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實際上,尼涅利婭很快,也很順利地領着柯拉從辦公樓後面穿過了一個沒有上鎖的門。這個門通往地下室的垃圾箱。從這裏上去,有個樓梯通到地上一層。尼涅利婭與柯拉在樓梯上分開了。她可不想去冒險。
這是一條中心走廊,把辦公樓一分為二。走廊里燈光昏暗,兩側的分走廊黑乎乎的。這倒是幫了柯拉的忙。米沙被關在地下室里。柯拉馬上猜測到,他被關在哪裏,因為那個地方橫放着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着一名肌肉發達的護士,他兩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腦袋伏在手上,正在酣睡,並輕輕地打着呼嚕。護士的身後是一個玻璃門。
柯拉把門輕輕地打開。柯拉在地下室的走廊里尋找着米沙。四室的前面是一牆玻璃隔離牆。米沙的四室里點着一盞明亮的燈,燈上沒有燈罩。給人的印象是這裏正在進行裝修。
米沙坐在被壓得有些彎曲的床上。床上有一床灰色的被子,他兩腿交叉,身體搖晃個不停。
柯拉本想進去,到米沙的身邊,但這道門上了鎖。柯拉輕輕地敲了敲玻璃。
米沙聽見了,抬起了頭,他感到吃驚,但馬上高興起來。
米沙想跑到這道隔離牆前,但沒有成功。他兩手捂着肚子,身子向下彎得厲害,直不起腰來。他的面孔疼痛得變了形。
“你怎麼了,米沙,”柯拉問,“中毒了嗎?”
米沙走到玻璃隔牆上加固有鐵柵格的小圓孔前說:“沒有,我沒有中毒。他們給我不知道注射了一些什麼髒東西,現在正在觀察我怎樣死去。”
“這是為什麼?這不可能!”
“這種事情對於他們來說,恰恰是可能的。你想想迷官,想想其他一些愚蠢而又殘酷的測試吧。噢,對了,這些測試你還沒有經歷過!”
“你認為這是進行實驗?是測試?”
“那還能是什麼?”米沙反問。
米沙忽然嘔吐起來。他趕忙爬到牆角放着的一個小桶前,跪在那裏,背對着柯拉。他把一隻手伸到背後,示意柯拉快走。柯拉身後的護士已經快醒了。柯拉一動不動。
“我還會再來的,”柯拉對着圓孔悄聲說,“你不要害怕。”
但是,米沙並沒有聽到柯拉的話。柯拉踮着腳,躡手躡腳地從護士身邊走過。
柯拉往回走的路很順利,沒有發生什麼意外。柯拉跑回了平房。
這是實驗嗎?可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實驗呢?
柯拉這樣告訴躺在床上的教授:“他被下毒了!他肯定被下毒了!您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現在,萬一政權更替出現麻煩,他們肯定要甩掉我們:人沒有了,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那為什麼?”
“他們也害怕。從審問記錄看,他們有一個印象,就是我們的文明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文明……所以,消滅我們,還是消滅蒸汽機,反正都一樣。”
“他們沒有想到這些?”卡爾寧表示懷疑。“可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我應當見見加爾布依本人,如果他還活着,他至少能知道點什麼。”
“那我同您一起去。”柯拉堅定地說。“為什麼?”
“我要告訴您的加爾布依,他們正在對米沙·霍夫曼做實驗!加爾布依應該制止他們的這種行為。否則的話,讓他幫助我們返回地球。”
“我擔心的是,所有這一切,不在他的權限內。”
“一開始您曾告訴過我說,他是這個系統的發明人……”
“可是,總統被殺害了!沒有了總統,加爾布依也就無所作為了。”
“那我們也就成了實驗用的家兔?”卡爾寧教授的回答出人意外。“我之所以到這裏來,就是因為我不想成為實驗用的家兔,更別說是必死無疑的家兔了。”
“如果那樣的話,那麼您至少還能活着。”
“是暫時活着。”教授同意柯拉的說法。
“現在已經完全黑了,還下着大雨,”教授聲音很低,就像自言自語,“如果明天早上雨停了,我就去別墅。”
這時,尼涅利婭沒有敲門,她在門口探頭探腦地說:“快去食堂!我說,快點去!上校正在那裏發佈緊急消息。”
尼涅利婭在走廊里跑着,腳下發出沉重的腳步聲。
“應該去一下。”卡爾寧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
“您把被子帶上,用它裹着身子,”柯拉說,“也許,您根本用不着去?”
