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的消失

物質的消失

二十年前,我在馬薩諸塞州做教育資料專家的時候,曾構思過一本討論人類侵略問題的小說。因為那個故事發生在一個假想出的星球上,於是我就設想過它會是一本科幻小說。當它的初稿終於付印之時,我的衝動就得到了肯定,不久之後,我與一位著名的科幻小說研究者,查弗瑞-m-艾略特在劍橋一個蟑螂橫行的套間喝啤酒,我下定決心要在這個我剛起步的領域中有所發展,於是我問:“晦,傑夫,(註:傑夫為傑弗瑞之簡稱。)我該看什麼樣的小說?”

艾略特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喬治-冉布羅斯基的《大生命》和格雷格瑞-本福特的《夜色海洋中》。”

我從沒聽說過這些書,也沒聽說過這些作者,但我聽從了艾略特的建議,現在為之深感慶幸,冉布羅斯的書以其行雲流水的風格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本福特的那種格調,細膩、優雅地述說了追蹤外星智慧的科學家的硬派科幻傳奇。

在一丸七四年,本福特以《如果星辰都是神明》一書獲得星雲獎,他與哥登-埃庫朗一起創作了這部中篇小說。一九八零年,他的《時間疤痕》榮獲星雲獎最住小說和約翰-w-坎布貝爾紀念將。他的其它著作包括了《橫跨太陽之海》、《反抗無限》、《人工製品》、《慧星的內核》(與大衛-布瑞思共同創作),《天際瀚海》、《光流》。

“《物質的消失》是我探索物理學者生活的又一部著作,其每一個科學細節的描述都束於世界。”本福特這樣向我們介紹這篇提名星雲獎的中篇科幻小說。“關於被圍攻的印度中發生的神秘現象,也是來源於實際經驗。--我為了參加一次國際天文學大會曾到過那裏--只是在文章中增加了一些關於生物技術對發展中社會影響的一點兒想法,故事的哲學基礎來源於量子物理中的‘牽連指令’理論和柏拉圖關於求知本性的觀點。要提醒你們一點,這不是我作為一名物理學家的觀點,但它們確實為這個故事的產生提供了根據,於是我使用了它們。

當薩繆爾-約翰遜博士與巴克菜主教為了宇宙是物質的還是意識的爭論不休時,他一腳踢向一塊大石,說,“我以此反證。”他希望以此得到什麼證明並不明確,但很明顯他從中得到了安慰

--亞瑟-愛丁頓爵士

物質的消失

他對印度的第一印象是一種彷彿嗅到酸奶油的感覺,細膩而腐壞。不知什冬地方傳來“砰”的關門聲,這聲音一直傳到班加羅爾機場。撕裂了清晨四點的寧靜。

班加羅爾成為了孟買的一個國際機場,而潮濕的氣候卻使它得天獨厚。沒有變成普通機場常見的不毛之地,甚至在熒光閃閃的琺郎標誌牌上都出現了斑點狀的紋理。

濕潤的空氣如一隻溫柔的手掌輕拂羅伯特-克利,這塊大陸那濃重馥郁的芳香包圍着他,充滿他的鼻孔,填滿他的肺部。他放下手提包,把護照遞給移民處的書記員,那人用鋒利的眼光掃了他一眼,眼光中帶着某種狠毒的意味,然後一聲不吭地用橡皮章蓋下一個印,把它遞了回來。

當他向行李認領處走去的時候,一隻手拉住了他。

“克利教授?”這張橄欖色的面孔上有一雙機警的眼睛,臉骨很高。當克利點頭的時候,這張臉匆匆地笑了一下。

“啊,好極了,我是薩達山-帕蒂爾博士。請這邊走。”

帕蒂爾博士的聲音彬彬有禮,但他的雙手不耐煩地把克利抱出了緩慢的隊伍,帶着他穿過了一扇破爛的木門。荷槍實彈的移民處衛兵警備地各自守望着,雙手背在背後。很明顯,他們得到了足夠報酬,就忽略了這兩個逃跑者。克利因為從倫敦飛來,一路上的疲倦而使他搖來晃去,當帕蒂爾把他引到一間陰暗的行李寄存室里的時候,他搖了搖腦袋。

“您的衣服,”帕蒂爾唐突他說。

“什麼?”

“它們使你一眼就被看出來是個西方人。請快點!”

帕蒂爾的雙手在昏暗的光線中輕輕地為他解開外套和襯衫,克利大吃一驚,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掙出了那套臟衣服,把它們從頭往腳下取了出來。他把衣服卷在一起遞給帕蒂爾,後者一聲不吭地接了過來。

“謝謝,”克利說。帕蒂爾沒說話,扔給他一包棉質器,他們閃的雙眼在寄存室中搜索,不放過每一聲響動,每一隻包裹。

克利費動地穿上了那套短褲和襯衫,它們在遠處熒光的照耀下顯得很臟。

“這不象我想像的待遇,”克利一邊整理着皺巴巴的短褲,拉着繩索,一邊說。

“現在,在這個國家裏,科學家的日子不好過,克利博士。”帕蒂爾尖刻他說,他的口音混在着印度土音和劍橋腔調。

“你害怕誰呢?”

