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回
虎穴強縱橫天龍九式
羊腸施伏擊毒火連珠
那石洞中的七絕圖,原本依七七之數,作連環伏應。從南至北七層門戶,從東至西也有七層門戶,外圈是虛圈,原是為主持機關的人留下迴旋之地。李揚與吳氏兄弟俱都不解此圖奧妙。他們只從南面正門穿入,救到北面出口,將兩層虛圈算在一起,所以說是九層。
自從當年鳴玉子回崆峒后,這石洞左右均已封閉,留下的只是由南至北的一條直路。但直路中七層埋伏卻未毀去,所以李揚吳璞決意要誘來人至此,估量方氏姊弟到此不死必傷。
其實這七絕圖若是未經封閉過。全圖使用,則威力奇大,來人若非精通陣圖躔度,根本入陣后便不能找着出路。縱使一時不為埋伏所傷,也無法脫身,挨到精疲力竭,終是難保性命。鳴玉子設七絕圖,原意是想使門人逐步在圖中歷練,一面可以查考自己的輕功內功,一面也可以增長定力,臨事不亂;尤其重要的是可以在圖中試門人有無“長力”;因為這許多層埋伏任你穿來穿去,如能歷遍四十九門戶,不感力盡,又能心神鎮定找着出路,自然是上選;倘若不能,只要在洞中發出告急信號,靜待師長將埋伏收去,也無甚危險。但他想得雖甚周詳,卻完全未用上。洞成之後,他不到兩年便重返崆峒,未及立宗開派。除了自己和那異人曾在全圖布成後進去一次外,只有武當門下兩個少年劍客,曾因來訪之便,進洞試了一次。那時候石洞四十九門戶埋伏生生不已,武當劍客入內竟然幾遭不測。但鳴玉子早有防備,只過了兩個時辰便自己將全洞埋伏止住,開放門戶入內,引回兩個武當劍客出來。哪知道那兩個少年好勝,又都是天資聰穎,兩人功夫雖未至爐火純青,但對玄門經籍圖訣所習極多。原先入洞時被困,兩人本不在一處;但二人在困中各自參悟,竟比照武當先後天九宮陣圖之理,摸索出一點道理;兩人竟在第三層圖圈中尋出門戶,會合在一起。彼時這兩個少年劍客正十分歡喜,聚在一處商議,以為可走遍全圖,安然而出;不想商議未定,忽然四周埋伏一齊停止,鳴玉子從洞外走來,邀兩人出去賞月。兩人不知道鳴玉子原是好意,反覺得自己本來可以解透此圖,卻讓主人走來打斷;不但無法再看全圖真相,而且倒弄成被主人迎救而出,大大不是意思。當時二人不便開罪鳴玉子,只得隨同退出;但終覺不服,又以為自己參解陣圖已有端倪,只要再作試探,不難解透全局,所以便在第二天夜裏又偷入石洞。那知道七絕圖出自異派石鼓經絕傳,豈能如此容易參透;兩人這一再入陣圖,便為石人毒漿所傷。加上兩人自以為已解門戶,不像第一次來心懷戒懼,尚能從容謹慎;因此受傷之後還在亂沖,幾乎陷入洞西化骨潭絕地。幸虧鳴玉子察覺兩人不在莊上,想到石洞陣圖,出來察看,一到洞口,果然看出有人入內,又驚又氣,連忙閉了總樞,趕入洞去。這兩個武當劍客臨危獲救,雖然受了傷,還無大礙。照說本來可以無事,不想鳴玉子本來心高氣傲,看兩人如此任性胡來,大感不悅。他給兩人治了傷之後,便正色告誡;那兩個少年本來就又慚又憤,鳴玉子話稍說得重了一些,兩人登時大怒;當下就向鳴玉子說:“今天雖承老前輩相救,可是我們兩人日後怕仍要再來。倘若再陷入圖中,就算咎由自取,老前輩不必再勞神。”鳴玉子自然也愈加有氣,便冷笑向二人說:“你們既不知好歹,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看你師長面上,還要勸誡你們不可將性命當作兒戲。我這七絕圖妙用無窮,你們若不是自信能將全圖破去,還是不要來送命。”兩人當時變臉,憤然說道:“我們若不能破去此圖,就不作武當弟子。”
這兩人回到武當后,被當時掌教痛責;不許二人再出山。後來掌教坐化,新任掌教自然解免二人所受責罰,但二人中有一個已經病危,不久便死去,另一個卻自己重申前誓,說自己曾和鳴玉子說定,自己必須將七絕圖參透,方能算武當門人;一日此志未達,便一日不以武當門人自處。此人後來便獨居武當後山,不與世人來往。
其實此時鳴玉子早已返崆峒;苗疆石洞已大半封閉;七絕圖雖有如無了。
方靈潔和方龍竹此次陷入石洞,本是十分可危;但此時洞中實在只有直路七層埋伏,其餘別的埋伏既已封閉,也沒有了循環生變的妙用。所以兩人雖然入險,危難比之當日武當劍客所遇卻相差千百倍。
且說方靈潔與方龍竹見石洞出路忽被封閉,引路人又已逃開,知道陷入重地;但二人仍拿不定吳璧兄弟是否躲在洞中,因此兩人竟毫無退志。當下略一商議,便在黑暗中並肩徐行,要找洞中門戶。
兩人向前剛走了幾步,忽然靈潔覺得踏腳處微微一軟,忙一提氣向上拔起,一面叫道:
“龍弟小心”,話猶未了,黑暗中一陣颶隨之聲,一片箭雨忽從洞頂射下。龍竹此時也已經拔出玉龍創;一見有變,掌中劍隨着心念往起一掃,一圈銀虹護住全身。那飛來箭雨被劍花一激,震得紛紛四墮。
靈潔本來向上躍起,不想洞中弩箭竟從上面射下,險些着了道兒。但她動力湛深,身懸空中,天龍劍隨勢飛舞,將弩箭撥開。饒是這樣,還有一支短箭射到肩側,她暗運混元真氣,迎着來勢一震,那隻箭本已沾衣,竟被地震開。
靈潔一落地,不敢怠忽,輕輕說了聲:“提防有人暗算”,掌中天龍劍向四面虛虛劃去,要憑劍鋒罡力一探虛實。
其實洞中埋伏此時並無人主持,而且李楊等人也只知道穿洞如何走法便不致勾動理伏。
至於收發機關,則也只試過前面兩層,後面各層全未動過,這時也只是要來人自己觸動機關。靈潔過分小心,倒多耽延了良久。
方龍竹童心尚盛,初因入石洞本有些着忙;但等到觸動埋伏時,一看竟不過是尋常弩箭,便不大介意;倒有些好奇心起,只是看靈潔十分慎重,自己也不敢亂動,只好停身原地,縱目四顧。
方氏妹弟雖然自幼得赤陽子親傳玄門上乘功夫,畢竟年數無多。儘管學習了天罡三十六參,也只對禦敵功夫解悟較多;說到超凡入聖的玄動便是僅窺戶牖。即以兩人目力而論,雖然也能暗中見物,勝常人百倍;可是並未真到神光自照境地。先前入洞,兩人竟不大看得清四周景象;等到停立良久,方漸能聚神定意,將停身之處看見一個大概。
這時箭雨已息,石洞四周仍是暗沉沉的。靈法凝目察看,看出這裏寬約二丈,上面洞頂卻是高低各異,有些地方離地似僅有丈許,有些地方卻斜削而上,望去只見一個個的黑穴,不知究竟上通到多高。腳下並非土石,卻似是一塊塊鐵板;留神看去,鐵板交接處有許多奇怪花紋,或是圓圈互套,或是曲折蜿蜒狀如蚯蚓,靈潔雖解不透這些花紋的意思,但也料知是洞中埋伏的機紐;只不知應怎樣探尋門戶,當下只是默默尋思。
龍竹靜等了半天,看靈潔仍停身原地,只是沉吟不語,不由覺得有些不勵自己抬頭向前面暗影中望去,忽覺離身四五丈外,似乎有一片白影。忙指給靈潔看,又問道:“你看見什麼端倪沒有?依我想前面那片白影明是洞中通路所在,我想先去看明白。你看可使得?”