“不,我是個好奇的人,”卡爾寧反對,“襯衣我已經換了,披着被子有點像古羅馬的元老。”所有的人都已經聚集在食堂里了。上校站在桌子的一端。
“聽我說,”上校說,當他看到遲到者時,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感謝大家的到來,這是對我們的尊重。”
“太不像話了!”尼涅利婭大聲說,“別人都很努力,而這些人一點也不注意。”
上校用小拳頭敲了敲桌子,把精緻的小腦袋向後硬挺着,就像在舉行盛大紀念會上發言似地說:“我很高興地告訴大家,臨時緊急委員會剛剛舉行了會議。會議決定建立過渡政府,一些著名的軍事首長進入政府。會議決定,撤消加爾布依教授提出的關於與并行世界進行接觸的計劃方案。會議認為,該計劃在經濟上是不合理的,而在政治上是有害的。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沒有,沒明白。”波克列夫斯基說。
“你們將被遣返回去,就在這幾天。我們沒有多餘的錢來進行一些沒有前景的科研。”
“你們想把人給打發回去,而不想首先考慮一下他們將會出現什麼問題?”卡爾寧問。
上校友善地兩手一攤。“您對我們估計不足,教授,”上校說,“有一位志願者,名字叫米沙·霍夫曼。如果我們確信他今天能夠出現,那麼,也就是說,加爾布依的預測將得到證實。那樣的話,你們都將飛回去。明白了嗎?”
還有許多不明白的東西。這些外星來客本打算再向上校問一些問題,但上校猛地一轉身,走了出去。
這樣一來,柯拉就沒有來得及問一聲:“米沙到底出什麼事了,可以去看他嗎?”
柯拉明白,在與教授一起去見加爾布依之前,她應該先去看看米沙。如果米沙有什麼問題,就應該幫助他一下。儘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幫助他,但她會儘力而為的。
上校走了不到兩分鐘,這些俘虜們還沒有來得及討論一下情況。就走進了兩個護士,她們把帶來的一個大箱子一下子放到了地上。
一個護士聲音低沉地說:“整理一下,這是你們的東西。”說完,護士們退到了廚房裏,站在那裏看着這些外星來客湧向打開蓋子的箱子,他們一哄而上。
後來,公主忽然說起話來,並且是含着眼淚說的!
公主用她那雙黑黑的、就像猴子的爪子一樣的手從塞在箱子裏的一大堆物品里掏出了一件長長的、綴着發亮裝飾品的衣服。公主把它從箱子裏拖出來,離開箱子向後退着走,波克列夫斯基趕過來幫助她把長衣服的下擺與糾纏在一起的靴子分開。這雙靴子看樣子好像是工程師的。
“夥計們,”波克列夫斯基高興地說,“這些野人把我們的衣服給送回來了!”
只是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意識到,當地的主人們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要把他們給送回家去。
“我的長禮服!”茹爾巴驚呼一聲,一把推開柯拉,“應該查找一下!”
茹爾巴拱進箱子裏,把裏面的東西紛紛揚了出來……他要尋找自己的長禮服。他頑強得可怕,而用來於這件挖掘工作的力量又大得出奇。不過,其餘的人卻因為茹爾巴的勞動而受益匪淺。
箱子裏只剩下了米沙·霍夫曼的東西。這些東西讓柯拉給收拾走了。對於柯拉作為霍夫曼的繼承人,誰也沒有爭議。
茹爾巴把護士推開,徑直走進廚房,那個護士順從地給他讓路。
茹爾巴在廚房裏高聲唱着民歌,這首歌柯拉在學校里沒有學過:“嗨,箱子滿了,箱子滿了,箱子裏面有大花布,箱子裏面有綢緞子!”
柯拉在自己房間裏換了衣服,並不麻煩。再說了,還回來的並非是全部的東西——有一些被偷走了。
換好衣服后,柯拉照了照鏡子,她感到很吃驚。在這三天的時間裏,她的變化是那樣的大,以至於一下子竟沒有認出自己來。柯拉明白,她不能再一個人呆在自己的房間裏了,她本想去找教授,但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食堂。
像這樣不由自主地回到到食堂里來的,不只柯拉一人。
“地球人和地球老鄉們!”工程師這樣稱呼他們。
工程師的衣着很簡單,沒有花里花哨的東西。就跟他在艾·彼特里山坡上駕馭撲翼機升空時的穿着一樣。他身上的一切都穿得緊繃繃、毛絨絨的,一個人鳥的形象!
波克列夫斯基身着黑色的制服,左軸上縫綴着人頭盾牌,盾牌的下面是金黃色的袖章,胸前是喬治銀十字勳章。他的制服不是新的,黑馬褲在膝蓋的位置上磨出了破洞。大尉沒有軍帽,帽子丟了,肩章上面的星已經沒有了。而最主要的是,騎兵大尉的風采為之一變。
這時,茹爾巴走了進來,他穿着帶條紋的上衣和黑色的褲子,興奮地喊:“找到了!他們還不想還我!這些騙子們!”