“那些仇視西方人和西方科技的人,”

“在華盛頓他們說--”

“我們進行的事業至關重要,克利教授。請跟我們合作。”

帕蒂爾瘦長的臉上顴骨顯得很高,他提着克利的行李和前克走向另一扇門,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們到--”

帕蒂爾推開一扇金屬門,打量了一下,克利通過那扇門,進入了濕潤的夜色中。門在他們身後合攏,發出的聲音驚動了附近昏黃街燈下的一群人。

陰影中睡着模糊的人影。在街燈的光暈下,他看到一輛綠色的韓國造卡車。

“上車。”帕蒂爾低聲他說。

街燈下那群人開始走向他們,發出了嘶啞的盤問。

克利拉開了卡車車門,爬進第二排座位。一種辛辣味的霧氣讓他一陣噁心。司機是個矮個兒,他發動了車輪。帕蒂爾跳進前座,卡車的輪軸磨動,開始緩緩啟動。

車門外喊聲一片。一顆石頭被扔上了車頂,鵝卵石啪啪地打在車后。

他們加速了,引擎隆隆作響,一個人影從陰影中出現,一團糞便被扔到克利旁邊的窗玻璃上,正好挨着克利的臉龐。他猛地往旁邊閃開。“該死!”

他們開過雨後滿地的泥濘,引擎發出啪啪聲,一時間克利幾乎肯定它會熄火,他從後窗望出去,看到那群在他們車后追逐的模糊人影,這時引擎一下發動了,車身猛地沖了出去。

在車潮中他們開過了兩個街區。克利想仔仔細細看一看印度的夜景,但只看到了陰影中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三輪車和人力車。他的印象是,即使是在這種人夜時分,這座城市仍然充滿了不朽的活力。車燈穿透黑夜,車輛一閃而過,終於又消失在濃濃的陰影中。

他們突然轉過一個樹蔭籠罩的角落,卡車猛地停下來。“下車!”帕蒂爾叫道。

克利幾乎看不到前方停着第二輛卡車。車身是藍色的,上面有一些泥點。即使在這種幽暗的燈光下,也不會和他們乘的這輛綠色卡車弄混。帕蒂爾把他塞進第二輛車,幾分鐘后,他們就衝出了一條狹窄的衚衕。

“這是--”

“請安靜點,”帕蒂爾粗暴他說。“我在看有沒有被跟蹤。”

他們繞過了一個養兔場,車燈驚起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克利開始以為那是棚子外的乞丐。他們看上去顯得那麼小,甚至比小孩還小,在卡車把泥水濺到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也沒敢動一下。

克利忍不住了,“得了,我了解--”

“對不起,克利博士,請原諒我們的粗暴。”帕蒂爾說。他對司機做了一個手勢,“請允許我介紹新艾博士。”

新艾也同樣的枯瘦而專註,但長着蓬鬆的頭髮和一個又長又尖的鼻子。他扭頭看了克利一眼,象木偶一樣沖他點了兩次頭,就立刻回頭看着車道。新艾讓那輛車穩定地行駛,偶爾轉一個彎。一輛雙輪木馬車飛快地掠過他們,馬車夫用尖銳刺耳的嗓音唱着歌。“歡迎到印度來,”新艾單調刺耳他說,“但恐怕環境並不能盡人意。”

“對,我知道你們倆是這個試驗的領導,在國家科學基金會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了。”

“對,”帕蒂爾帶點頑皮他說。“這個試驗官方宣稱已不存在,而私下裏卻被認為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功。多滑稽。”

“哦,”克利慎重地答道。“看了再說吧。”

“對,你會看到的,”新艾激動他說。

帕蒂爾簡潔他說,“如果我們不認為其具有極度重要性的話,我們不會建議你們的基金會派觀察員來確認。”

“你們看到了質子的衰變?”

帕蒂爾面帶微笑。“毫無疑問。”

“不可能。”

“當然可能。”

克利微笑了,他對此沒有作評價。帕蒂爾簡練的話中帶着一種意味,使他不禁想知道這個由印度科學家組成的小小隊伍能否最終完成任務。這是一個大膽的設想,而且並非不可能在歐洲和美國,都有更龐大的粒子學家試嘗用純水來發現質子衰變。這些試驗使最新的電子業獲得巨大利潤,克利曾在猶他州一座鹽礦里從事一個巨大的試驗,而後來因為預算緊張,效果不明顯而停止了這個項目。如果這個印度人的組織最終完成了這次試驗,就太刺心了。在國家科學基金會裏,沒有人會相信這個印度神話。

面對克利的沉默,帕蒂爾會心地笑了。他們的車燈透在燈罩,似乎一直在附近的木棚周圍掃射,從木棚上反射回來的黃光又照到卡車上。這個夜裏彷彿有霧,車燈的光芒象黑暗中的閃電。克利以為外面在下小雨,但他看到千萬隻細小的昆蟲飛向頭燈,偶爾有一些大個兒的蟲子撞上了燈罩。

帕蒂爾謹慎地改變了話題,“我……相信多數時候你能夠不引人注目地混過去。”

“是我看上去象印度人嗎?”

