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能兒收容所1
喬治·普拉登的話語聲中流露出無限嚮往,他實在無法剋制自己的渴慕心情。他說:“明天是五月一號,奧林匹克節!”
他把身體一翻,俯卧在床上,從床腳望着他的同屋。怎麼這個人居然沒有感覺到?難道這件事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喬治的臉龐本來就不胖,由於在收容所里待了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更加瘦了一圈。他的身軀比較瘦小,但是一雙藍眼睛卻仍然象過去那樣炯炯有神。他的手放在被單上,半握着拳頭,給人以囚禁在樊籠里的感覺。
喬治的同層人正埋頭看一本書。這人把頭抬起了一下兒,順便調整了一下椅旁牆壁上射出的燈光。這個埋頭看書的人名叫哈利·奧曼尼,出生在尼日利亞。從他的深棕色的皮膚和粗大的五官看來,這人似乎生來就是沉着穩重的性格,哪怕談起奧林匹克節,他也一點不激動。
他只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喬治。”
當喬治需要的時候,哈利的耐心同照顧給他的幫助是很大的,但即使是耐心和照顧,有時也會超過一個人需要的限度。難道象現在這樣的時刻,還能夠象座黑木頭雕象那樣無動於衷地坐着嗎?
喬治很想知道他自己在這裏待上十年,會不會也變得同奧曼尼一樣;但是他馬上就把這個想法甩到一邊。不會的!
他挑釁似地說:“我想你已經忘記五月意味着什麼了吧。”
奧曼尼說:“我記得很清楚。五月同其他的日子沒有什麼兩樣。是你把這件事忘了。五月對你說來沒有什麼特殊意義,喬治·普拉登。對我說來,”他又低聲加了一句,“對哈利·奧曼克來說,也同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樣。”
喬治說:“宇宙飛船就要到地球上來迎接應徵的人員了。到了六月,成千上萬隻飛船將要載着上百萬的男女科技人員到別的星球去,到你能夠叫出名字來的任何一個星球上去。難道這一切對你都沒有意義嗎?”
“一點意義也沒有。你想叫我作出什麼反應來呢?”奧曼尼用手指划著他正在閱讀的一段艱深的文章,嘴唇不出聲地動起來。
喬治注視着他。太可惡了,他心裏說,你就是咆哮兩聲,吼叫兩聲也好啊!這你總可以做到吧!再不然就踢我兩腳,打我幾拳,隨便怎樣也比這麼悶不作聲好哇!
喬治所以有這種心情,是因為他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悶氣,不想自己一個人這樣滿腔怒火,不想自己一個人過着這種毫無興趣的日子。
在他到這裏來的最初幾個星期里,宇宙好象一個罩子,緊緊扣在自己身上;他什麼也看不清楚,什麼也聽不真切。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情況比現在倒還好過一些。在奧曼尼沒有出現在他身邊,重新把他拖回到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中以前,那一段日子反而好過一些。
奧曼尼!他的歲數已經大了,至少已經有三十歲了。喬治想:“我到了三十歲會不會也成為他這個樣子?再過十二年我會不會也象他這樣?”
因為他害怕自己也將變得這樣死氣沉沉,他又向奧曼尼大聲吼道:“你別再看那本倒霉的書了,成不成?”奧曼尼又翻過一頁,繼續讀了幾個字,才抬起頭來。他生着一頭蜷曲的短髮,好象戴着一頂室內便帽。“你說什麼?”他問道。
“你看書有什麼用?”普拉登走到他前面,鼻子裏噴着氣。“還是電子學!”說完,他一巴掌把奧曼尼手裏的書打在地上。
奧曼尼慢吞吞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書撿起來。他把一頁弄皺的書捋平,一點也沒有惱怒的樣子。“姑且稱之為滿足好奇心吧,”他說,“我今天已經懂得一點電子學了,也許明天還能夠懂得更多一些。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種勝利。”
“勝利?這叫什麼勝利?難道你這一輩子就滿足於這個啦?等你活到六十五歲,你懂得的知識也許剛剛能抵上一個合格的電子學家的四分之一。”
“也許等我三十五歲就能當合格的電子學家了。”
“可是那時候誰會要你呢?誰會用你呢?你能上哪裏去呢?”
“沒有誰要我。誰也不要我。我也沒有地方去。我要留在這兒繼續讀別的書。”
“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告訴我!你拉着我去上課,你讓我也學習看書、記東西,但為了什麼?這些事可不能使我滿足。”
“你總是感到不滿足,這有什麼好處呢?”
“有好處。這樣我就可以不再演這出滑稽戲了。我要做我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事,早在你甜言蜜語地勸我放棄這種想法之前我就計劃好要做的事。我要逼着他們——他們——”
奧曼尼放下手裏的書,直到對方說不下去的時候他才開口:“逼他們幹什麼,喬治?”
“我要逼着他們改正他們對我的不公正待遇。這是個圈套。我要找到那個安東奈利,讓他承認他——他——”
奧曼尼搖了搖頭:“每一個被送到這裏的人都一口咬定這是個錯誤。我還以為你已經過了這個階段了呢。”
“別說什麼這是個階段,”喬治暴躁地說,“這是事實。我已經告訴過你——”
“不錯,你已經告訴過我,但是你心裏也明白,關於你的事,任何人也沒有弄錯。”
“難道因為誰也不肯認錯就能說沒弄錯嗎?你認為,如果不對他們施加一些壓力,他們會承認把事情辦錯了嗎?——哼,我就要給他們加點壓力。”
喬治的心情所以這樣惡劣,主要是因為五月已經到了;五月——這是奧林匹克月。喬治感到五月重又把往日的狂熱帶回來,自己再也無法剋制了。再說他也不想剋制自己。他已經快把過去的事遺忘了。
他說:“我本來想做一個電腦程式編製員,我是可以勝任這種工作的。就是今天我仍然能當程序編製員,不管他們說對我的腦型分析做出什麼結論。”他用手敲打着床墊,“他們錯了,他們一定弄錯了。”
“負責分析的人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絕對是他們弄錯了。難道你對我的智力還懷疑么?”
“智力同這件事毫無關係,不是已經多次同你談了嗎?難道你還不理解?”
喬治又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床上,愁眉苦臉地盯着天花板。
“你過去想當什麼,哈利?”
“我當時就沒有固定的計劃。我那時想,我當個水栽專家①倒很合適。”
coc1①水栽專家是專門研究如何為宇宙飛行員培植新鮮食用植物的科學人員,主要在中水而不用泥土培育植物。coc2
“你當時認為你能成個水栽專家嗎?”
“我不敢肯定。”
喬治過去從來沒有問過奧曼尼的私事。現在他聽到奧曼尼過去也曾有過雄心壯志,結果卻落到在收容所了此一生,覺得非常奇怪,甚至覺得這是違反常理的。水栽專家!