靈潔望着前面白影,頓了頓答道:“我看那白影多半是石屏之類。如我料得不差,或許就是門戶所在,但是也一定佈滿埋伏。要去看,還是我們一同去。”說到這裏,又向地面看了一眼道:“這地上機紐功用不明,我們此時還是少去踏動為是。好在白影不遠,只幾丈路,你隨我一齊用第八式前行好了。”原來崑崙天龍九式,依次是“金,木,水,火,土,日,月,風,雷”九塊;現在靈潔想不踏地面,懸身半空,所以要用第八式的“六龍御風”。
當下靈潔將天龍劍插好,雙掌微微前探;暗聚真氣,兩足並聚輕輕直向上方一竄;離地時腰以下拖得筆直,毫不屈轉;身形一到空中,肩背卻左右連連幾搖,全身真像一條龍一樣,凌空飄動,似正乘風雲上升。龍竹也同樣竄起,卻搶前一點,口裏說道:“姊姊在後面看明動靜,我先去試探。”說了雙臂平伸,身形半伏,肩腰微一振動,便凌空沖向前面白影。
先前遠遠望去,龍竹也拿不定自影有多大;衝到近側一看,原來果是一大片的白石當洞而立,四周毫無餘隙,就像將洞塞斷了一樣;但石上倒有好幾個大鐵環,一望而知是洞中一重門戶。
龍竹不願久待,兼之初次下山,經事太少,不免有些疏忽,這時只吃看了一下,也不和靈潔商議,便伸手向最上面一個鐵環抓去。靈潔趕來,見狀大吃一驚,忙叫道:“你且等等”,但這哪裏來得及。她話才說出一半,龍竹已緊抓鐵環一推一拉,只聽見吱吱連聲,那石屏竟猛然向地面沉去。
龍竹出乎意外,連忙鬆手,幾乎隨着石屏撞落地下;自己本來身懸半空,這一忙亂,便覺得真氣失位,有點穩不住勢子,連忙一定神,氣歸督脈,身形向上振起。他這裏要凌空再起,靈潔在後卻已看見石屏下沉之後那邊有了異象,連忙雙掌在空中一按,身形穿向前方,尚未開口,只覺得左方勁風忽起,黑暗中似有一個高大人影撲來。
靈潔不敢隨意落地,怕再觸動機關;可是這暗中撲來的人影,已到近側,要在空中轉換身形避開來勢,也是來不及;當下右膝微一運力,上身隨着旋迴之勢疾轉過來,身形由凌空前竄,化為惻身斜視,雙掌一上一下,向這個人影迎去;黑暗中動作快如閃電;那個人影一直衝來,似乎毫未變勢,靈潔雙掌推出,那人影竟不會閃躲,只聽見叭噠一響,靈浩雙掌已打向那人影中盤;那人影一幌動,卻噗的一聲矮下去半截,接着一陣勁風平地卷過去。靈潔雙掌擊中人影,只覺得着手之處奇硬,不似人體,自己凝神細看時,那人影已變成單足橫掃,但上半部頭面堅硬,也看不清面目。
龍竹在旁邊看見突有人影襲擊,便喝道:“來的是什麼人?”一面一提氣身形上竄數尺,接着兩肩一抖,身形倒轉,頭下腳上,雙手合抱成一個圓圈,要用“月落千潭”的天龍掌式,撲擊這個人影。
“月落千潭”招式奇險,屬天龍九式中的月字訣;施展時,雙掌合抱,看來並不兇猛,其實由上而下,從太極回抱之形中可以化出十八招式;掌力所及,當者難逃。龍竹在洞中初見人影,安心一下手就不讓他逃脫,所以用這月字訣中絕招。他這裏剛要撲下,靈潔卻叫道:“龍弟且慢,這不是人”;龍竹聽着,微微驚愕,但掌勢仍向下面人影擊去;說也奇怪,那人影先前身形下挫,右腿掃出,像是“橫踢柏木樁”之勢,一掃空了,身形並不改變,卻就地刷的一下向後滑退;龍竹掌已將擊下,見這人影用如此古怪身法退走,益覺意外,但那人影退得雖快,天龍九式何等神奇,他那能退得下去,龍竹只將主掌一沉,右臂猛然一挺,右掌立化為“拿雲爪”式,身形如矢,直射到人影頭上,右掌整個扣在那顆大頭顱上。砰的一聲,龍竹手指下透寸許,但那人影竟不倒不擋,只前後晃了兩下,仍向後滑退。
靈潔在離地數尺處一旋身,急喚道:“龍弟住手。”龍竹卻因身懸半空,手插在那怪頭殼中未及抽出,竟被那人影拖得隨同滑過去。這完全不是他始料所及,匆忙中不暇轉念,雙膝一盪,身形轉落,足跟一着地,右臂便猛然往後一收,左掌卻從胸前翻出,提防在這面對面一瞬間那人影再襲擊自己胸腹。這時靈潔也已經趕到,見龍竹被迫落地,知道情勢更急,變化難知,再來不及多想,天龍劍寒光閃處一將那人影連肩帶臂掃成兩截,黑暗中火星亂迸,龍竹連退兩步,手指仍未脫出,那半截沉甸甸的東西仍掛在手上;但那人影頸項一段雖被砍下來,下半身仍然就地滑走,退向暗影之中。靈潔這時已明白這是機關銅人之類。見龍竹落地連走幾步,尚無別的變動,心中稍定,一面自己一斂氣也向地面落下,一面向龍竹道,“你怎麼沒看出這是個銅人?還抓着那半截銅人作甚?”
龍竹看明自己手指陷入之處,是一個銅人頭;下面帶着一大塊肩項;因被天龍劍猛力削斷,此時鐵屑仍不斷落下;不覺又好氣又好笑,隨手將半截銅人一甩,口裏方說:“這裏怎會有這樣怪東西……”一語未了,忽聽見左右前後一聲金鼓之聲,地面大震,登時有些立足不穩。
靈潔本料到銅人一毀,必有大患。她卻不知道:這裏是七絕圖第三重門戶;照原來佈置,石屏洞門如被人如法開啟,則左右兩個銅人現出,來人只消拆解銅人進攻的幾個招式,銅人自退;再向前走三丈六尺,便另有兩個銅人,這樣一共十八個銅人,分九次出現;所用拳掌全是少林羅漢拳;十八銅人正合十八羅漢之數。鳴玉子當年這種佈置,本為供門人練黑夜沖行功夫,地面上除有兩處與左右秘徑相連外,別無佈置;與前後各層不同。方靈潔原先只以為地面上不可着足,所以與龍竹一同使“六龍御風”身法凌空而進;其實耗費真力。最不巧的是,她為了看龍竹被銅人拖退數步,一惶急間將銅人坎成兩半,這倒引起了洞中移宮陷地的埋伏。
本來這移宮陷他的佈置,是七絕圖大機關之一,一經發動,左右門戶立時變形,地面陷落,毒漿噴出,最是險惡。但這裏因為左右門戶早已封閉,許多埋伏停而不發;所以只這中央直道上引起變化。不然,崑崙雙劍性命難保。
且說當時龍竹一覺地面下陷,慌忙又用“六龍御風”身法騰起;靈潔也飛縱半空。兩人都不知道要生出什麼變化,不免有些着慌。龍竹方叫了聲:“姊姊”;靈活忽低呼道:“不好,我們快向前沖;這裏停留不得。”龍竹驚望時,地面上忽然一片沸沸之聲;隱隱有幾個洞穴現出;穴中一股股水箭向上激射;恍惚有一種異香,才一入鼻,便覺頭昏目眩。
龍竹根基深厚,雖然經歷太少,不善應變;但異香入鼻,立知利害。忙一屏息定神,向前面連連游竄,靈潔緊貼着龍竹一面向前竄進,一面卻說一聲:“快用雪髓丹。”龍竹被她提醒,便在半空微一換勢,伸手在腰間掏出一個桂圓大的丸子,含在口中,再看靈潔時,她卻用了“眠雲沐日”的身法,側卧空中,徐徐轉動,口裏也含了雪髓丹。
靈潔要用崑崙雪髓丹防毒,原是不錯;但她只留意到近側,對前面門戶移轉,卻並未覺察。加上兩人用天龍九式功夫,凌虛而行,不落地面,雖可少受許多襲擊,畢竟兩人功力尚非爐火純青,停身半空,無論動靜,均不能太久。因此,兩人避開地面毒漿后,口含丹藥,略一商議,便又向前急急衝去。
向前又走了十幾丈,沿路二人小心戒備,哪知道竟再無變化;連那地面噴漿聲音都似乎漸漸息止;只是前面暗沉沉的看不出路。兩人換着幾個式子,再向前竄行了一段;方暗怪這裏的機關何以如此忽強忽弱,忽隱隱看見前面左方像有一點微光,兩人心裏微微一動,連忙加力前竄,一面向那發光所在察看。
兩人自入洞以來,一直都只是暗影沉沉,現在忽然有了光,大出意外。龍竹吞了一口氣,低聲向靈潔道:“這裏怎會有光;我們先前絲毫未見光影;這時忽然有了,莫不是石洞裏有人?”
