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鋼穴--第六章
第六章
在城市最富裕的分區頂層,有自然日光室。這種自然日光室使用石英隔板,隔板上設有活動的金屬裝置將空氣隔絕,讓日光照進來。紐約市政府首長和高級官員的太太女兒們,可以在那兒把皮膚曬得黑黑的。而每天晚上,那兒都會發生一件稀奇的事情。
天會暗下來。
除了那兒,城市的其他部份則根本沒有白晝或黑夜的分別。甚至大眾人造日光室也一樣。(大眾人造日光室使用人工紫外線,數以百萬計的人按照嚴格排定的時段,偶爾可以進去照一照。)時間的晝夜循環完全由人工操控。
只要他們願意,城市裏的各個機關大可輕易的以每天三班、每班八小時或每天四班、每班六小時的方式持續營業。反正做“日班”或“夜班”都一樣。照明無休無止,工作持續不斷,這毫無困難。差不多每隔一段時間,市政改革者便會以促進經濟效益為由而提出這種建議。
不過從來沒有人接受。
為了所謂的經濟效益,地球社會已經放棄許多早期的生活習慣了包括空間、私隱權,甚至還有大部份的自由意志。不過這些都是文明產物,存在的時間還沒有超過一萬年。
然而有種習慣卻跟人類的存在一樣久晚上睡覺。這習慣已經延續的一百萬年,是很不容易放棄的。即使看不見夜晚,但公寓的照明到了晚上會變暗,整個城市的脈搏也慢的下來。在封閉的城市裏,雖然無法根據自然天象的變化來判斷日夜,但人類卻仍能依照時間之手默默無聲的指揮,遵循晝起夜眠的習慣。
此刻高速路帶上空蕩蕩的,生活的噪音沈寂下來,穿梭在巨大巷道中的群眾也消失了。紐約市正靜靜伏卧着,在地球陰暗的、不為人注意的角落。它的居民都已沉沉入睡。
伊利亞·貝萊還沒睡。他躺在床上,公寓裏的光已熄滅,但他還是睡不着。
黑暗中,潔西一動不動的躺在貝萊身邊。他感覺不出、也聽不到她在動。
在牆的另一側,正站着、或是躺着(貝萊不知道是哪種姿勢)機·丹尼爾·奧利瓦。貝萊低喚妻子:“潔西!”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輕說:“潔西…”他身邊裹在被單下的黑暗人影微微動了動。“什麼事?”“潔西,別讓我為難。”“你應該告訴我的。”“我怎麼講呢?本來,我打算等想好一個婉轉的辦法再告訴你的。噢,老天!潔西”“噓!”貝萊的聲音又恢復耳語。“你是怎麼發現的?你不想跟我說嗎?”潔西翻身面對他。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正注視着自己。
“伊利亞…”她的聲音輕的像空氣在飄,“他能聽得見我們說話嗎?那個東西?”“如果我們小聲講他就聽不見。”“你怎麼知道?說不定他有特別的耳朵,可以聽到很小的聲音。外世界人的機械人本事大得很,可以做各種事情的。”這一點貝萊也知道。提倡機械人的宣傳總是強調外世界機械人各種神奇的功能,還有他們的耐力、他們特別的知覺,以及他們提供給人類社會那千百種新奇的服務。不過在貝萊看來,這種宣傳等於自己拆自己的台。地球人反而因為機械人比自己優越而更討厭機械人了。
他輕聲道:“丹尼爾不會。他們故意把他作成人型,他們要他的行為舉止像人類,所以他只有人的知覺。”“你怎麼知道?”“如果他的知覺比人更多更靈敏,他就會在無意中表現出非人類的反應,那麼露出馬腳的機會就更多了。那樣他會做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哦,也許吧。”兩人沉默下來。
過了一陣子,貝萊再度開口。“潔西,這件事你就隨它去吧,等到…嘿,親愛的,你發脾氣是很不公平的。”“發脾氣?噢,伊利亞,你真傻。我沒生氣呀,我是在害怕,我快嚇死了。”她咕嚕一聲了口口水,緊緊抓住他的睡衣。他們靜靜擁抱着,貝萊原先那種被誤解的感覺逐漸轉成擔心與關懷。
“怎麼會,潔西?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呀!他一點也不危險,我發誓他不會傷害人的。”“你不能擺脫他嗎?”“這是局裏的公事,我怎麼擺脫?你知道我不可能的。”“是什麼公事?告訴我,伊利亞。”“唉!潔西,你怎麼搞了?”他伸手撫摸她的臉,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濕濕的。
他小心的用睡衣袖子擦擦她的眼角。
“嘿,”他柔聲道:“你真像個小女孩。”“不管是什麼事,你叫局裏派別人去做嘛,求求你,伊利亞!”貝萊的口氣變得強硬了點。“潔西,你做警察太太這麼久,你應該知道,任務就是任務。”“那,為什麼偏偏挑上你?”“朱里爾”他懷裏的她身體一僵。“我就知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朱里爾,叫他去找別人做這種討厭工作?你太容忍了,伊利亞,這簡直是”“好啦,好啦。”他安撫她。