他說:“你過去想到過你會到這個地方來嗎?“
“沒有。但是我在這裏也是一樣。”
“所以你就知足了。你就心滿意足了。你還挺高興。你喜歡這種生活。你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了。”
奧曼尼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他仔細地把被褥鋪開,一邊說:“喬治,你這個人很固執。因為你不肯接受現狀,結果總是折磨着自己。喬治,你現在在這裏,是在一個你管它叫收容所的地方,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它的全名。你把全名說說,喬治,把全名說說。說完了你就去上床睡覺,一切就都過去了。”
喬治氣得咬着牙,牙齒都齜了出來。他從牙縫兒里迸出了兩個字:“不睡!”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奧曼尼說;他果然上了床。他有意把每個字都說得特別清楚。
喬治聽到他的話聲又生氣又慚愧;他賭氣把頭轉向一邊。
在喬治·普拉登一生的頭十八年中,大部分時間他一直堅定不移地奔向一個目標,那就是做一個合格的電腦程式編製員。在他的朋友中間,有的人談論宇宙航行,有的人談論冷凍技術和運輸管理,甚至還有人談行政管理;他們談得都頭頭是道。但是喬治對自己的志願卻從來沒有動搖過。
他也象別人那樣慷慨激昂地討論各種職業相對的優點。為什麼他不能發表自己的看法呢?“教育日”已經隱約浮現在他們面前,這是他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這一天一步又一步地向他們挪近,好像日曆一樣不能改變,準確無誤——這一天就在他們過完十八歲生日以後十一月的第一天。
過了這一天以後,談話就轉移到別的話題上面去了。可以同別人討論自己職業中的一些細節,可以誇獎自己妻子兒女,再不然也可以聊聊空間球隊比賽的勝負,或者奧林匹克節的經歷。但是在教育日之前,卻只有一個話題百談不厭地吸引住每一個人,那就是“教育日”。
“你選了什麼專業?你有成功的把握么?咳,這可不太好。你不妨看看記錄;名額減少了。現在後勤學——”
再不然就是“現在機械學怎樣怎樣,”“現在通訊系統怎樣怎樣,”或者“現在引力學如何如何。”
特別受人重視的是引力學。在喬治的“教育日”到達前的幾年中,由於利用引力的動力機械迅速發展,引力學已經成為人人談論的話題了。
每個人都說,十光年旅程以內的任何小星球,都將不惜重資,到地球上招聘任何類型的引力工程師。
但是這種想法從來也沒有使喬治動過心。小星球是會這樣做的,就是花掉它辛辛苦苦積累起的全部儲備資金也在所不惜。可是喬治也聽說過一門新興技術所必然經歷的道路。在一門新技術建立起來以後,隨之而來的是流水一般的不斷的革新和簡化。每年都會出現許多新型機器,新型引力發動機,新的原理。這樣一來,所有重金聘來的專家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學過的一套技術已經過了時,不得不讓位給接受更新的教育的新型技術人員。這樣,第一批學會這種技術的人就不得不改行去做一些非技術性工作,或者轉移到一些沒有趕上先進潮流的落後的星球上去。
與此相反,各個星球對電腦程式編製員的需求卻從來沒有中斷過。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永遠如此;儘管這種需求從來沒有狂漲到任何高峰,也從來沒有出現哄抬市價的現象,但是隨着一個又一個新星球世界的開闢,隨着老星球的各種事務愈趨錯綜複雜,這種需求總是穩定地上升着。
這個問題他曾經同小胖子特瑞維利安爭論來爭論去。因為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他們總是三天兩頭進行爭論,而且每次都爭得面紅耳赤。當然了,兩個人誰也不能說服誰。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特瑞維利安的父親在世時就是合格的冶金人員,而且曾經在外界星球上工作過。他的祖父也是合格的冶金員、日此特瑞維利安幾乎把這個職業看作是自己一家的世襲職業;他一心想做冶金員,而且認定任何其他職業同這個行當比起來都有失體面。
“無論到什麼時候都得使用金屬,”他說,“再說,不論澆鑄一定規格的合金也好,觀測合金結構的增長也好,都表現出冶金人員的技能。可是程產編製員做的是什麼呢?整天坐在編碼器前面,把一個又一個的數據送到一英里長的龐大的機器里,不過如此而已。”
喬治雖然才十六歲,但已經學會了從際實角度看問題了。他只簡單地反駁了一句:“每年同你一起訓練出來的冶金人員有一百萬。”
“因為需要啊!這是一門很好的職業。最好的職業。”
“但是你會被別人排擠出來的,小胖子!你會遠遠落在別人後邊,什麼事也輪不上你。任何星球都能培養自己的冶金人員,他們對地球的先進的冶金學家需求並不大。需要這種人的主要是一些小星球。你大概知道我們這裏訓練出來的冶金人員有百分之幾被聘請到甲級星球去,這個數字你大概是知道的。我查過這個資料。只不過百分之十三點三。就是說,對你來說,十成有八成是窩在一個剛剛裝置自來水的原始落後的星球上。你還有可能一輩子離不開地球;百分之二點三的冶金人員永遠留在地球上。”
特瑞維利安鬥氣似地說:“留在地球上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地球也同樣需要技術人員。而且需要優秀的。”特瑞維利安的祖父就是在地球上工作一輩子的冶金人員。他說完這句說,伸出手指頭摸了摸嘴唇上還沒有生長出來的上須。
喬治知道特瑞維利安祖父的情況,他想到自己的前輩人也沒有離開過地球,所以並不想譏笑對方。他只是委婉地說:“從智力方面看,算不得丟臉的事。當然不算。可是要是能到一個甲級星球上去,到底非常了不起,不是嗎?”
“現在咱們看看程序編製員的工作吧!只有甲級星球才裝置需要第一流程序編製員操作的新計算機,所以在市場上招聘這類人材的都是最先進的星球。此外,程序編製的教育磁帶非常複雜,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於接受這種技能的。這些星球所需要的程序編製員,只靠從本星球人口中選拔訓練是不夠的。這從統計數字便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大概每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可以培養成一個第一流的程序編製員。一個擁有一千萬人口的星球需要二十個這種工作人員,所以他們必須到地球上來召募五到十五個。對不對?”
“你知道不知道去年有多少合格的電腦程式編製員到甲級行星上去了?我可以告訴你,地球上培訓出的全部人員,一個也沒剩、換言之,如果你是一個程序編製員,你就等於已經被一個甲級星球選中了。就是這樣的,先生。”
特瑞維利安皺了皺眉頭,“如果一百萬人裏面才有一個能學這門技術,你憑什麼認為你就有資格學習呢。”
喬治並沒有把全部情況都說出來,他只是簡單回答了一句:我會學到這門技術的。”
有一件事他從來不敢對任何人說,既沒有告訴過特瑞維利安,也沒有告訴過他的父母。那就是,他正在做一些什麼,使他這樣信心十足。他一點也不擔心,他只是充滿了信心。(在後來他過的這段毫無希望的日子裏,最使他痛苦的莫過於回憶當時的這種心境了。)他是這樣的盲目樂觀,正象一個八歲的兒童對待即將到來的“閱讀日”一樣——不妨說,以兒時迎接“閱讀日”的心情迎接“教育日”。
當然了,“閱讀日”完全是另外一種情況。一方面是由於童年時期的特點——許多不平常的事在一個八歲的孩子的眼裏都顯得平淡無奇。頭一天你還大字不識,第二天就能閱讀書籍了。這好象是天經地義的事,正象太陽在天空中照耀一樣。
其次,“閱讀日”對一個人的前途關係並不重大。沒有應聘不應聘的問題,用不着你推我搡地等着名單揭曉,也無須為下一次奧林匹克競賽的分數而提心弔膽。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好,通過“閱讀日”只意味着在人群簇擁的地球上再過十年和過去毫無不同的生活;只意味着,回到家裏以後發現自己多學會一門本領罷了。
十年之後,輪到要參加“教育日”的時候,“閱讀日”的許多細節喬治幾乎已經非常模糊了。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這一天天氣陰陰沉沉,下着濛濛細雨。(“閱讀日”,在九月;“教育日”,十一月;五月呢?什麼在五月?——奧林匹克節。他們已經把這個編成一首兒歌了。)喬治在壁燈的照耀下,穿戴整齊。爸爸媽媽顯然比他本人還要興奮。他的爸爸是個合格的管道安裝工,後來在地球上找到了一個工作位置。他總為這件事抬不起頭來,雖然誰也看得清楚,每一代人中,絕大多數必須留在地球上,這是極其自然的事。