靈潔也以為洞中必有人主持,但卻料不透露出這一點微光是何用意。她默想越過石屏以後,似乎一直是條直路;若這點微光是原有的,先前為何不見?突然有了光.或許真是有人現身相候。她如此一想,便向龍竹道:“或許真是有人,待我到前面答話,你不要胡亂動手。”龍竹點點頭答應了。兩人又就着原式向前進了數丈;看那點微光相距已只有丈許,便輕輕落下地面。
靈潔十分小心,在下落時先用天龍劍向地面微點幾下,見沒有變動,方落下身形。她原覺得有光之處大半有人,要和人答話,凌空卻是不便,所以與龍竹一同落地。
落地后,兩人微一打量四周,微光下看得十分清楚。這裏前無通路,只靠左有窄窄一條曲徑;右面則和前面一樣,整塊石壁看不出縫隙,但那洞壁不似是山石;那一線微光是由左邊曲徑中射出。靈潔沉吟片刻,向龍竹道:“這裏形勢詭異,我們只好從這條小路進去探探。但我看正面雖似無路,恐怕還是機關作怪;或許這裏有人故意要引我們入內相見,也未可知。你隨我來。”
靈潔本是有意探測那曲徑發光之處是否有人,一面說著話,一面側耳凝聽,可是洞中此時毫無聲息,只對面方龍竹微微調息吐氣,倒有一點聲音。
靈潔說罷,自己腳尖輕點,向曲徑走去,一面將真氣佈於肩臂,以備萬一突然有人暗襲,或腳下有了變動時,可以從容騰起。
那曲徑彎彎向左伸展,靈潔徐徐走來,四圍毫無動靜;但洞壁上凸凹之處甚多;隱隱有一股潮濕氣息,似乎這裏久無人來過。靈潔再向前走了丈許,光影愈強,在一個轉彎處竟現出一排三個圓門;那光影便從中央圓門罅隙中透出。靈潔走近中央圓門,回頭向龍竹舉手示意,叫他小心防備;然後自己再向圓門發話道:“裏面的朋友請出來答話。”不料門內毫無聲息:龍竹忍不住進前一步,舉拿向門上拍去,口裏叫道:“裏面的朋友若不出來,我們就要自己進來了。”靈潔看龍竹以掌擊門,未及阻止,方暗覺不妙,那知龍竹掌到門上,那門毫無阻力,竟然應手而開;似乎原來並未上鎖。那門是個獨扇石板造成;一被龍竹推開,兩人登時眼前大亮,原來那門內竟然十分明亮;但看去有點發青,不像燈光日影。
門雖推開,門內仍無人聲,也沒有別的動靜。龍竹不再遲延,一推靈潔道:“我們既已推開了門,還不進去?”說著搶步而入,一進門不覺咦了一聲,靈潔隨後走入,舉目一看這裏景象,也覺得大出意外。
原來這裏似是一間狹長石室,室內高高低低有許多奇形巨石;此外別無他物。那光似是從屋角一條長石背後射出;滿室碧森森地令人無端有一種寒意。兩人原以為這裏有人,那知道竟然寂如鬼域。
龍竹皺眉回顧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只道這兒有人,怎麼還是空屋子?”靈潔一面向屋角長石走去,一面答道:“我們且看看這光是從那兒來的。”
龍竹伸足向近側一塊圓石一點,口裏又說道:“反正沒有人……”話猶未了,靈潔忽然咦了一聲,叫道:“這裏不是有個人?”
龍竹猛一驚,縱身躍來,眼光向長石后一掃,也愕然叫道;“這是個死人。”
那長石高三尺,長達丈余,斜放在石室角上;地面正躺着一個屍體;衣衫已破碎不堪,片片飄動。那屍體蜷卧地面,臉朝下貼着地,看不清面目。但一手抱在腦後,兩人望去,那手似干蠟一般。室中青碧光亮似從那人腰間透出。
龍竹一探身將屍體一撥,那屍體隨手翻過去,仰面朝天,兩人才看清楚這屍體另一手原來壓在身下腰際;那手指緊緊握住,指縫中有一個東西青光燦燦,將死屍手指也照映得綠陰陰的。
龍竹伸手將死屍手指扯開,掌中卻滾出一粒徑寸朋珠;青光耀眼,寒氣逼人。龍竹一俯身將這粒珠子抬起。靈潔卻向龍竹道:“你看這個屍體怎會是這樣的?”
龍竹望了那死屍,只見面孔干縮,眼耳口鼻,都變得奇形怪狀,但毫無腐壞跡象;皮縮骨挺,似乎經時甚久,變得如此,可是不知何以不腐壞。
靈潔將珠子接過來看了看,只覺得應是一件異寶,也弄不明白來歷。兩人本來預備着和洞中人動手,如今見了這些異狀,倒更沒了主意。
兩人呆立了一會兒,靈潔開口道:“這個死人和珠子十分蹊蹺,我們別管它。且看看這裏可有出路。”兩人在石室四面循壁走過;仗着手中有珠光照映,倒是看得十分仔細,但室中壁上除了有幾處是成塊大鐵板外,其餘全是山石;並無門戶。
兩人十分懊喪,又從室中退出。去試那旁邊的兩個圓門;不料那兩個圓門竟像是假門一樣;龍竹連擊幾掌,震得石屑飛落,回聲卻是沉沉的,似乎擊在石山上。
原先靈潔見石洞正面無路,現出曲徑微光,以為大半是洞中有人誘敵深入,所以雖然心懷戒俱,倒不大困惑,現在看見室內並先通路,室外又別無門戶,加上地下一個死屍,和一粒寶珠;倒弄得迷離恍惚,如墜五里霧中。
兩人又退出曲徑,走到原先正面的壁前,試了試壁上鐵板,只覺得十分堅厚,也弄不清楚這裏是否有路。龍竹焦急起來,便向靈潔道:“這裏怎會四下無路,難道他們要把我們困在這個地方?師父平時說到各種機關消息,卻沒說過有這種佈置。”
靈潔臉色動了一下,低頭沉思,忽然笑道:“我們今夜所遇,確是太懂。不過,我看並非是機關原本如此。你想,倘若他們是這樣置來人於死地,那麼先前石室中的屍體,便該是如此困死的;可是那屍體明明已經歷時甚久,看守機關的人如何不將屍體移去;尤其是這顆寶珠,顯是無價奇珍;他們為何並未取去,任它留在死屍手掌之中呢?”
龍竹搶口道:‘姊姊,你一說我倒想起來;那石室里的石頭,都長滿青苔,也像是多年沒人來到一樣。”
靈潔默然不語。龍竹又道:“可是,他們既然把我們誘進這個石室來;看先前情形明明是想用洞裏埋伏傷我們,現在這裏又什麼埋伏都沒有,只是沒有出路;如果說他們不是要把我們困死在這兒,他們又是要做什麼呢?”
靈清搖搖頭道:“我也想不出道理來。或許先有人來將這裏的機關破去了也未可知。”
龍竹昂首想了想,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要是有人破了機關,怎麼會讓死人和寶珠留在石室里;而且我們先遇見銅人暗襲,地面又出些怪事;不明明是機關未毀嗎?”