她沉默不語,身體微微顫抖。
貝萊心想:她永遠都不會了解的。
自從他們訂婚以後,朱里爾就成了他們夫妻間爭執的對象。朱里爾是貝萊在市立行政院高兩屆的學長,也是朋友。畢業后,貝萊經過一連串性向測驗和神經系統分析,正在等候分發至警察單位時,朱里爾不但早已做了警察,而且已經被調到便衣隊去工作了。
貝萊一路跟在朱里爾後面跑,但兩人的地位卻越來越懸殊。老實說,這也不是誰的錯。貝萊有能力、有效率,但他缺少朱里爾所擁有的某種特質。朱里爾天生就是個行政人才。他很能在層級分明的官僚體系中應付自如。
其實朱里爾並不特別聰明,貝萊知道。他有一些怪癖和毛病,比如說他有時會顯的過分天真幼稚,每格一陣子就誇耀他那套中古主義論調。但是他跟大家都處的很好;他誰也不得罪;他接受命令時態度優雅從容,下達命令時態度溫和又堅定。他甚至跟外世界人也處得很好,好到簡直是卑躬屈膝了這點貝萊就絕對辦不到。他只要跟他們處上半天,一定會怒氣發作,雖然他從未真正跟外世界人說過話,不過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受不了的但他們信任他,這點使朱里爾對紐約市極具利用價值。
在政府機關中,圓滑的交際手腕向來比個人能力要有用得多,因此朱里爾得以步步高升。當貝萊還是C五級的刑警時,他就已經升到局長了。貝萊對這種懸殊的對比並不特別憤恨不平,不過他到底是個人,遺憾之心總是難免的。反倒是朱里爾,他念念不忘兩人過去的交情,常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儘力幫助貝萊,想彌補自己的成功所造成的遺憾。
好比這回,他指派貝萊跟機·丹尼爾合作,就是基於這種心態。這任務很艱鉅,而且並不愉快,但毫無疑問的,它同時也意味着很大的升遷機會。雖然他那天早上口口聲聲說要貝萊幫忙,想藉此掩飾自己的意圖,但貝萊明白,他其實是給了他一個機會,而這機會大可以給別人的。
潔西看待事情的態度則跟貝萊不一樣。過去有次類似的情況,她就曾說:“不是因為你那討厭的忠誠度記錄。我真是聽膩了每個人都稱讚你有責任感。有時候你也該替自己想一想啊!那些高關要員那個提過他們自己的忠誠度?”而此刻,貝萊睜着眼睛僵直躺着,等潔西冷靜下來。他必須好好想一想。他必須澄清自己的疑慮。但願這些混亂的思緒慢慢會有一條清晰的理路出來。
潔西動了動,他感到床墊塌了下去。
“伊利亞?”她的聲音就在他耳畔。
“什麼事?”“你幹嘛不辭職?”“別發神經了。”“為什麼不呢?”突然間,她變的幾乎有點急切了。“這樣你就可以擺脫那個可怕的機械人了。你只要走進朱里爾辦公室,跟他說你不幹了就行了。”貝萊反應冷淡:“我不能辦一個重要案子辦到一半就辭職,我不能隨自己高興就把這整個事情像扔垃圾一樣扔掉。這樣一定會被降級的。”“就算如此,你還是可以想辦法再爬上來的。你辦得到的,伊利亞,你的能力足以勝任警察局好多不同部門的工作。”“政府機關不用因故被降級的人。到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人力勞工,你也一樣。班特萊會失去所有可以繼承的地位。我的天哪,潔西!你根本不了解這種事情。”“我在書上看過,我一點都不怕。”她喃喃道。
“你瘋了,真是瘋了!”貝萊可以感覺到自己在顫抖。他腦中浮起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父親,在頹敗腐朽中死去的父親。
潔西重重嘆了口氣。
貝萊壓抑起伏的思緒,把潔西所挑起的話題拋至腦後。他念頭一轉,隨即到自己所急欲追究的問題上來。
“潔西,你一定要告訴我,”他堅定的說:“你怎麼發現丹尼爾是機械人的?你憑哪一點認定的?”“呃”她才開口又停了。她已經好幾次想要解釋,卻又說不下去。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鼓勵她說出來。“拜託你,潔西,你到底在怕什麼?”“我只是這麼猜而已,伊利亞。”她說。
“潔西,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讓你這麼猜呀。你出門以前並沒有想到他是機械人,對不對?”“對對。不過我總會想的…”“別這樣,潔西,到底怎麼回事?”“呃…你知道,伊利亞,我們在女性私用間會聊天。你知道她們聊天是什麼都會說的。”貝萊心想:噢,女人!