地球必須有農民,有礦工,也要有技術人員。太陽系以外的星球需要的只是具有最新技術和特長的專業人員。在地球的八十億人口中,每年只能有幾百萬人移居到其他星球上去。並不是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有資格成為其中的一員的。
但是,每一個男人和女人卻都希望至少有一個孩子能夠移居到其他星球上去;普拉登的父親自然也不例外。他看得很清楚(其他的人也毫不懷疑這一點),喬治是個智力出眾、頭腦敏捷的孩子。他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而且他必須不負父母的期望,因為他是個獨生子。如果喬治不能到外界星球上去,他們就只能等第三代才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未免大渺茫了,給不了他們很大的安慰。
一個年輕人的前途從“閱讀日”上當然看不出什麼來,但是在”教育日”這一偉大的日子到來之前,“閱讀日”還是唯一可以使作父母的看出某些跡象的日子。地球上每一個作父母的,當自己孩子學會了閱讀回家之後,都會讓孩子讀點什麼,聽他讀得怎麼樣,聽他是否能流暢地讀出書中的字句;他們也就用這個來判斷自己孩子的前途。幾乎哪個家庭都至少有一個孩子是全家的希望;從“閱讀日”這一天起,只從他能順利讀出三個音節的長詞這件事上,父母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喬治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的父母所以心情緊張的原因。如果說在下着毛毛細雨的那一天,在喬治的幼小的心靈中也存在着某種不安的話,那就是擔心自己學會閱讀回家以後,父親臉上充滿希望的神情也可能會消失。
孩子們聚集在本市教育廳的大禮堂里。在整個這個月份里,分散在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上百萬個集會場所里都聚集着一群又一群的孩子。灰暗的屋子和不計其數的陌生面孔使喬治的心情非常低沉,又由於他不習慣身上的講究衣服,他感到極其拘束和緊張。
他機械地做着其他的孩子所做的事。他發現住在同一層樓的一群夥伴,便參加到他們的行列中去。
特瑞維利安就住在喬治的隔壁。他還留着童式長發。在他長大成人以後,他將蓄起鬢須和淡紅色的稀疏的小鬍子來,可是那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特瑞維利安(他當時總把喬治叫卓季)招呼他說:“卓季,你一定嚇壞了吧。”
“我一點也不害怕,”喬治回答說。接着,他象告訴別人什麼秘密似地說:“我們家裏的人在我屋子裏的鏡台上掛起一大張印着字的紙。我一回家就得給他們念。”(當時最使喬治難受的是不知道把兩隻手往哪裏放。離家以前,父母告誡他說,不要撓頭髮,不要揉耳朵,不要摳鼻子,也不要把兩手放在口袋裏。他的兩手簡直無處可放了。)
特瑞維利安把手插在口袋裏,說道:“我的父親可一點兒也不擔心。”
老特瑞維利安曾經在底波里亞星上當了七年的冶金技術員,雖然他現在已經退休,又回到地球上來,可是他的這段歷史卻使他在街坊鄰居間享有較高的聲望。
地球由於人口過剩,並不鼓勵這些移居到其他星球上的人重新回來,但是總有少數人最後又返回到地球上來。其中一個原因是地球上的生活費用比較低,在底波里亞星球上拿到的數目並不很大的年金,一回到地球上,日子就可以過得很舒適。此外,總有一些人願意衣錦還鄉,認為只有在鄉親和童年的親友面前顯耀一下個人的成就,才能躊躇滿志。
老特瑞維利安還解釋說,如果他留在底波里亞,他的子子孫孫就也勢必要在那裏定居;而底波里亞卻是一個只同地球有往來的星球。只有回到地球上.他的後代才有可能隨便到其他任何一個星球上去,甚至去諾維亞星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胖子特瑞維利安從一小起就把父親的這套說法全盤接受下來。甚至還沒有通過“閱讀日”,他一張嘴就離不開這樣一個毫無根據的事實——他將來一定移居到諾維亞星球上。
聽到特瑞維利安談論他的遠大前程,而自己卻說了一件瑣屑的小事,喬治感到有些喪氣;他立刻採取了轉守為攻的策略。
“我父親倒並不為我擔心。他想聽我朗讀是因為知道我會讀得很好。我想,你父親不想聽你朗讀,一定是知道你讀也讀不好的。”
“我怎麼會讀不好。閱讀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到了諾維亞星,我會僱人給我讀書的。”
“那是因為你自己不會讀書,因為你太笨。”
“我要是笨,怎麼能去諾維亞呢?”
喬治被逼急了,從根本上否定了特瑞維利安的論點。
“誰承認你會到諾維亞星球去?我敢打賭,你哪裏也去不成。”
小胖子特瑞維利安的臉紅了:“我不會象你們老頭那樣當個管子工。”
“收回你的話,你這個蠢豬。”
“你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兩個人鼻子尖頂着鼻子尖地站着;他們並不想動武,只不過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能做一些他們熟悉的動作,使兩個人都心安了一些。另外,喬治的兩隻手這時候攥成拳頭,而且舉到臉前頭,他往什麼地方放手的問題也暫時得到了解決。其他的孩子都興奮地圍在兩人周圍。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從擴音設備里傳來一個女人的高聲話語,把這一場好戲中途打斷了。四周立刻安靜了。喬治把拳頭放下來,把站在對面的特瑞維利安也忘記了。
“孩子們,”那聲音說,“我們現在要點名了。點到誰的名字,誰就靠牆站着,等着接你們的人去叫你。看見這些人了嗎?他們都穿着紅顏色的制服,你們會很容易找到他們的。女孩子到右邊;男孩子左邊。現在大家往旁邊看看,看看哪個穿紅衣服的人離你最近——”
喬治一眼就找到接他的人,只等着喊自己的名字了。在這以前,沒有人教過他字母表的順序;在輪到喊他名字之前,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心裏非常不安。
等待點名的孩子越來越少了;象一條條小溪似的,孩子們接連不斷地走到這一個或那一個穿紅制服的帶路人身邊。
最後,當他終於聽到有人喊“喬治·普拉登”的時候,他的心才象一塊石頭似地落了地。他看到小胖子特瑞維利安仍然站在原地,沒有人叫他,不由得又有點兒幸災樂禍。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過頭來喊道:“咳,小胖子,也許他們不要你了。”
但是這種高興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象牲口似地被人趕着,同別的孩子排成一長隊,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蹭。同他一起的人他誰也不認識。這些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睛睜得很大,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可是除了說一句“別推我”、“喂,小心着點”以外,誰也不同誰講話。
他們每個人發了一張小卡片,並且被叮囑說,不許弄掉。喬治好奇地盯着這張紙片看了好半天。上面是各種形狀的小黑點。他知道這是印刷的字母,可是誰又能看出來這些小黑點代表什麼意思呢?他覺得奇怪極了。
他被通知脫掉衣服;他和四個別的小男孩兒(這是他們一隊人裏面最後剩下的)一直在一起。所有從家裏穿來的新衣服都被剝了下來,於是四個八歲的孩子赤身裸體、瘦骨憐丁地站在那裏,嗦嗦發抖;倒不是因為冷,而是由於感到非常難堪。醫生走過來給他們檢查,用一些奇怪的器械測驗他們,從他們身上抽血。每個醫生拿起小卡片來,用小黑棍在上面又加了些記號。小黑棍作出的記號排成一行,又快又整齊。喬治看了看這些新記號,還是一點也看不懂。孩子們又被命令重新穿上衣服。
這以後。他們各自坐在一隻有一定間隔的小椅子上,等待着。又一次點名,“喬治·普拉登”是第三個。
他走進一間大屋子,屋子裏裝滿了各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儀器,儀器前面裝着旋鈕和玻璃面板。屋子正中擺着一張辦公桌,桌子後邊坐着一個人,眼睛正看着堆在面前的一疊紙。
這個人開口說:“是喬治·普拉登嗎?”