靈潔不答,只是怔怔地出神。龍竹不耐久待,又跑到石室那面去察看。靈潔這時知道這一片地方似乎並無埋伏,也膽大了些,並未攔阻龍竹,也未同去;只獨自細心搜尋這壁上鐵板,想找出門戶所在。
其實,這裏的情形不但是方氏姊弟弄不清楚;便連吳璞李揚也預料不到;石室中死屍和寶珠更是別人從未發現過;連鳴玉子也不知此事。
原來依七絕圖的妙用,有人如在第三層門戶上毀去銅人;則洞中移宮機關發動,原先擋住左方的大鐵板便移向正面,將原有道路塞斷,露出左邊曲徑;曲徑中三個圓門後面有三個門戶,卻都是通往洞西絕地的;來人至此,萬難脫身。但當時鳴玉子行前封閉洞中左右埋伏,早將這圓門一帶門戶封死,所以外來的人倘若毀去銅人,則雖然曲徑圓門依舊露出;人走過來,至多只能到圓門外,不致陷入洞西埋伏中;連圓門也進不來。方氏姊弟到這裏所以看見中央圓門洞開,那只是由於那攜帶千年蛇珠的人,當年走到這裏,用秘傳化石弩和隨身寶劍,將石門先削開,然後用盡了二十四技化石弩,強將填門巨石震破。他當時已然誤中奇毒,自己尚不知道;仗着蛇珠照路,進入中央圓門,想再尋門戶;那知不久體內毒發,身死室中;因受毒過深,屍首血肉全枯,倒反而未曾腐臭。那蛇珠多年來還留在掌中。他垂死時在室中縱躍亂撞,無意間碰了長石後面的機紐,將移宮陷地機關一齊復原,那曲徑出口處的鐵板自也退出原處,後來吳璞李揚等人入洞探視時,只依着老苗人留下的中路七門圖訣,一直走過,沿路又未敢觸動埋伏,不知右邊銅人曾被人毀去;更不知銅人毀后第三層門戶上有何變化,至於石室圓門等等,自然更是毫不知情了。
適才方氏姊弟引動石屏后銅人埋伏時,只有一個銅人出現,便因右邊銅人早毀。其實若非室中死屍生前誤觸室內機紐,則移宮陷地機關便不能復原;連當年吳璞李揚走到這裏也無法入內。更不說方氏姊弟了。
適才方氏姊弟看見死屍,只留意到珠光,未再在死屍身側搜尋;其實死者的寶刀和鹿皮囊,都丟在室中亂石之中;囊中尚有四枚化石努,是用異派秘方靈藥制練的奇物;弩鋒所至,石頭立刻軟散;所以有開山神努之稱。崑崙雙劍竟將這奇物當面錯過。等到龍竹二次入室,則只是留神找尋門戶機組,更未想到亂石中尚有寶物遺留了。
這室內死人的來歷,後文另有交代。且說方氏姊弟當時一在曲徑出口外面搜尋出路,一在室中摸索,轉眼過了一個時辰左右。靈潔見龍竹往石室去久久不回來,不由有些擔心;自己在這裏又未找出頭緒,也異常沮喪;一面手撫壁上鐵板,正想去喚龍竹出來,卻不料突然鐵板軋軋連響,洞頂一片轟隆之聲,靈潔一驚,身形縱退,未及再轉念,只覺眼前一花,鐵板忽向左方移去,啼啼幾聲,竟然將通往圓門石室的曲徑封斷;靈潔手中握着蛇珠,將四圍照得十分明亮,一見曲徑被鐵板隔斷,石室中龍竹尚未退出,不由大驚失色,一縱身落到鐵板前面,拔出天龍寶劍便向鐵板斬去;天龍劍削鐵如泥,靈潔內力深厚,一劍下去,便將鐵板刺了個對穿劍孔,無奈鐵板厚達尺許,靈潔連擁幾個劍孔,仍不能輕易將它砍破,“又怕龍竹在內另有險遇,又不知是否敵人已來發動機關;心慌意亂,汗透衣衫;正要加急破門,忽然又聽見軋軋一陣響,鐵板竟又退往中央,那邊龍竹遠遠喊道:“姊姊快來,我找着門戶了。”
原來龍竹入了石室,先只是向壁上鐵板動手試探;費了許多工夫,一無所得。那些鐵板原是鳴玉子封閉洞西門戶所用,也幸而龍竹未曾將它們劈開,若是劈開了透出通往洞西絕地門戶,也許兩人由此走去,性命難保。
龍竹在四壁敲打遍了,毫無頭緒,一肚子悶氣,又向死人身邊走去;無意中一瞥限忽然看見死人腳后數步,離地尺許處有一個小小鋼輪嵌在壁中;俯身下去伸手試試,鋼輪似乎可以轉動。龍竹料這鋼輪必有道理,便試着由左向右用力一旋,突然巨震連聲,眼前陡暗;龍竹征一怔,猛悟到室中光亮,全憑那顆珠子;此時珠子在姊姊靈潔手中,鋼輪一轉,亮光隔斷,分明是曲徑通路有了變化;他尚弄不明白洞中鐵板是移宮機紐;匆匆中忙反撥鋼輪由右向左,果然轉眼間又回到先前明亮;這才跑出石室,高喚靈潔。
靈潔急步走來,問明情形,也十分高興,到室中看了看鋼輪,略一凝思,卻頹然搖頭道:“無用,無用,這還是不能讓我們找着門戶脫身。”
龍竹一轉念,也明白這鋼輪要人在室中方能撥動,鐵板移過來,洞中或許有門戶可尋,但室中人卻走不出去。要走出去,似得使鐵板回到正方,那樣一來,正面門戶又將被隔斷。
兩人商議一陣,想不出主意。
他們在這裏進退兩難,外面的裴敬亭和孫天夷坐在樹頂,等他們出洞,也等得十分心急。孫天夷仰望天色,估量已近寅正;暗想這兩個崑崙弟子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從洞中機關闖出來。倘若他們已在洞中喪命,自己和裴敬亭在這裏獃等,豈非可笑。只好等到天明看有無動靜。如果天明后李揚等人到來,還是商議一下,看如何探知洞內情形;終不能老是如此等待。
孫天夷想到這裏,正有一陣狂風吹過,驚得宿鳥亂飛;遠遠石洞一面卻隱隱有隆隆之聲,孫天夷一提神,側耳諦聽,那聲音又漸漸隱去。孫天夷估是洞中人正觸動洞中埋伏,心中暗暗留意;但洞中聲音一停,便又寂然良久。那邊裴敬亭忽然飄身縱過來向孫天夷招手道:“孫公可聽見洞中聲音嗎?”
孫天夷在樹枝上立起來,笑道:“我只聽見一片隆隆之聲,正在猜想是什麼聲音呢。”
裴敬亭身形退到另一樹枝,微微笑道:“我雖不知道這洞內機關的底細,但就地勢看,石洞裏面總有鐵門鋼閘之類;我聽適才的震聲,好像是鐵石崩裂;不知道是不是那兩個入伏的人要想破困而出。”
裴敬亭耳目靈警異常,先前又一直在靜坐攝神,所以聽得分外清楚。孫天夷聽裴敬亭如此說了,便道:“聽適才聲音似在石洞中部,離出口尚遠,敵人縱使破去那邊的機關,要出來大約尚早。”
裴敬亭又側耳聽聽,緩緩搖頭道:“那也難說。我聽這聲音相隔雖遠,但不甚發悶;似乎離洞頂頗近,我只怕他們要從洞頂下手,穿洞而出。”
孫天夷聽了也微微一驚,接着那邊又是一陣隆隆之聲;兩人這次十分留意,果然聽着聲音不像深藏山腹之中。裴敬亭剛一皺眉,瞥視間忽見一個人影在山坡上連連竄動。
裴敬亭咦了一聲,不暇說話,便縱身向那人影迎去。那人影也正往這面來,兩下身形都是快如閃電,一轉眼裴敬亭離那人影只有十來丈遠,便高聲喝道:“什麼人?”
那人影微微一停,卻遙遙喚道:“是裴大俠嗎?”