“總之,”潔西道:“謠言已經傳遍全城了,一定的。”“什麼傳遍全城?”貝萊幾乎有種打勝仗的感覺,潔西僵持了那麼久,總算說了。
事情終於有眉目了。
“反正她們就是這麼講的。她們說,聽說有個外世界機械人跑進城市裏來了。這個機械人跟警方合作,樣子就像人一樣。她們還問我知不知道呢。她們聊的好開心,還問我:‘潔西,你們伊利亞曉不曉得這件事呀?’我也笑着回答她們:‘少胡說八道了!’”“然後我們去放映室,我不由的想起你的新同事。還記得你以前帶回來的那些照片嗎?就是朱里爾在太空城拍的,你帶回來給我看看外世界人長什麼樣子。我忍不住想到你的同事長的就跟照片里的外世界人一模一樣。我只是自然而然的聯想到他就是那個樣子。我心裏好亂,我跟自己說,天哪!他在鞋店的時候一定被人認出來了,而且他還跟伊利亞在一起…於是我就說我有點頭痛,趕快跑回”“等一下,潔西,等一下,冷靜點。你怎麼會那麼害怕呢?你並不怕丹尼爾本人嘛。你回來以後還敢面對他,你表現得很鎮定很勇敢,你”他突然住口,坐了起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睜大眼睛專註聆聽着。
他感覺到潔西在他身旁移動。忽然,他伸手摸到潔西的嘴,把它捂住。潔西用力掙扎,抓住他的手腕使勁的拉。他加強力道封住她的嘴。潔西輕聲啜泣。
“對不起,潔西。”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我剛剛正在注意聽屋裏的動靜。”他邊說邊下床,套上暖暖的膠膜鞋。
“伊利亞,你去那裏?別走開!”“沒事,我只是到門口去看看。”他繞過床尾,腳上的膠膜鞋踩在地板上,發出一種清柔的摩擦聲。他將房門輕輕拉開一條縫,在門邊等了好一陣子。沒什麼動靜。屋裏安靜的只剩床上的潔西輕輕的呼吸聲,他甚至還可以聽見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動的韻律。
貝萊小心的把手伸出門縫,即使閉着眼睛他也摸到那個地方。他以手指扣住控制天花板亮度的小鈕,以最輕最輕的力量旋轉。天花板發出微微的亮光,光線很弱,起居室仍然隱沒在半黑之中。
不過,夠了。這光線已夠他看清他所要看的了。公寓大門緊閉,起居室悄然無聲息。
他關上控制鈕,回到床上。
這就是他所要的。他所疑慮的一切都有答案了。
潔西問他:“有什麼不對嗎,伊利亞?”“沒什麼,潔西,沒事,一切都很好。他不在這兒了。”“那個機械人?你是說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不,不是。他還會回來。在他回來以前,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好嗎?”“什麼問題?”“你到底在害怕什麼?”潔西噤不作聲。
貝萊開始咄咄逼人:“你說過你怕的要命。”“我怕他。”“不,這一點我們已經談過了。你並不怕他,而且,你很清楚機械人是無法傷害人類的。”“我想…”她慢吞吞的說:“要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機械人,可能就會發生暴動。
我們會被人家殺掉。”“誰會殺我們?”“你知道暴動是什麼樣子。”“可是,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個機械人在那裏,對不對?”“他們可能會發現的。”“你怕的就是這個,暴動?”“呃”“噓!”他把潔西按到枕頭上。
接着,他貼在她耳邊輕聲說:“他回來了。現在好好聽我說,潔西,不要出聲。
一切都很好。明天早上他就會離開,不會再回來了。而且不會有暴動,一切都平安無事。”他在對潔西說這些話時,心中幾乎是滿意了,幾乎是完完全全滿意了。
沒有暴動,什麼都沒有。不會被降級。他想。
進入夢鄉之前,他還在想:甚至不必調查謀殺案了,甚至連這件事也沒有了,整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他終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