“是的,先生,”喬治顫顫抖抖地低聲回答。等了這麼長時間,又被帶着走到這裏、走到那裏,弄得他神經非常緊張。他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
辦公室後面的那個人又接著說:“我是洛伊德博士,喬治。你好嗎?”
博士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把頭抬起來。所有這些話他已經說了成千上萬遍,用不着抬起頭來就脫口而出了。
“我很好。”
“你害怕嗎,喬治?”
“不——不害怕,先生,”喬治說,可是就是連他自己聽着,那話音里也充滿了恐懼。
“好極了,”博士說,“因為,你知道,這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好吧,喬治,讓咱們來看一看。你這張卡片上說,你的父親名字叫彼德,是個合格的管道安裝人員,你的母親名字叫愛米,是合格的家務工作者。對嗎?”
“對——對的,先生。”
“你的生日是二月十三號,一年以前,你的耳朵感染過。對嗎?”
“對的,先生。”
“你知道我為什麼知道這些事嗎?”
“我想,卡片上寫着呢,先生。”
“對了。”博士抬起頭來,第一次看着喬治,笑了。他笑的時候甚至還露出牙來,看去比喬治的父親年紀還輕。喬治已經不象剛才那麼緊張了。
博士把卡片遞給了喬治:“你知道這上面的字都是什麼意思嗎,喬治?”
雖然喬治知道他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可是別人現在這樣叫他看,他倒吃了一驚,倒彷彿命運可能突然耍一個花招,叫他一下子就能看懂似的。但是卡面上面仍舊是一些記號,同剛才沒有什麼兩樣;他把卡片遞了回去。“我不懂,先生。”
“為什麼不懂?”
喬治忽然懷疑起來,這位博士是否神智失常了。難道他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不懂嗎?
喬治說:“我不會閱讀,先生。”
“你願意學會閱讀嗎?”
“願意,先生。”
“為什麼?”
喬治眼睛瞪得圓圓的,害怕起來。沒有人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先生。”
“印成文字的知識會一輩子對你起指導作用。即使在你通過教育日以後,你需要知道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拿這張卡片說吧,就能告訴你不少事情。書籍同樣會告訴你許多事。你從電視屏幕也能學習很多東西。印成文字的東西將會告訴你許許多多有用的事,有趣的事,所以不會閱讀就象瞎子一樣,是極其可怕的事。你懂吧?”
“我懂,先生。”
“你害怕嗎,喬治?”
“不害怕,先生。”
“好。現在我就告訴你咱們首先要作什麼。我要把這些導線放在你的前額上,就放在你的眼角兩邊。這些線會貼在上面,它們傷害不了你。接着,我就打開一個開,發出嗡嗡的聲音來。那聲音聽起來有些怪,也許還會弄得你身上發洋,但是絕不會傷害你。如果你覺得疼了,你就告訴我,我馬上就把機器關上。但是我告訴你,它不會傷害你的。好嗎?”
喬治點了點頭,咽了口吐沫。
“準備好了么?”
喬治又點了點頭。當博士忙着進行準備時,他閉上眼睛。這一切喬治的爸爸和媽媽已經早就向他解釋過了。他們也告訴他,這件事傷害不了他。可是總有那麼一些孩子,一些十一、二歲的孩子,追着等待參加“閱讀日”的八歲孩子喊:“小心你要挨針扎啊!”另外還有一些孩子彷彿要告訴你一件秘密似地把你拉到一邊,恐嚇你說:“他們要把你的腦袋割開。他們用一把那麼大的尖刀,上面還帶着個鉤子。”諸如此類的話說得你毛骨悚然。
喬治從來不相信這些話,可是他卻常常作惡夢。現在他閉上了眼睛,感到身上一陣陣冒冷汗。
他沒有感覺太陽穴上的導線;嗡嗡聲也彷彿非常遙遠。他聽到的只是自己血液在流動,起着空洞的迴響,好象血液同他自己都處在一個大洞穴里一樣。他慢慢地冒險睜開了眼睛。
博士正背對他站着。一個長紙條從一件儀器里滾出來,紙上面有一條紫色的、波浪形的曲線。博士一塊一塊地把紙條撕斷,放在另一台機器的一個槽孔里。他放了一塊又一塊;每放一塊,這台機器里就吐出一塊膠片。博士仔細研究了這些膠片。最後,他轉過身來,有些奇怪地皺着眉毛打量着喬治。
嗡嗡的聲響停止了。
喬治氣也喘不出地說:“完了么?”
博士說:“完了。”但是他仍然皺着眉毛。
“我現在會閱讀了嗎?”喬治問。他覺得自己跟從前沒有什麼不同。
博士說了一聲“什麼?”臉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說:“你很不錯,喬治。再過十五分鐘你就會閱讀了。這回我們要使用另一台機器,時間要長一些。我要把你的整個腦袋都蒙起來,當我把機器打開以後,有一段時間你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見,但是你不會受到什麼傷害的。為了保險起見,我給你一個小開關,你可以握在手裏。如果你覺得疼,你就把按鈕一按,機器馬上就會關上。好嗎?”
幾年以後,有人告訴喬治說,這個小開關只不過是個擺樣子的東西,唯一的目的是叫你安心。但是他不知道這個人的話是否可靠,因為他並沒有按那個開關。
他的腦袋被罩上一頂沒有稜角的、橡皮裡子的頭盔。三四個小疙瘩抵住他的頭骨把他的頭卡住。但是那壓力並不大,過了一會兒他就感覺不出來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痛。
博士的話音聽來象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一切都很好嗎,喬治?”
接着,事前沒有發出任何信號,一層厚氈子就把他整個包裹越來。他的靈魂好象出了竅,他什麼感覺都失去了,宇宙萬物也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和從虛無飄渺的遠方傳來的喃喃低語聲,那聲音正在告訴他些什麼——正在告訴他——正在告訴他——
他豎起了耳朵,極力想聽清楚那聲音,想了解它的意義,但是中間卻隔着那層厚氈子。
又過了一會兒,頭盔從他腦袋上摘下去了。燈光亮得刺眼,博士說話的聲音好象在他的耳旁擂鼓。
博士說:“這是你的卡片,喬治。上面說的是什麼?”
喬治又看了一遍卡片,不由得壓低了嗓子喊叫起來。卡片上的符號已經不再是符號了,它們成為文字了。清清楚楚的文宇,正象有誰在低聲念給他聽一樣。當他看到這些符號的時候,他就能聽到些這字被輕聲談出來。
“那上面說的是什麼,喬治?”
“上面說——上面說——‘普拉登·喬治,生於四一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彼德與愛米·普拉登之子,出生地……”他停了下來。
“你能念了,喬治,”博士說,“你已經學會了。”
“永遠會了嗎?我不會再忘記嗎?”