裴敬亭鬆了一口氣,停步站在山坡上,那人影一起一落,已到面前,原來是泰山八龍中的馮卧龍。
先前吳璞與李揚同到莊上,馮卧龍早將陳雲龍送回來,在庄中客室歇息。柳復也由鐵木僧先送回來。吳璞到柳陳榻前,連聲致歉。陳雲龍和柳復都受傷甚重,不願開口出聲,聽吳璞說些自責的套語,只含笑搖頭。
李揚陪着在柳復榻前停留了一舍兒,出來時忽悄悄向吳璞道:“吳二哥,我看青萍劍客傷勢甚重,服了傷葯,只怕難定吉凶。是不是要設法給點蒼送個信去?或者他們本門另有治傷丹藥,也未可定。”
吳璞微嘆了一聲答道:“我也看出來柳二哥傷重;但要送信到點蒼,卻不知該請誰去。”
李揚未及答言,鐵木僧卻走過來接口道:“李二哥想得也對,但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阿彌陀佛,我看柳大俠內臟怕是受了傷;治得稍晚一點,於他的功夫可是大有防害。”鐵木僧所說本不錯。柳復受傷之後,自己就力聚真氣,不敢說話,原因便是知道腰背間被靈潔掌力震傷,只一吐出血來,性命能否保住固不可知,多年武功定要付之流水。
眾人正在商議,馮卧龍卻又急步走來,滿面憂憤,向眾人道:“我們老七的傷可是很重。我給他吞了葯下去,還是汗出不止。我想只有找神手華陀,或許他有辦法;再不然就得回泰山向家師求救。泰山離這兒太遠;看光景老七仗着服了護元散,十天半月,傷勢或許不至於轉重,太拖久了就怕要成殘廢。”
原來陳雲龍的傷在右肩上;肩骨已碎。雖然不像柳復那樣危險,可是若不能有續骨靈藥,使肩骨重新長好,則一定終身殘廢。
李揚聽了馮卧龍的話,屈指算算,說道:“神手華陀的莊子從這兒去,約莫有一千里出頭。馮四爺去,不知要走多久?”
馮卧龍道:“好在這一帶是荒山居多,白天也可以趕路,我想來回走不過四天,到那兒耽擱上一半天,總共也不過五天。”武林名手擅輕功的常能日行數百里;只是若在城鎮或者通衢大道上,白天就不便施展功夫趕路。只能夜行;那就差得多了。馮卧龍在泰山俠隱門下,也得過上乘傳授,論輕功則他日行千里也非難事,只是他擔心道路不熟,所以算得寬些。
鐵木僧插口道:“馮四爺如果能親自去找神手華陀,我想那老頭兒雖懶也總得出點兒力。柳大俠的傷葯,豈不也可以一齊找來了?”
李楊舉手在自己額上連擊幾下,笑道:“我真是糊塗了。剛才談柳大俠的傷,我就沒想起侯老來。鐵木大師的話有理。就請馮四爺辛苦一趟,向侯老討點葯來好了。”又皺眉道:
“只是他那莊上不知道馮四爺熟不熟?”
馮卧龍道:“我在二十年前曾跟我大師兄一路去過一趟,路雖然記不得了,大致方向還摸得着。紅葉山莊名氣甚大,到附近總能打聽着。”
吳璞半晌默默不語,這時苦笑着說道:“如今也只有這樣一條路能走了。我們弟兄們的冤債,累了各位成名人物,受傷的受傷,討葯的討葯,真讓我慚愧死了。馮四爺要是路不熟,我陪你去一趟怎樣。”
眾人同聲道:“那不好,吳二哥,你是碧雲庄的主人。吳大哥現在又不願意出面,你再走開,誰來作主?”馮卧龍又向吳璞懇懇切切說道:“吳二莊主別多提誰為誰受傷的事,我們弟兄在江湖上好歹有個名字,決不會連這點兒江湖道義都不知道。我們老七受了傷,說句江湖上的例語,那是怪他功夫不到;我等到他的傷治好了,我們怕然會回泰山稟明家師,看這事怎樣了斷。撇開碧雲庄不說,泰山和崑崙也得講講算算。現在大家救人要緊,你就別再客套。只要我去后各位照應我們老七,我們弟兄就感激不盡了。”
鐵木大僧一伸拇指道:“啊,泰山八龍真不含糊。我看事不宜遲,你就收拾先動身;陳七爺這兒我和尚給他坐夜就是了。”
吳璞李揚也連說道:“陳七爺的事儘管放心,我們一定小心照料,尋常傷葯我門莊上也有的是,一定不讓他傷勢加重。馮四爺不必擔心。”
馮卧龍供拱手道:“我先道謝。現在我去和老七說一聲就走。”他說罷轉身向房裏去。
吳璞忽又想起一事,忙跟過來叫道:“馮四爺,慢着。”馮卧龍回頭望望,吳璞道:“剛才你不是說許多年沒上紅葉庄去過嗎?而且現在從這邊走去,路道比從外邊來更難找。我想你不如找裴大俠畫張草圖給你。他向來長於圖訣,又博通山川形勢;而且紅葉山莊他來往過許多次,苗疆地形也知道得多。現在他在庄后那個山坡背面,和火雷王一起防着崑崙門下從洞裏衝出來。你出去就先煩他畫張草圖給你帶去好了。”
馮卧龍想了想,點頭道:“那樣當然更好,只是不知道裴大俠是不是要嫌我們羅嗦。”
鐵木僧笑道:“阿彌陀佛!這是救人大事,他那能推辭,只要他不是正在和人動手,包他提筆就畫。”
他一說到“筆”,馮卧龍也想去起畫圖還要筆墨,便道:“吳二哥還得借一份筆墨給我,要不怎麼請他畫法?”
吳璞聽鐵木僧說到“動手”,心裏本又猛觸起一念,聞言征了一下忙即笑道:“這有的是,我送你一套。”
馮卧龍笑道:“送我我也用不着,你別給我好硯台,好墨錠,我拿去給裴大俠用過了,八成兒是一丟。”
馮卧龍說了便先進房去看陳雲龍;陳雲龍睡了多時,自己調氣數周,漸漸知道內臟無傷,雖然肩上奇痛,倒心定了許多。馮卧龍近前看看他面色,覺得眼神如常,汗也收了些,稍感寬慰,便伏身床頭道:“老七,你的傷不要緊。我現在給你討葯去。你千萬安心養着。”陳雲龍受傷后一直未說過話,這時忽然開口道:“四哥,你是找誰討葯?是不是去見師父?”
