚴守中立的,吞噬細胞不會驚擾他們,病菌也拿他們無可奈何。為什麼?一百萬個為什麼?
他們在娜捷日達的肺里,在她肩胛骨下面,也就是在被霰彈擊傷后留下疤痕的地方,建設了許多殖民城市。一座座城市在X光照射下呈一個個圓狀斑點,其間有縱橫交錯的網絡相聯,那不是大大小小的公路、街道。小船就是他們的交通工具。有像我們的潛艇一樣蓋頂密封的,有像我們的遊艇一樣敞篷無頂的。船借血液的流動而行駛,一般都喜歡在動脈血管里行駛。當然它們也能逆流而行,因為船都配備了馬達。
他們的電視播放頗具特色:首先,是不分晝夜地播出,這些小矮人根本不知道睡眠,其次,播放的側重點在集體舞蹈和個人獨舞。獨舞的手腳動作奇妙無比。佈景的舞台則以偵探劇最為火爆,小矮人在追蹤另一些小矮人。後者往往能跑開,躲掉。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一種獨具風格的電子音樂伴奏下進行的。小矮人好像沒有樂器,因為是電和磁場在發音。他們的冶金業是原子級別的:他們採用鐵原子和其他金屬原子製造機器和其他機械。鐵原子和其他金屬原子都是從娜捷日達身上攝取的。沒有發現任何加工廢料,原子按一定的設計圖紙堆砌起來,就成了部件或整個機器。在地球人看來,他們幹得十分出色而迅速,實在令人驚嘆。
小矮人的時間也與我們的不同。據觀察,他們每一個個體能活7-8天。我們的一個小時大約就相當於他們的一年。
小矮人的故鄉在何方?這個問題一直沒弄清楚。但有一點是顯然的:他們的星球是被一種能溶解一切物質的海洋所覆蓋的。在地球人的血液里,他們宛如身處故鄉的自然環境之中。須知,就成分而言,地球人體的血液與海水還是沾親的。
至於他們星球的大小,就更無從斷定。我們的地球很大,但也有微生物與我們共存。很可能小矮人就是在微生物界生存和發展起來的。
怎樣來保護娜捷日達的健康?這是醫生和科研人員要解決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小矮人已經分散到娜捷日達的全身。他們可能吸盡她的全部體液。人們給她制定了加強營養的計劃。總體來說,如果不考慮她情緒消沉和食慾大增等異常,那娜捷日達的身體還算健康。
但是,她已厭倦了檢查,厭倦了醫院。必須把小矮人趕走。
怎麼趕呢?這又是一個難題。
把它們消滅?
把一個文明社會徹底消滅?
……
不,只有談判才是惟一明智的決定。談判成功,不僅娜捷日達可以得救,而且還會給地球人帶來多種好處:人類肯定可以在醫學、宇航學和天文學方面有所發現。
聯繫的任務靠無線電、電視--電子技術來完成。
業已發現,小矮人獨有的通報性的電視和無線電傳播都是以相同的語句開始的。有理由假設,那些語句是向我們表達的,那末開頭就可以理解為:“尊敬的無線電廣播聽眾,現在報告新聞。”而結尾則是:“再見!回頭見!”
這種假設推斷,經電腦分析,得到了確認。打開小矮人語言之謎的鑰匙已經在握。
在集累了足夠的語句之後,一種專用發射機研製成功。地球人開始了向小矮人的無線電傳播:
“尊敬的廣播聽眾!”
當電子發射機通過小矮人的廣播中轉站傳達出這句話的時候,小矮人世界立即出現了驚慌。可能因為來得突然,也可能因為話音過於響亮,小矮人竟被這晴天霹靂嚇得紛紛倒地。
但這只是一段花絮而已。關鍵是,聯繫成功了,談判開始了。
“你們是什麼人?”地球人問。
“你們呢?”小矮人反問。
我們嗎?娜捷日達?人類?生物之冠?
全都可以作答,然而小矮人也同樣會認為自己是生物之冠。此問題暫且作罷。
第二個問題是: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小矮人又反問:
“你們幹嗎要知道呢?”