“當然不會。”博士探過身來,嚴肅地同他握手。“現在他們就把你送回家去。”
一直過了好多夭,喬治才習慣於他的這種新奇、偉大的才能。他毫不費力地給他父親念這個、念那個;老普拉登激動得直抹眼淚,到處給親友打電話,報告他們這個好消息。
喬治在城裏到處走動,不論碰到什麼零碎的印刷品都要讀一遍。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過去這些東西對他一點也沒有意義。
他極力回憶在沒有學會閱讀之前自己是怎樣一種情況。可是他說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就他對這件事的感情而言,好象他一直就會閱讀,根本不是通過“閱讀日”才學會的一樣。
到了十八歲,喬治生得皮膚黑黝黝的,中等個兒,但是由於比較瘦削,所以顯得比實際上要高一些。特瑞維利安一點也不比他矮,但是因為生得粗壯,所以“小胖子”這個外號對他比以前更加合適了。但是近一兩年來,他變得非常敏感,只要有人叫他這個外號,他就要反唇相譏。既然特瑞維利安更不喜歡自己的正式名宇,所以人們乾脆就只叫他的姓——特瑞維利安,或者這個姓的任何體面的變音。好象為了進一步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他固執地蓄起了鬢須和短撅撅的一撇小鬍子。
特瑞維利安非常緊張,渾身冒着汗,喬治(這時特瑞維利安已經不再叫他“卓季”,而是從喉嚨里含混地咕噥出“喬治”這個聲音)看到他這個樣子竟覺得非常有趣。
他們仍然站在十年前所在的大廳里(自從十年前參加“閱讀日”以後,就沒有再來過這裏)。兩人都有一種感覺,彷彿過去的一個朦朧的夢境突然變成現實了。在開始的幾分鐘裏,喬治發現,不僅屋子裏的一切東西都比記憶中的小了,而且整個屋子的面積也縮小了很多。他不由吃了一驚,過了一會兒,他才想到,是自己長大了。
聚集在大廳里的人也比兒時那一次少多了。這次到這裏來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們被安排在另外一天。
特瑞維利安把身體探過來說:“我真不懂,幹麼讓人這麼等着。”
“還不是形式主義!”喬治說,“哪兒也免不了這一套。”
特瑞維利安說:“你怎麼能夠這樣處之泰然?”
“我沒有什麼着急的。”
“哎呀,老弟,你簡直讓我覺得討厭。我真希望你最後什麼也當不成,只能作個合格的施肥員;到那時候我倒要瞧瞧你的臉色。”說完了,他的目光焦急不安地把四周的人掃了一遍。
喬治也向周圍看了看。程序的安排同小時候參加“閱讀日”的時候有一些不同。事情進行得比較慢,注意事項都是用文字形式發給每一個人的(這比參加“閱讀日”的時候方便多了)。普拉登和特瑞維利安兩個名字按字母順序都比較靠後,但是這次兩個人都心裏有數了。
年青人不斷地走出接受教育的屋子,一個個皺着眉頭,顯得很不自然。他們拿起各自的衣服和隨身攜帶的東西便到分析室去探詢結果。
每從教育室走出一個人,都被人數逐漸減少、仍然等候着的小夥子圍住。“怎麼樣?”“你有什麼感覺?”“你想你會成個什麼人材?”“你覺得跟以前有什麼兩樣嗎?”
回答一般都很含混、模稜兩可。
喬治克制着自己,始終沒有參加到打聽消息的人群中去。這樣做只會使自己的血壓增高。大家都說,如果能保持平靜,成功的機會就更大一些。即使這樣控制着自己,你還會感到手心冰冷。真奇怪,年齡儘管大了,卻還有許多使你緊張的事。
比如說,移居到外界星球去的科學工作者可以帶着自己的妻子(或是丈夫)。任何一個星球都認為保持男女兩性數目均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去的是一個甲級星球,有哪個女孩子會拒絕同你一道去呢?喬治這時候心目中並沒有固定的對象,他也不想現在就找對象。一旦他當了程序編製員,一旦他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面加上“合格電腦程式編製員”這個頭銜,他就可以隨意挑選一個女朋友,就象蘇丹王挑選妃嬪一樣。想到這個,他又興奮起來,可是他馬上就不再往下想了,必須沉着鎮靜。
特瑞維利安嘟嘟嚷嚷地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開頭他們說,要是放鬆自己,保持平靜,就會一切順利。可是他們馬上就讓你經受這種考驗,讓你既無法放鬆,又平靜不下來。”
“也許他們有意這樣做,誰已經長大成人,誰還沒有脫離孩子氣,就能分別出來了。別緊張,特瑞維利安。”
“你少說兩句吧!”
輪到喬治了。並沒有人喊他的名字,只是通知牌上用發音的字母把他的名字映現出來。
他向特瑞維利安揮了揮手:“別緊張。別讓他們把你制住。”
他走進測驗室的時候,情緒很高。他真的按捺不住自己心頭的喜悅。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人說:“是喬治·普拉登嗎?”
一瞬間,喬治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幅極為清晰的圖畫:十年以前,另外一個人也同樣這樣問過自己;他覺得目前的這個人仍然還是那一個人,而在自己一步邁進門檻以後,又成為一個八歲的孩子了。
這個人抬起頭來;當然了,他的面孔和突然出現在喬治記憶中的面孔完全是兩回事。這個人生着獅頭鼻子,頭髮比較稀,一絡一給的貼在頭皮上,下巴的肉皮鬆松地耷拉着,好象他曾經是個胖子,如今又瘦削下來似的。
這個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人有些不高興地說:“是嗎?”
喬治又回到現實中來:“我就是喬治·普拉登,先生。”
“那麼你倒是口答啊!我是查哈里。安東奈利博士。咱們倆一會兒就會熟悉起來的。”
他盯着幾張小膠片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拿起來,迎着光線仔細打量着。他一直板著臉。
喬治覺得自己的心顫了一下。他模模糊糊地好象記得另外那位博士(那個人的名字他已經忘了)也曾經這樣盯着膠片看。會不會仍然是原來的那些膠片?另外那個博士曾經皺過眉毛,而現在這位則好象生氣似地望着自己。
他的高興的心情差不多已經消失了。
安東奈利博士把相當厚的一份檔案記錄在自己面前攤開,小心翼翼地把膠片放在一邊。“這裏說你想作一個程序編製員。”
“是的,博士。”
“現在還是這個想法?”
“是的,先生。”
“這是個責任重、要求嚴的工作。你覺得自己幹得來嗎?”
“是的,先生。”
“大多數人在‘教育日’之前並不提出一門固定的職業。我想他們可能害怕這樣做反而會把選擇職業的事弄糟。”
“我想你說得對,先生。”
“你不害怕嗎?”
“我想我還是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好。”
安東奈利博士點了點頭,但是臉上仍然是一派嚴肅的神情。“你為什麼想當程序編製員?”他問。
“正象你剛才說的,先生,這個工作責任重、要求嚴。這是個很重要的、也是個很令人感到興趣的職業。我喜歡這個職業,我認為我可以從事這種職業。”
安東奈利博士把檔案推在一邊,沉着一張臉望着喬治。他說:“你怎麼知道你喜歡這門職業?因為你想哪個甲級星球都會搶着要你嗎?”
喬治頗為不安地想:“他是在故意使我神經緊張。我一定要保持冷靜,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說。”
喬治回答說:“我想,對程序編製員來說,這種機會比較多。但是即使我留在地球上,我知道我也會喜愛這一工作的。”(我說的是實話,一點也沒有撒謊,喬治想。)
“好吧,你怎麼知道你喜歡它?”
他提出這個問題來,好象知道這個問題無法回答。沒有想到喬治臉上卻堆着笑容。他早已有了答案。
“我一直在閱讀有關程序編製的書籍,先生,”他回答說。
“你一直在幹什麼?”這回博士真的大吃一驚;喬治感到很可笑。
“讀這方面的書,先生。我買了一本關於這門專業的書,我在研究它。”
“一本為合格程序編製員寫的書?”
“是的,先生。”
“可是你看不懂啊。”
“最初我看不懂。我又買了別的數學書和電子學的書。我盡量讀懂了一些。我懂得的並不多,但是從我讀懂的那些看來,我知道我喜歡這門科學,我也能夠學會這門職業。”(連喬治的父母也沒有發現喬治的這些藏書,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每天在自己的屋子裏消磨這麼多時間,不知道他把應該睡覺的時間用在什麼上了。)
博士開始揪自己下巴上鬆軟的皮膚。“你這樣做打算幹什麼呢,孩子?”