馮卧龍道:“我去找神手華陀,幾天就回來,泰山太遠,我那能讓你一個人在這兒老等着。”
陳雲龍略帶愁意的大臉上忽然顯出一點泱然的神色,抬抬眼對馮卧龍道:“四哥,我還有句話說。”
馮卧龍望着他道:“你說。”
陳雲龍抬起左手指指右肩慘笑了一下,慢慢說道:“我自己不爭氣,在這兒栽了以後回山會向師父請罪,我折了泰山八龍的威名。”
馮卧龍一搖手打斷他的話,皺着眉頭道:“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傷沒好別胡想。”
陳雲龍臉上慘慘的笑容益發加深,在枕上微微擺頭道:“不!四哥,你要聽我說完。我現在還不知道我的傷能不能好,我要給你說的是:萬一你沒趕回來,對頭又找來了,我當然想逃也逃不成。可是,你放心,我到那時候一定用我們的翻舌箭,決不受人凌辱,再給師父他老人家丟臉。”
馮卧龍聽着心裏一酸。原來泰山俠隱門規甚為特別:他生平志高氣傲,決不願意門人受辱,所以門人藝成以後,不論在山或下山,都另給每人一個小小鋼筒,這鋼筒像袖箭筒,只是小得多,可以含在口中。如果人要想自裁,就可以將鋼筒倒放在口裏,箭眼向內,舌尖一反撥筒尾機括,筒中閉血箭就由喉端倒射下去。泰山門人平日如果犯了門規,奉命自裁,便用這個“翻舌箭”。因為不論你金鐘罩,鐵布衫,或者混元氣練到如何境地,內臟決不能刀箭不入,用翻舌箭自裁沒個不死的。現在馮卧龍聽陳雲龍說起這個,分明是有自裁之意,不覺氣哽喉頭,說不出話。
陳雲龍義道:“四哥,你記好了。要是我們真不能見了,你得求師父給我報仇,給本門雪恥。”
馮卧龍勉強忍俊悲情,和聲道:“老七,我准記得你的話。可是,事情決不能到那一步。你等我回來給你治傷,別再亂想。”
陳雲龍微微一笑,便合上了眼。馮卧龍看着這個師弟,心中萬感交集。他知道這個師弟生性憨厚直爽,只是十分好勝,又因為一向師父不大喜歡他,所以益發怕有給師門丟臉的事;這次隨自己來碧雲庄,本是奉了師命順道賀壽,那知道撞上崑崙弟子尋仇的事。他和自己為了救柳復,匆匆忙忙和人動手,弄得身受重傷,又覺得人前丟臉,那能不心灰意冷?而且他想得也不是沒理。現在崑崙那一男一女就在庄后石洞裏,說不定什麼時候衝出來,就一定要找到碧雲莊上;那時候除非自己在這兒,還能將他背走;不然,可真是難免落個悲慘結局。可是,自己又不能不去求葯……
馮卧龍獃獃想着,竟忘了出去,還是吳璞拿了盛筆墨紙硯的木盒放在外面不見他出來,進門低喚了幾聲,他才如夢初覺,望着榻上的陳雲龍嘆了口氣,轉身出來。
馮卧龍接過木盒,便逕奔庄後山坡而來,這是他平生第一回帶着筆硯走路,也是第一回找人畫圖。一上了山坡,他也聽見腳下隆隆怪響,但他沒心思去多想它,直往前走,不多遠,便遇見裴敬亭喝問。
當下馮卧龍說了來意。裴敬亭當然滿口應允,但卻要邀馮卧龍同到那正對洞口的樹上去等他畫圖。他遇事十分認真,不願在山坡上多停留,怕敵人出洞,截阻不及。
兩人在樹上並肩而坐,馮卧龍取出千里火,照着裝敬享畫草圖。裴敬亭一面畫,一面仍在忖度洞中情形,忽然又聽見石洞那邊一陣怪聲,洪烈異常。三人一同凝視岩上,但過了半晌卻又毫無聲息。
其實,先前那一陣隆隆巨響,倒真是在洞頂發出,原因倒不是方氏姊弟想衝破洞頂。石洞上距地面,厚達百丈;崑崙天龍九式中土字訣雖有“破壁升雲”的功夫,但那可要玄功絕頂,真有超凡入聖之能,才真能運用。方氏姊弟罡氣功夫雖已有根基,說到穿山破石,來往無阻,卻還相差甚遠。不然,先前李揚引他們入洞后,石閘封門就該不能攔住他們了。厚僅二三丈的石閘,尚且無法穿行,何況百丈山石的洞頂。裴敬亭倒不是對方氏姊弟的功夫推想得太高,而是他不明石洞內地勢;他只道那洞離山坡地面並不甚深,所以那麼猜想。
那一陣怪聲原是洞中重大機紐變動時發出的聲音。洞中機關許多都是深藏山石之中,方氏姊弟在誤轉石室鋼輪,開閉移宮機關的時候,原也聽見洞頂隆隆作響。那些機紐藏在洞頂,入石頗深,所以在上面聽,就離地面極近了。方氏姊弟當裴敬亭與孫天夷談論時,正在看着鐵板石壁,曲徑石室,打不定主意。等到裴敬亭剛剛把筆作圖,第二次聽見異聲,其時方氏姊弟倒真是無意間破去后洞機關。可是裴孫二人反不像先前那樣在意。
原來方龍竹試出石室中鋼輪能開閉曲徑,並且恰能移動那擋住正路的鐵板,便一心要將鐵板移到曲逕入口,讓正路門戶顯出。可是自己在室中撥動鋼輪,鐵板移過來封住曲徑,姊弟兩人便將隔斷。而且試了一次,靈潔看出鐵板后並非通路,又是一塊石屏,要再往裏走,必得再破石屏。這裏變化難知。姊弟二人不在一處,實是不妥。
可是鐵板着不移開,便完全無路可走。兩人耽延了好久,末后,龍竹決意要先由自己在石室撥動鋼輪,將鐵板移到曲逕入口,讓正面石屏露出,然後自己再由曲徑這面用玉龍寶劍去試劈鐵板,靈潔在外面用天龍劍相助。鐵板破了,龍竹便可過來與靈潔一同試攻石屏。
靈潔明知鐵板厚達尺許,用寶劍劈削實在不是善策,但既想不出別的道理,也只好蠻來。因為這姊弟在這裏搗弄了半天,並未見其他埋伏,所以他們這時倒是心定得多,不像先前忙亂。
龍竹如法將鐵板移過來,自己走到曲徑口上;潛運罡力,將玉龍劍向鐵板上插去,直聽見錚錚之聲不絕。劍尖透出,靈潔便在旁邊尺許由這面將天龍劍插過去;兩劍皆透穿鐵板,然後雙劍合掃,便將鐵板刻了一道尺許長的透穿裂縫,連做幾次,已有一尺見方的一塊四面割斷;靈潔在外用掌一推,這塊鐵板便落向龍竹面前,龍竹接住丟在地下,登時板上像開了一個方窗。兩人如前而行,開過了兩塊,眼看再來兩次,龍竹便不難從方孔中鑽過來。兩人十分歡喜,猛力削刺,卻想不到忽有意外變化。
原來那鐵板升降移動,全仗內貫的精鋼索,鋼索由洞頂大鋼輪牽引,才能使鐵板移轉自如。龍竹靈潔先在鐵板中心處開方孔,尚未發覺;到了第三次,龍竹正運力削那鐵板,忽覺劍鋒所接有些發軟,不由大奇,暗想難道這鐵板里還有空處,不可不看明白,當下告訴靈潔,兩人便不逕自橫削過去,只將靠外的一段削掉,再看裏面才知道板中竟有一條圓溝,溝中有一條鋼索虛虛掛着,不知通到何處。靈潔心裏一動,便再和龍竹合力將近索四周鐵板削去,一會兒工夫,有了長約兩寸一段鋼索,整個露在外面。靈潔想了想,向龍竹道:“這鋼索或許能通到別的機關;我來試試。說了就伸二指拈緊鋼索向下面試着一扯,方留意看鐵板如何變化。不料手剛扯動,立刻洞頂轟震如雷,那鐵板竟向上升,靈潔急忙放手縱退,龍竹也乘勢躍縱過來,舉頭看時,那鐵板已全升入洞頂,曲徑敞開。兩人靜候了一會,洞頂震聲已止,四周並無變化。
龍竹不知這一扯鋼索牽動了洞頂總紐,竟使全洞門戶大開,還在和靈潔商議怎樣去攻那石屏,等到走過去看時,那石屏不知何時也已不見;一眼望去,只見一條直道毫無阻擋。