外星人還滿有個性呢。
“你們是怎麼來到我們這兒的?”地球人繼續問。
“你指的是,來到這個島上嗎?”小矮人問。
他們竟把娜捷日達當成了島。這使娜捷日達非常氣忿,於是隨口罵道:
“厚顏無恥!”
大家請娜捷日達不要動氣,同時向小矮人解釋說,他們是在一個人的身體裏。
“這個島就你一個人嗎?”他們問。
“那當然。”地球人肯定地答覆。
“一個人就有那麼大嗎?”
“全部人就更大了。”地球人沒有正面回答。
“那你們有多少人?”小矮人問。
“50億。你們呢?”
“指住在這個人體裏面的嗎?”
“對,就她身體裏的。”
“217。”
“……億嗎?”
電子機譯答:
“個。”
小矮人又提出一個問題:
“我們在你們每個人的身體內,都可以像在這個人的身體內一樣生活嗎?”
這問題不能不使人們產生警覺:人類存在危險。
“你們必須從人體裏遷出來。”
馬上就得到了回答:
“我們在這裏生活得很好。”
那還用說,一切都是現成的嘛!
談話時行了很長時間。人們告誡小矮人,他們為建工廠和城市吸取人的體液,會使人的身體衰竭,直至死去。他們當然也會隨之而亡。
小矮人經過一番思考終於答覆:
“我們可以移居……”
看來小矮人還在猶豫,於是地球人又說:
“你們還得考慮道德問題。”
“何謂道德?”小矮人問。
不得不耐心地解釋:違背主人意願,侵入主人世界,並非高尚之舉。體內被他人寄居的主人是非常痛苦的。而採用暴力強制,使他人痛苦,則是卑劣的行為。這一點應該是任何有智慧的生物所理解,並公認的。
小矮人略思片刻,突然質問:
“你們奪走了我們賴以飛來的飛船,這道德嗎?……”
地球人一個個被問得發窘,答不上來。“你們的飛船是何物?”、“什麼樣的飛船啊?”……
小矮人聽到這一連串的驚訝之後,也大惑不解,但隨即就提出了要求:
“請歸還飛船。”
地球人無以回答。小矮人又重複了一遍:
“請歸還飛船,我們要飛走。”
依萬和妻子回憶着那天在涼台上喝茶,受傷的情景。他們想起了急救中心醫生奧莉佳-雅柯夫列夫娜,想起了她從娜捷日達背上取出的那粒霰彈。看來,霰彈就是飛船。
可霰彈今在何方?
他們想起,當時醫生是把它放在卧室床旁的那堆廢紗布上的。可後來霰彈到哪裏去了,就無從回憶。
委員會把女僕格露莎叫來。格露莎堅持,併發誓說,她沒有見到過霰彈。
“會不會被你同垃圾一道掃掉了?”
“絕對不會。”格露莎搖着手說,“我連看都沒有看見過它。”
吉瑪也被叫來了。
從第一個問題開始,他就顯得心神不定,時而東張西望,時而嗤鼻呼氣,就是不回答問題。
“孩子,你好好想想。”委員會成員要求道。吉瑪仍思而不答。
“好像你是最後一個離開卧室的。”父親提醒他。語氣是那麼沉重而又溫和,以致吉瑪覺得還是承認為好。
“當時我把它放在兜里。”他終於說出。
“什麼兜里?”
“褲兜里。”
“哪個褲兜””
“裝蘋果的那個。”
“哪條褲呢?”
吉瑪努力回憶着。
“藍色,有條紋的那條。”
“褲子現在在哪裏?”
吉瑪又嗤起鼻來。
“不知道……”
參加詢問的委員們剛獲得的一線希望又破滅了。小矮人已經斷然宣佈:“無需再談,請歸還飛船!”
“吉瑪,”大家說,“這粒霰彈可決定着你媽媽的生死呀!你懂嗎?霰彈必須找到。”
與此同時,關於小矮人的消息已經見諸報端,標題一個比一個驚人,弄得滿城風雨。
有的甚至還議論到細節:他們總共只有217人。難道地球的技術力量就不能抗拒那一小撮惡棍?請留意,他們是怎樣生活的。他們在城市裏,人數雖少,但每人人卻都佔有一整段街區!