“我要讓自己確實有把握對這門職業感到興趣,先生。”
“你當然知道,感興趣不是關鍵的問題。你何以非常喜愛一門科學,但是如果你腦子的結構決定你從事另一門職業更有成效,你就得從事另一門職業。你懂不懂這個?”
“人家這樣告訴過我,”喬治謹慎地回答說。
“那麼你就得相信。這是真實情況。”
喬治沒有說什麼。
安東奈利博士說:“也許你認為,學習某一門科學會引導你的腦細胞向這一方面發展。就象有一種理論認為,懷孕的女人只要堅持不斷地聽偉大的樂曲,生的孩子就會成為作曲家一樣。你相信這個嗎?”
喬治的臉紅了。他心裏顯然有這種想法。他一直堅信硬逼着自己的智力不斷向自己所要求的方面發展,他會比別人提前開個頭兒。他所以滿懷信心,主要也是建立在這一點上。
“我從來沒有——”他說,可是無法把這句話說完。
“好吧,我告訴你,這個理論不對。哎呀,年輕人,你頭腦結構生來就是一定的模式。如果受到重擊,使腦細胞受到損傷,或者腦血管破裂,或者生了腦瘤、受到感染,腦結構是可以改變的,當然每次都是往壞里改變。但是專門靠你思考某類專門問題,卻絕不會使它改變。”他沉思地盯着喬治看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是誰告訴你這樣做的。”
喬治這時候已經心慌意亂了,他咽了口吐沫說:“誰也沒有告訴我,博士。我自己的主意。”
“你開始這樣做以後有誰知道嗎?”
“誰也不知道,博士。我沒有想到做了這種錯事。”
“誰說這是錯事?我要說的是,這樣做沒有用。你為什麼不讓人知道呢?”
“我——我想別人會笑話我。”(他想到最近同特瑞維利安的一次談話。他非常謹慎地提了提自己的想法,只是把它當作自己偶然想到的、極其模糊的一個思想。他對特瑞維利安說,學習種知識可以採取零敲碎打的辦法;打個譬喻,就象一勺一勺地把知識往腦子裏灌似的。特瑞維利安聽了馬上就吼叫起來:“喬治,趕明兒你還自己硝皮子做鞋、織布做襯衫吧!”事後他為了自己嘴嚴感到慶幸。)
安東東利心裏不知在想什麼。他沉着臉把剛才看過的小膠片挪過來移過去。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給你做做分析吧。這樣談也得不出什麼結論來。”
喬治的太陽穴上被安上導線,接着是一陣嗡嗡的嗚響。十年前的記憶又清晰地映現在他的腦海里。
喬治的兩隻手直出冷汗,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他絕對不該把私自看書的事告訴博士。
這都是他的該死的虛榮心,他對自己說。他想讓人家知道,他的事業心多麼強,多麼富有獨創精神。和他的預期相反,別人看到的是他的迷信、無知;這就引起博士對他的反感。(他肯定知道,博士非常討厭象他這樣的慣愛耍弄小聰明的人。)
當時喬治的神經已經緊張到這樣的程度,他肯定認為,分析儀器不會顯出正確的結果來。
他連導線從腦門上被取掉也沒有意識到。等他清醒過來以後,他只看見博士滿臉沉思地瞪着眼睛瞧着他。事情就是這樣了。電線已經沒有了。喬治努力使精神集中起來。這時他已經放棄了想當程序編製員的雄心壯志了。只不過十分鐘,一切就都煙消雲散了。
他無精打采地說:“我想不成了吧?”
“什麼不成?”
“當不成程序編製員了。”
博士揉了揉鼻子,說:“你把衣服和別的東西拿着,到15—C那間屋子裏去。你的檔案會有人送過去。我的報告也會送去。”
喬治非常吃驚地說:“我已經受了教育了么?我還以為這只是——”
安東奈利低頭看着自己的辦公桌說:“那邊會把一切情況解釋給你聽。照我的話去做吧!”
喬治感到一陣無名的恐懼。是什麼事他們不肯告訴他呢?也許他不宜於學習任何職業,只能做一個勞動者?他們一定是準備讓他去干體力活兒,準備教育他適應這種職業。
他突然覺得這件事已經成為定局;他需要極大的剋制力才使自己不喊叫出來。
他踉踉蹌蹌地走回等候的地方。特瑞維利安已經不在那兒了;如果他還能夠保持冷靜的頭腦,了解四周發生的各種事情的意義,這件事他倒是應該感謝的。事實是,這時大廳里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剩下的寥寥無幾的人看起來很想向他提出一些問題來,只是由於按照字母順序他們的姓名排在最後,個個都已等得精疲力盡,再加上看到喬治那副怒容滿面、令人望而生畏的樣子,這些人才不願意自我晦氣。
別人都有權利當技術員,而他自己卻要干體力活,當個體力勞動者!這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了!
一個穿紅色制服的人領着他穿過一條人來人往的過道。過道兩邊是一間間的屋子,每間屋子裏都三三五五地聚着一些人,這裏是汽車機械師,那裏是建築學者、農藝師……可以分成上千門專業,可是在他的這個小城市裏,大多數職業只有兩三個代表人物。
喬治這時候的心境是對所有這些人都感到厭惡;統計學家也好,會計師也好,尖端科學工作者也好,普通技術人員也好……他都厭惡。日為這些人都為學會了一門知識而自鳴得意,他們都已有了歸宿,而他自己卻仍然頭腦空空,還需要經過一些繁複的手續。
他走到15—C號房間,被領了進去。他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間空空蕩蕩的屋子裏。一時他的情緒又高漲起來。肯定這不是訓練體力勞動者的地方;不然的話,這裏起碼會有幾十個小夥子。
一扇小門在半人高的隔牆的另一邊自動地合起來,一個頭髮斑白、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的人已經從那後邊走了出來。他對喬治笑了笑,露出整齊的、顯然是鑲嵌上的假牙,但是這個人的面孔卻紅通通的,沒有一絲皺紋。他說話的聲音堅強有力。
“晚上好,喬治。”他說,“我看到我們這一部門這回只有你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喬治茫然地說。
“從整個地球來講,當然有成千上萬人,成千上萬人。你並不孤單。”
喬治更覺得莫名其妙了。他說:“我不明自,先生。我究竟能當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別著急,孩子。你沒有問題。誰都可能遇上這類敦”他伸出手來,喬治不知不覺地把他的手擦住。這人的手很暖和,它緊緊地住喬治的手。“坐下,孩子。我叫薩姆·艾倫弗爾德。”
喬治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我要知道的是,你們要把我怎麼樣,先生”
“當然了。第一點,你不能成為一個電腦程式編製員了,喬治。我想,這個你自己也請到了。”
“是的,我猜到了,”喬治忿忿不平地說,“那麼我能當什麼呢?”
“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喬治。”他沉吟了一會兒,接着就一字一板地說:“什麼也不當。”
“什麼?”
“什麼也不當!”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們不能分給我一門職業?”
“這件事由不得我們,喬治。它是由你的頭腦構造決定的。”
喬治的臉變得煞白,眼珠子都努了出來;“我的腦子有什麼毛病嗎?”