茹爾巴手裏拿着一個上面印有花字的黑皮夾子。
“錢包里有錢嗎?”柯拉問。
“剩下的不多了。”茹爾巴一下子不作聲了。
“那你把錢藏好。”尼涅利婭說。
她穿的很簡單,也很粗俗。下身穿的是一件很短的呢子裙,腳蹬一雙經過剪裁的皮靴,靴腰高及膝蓋。而上身是一件軍便服,上面沒有獎章。腰間扎着一根士兵的皮腰帶。她額頭上的劉海稍稍向上提了一些,一綹頭髮仍然捲曲着。總的說,她的變化大概要比所有的人都大。
已經來到食堂里的其他人,一下子放棄了正在交談的男人轉而同這個女人交談起來,就像網球場上的觀眾,腦袋跟着球轉來轉去。
茹爾巴走到飯桌前,打開皮夾子,從裏面把一些紙幣掏出來,一一擺放到桌子上,然後仔細地打量起來。似乎這是一部妙趣橫生的、早就想看的小說。
教授是最後來的幾個人中的一個。他幾乎沒有變。他把藍色的長褂換成了自己常穿的舊衣服,這件衣服教授特別喜歡在辦公室里穿。
柯拉的裝束令教授大吃一驚。“過了一百年,還穿這一身?”教授問。
“怎麼?”柯拉不好意思起來,“不漂亮嗎?”
“不,想哪兒去了!每一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風格品味。依我看,只是……有點袒露得太過分了。”
“我不能改變時尚。”
“你是不想!”茹爾巴反對說,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顧盯着自己的紙幣。他什麼都聽到了,但什麼也不贊成。
最後一個到來的是公主。波克列夫斯基早就在等她了。公主出現在走廊里,引起護士們的高聲驚嘆,這使得屋子裏的人知道公主來了。
公主緩緩走進食堂,很顯然,她是想讓大家好好看一看。她把頭髮給放開了,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上,頭頂上裝飾了一個金色的頭箍。金箍的四周掛着各種拳頭大小的沉重的飾物。這樣一來,公主的臉蛋兒就被罩在一個金色的框子裏。而她的面龐光彩照人,與黃金和寶石的光輝融為一體。帕拉公主不知把一種什麼金粉或者是色彩塗在眼皮上,甚至眉毛上,而把銀粉塗在了嘴唇上,這使公主活脫脫成了一件精緻的藝術品。公主的臉蛋兒被金色的光芒籠罩着,被酒盅般的頭飾映襯着,也被高高的衣服領子襯托着。她肩膀窄窄的,淡紫色的錦緞連衣裙像金字塔一樣飄向地面。衣服上綉着東方的花飾,光彩奪目。
公主的手指頭上綴滿了戒指。不過,目光銳利的柯拉還是發現,公主沒有來得及清除指甲縫中的黑垢。也可能是公主不想清除?
“公主……殿下。”波克列夫斯基說著,腳跟一碰,就要向公主撲去。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調或是合適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和這位不幸的戀人之間的關係。
“真該死。”騎兵大尉說。
“我可要把她帶走了。”工程師說,柯拉搞不明白工程師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在開玩笑。
而茹爾巴放下自己的紙幣說:“您怎麼還沒看夠,真是魔鬼的魔力。”
終於,公主感覺到,情況的變化已經使她不能再拒絕同波克列夫斯基交往了。於是,公主邁步向波克列夫斯基款款走過去,這樣一來似乎一下子就扭轉了周圍其他人的注意力。
每個人又開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這些人正在為回家作準備,就像在旅館裏似的,只是誰也沒能買到小禮物。
“我回自己屋裏去了,”教授對柯拉說,“是你叫我,還是我叫你?”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柯拉說,“我太喜歡睡覺了。”
“那你不感到緊張嗎?”
“感覺到了,可是,難道能因此而失眠嗎?”卡爾寧笑了笑。“你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嗎?”卡爾寧問。
“你很快將回到家裏!”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我回家的可能性是最小的。”
在這個時候,柯拉才明白,她從來還沒有問過:教授生活得怎麼樣?他從前在什麼地方?有沒有家庭?有沒有孩子?真是胡鬧,認識那麼久了……但她馬上又發現自己在邏輯上的荒謬:自己同教授認識才不過三天的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裏,同教授的交往時間並不長。
“我的備用眼鏡放在上衣口袋裏了,當我來到這裏的時候,我把它帶來了。”當時,柯拉並沒有在意教授所說的奇怪的話。可當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等待其他的人入睡,自己好去見米沙·霍夫曼時,柯拉陷入沉思,她回想起了卡爾寧的話。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似乎教授事先已經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了,知道他將用得着這副備用眼鏡……因而,他擔心這裏沒有他用得着的備用眼鏡。很奇怪……在50年前,他不可能預見到自己會轉移到這裏來,或者說他那時候就認識了并行世界的本質,不可能,在當時和在此後幾十年的時間裏,并行世界這個概念只存在於科幻作家和諷刺作家的大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