的確,小矮人的生活是寬綽的。每3個小矮人就掌管着一個工業化的城市。在與地球人交談中他們感到屈辱與暴怒的有三點:其一,地球人暗示,他們的一切依賴于娜捷日達,他們過的是一種寄生生活;其二,地球人公然提出,要他們離開他們島;其三,自稱為地球人的傢伙用暴力搶走了他們的飛船,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大談什麼道德。
“你們為什麼不重新建造一艘飛船呢?”地球人問道。
“因為建造飛船需要鉬、鈦、釷等金屬。”
向娜捷日達體內注入過量的金屬,特別是放射性元素釷,委員會絕對不能作出這種決定,因為這就等於謀殺。
決定仍只有一個:找到霰彈。
責任落到吉瑪、格露莎和依萬三人身上。
藍色褲兜里沒有霰彈。這不足為怪,因為整整過了一過夏季了。褲子已經洗過多次,霰彈哪還能留在兜里?
“你們好好想一想,”依萬懇求道,“霰彈可能會在哪兒呢?說不定你們把它放在某個地方了呢?”
格露莎仍一口咬定:沒見過霰彈。
“吉瑪,難說,你把它和蘋果一道吃到肚裏去了?”
“這怎麼可能呢,爸爸……”
“你兜里當時還有些什麼東西?”
吉瑪可是個小集“寶”家。他的口袋總是被魚鉤啦、鐵片啦、彈弓啦等等一類的小東西塞得滿滿的。父親很了解這一點,所以提出:
“你的寶貝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吉瑪有一個“聚寶箱”。他的寶貝都藏在箱裏。可箱子現在哪兒呢?
箱子本來在別墅,吉瑪為了上學是提前進城的。父母從別墅搬家,他的箱子被搬到哪兒去了,他當然不知道。依萬想起了妻子,急忙去問:
“娜佳,別墅吉瑪床下的那個小箱子現在放在哪兒?”
“我當時把它扔到雜物棚里去了。”
父親帶著兒子和格露莎立即趕往別墅。棚子敞開着,一切都被翻得亂七八糟,“聚寶箱”躺在其中,但已裂開成兩半。顯然被人刨過。
吉瑪傷心地喊叫着奔過去,忙着收拾自己的“寶貝”。依萬的心已冷了半截。霰彈會在嗎?爺倆把箱裏的東西一件件翻出來,里裡外外徹底找了一遍,霰彈仍舊不見。他們又把箱子四面拍打了一陣,難說,霰彈會卡在箱子的糟縫裏呢。可是結果也一樣白搭。
“一切都完了!”依萬沮喪地說。
正當依萬失望之際,格露莎出現了。
“依萬-費多羅維奇先生,是這個嗎?”
她伸出手,掌心裏托着一粒金屬圓球。
“格露莎!”依萬歡叫起來。
原來,爺倆在棚里尋找時,她卻獨自來到吉瑪的卧室,就吉瑪的床下,找到了這粒霰彈。
“格露莎!”依萬把霰彈握在手裏,激動地抱住格露莎,就是一陣狂吻。
“有救了!”依萬欣喜若狂地重複着,“有救了!”格露莎和吉瑪也會心地笑了。
小矮人得到通知:飛船已經找到。
“請歸還吧。”他們說。
“還到何處去呢?”
“還到它原先降落的地方去。”
醫生安慰娜捷日達說: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小手術,您不用怕。”
霰彈已經植入。根據聯繫的情況,委員會制定了一個與外星人交流科技經驗的計劃。但小矮人不願作任何交流。他們停止了無線電收發站的工作,拆除了工廠及配套設施,然後就一個接一個地走向霰彈飛船。
兩小時后,小矮人在娜捷日達體內的活動完全停止。她的機體本能地把體內的微型建築的廢墟和其他技術設施統統清除。地球人觀看着這一災難性的毀滅過程無不心如刀絞。地球人小心謹慎籲請小矮人停留片刻,介紹一點他們自己和他們的星系及母星的情況,但小矮人卻一聲不吭地完成了自己的撤退。
一切結束后,娜捷日達被帶到醫院陽台上。那是一個溫暖的5月之夜。地球人做了一切工作,準備把小矮人飛船起飛的過程及航向拍攝下來。
23點零5分飛船順利起飛,航向:北極星。
小矮人過了一會但從太空發來無線電信號:
“再見了,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