“有些問題,從安排職業的角度上看,我想也可以稱之為‘毛病’。”
“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倫弗爾德聳了聳肩膀:“我相信你是懂得地球如何實行自己的教育計劃的,喬治。幾乎任何人都可以吸收幾乎任何一門知識,但是每個人的腦結構都決定他更適合於學習這一門,而不是另一門。我們根據每一門學科的最低限度要求,盡量使每個人適合於他要學習的專業。”
喬治點了點頭:“是的,我懂。”
“在偶然的情況下,我們也遇到這樣的年輕人,他的心靈不適合於接受利用機器灌輸給他的任何一門知識。”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法受教育的人么?”“這正是我的意思。”
“這簡直太荒謬了。我有智慧。我能夠理解——”喬治一籌莫展地向四邊看了看,彷彿要找到一個什麼辦法證明他的腦子並不愚蠢似的。
“請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艾倫弗爾德神情嚴肅地說,“你有智慧。這一點用不着懷疑。你的智力甚至超過了一般常人。不幸的是,這個同應該不應該讓你的頭腦接受用機器灌輸的知識毫無關係。事實是,到我們這一部門來的,幾乎總是智力不同於常人的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連當個合格的勞動者都不夠資格嗎?”喬治嘟響道。他突然覺得即使能當個勞動者也比面臨著一片渺茫好一些。“當個勞動者有什麼需要學習的呢?”
“不要低估了勞動者,年輕人。勞動者下面還有好幾十種分工,每一個不同的工種都需要掌握相當專門的技能。就拿提舉一件重物來說吧,你認為就不需要了解正確的方法嗎?再說,在訓練勞動者的時候,我們不僅要選擇那些頭腦適合於做這一工作的人,還得看他的體格合適不合適。你這種類型的人是不適合長期干體力活兒的,喬治。”
喬治也知道自己的體格比較孱弱。他說;“但是我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人不學一門專業呢。”
“這種人確實不多,”艾倫弗爾德也同意這一點,“我們把這種人保護起來。”
“保護?”喬治感到越來越困惑、越來越害怕了。
“我們這個星球有責任把你保護起來,喬治。從你走進這個房門的一刻起,你就在我們照管下了。”艾倫弗爾德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里充滿了憐愛。喬治覺得,這是一個成年人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綻露出的笑容。
喬治說:“你是說,要把我放在監獄裏嗎?”
“當然不是。你只不過和那些同你一個類型的人待在一起。”
這句話對喬治說來不啻晴天霹靂。
艾倫弗爾德又接著說:“你需要特別的待遇。我們會照顧你的。”
喬治發現自己競撲籟籟地掉下眼淚來,未免也有些吃驚。艾倫弗爾德走到屋子的另一端,好象沉思什麼似的背對着他站着。
喬治極力抑制着自己,把痛苦的啼哭變成抽泣,然後再把抽泣也壓抑下去。他想到自己的父親、母親,想到自己的朋友,想到特瑞維利安,想到自己的恥辱——
他反抗地說:“我學會了閱讀。”
“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人都學得會。我們從來沒有發現過例外。只是在目前這一階段我們才發現一些——例外情況。在你學習閱讀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對你的腦型感到關心了。當時負責給你檢查的博士已經彙報了你的某些特徵。”
“你們不能試一試讓我接受一門教育嗎?你們並沒有試過。我願意碰碰運氣。”
“法律不允許我們這樣做。可是你要知道,你現在這樣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們會向你的家庭解釋這件事,不傷害他們的感情。你到了收容你的地方以後,會享受到一些特殊的權利。我們會給你準備許多書,你願意學什麼就學什麼。”
“手工式地學習知識嗎?”喬治氣惱地說,“零零碎碎地一點點地學。那樣子,我到死的時候也不過能當個合格的辦公室小職員,管管資料。”
“可是我聽說你已經自己閱讀書籍了。”
喬治的心一下子全涼了。他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他再也沒有救兒了。“原來是這麼回事……”
“什麼?”
“安東奈利這個傢伙。他捅了我一刀子。”
“不對的,喬治。你想錯了。”
“別矇混我了。”喬治再也壓制不住心頭的怒氣了。“那個混蛋把我出賣了,因為他認為我的腦子比他多了一點兒,因為我念了些書,打算在學習程序編製學上先邁開一步。好吧,你們準備怎樣把這件事扭過來?要錢嗎?我不會給你們的。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等我把這件事通過廣播宣揚出去以後——”
他的嗓門越來越大。
艾倫弗爾德搖了搖頭,在一個接觸器上接了一下。
兩個人輕子輕腳地走了進來,一邊一個,把喬治夾在當中。喬治的兩隻手被牢牢握住。一個人用噴氣注射器在他的左胳膊肘裏面打了一針,催眠葯進入他的血管后,馬上發生作用。
喬治不再吼叫了,他的頭耷拉下來,兩條腿也打起晃來。只是團為有兩個人扶着,喬治才不致於因為瞌睡而癱倒在地上。
正象他們許諾的那樣,喬治的全部生活都置於他們的照管之下,他們待他很好,凡是喬治需要的一樣不缺。喬治想,如果他自己照管一隻生病的小貓,情況也不過如此。
他們對他說,他應該振作起來,重新對生活發生興趣;大多數到這個地方來的人,他們告訴他,開始的時候,都這樣灰心喪氣,他不應該總是沉浸在這種情緒里。
喬治沒有聽他們的勸告。
艾倫弗爾德博士來訪問他,告訴他已經通知了他的父母說他到遠處去接受一項特殊任務。
喬治喃喃地說:“他們知道不知道——”
艾倫弗爾德馬上寬慰他說:“詳細情況我們並沒有同你的父母講。”
開始的時候,喬治打算絕食。但是他們馬上對他進行靜脈注射。一切有稜角的利器都被藏起來,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有人注意。以後哈利·奧曼尼搬來,同他住在一間屋子裏。哈利·奧曼尼的遲鈍的性格對喬治起着一種鎮靜作用。
有一天,完全處於厭膩無聊,喬治提出要找一本書看看。奧曼尼自己一直不斷地看書。聽了喬治的話,他抬起頭來,滿臉笑容。喬治幾乎想立刻撤回自己這個要求,他不願意做任何一件讓他們感到高興的事。但是他轉而又想:“我才不管他們呢!”
他並沒有提出看哪一種書,奧曼尼給他拿來一本化學書。這本書是用大字印的,用詞簡易,書中有許多插畫,這是為十來歲的青少年編寫的讀物。喬治氣哼哼地把書往牆上一摔。
看來他永遠就處在這個階段了。智力一輩子都是一個十幾歲的兒童,永遠處在受教育前的階段,需要特地編寫出的書籍。他躺在床上生悶氣,愣愣地看着天花板。過了一個鐘頭,他才心情沉鬱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把書拾起來,開始閱讀。
他花了一個星期的工夫才把這本書看完。他要求再換一本。
“你讓我把第一本退回去么?”奧曼尼問。
喬治皺了皺眉。書裏面有些地方他沒有看懂,但是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羞恥心,他不好意思說出來。
可是奧曼尼卻說:“我想你還是把這本書留着。一本書應該翻來複去地念。”
也就是在這一天,他最後同意了奧曼尼的邀請,到各處去看一看。他跟在奧曼尼的後面,懷着敵對的情緒把四周的情況—一看了一遍。
這個地方肯定算不得是監獄。四周沒有圍牆,門並沒有上鎖,也沒有看守人。但是這裏的人要想離開,卻無處可去;只是從這個意義上講,這裏才是個監獄。
看到好幾十個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他心情稍微舒服了一些。關在屋子裏,很容易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殘廢人。
他嘟嚷着問奧曼尼:“這裏到底有多少人?”