二人手中有蛇珠照路,安步而進;沿路只看見兩旁有許多銅人,左右兩方也時有一塊橫直皆達數丈的鐵板貼在石壁上。二人不知這都是中路通往東西各宮的門戶;那些鐵板是鳴玉子封閉各門時所用,與先前曲徑石室里所見相類,與那塊開閉曲徑的鐵板則不同。這些封閉門戶的鐵板不隨總紐轉動而上升,原是當然。但方氏姊弟未明究竟,只暗暗詫異,不知道何以這些鐵板又未升入洞頂。
兩人一路走來,連經數門,石屏均已收去,四周也別無埋伏發動。靈潔手托蛇珠照路,人愈走愈快,轉眼走到盡頭。
兩人在洞中早已迷失方向,也不知洞究竟有多長;這時忽見前面有個石門,不由轉有些吃驚。
靈潔一側身向龍竹道:“我們從破了那個攔路的鐵板以後,沿路走過的門一關閉,這個門卻未敞開,倒要留意;方龍竹點頭稱是,卻道:“讓我試試看。”說了便一掌向洞口石門擊去。這石門看似高大,但龍竹掌到,只聽見呀呀連響,門竟應手而開。兩人只覺得一陣驚風撲面,龍竹猛喜叫道:“我們出來了。”隨着話聲,便向外竄出去。靈潔也悟到這門外已是郊野,剛覺得心裏一松,忽然聽見龍竹呵了一聲,又大喝道:“那裏來的賤徒,暗器傷人?”靈潔知道又已退敵,忙拔天龍劍,向洞外躍出。
那石洞外邊本只有窄窄一條羊腸小路,龍竹縱時用力太大,一竄足有三四丈,身形竟直往下面谷洞落去,但身一出洞,立看出地勢,連忙氣貫雙肩,往起一振,要將身形變為。
“眠雲沐日”,在半空停住,再察看明白,不料他身形剛要由直化橫,那邊樹枝上卻有人叫道:“出來了!”接着又有一股勁風斜撲過來;龍竹久習崑崙心法,在洞中鬧了半夜,雖有些睏倦,一見有人襲擊,早已留神,勁風撲來,他身形只懸空微微一沉,左手疾伸,已將打來的一件細長東西捉住。靈潔后出來,剛望見外面似是懸岩,龍竹身懸空中,旁面有人暗襲,尚未及轉念,那邊突有人高聲喝道:“你這丫頭原來還沒有死在洞中,我再領教領教你的崑崙劍法。”聲到人到,一個長大身影從一棵倚岩而生的大樹上飛落面前,靈潔足點土徑邊緣,手中劍虛虛一揚,指定來人,一面在黑暗中定睛看時,分明原來是先前救那姓柳的逃走的漢子。
原來裴敬亭在樹杪畫圖,剛剛畫完,交與馮卧龍,忽聽見對面膨然有聲,山石上突現一門,一個人影從裏面竄出,知道敵人已出洞;耳聽孫天夷大喝:“出來了”,又見這人影似向岩下竄落,不暇尋思一抖手就將掌中那管筆向來人打去。裴敬亭內外功俱是深厚非常,這一枝竹管羊毫的筆被他運內力擲出,竟然勢若千鈞。龍竹雖將筆接住,但也覺得手臂微微一震。不由暗暗吃驚。裴敬亭見這洞中人竟能懸身半空接概也大感意外;方待發話,那邊馮卧龍已看見方靈潔出洞。剛好自己正為師弟受傷心煩,這一下,忍耐不住,便一面大罵,一面抽出神蛟帶縱向洞口羊腸小路。
裴敬亭見來人並無脫身之意,已向自己發了話,便笑道:“你想必就是崑崙赤陽子的弟子了。你且過來,我有話問你。”
他口氣十分託大。龍竹剛被他打了一筆,雖未受傷,吳已滿腔怒火;看裴敬亭立在樹梢,向自己招手,神氣異常驕狂,更是氣極;當下一面目光一掃,看定裴敬亭不遠的另一株樹,身形向樹枝落去,一面冷笑一聲,答道:“你說得不錯,我正是崑崙掌教真人門下方龍竹,你是何人,莫非是吳家兩個老賊的狗黨嗎?”
裴敬亭注視龍竹下落身法,暗暗驚奇,一聽他出語譏刺,便冷笑道:“你小小年紀,出口傷人,這樣目無尊長,也是崑崙的規矩嗎?”
龍竹這時早看見那白天用奇形軟兵刃和姊姊相鬥的漢子又在和姊姊動手,而且原和這個書生模樣的人在一棵樹上,明白這書生必是碧雲庄黨羽,哪肯讓半分,當下手指裴敬享喝道:“你敢向我充什麼尊長;你們這些孤群狗黨,要替吳家老賊送死,就快過來,我沒工夫和你說廢話!”
裴敬亭仰天大笑,打量方龍竹几眼,高聲說道:“你這個無知小孩,竟敢如此狂妄。你來碧雲庄尋吳莊主,原不干我事;可是你們姊弟一來到就連連傷人,現在到我面前也如此無禮。我卻不能不教訓你,你快束手就縛,我送你到你師父面前去。”龍竹本要出手,但摸不清這人是什麼來頭,只怕真是師父朋友。便忍氣問道:“你先說說你是誰。”
裴敬亭冷笑道:“我是華山裴敬亭。你師父雖不認得我,也該說過我的名字。”
龍竹微微一頓,喝道:“我只知道華山許伯景和黃衣道人;就沒聽說過什麼姓裴的。你既然不認得我師父,充什麼長輩?你識相些,快快走開,不然我當你是吳家老賦狗黨,卻不管你是不是華山派。”
要知裴敬亭年未四十,赤陽子又久不出山,雖然知道許伯景有這麼個小師弟,那會留意到他。龍竹聽他說並非師父朋友,頓無顧忌,立刻叫了陣。
裴敬亭原要目炫身分,不想反目取其辱,當下惡念隨生,怒視着方龍竹道:“你既然自己討死,就使出你的本領來。只要你逃得出我的掌下,我就不再管你的事。”
龍竹側目一看,馮卧龍與方靈潔已經連換了十幾招,山徑太窄,兩人都只是凝足不動,但忖度姊姊不難取勝,但那邊樹上隱隱坐着一人,穿着紅被風似乎正是白天與李揚一同引自己入洞的老者;但不知他如何在那兒袖手觀戰。龍竹經過石洞之困,知道碧雲庄仇家並非易與,暗暗心懷戒慎?這時一看敵人明是以逸待勞,知道久拖不利,念頭一轉,便向裴敬亭喝道:“誰和你鬥口,我要看看你有多大能為。”身形在樹枝上輕輕一轉,面向裴敬亭,右掌迴向胸前,左臂一探,身隨掌進,立向裴敬亭胸前擊去,裴敬亭微一側身,退出數尺,仍然足點樹枝,右手卻順勢在樹枝上一撈,抓下一把樹葉,喝聲:“下來”,一片綠彩從掌中飛去,龍竹見他來勢詭異,不知是什麼東西,不敢用手接,身形猛然一斜,向旁衝出,那片片樹葉打到樹上,震得枝葉亂飛。
龍竹知道不可輕敵,攝氣凝神,猛往上一竄,雙臂疾抖,身形倒轉,用出“月落千潭”
的殺手,向裴敬亭襲來。
本來裴敬亭功力甚深,龍竹雖得崑崙真傳,要勝他大非易事;他這時若用劈空掌力還擊,龍竹吃了身子懸空的虧,多半要落下風。這是龍竹經歷太少之故,“月落千潭”的招式若非拿準對方功力,不能亂用。他實已犯了輕動的病。
可是,事有湊巧,裴敬亭和他過了兩招,看出這個少年不易制服,但卻仍想設法擒住他送到碧雲庄,因此自己滿心盤算怎樣將他生擒:一見他凌空撲來,不用劈空掌迎擊,卻身形向旁一縮,雙掌疾翻,由外向內環抱過來用出“混元手”中的“抱日式”,想將龍竹手腕拿住。
龍竹雙掌合成月形,本來暗蘊變化,一見裴敬亭來拿自己手腕,忙兩肘一縮,雙掌立變成掌心向外,氣貫前臂,突向外一抖,變成“排雲三式”;裴敬亭仍不願和他斗掌力,見他掌心翻出,心念動處,變招奇快,雙臂微微一沉,龍竹掌緣幾乎貼在自己指尖上滑過去,趁勢喝一聲:“看你那裏走!”雙臂一送,左右手又分向龍竹兩手脈門扣去。龍竹氣聚腰肋,急凌空往後一縮,身形在空中突向後移尺許,儼如魚游水中,裴敬亭雙手跟着走空,足尖微點,身形也接着前竄過來,龍竹未及變式,裴敬亭雙手仍向龍竹脈門扣到。龍竹只道要糟,一咬牙猛然雙掌一剪,這是敗中求勝。裴敬亭一聲長嘯,手指上揚,雙掌一低一昂,竟貼在龍竹掌上。
這時不但裴敬亭以為自己穩勝,連方龍竹也心慌意亂,但要閃要退皆已無及,只得雙掌猛往裴敬亭一迎,意凝命門,將罡氣真火猛然運往掌心,施展大天罡六陽手,來和裴敬亭一拚。
裴敬亭自恃混元手已到火候,又從未見過六陽手功夫;只以為自己運混元一氣之力必定將方龍竹真氣震散;當下四掌相貼,裴敬亭還打算說兩句便宜話,話未出口,只覺得方龍竹掌心奇熱如火,又緊緊吸住自己手掌,剎那之間,掌脈之際竟微微一麻,不由大驚,哼了一聲,也緊閉牙關,用了混元氣十成力量從掌心發出。
要知大天罡六陽手是玄門無上奧訣。龍竹功力雖淺,但和混元手相遇時,太陽真火恰能克住混元真火。混元一氣之力本是剛力為主,化真火正如石上火星,六陽真火卻是先天純陽之火,純駁大殊;裴敬亭恰恰以己之短攻人之長,焉得不敗。
當時四掌相抵,龍竹雙足向旁一鉤,貼住一根樹枝,裴敬亭也單足點樹枝,探身向外,兩人都是一半懸空。各運十成力量相拚。一瞬間兩人足下樹枝都震得嘩嘩亂響,裴敬亭鼻端汗出如漿,方龍竹也全身震抖。外表看起來,似是裴敬亭佔上風,但內行一看,便知兩人再撐下去,必是兩敗俱傷,而方龍竹不過傷在筋骨,裴敬亭卻要氣血兩崩。
火雷王孫天夷早應孩出手,但他也以為裴敬亭這回十九可勝,一心只看住洞口小徑上的方靈潔和馮卧龍;想等馮卧龍遇險時,自己再出手相救。他為人刁鑽古怪。這時要等別人臨危他才來顯顯威風,也是他向來有的怪癖。
那知道馮卧龍雖非方靈潔敵手,但仗着神蛟帶能剛能柔,格式又十分奇異,竟然纏鬥了這大半天。靈潔安心要看明他的招式,也暗蘊內力,待機而動,孫天夷看到此時,心裏方暗說,那姓馮的怕走不出十招了,一面偏頭一看裴敬亭與方龍竹這面的情形,卻大驚失色,連忙探囊摸出烈火珠和梅花如意扇,一抖披風,雙手暗藏被風之後,口裏大叫道:“裴大俠且退,讓我擒這小子。”他聲如巨雷,在場的人聞聲都微微一驚,他這時身形向方裴停身之處一竄,披風飄動,幾粒烈火珠已從被風上的小孔中射出,接着披風掀起,露出兩手。只見他十指連動,登時滿空一陣陣刺耳異聲,一圈接一圈的烏影又從他掌中飛出。原來梅花如意扇卻不能隔着披風打出來。
火雷王孫天夷是天下知名的第一暗器名家,這烈火珠與梅花如意扇又是他平生最得意的絕技,一經出手,果然聲勢非凡。只見那光射出的一粒粒豆形小珠,出手時斜向上射,在半空轉成圓弧形下落,后出手的幾粒剛剛趕上;一粒碰一粒,登時紛紛爆裂,那些小豆形珠竟都變成一團團火焰。梅花如意扇是五片鋼葉釣戍,中間一個小軸,五葉分挺,略似梅花;出手時只借指力在小軸上一送,立刻寶扇便疾旋電閃隨着烈火珠後面飛來,一陣鳴鳴聲中,扇上五片鋼葉疾轉生風,將火球一催,就像一股風追着一片火吹動;火借風力頓時大盛,那一團團火球撲到裴方二人身側時,已合成了大片烈焰。
裴敬亭本來已覺得真氣搖搖,頭昏目眩,聽孫天夷猛喝,心微微一驚,頓覺方龍竹掌心熱力直逼過來,兩手脈門突然一熱,立刻雙臂發麻,丹田大震,方暗叫一聲:“完了”,身形已不由自主向前一傾,這時那大片烈火也已經撲到。
玄門罡氣功夫與尋常掌力不同;比掌力時敗者一定被擊退,斗罡氣真火時敗者被勝者吸住;所以裴敬亭真氣一散,立被方龍竹六陽手真火吸得向前傾倒;孫天夷喚裴敬亭後退才發出烈火珠,見裴敬亭退不下來,已有些着慌。此際看火焰撲到,裴敬亭向前一傾,恰好與方龍竹同在烈焰籠罩之下,孫天夷急得汗出如漿,忙縱身過來又連喝道:“裴大俠快退!”但這那來得及,只聽見方裴兩人同聲驚叫,那一片烈焰已裹住兩人,猛向下頂千丈澗谷墜去。
就在這時,那邊洞口方靈潔也大叫道:“我放你一條命。”接着又連喚:“龍弟,龍弟。”她身形如風,已躍到這面樹叢中。
這真是瞬息間事。孫天夷趕到,靈潔也逼退馮卧龍飛身躍下;那裴敬亭與方龍竹卻在烈焰中墜向澗谷。孫天夷先到一步,顧不得再看方靈潔,自己俯身向下面便竄,去搶救墜澗的裴敬亭,方靈潔往樹枝上一落,也趕忙下躍;這四人一齊向澗谷躍下。只丟下馮卧龍左手持神蛟帶,右手撫着左肩,站在那羊腸小徑上;原來他被靈潔掌力震傷了左肩,幸而不太重。
龍竹先前突覺裴敬亭不支,精神一振,兩掌急收,將裴敬亭吸過來,正一吐罡力,要劈去裴敬亭的混元功,不料烈焰撲來,顧不得再傷裴敬亭,一提氣便想竄起,那知道身形方一離樹枝,猛覺渾身筋骨奇痛,未及轉念,火已上身。他與裴敬亭苦鬥時,精力用盡,末了雖勝了裴敬亭,自己也早已經受了暗傷,加上烈火上身,在空中再穩不住勢子,便向澗谷跌去。但他筋骨雖傷,真火罡氣聚於手臂,兩手還能使用,自己一看要粉身碎骨,心裏一急,精神陡振,在下墜時,兩手猛往身後一插,嚓的一聲,十指竟穿入後面樹根,將身形定住,可是兩肩就像脫了臼一樣,奇痛難忍。恰好靈潔躍下,瞥見龍竹懸在樹根上,身上火焰尚在延燒,忙一抬兩肩,仍用天龍九式身法,將龍竹抱起,急急將身上火焰按滅。
那邊孫天夷直躍下去,眼看裴敬亭要跌落石上,這一來自己如何見朋友;怒喊一聲,袍袖一抖,急竄如電,頭反向下。竟趕到裴敬亭身後,一伸手將他肩膀抓住,然後兩膝向下一盪,身形翻轉,裴敬亭反被他舉在頭頂上,但他也不能再收勢,竟直落在洞底石頭上。他竟將裴敬亭輕輕向水面一浸,滅去身上火焰。
靈潔抱了龍竹再竄上來,便向對崖躍去。這時龍竹目閉氣喘,身上衣衫一塊塊爛成碎片,露出火傷。靈潔怕再遇敵,不敢耽延,一落地便咬咬牙,回頭向碧雲庄望望,飛步向亂山中跑去。
這時天已黎明,孫天夷從洞底挾着裴敬亭再上來;自己也覺得心跳不已。他剛躍上山坡,遠遠忽見有幾個人影從碧雲庄那邊奔來。孫天夷迎上去看時,卻是吳璞和李揚。
吳李二人一見裴敬亭似已昏迷,孫天夷滿面大汗,不由大驚,問明情形,便一同急急返庄。
到莊上又多添了一張病榻,吳璞看裴敬亭身上衣衫燒得焦爛不堪,連聲長嘆,一面要叫人給他換衣。孫天夷卻搖手道:“衣裳事小,裴大俠剛和那姓方的小子斗內功,受了重傷,又讀被我烈火珠灼傷幾處,現在萬不能讓他多動。先服一點葯再說。”
吳璞定定神,長嘆兩聲,凄然向李揚道:“我們竟害了這許多朋友。仇人如此厲害,早晚再來,我們仍是難逃;早知如此,真不該白白讓朋友受罪。”
那裴敬亭正悠悠醒轉,隱約聽見吳璞說什麼仇人“再來”,便啟眸道:“吳二哥放心,那個勝方的男孩子雖然傷了我,料他也受傷不輕,至少也得過個把月才能復原……”他氣喘不已,但還忘不了好勝一念。吳璞見他醒來,便過來勸慰。
李揚心裏卻暗暗算計道:“若是真過個把月,那時武當也該有迴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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