“兩百零五個,喬治。這裏並不是唯一的一所。這樣的地方地球上有好幾千個呢。”
喬治走到哪裏,都有人抬頭看他,不論是他經過體育館網球場的時候,還是他走進圖書館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這麼多書。這些書都堆在——確確實實是堆着放在長長的書架上。)這些人好奇地盯着他,而喬治也一點不客氣地瞪着這些人。反正他們一點也不比自己強,他們沒有權利象看什麼新鮮玩藝兒似地這樣打量他。
大多數人都只不過二十多歲。喬治突然問道:“年紀大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奧曼尼說:“這裏是專門為年輕人設立的。”過了一會,他好象突然領會了喬治提出的這個問題的含義,他嚴肅地搖了搖頭,補充說:“年紀大的人並沒有被處置掉,如果你剛才想問的是這個。還有別的地方是為年紀大的人準備的。”
“我才不管它呢!”喬治咕嚕道。他覺得自己過於關心這裏的事了,這樣會墜入他們的圈套、會屈服於他們的。
“你不妨關心一些。等你年紀大一些的時候,你就會到一個既有男性、也有女性的地方去。”
這個消息有些使喬治吃驚。“怎麼,還有女人?”
“當然了。你認為女性就不會有這種情況么?”
喬治開始想這個問題。還沒有別的什麼事更使他感興趣、更使他興奮的,自從那一天——但是他努力把思想岔開。
奧曼尼停在一個房門口。這間屋子裏擺着一台不很大的閉路電視機和一台台式計算機。奧曼尼解釋說:“這是間教室。”
喬治驚奇地問:“這是什麼?”
“裏面的那幾個年輕人正在接受教育。”他馬上又補充說,“不過是按照傳統方式。”
“你是說他們在零敲碎打地把知識填在腦子裏?”
“對了。古時候每個人都是這樣學習的。”
自從喬治到這裏來的那天起,他們就不斷地告訴他這件事,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打個比喻吧,人類過去曾經不懂得使用電爐,難道這就意味着在一個人們都吃熟肉的世界裏,自己就偏偏得吃生肉?
喬治說:“為什麼他們肯這樣一點一滴地學習呢?”
“把時間打發過去,喬治,而且也因為他們都很好奇。”
“這對他們存什麼益處?”
“他們會生活得更快樂一些。”
直到喬治上了床,腦子裏還一直想着這件事。
第二天他不怎麼講禮貌地對奧曼尼說:“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叫我到一個學習程序編製學的教室去?”
奧曼尼馬上熱心回答說:“當然可以羅。”
學習的進度非常緩慢,喬治氣得要命。為什麼一定要讓某個人講解一個問題,並且還要講過來講過去呢?為什麼一節書要翻過來掉過去地讀,一個數學公式要瞪着眼睛看上半天才能理解?別的人學習可不需要這樣。
他一次又一次地中解了學習。有一次,他一個星期沒有上課。
但是每一次他還是又把學習撿起來了。負責教學的人(這個人分乎該閱讀的材料,管理電視教學,甚至還負責講解困難的問題同概念)從來沒有對他提出過批評。
最後喬治還被分派到花園裏擔任一項固定的工作。他也不定期地在廚房裏於一些活兒,做一些清潔衛生的工作。這些事都說明他的處境已經有所改善,但是喬治並沒有受騙。這個地方的各種工作滿可以更加機械化,而他們卻有意安排一些雜事給青年人做,以便給他們一種假象,叫他們覺得自己的工作滿有價值,時間並未虛度。喬治才不上這種當呢!
於這些活甚至還能得到少許報酬,他們可以用掙來的錢買一些奢侈品,或者儲存起來,留待年老時可能有什麼不時之需。喬治把錢放在一個連蓋子也沒有的罐子裏,順手放在櫃櫥里的一層架子上。他從未計算過自己已經掙了多少錢。他對這件事一直也不關心。
他並沒有真正交上什麼朋友,雖然從他的心境上講,他完全可以找個朋友聊聊天,舒舒服服地鬆散一天。他已經不去想(或者說幾乎不再想)使他落到這裏來的那一不公正的待遇了。一連幾個星期,他不再夢到安東奈利,不再夢到那粗大的鼻頭、鬆軟的下巴和滿臉的假笑。他就是帶着這樣嘲弄的笑容把喬治推到滾熱的流沙下面,按着他不讓他出來。每次作這種噩夢,喬治總是尖叫着驚醒過來,發現奧曼尼正非常關切地彎着腰站在他旁邊。
二月里的一個下雪的日子,奧曼尼對他說:“想不到你這麼快就適應了這種情況。”
但這是二月里說的話,確切一些說,那一天是二月十三號,喬治十九歲生日那天。三月來了,接着是四月,隨着五月份逐漸來臨,喬治發現自己並沒有適應。
去年五月,喬治仍然躺在床上垂頭喪氣,萬念俱灰,因此那個月他根本沒有注意就過去了。今年五月情況就不同了。
喬治知道,地球上的每一個地方都要熱烈慶祝奧林匹克節,年輕人都要參加比賽,顯示各自的技能,爭取在一個新星球上謀求工作。到處都將是一片節日氣氛:大量的新聞報道,從宇宙空間到來的趾高氣揚的招聘員,勝利的光榮,和失敗后的安慰,說不足的熱鬧景象。
有多少小說寫的是這個主題啊!在他的整個童年時期,奧林匹克節活動每年給他帶來多少狂喜和興奮!他的多少計劃——
“喬治·普拉登的話語聲中流露出無限嚮往。他實在無法剋制自己的滿腔熱望。他說:“明天就是五月一號了!奧林匹克節!”
這引起了他同奧曼尼的第一次爭吵,使奧曼尼氣憤地說出喬治所在的這一機構的真正名稱。
奧曼尼直勾勾地盯着喬治,清楚地說出那個名稱:“低能兒收容所。”
喬治·普拉登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低能兒!
他極力不去想這個字的含義。他用平板的語調說:“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這句話是他在一時衝動中說出來的。直到他說出來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什麼。
奧曼尼本已看起書來,聽到喬治的話又把頭抬起來。“你說什麼?”他問。
喬治這時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了。他又狠狠地重複了一句:“我要離開這裏。”
“太滑稽了。坐下,喬治,你安靜一點吧!”
“不。我在這裏是中了別人的圈套,我告訴你。那位博士,安東奈利,不喜歡我。這些小官僚們就知道耍弄權勢。你要是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在一張硬紙卡上用鐵筆一劃,把你的生活毀掉。”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嗎?”
“不但犯了,而且我這回還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要想辦法找到安東奈利,逼着他說出真實情況來。”喬治呼呼地喘着氣,感到自己身體發熱了。奧林匹克節來了,他一定不能讓它白白過去。如果再把這個日子放過去,那就等於徹底投降,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
奧曼尼把腿撂下床,站起身來。他的身材將近六英尺高,從臉上的表情看,倒很象聖伯納僧院裏豢養的一隻專門在雪地救人的大狗。他把一隻胳臂搭在喬治的肩上說:“如果我傷害了你的感情——”
喬治把這隻胳臂甩下去:“你說的是你認為的真實的情況,我想要證明的是這情況並不真實。只不過如此而已。為什麼我不走?門是開着的,沒有上鎖,沒有人說過不許我離開。我一邁腿就出去了。”
“好吧。可是你上哪兒去呢?”
“到最近一處航空站。從那兒到最近一個奧林匹克競賽會去。我有錢。”他把儲存工資的敞口罐子拿出來。幾枚硬幣叮鈴鈴地滾落在地上。
“大概夠你一個星期的花銷。以後呢?”
“過了一個星期我的事就解決了。”
“過一個星期你就會挾着尾巴爬回來,”奧曼尼的語氣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再重新開始你已經開了個頭兒的事。你是個瘋子,喬治。”
“剛才你用的詞兒是低能兒。”
“好了,我剛才那樣說很對不起你。你別走,好嗎?”
“你想阻攔我嗎?”
奧曼尼咬緊自己的厚嘴唇,沉吟了一會才說:“我想我不會阻攔你。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唯一能使你聰明起來的辦法是向全世界宣戰,碰了頭破血流,才能回頭,你就走吧。——好,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