“希望你不要這麼易怒,我們本來要求派一名印度人來,但你們基金會說沒有夠資格的。”

“對,而且沒人能象我這樣單腳在飛機里跳來跳去。”也沒人願意,他在心裏加上一句。

“我知道。這對你是一種妥協,如果你願意戴上這個……”帕蒂爾遞給克利一隻卡嘰布的帽子。“它能遮住你的捲髮。很走運,你的鼻子比我預料的要窄一點兒。當基金會電告我他們將會派一位黑人來的時候,我想的比這更糟。”

“這隻鼻子得到了很多白種的甚因。”克利平靜他說。

“請別認為我是個種族主義者。我只希望減少在這個國家裏你被認出來是一個西方人的機會。”

“你認為我不會嗎?”

“從遠處看不會。”

“在那兒會有困難嗎?”

“對,礦上那些人自稱為天主教神父。”

“我們怎麼進去?”

“我們已經設計好了。”

“用欺詐術?真聰明。”

新艾把車開上了一條凹凸不平的車道。半枯的樹木沒精打采地對着一群兩層樓建築,這個建築群在車道兩旁,看上去就象孩子們玩耍時造得不太好的街區。“如果你和其他人一起混進去,就會有一幫人在裏面迎接你。”

“明白了。但我的包怎麼辦?”

帕蒂爾悄悄窺探着巨大陰暗的建築群。他猛地回頭盯住克利。“不能多帶;最多能帶上手提包!”

“喂,我不能那樣,看在基督份上,那樣我只有一套衣服……”

“你把行李留在那邊了。”

“對,我不得不--”

克利看到那兩人臉上的表情,就住了口。

帕蒂爾緊硼硼他說,你的行李上有標識記號嗎?”

“當然,航空公司都會讓你--”

“他們會注意到你,會有人盤潔到你,熱衷的激進分子會聽說此事,最終他們會知道你進入了這個國家。”

克利舔了舔嘴唇。“天,我不知道這有那麼重要。”

這兩個瘦瘦的印度人互相看了一眼。“克利博士,”帕蒂爾堅定他說。“那些‘天主教神父’和很多人都相信西方人的生物技術蓄意破壞了我們的農作物。”

“我認為這是日本公司的生物學家乾的,”克利圓滑他說。

“也許吧。在科拉金礦干擾我們的人把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混為一談。他們認為我們在擾亂地球表層,加速破壞,最終會導致世界的消失。你絕對會發現這一點,在印度這種哲學宗教的國度里,很多事顯得尤為重要。”

“但你們的工作,天知道,和生命或死亡或任何東西毫無關係啊!”

“恰恰相反,質子的衰變正是和死亡有關係。”

克利迷惑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濃濃夜色籠罩了陰影中所有的神秘。

克利堅持要打電話。在他醒來之前,太陽就已經升起了。那兩個印度物理學家想立刻離開,他們還在班加羅爾,躲在帕蒂爾一名學生的住處。當克利喝下他的第一口茶的時候,另外兩個學生帶着他的行李進來了。

克利說:“我向家裏許諾過要打電話回去的。不然家裏人會擔心,他們讀了報紙,知道這兒有麻煩。”

帕蒂爾緩緩地搖頭,吃下一片黑麵包,那黑麵包似乎就是他唯一的早餐了。他的動作帶着一種輕柔的惰性,彷彿這清晨的空氣在他四周結成了果凍。他坐在一隻矮桌前,桌子有一隻腳太短了;那搖搖欲墜的桌子不停搖動,把茶潑進碟子裏,克利想找點東西把桌子支撐起來,但這公寓裏空無一物,彷彿從來沒人住在這兒似的。他們在唯一的燈泡下躺在草墊下過了一夜。從打開的窗戶望出去,克利瞥見了鄰家--屋子裏很散亂,灰泥在牆面上,有點斑駁了,露出建築體內的鋼筋;窗戶上糊着一張千手佛像的圖畫,邊角捲曲而且被曬得變色了。孩子們在下面叫喊着,他們的聲音在街道上傳得很遠,馬車“嗒嗒”地駛過,還有赤腳踢開石頭的聲音,雖然他們到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但那些學生顯然昨夜為他們擔當了保衛工作。

“你得問問大家,”帕蒂爾說。在清晨的陽光下他的棕色臉孔顯得憔悴不堪。皺紋從他嘴角延伸到眼角。

克利啜着茶沒有說話。從打開的窗戶里傳來一種柔和而奇特的香味。他們在屋子裏坐的位置很好,附近的建築里沒人看得見他們。他聽見新艾在發動引擎。

“好吧,那也許有點冒險,但我希望家裏人知道我平安到了這兒。”

“這裏沒有多少電話。”

“我只需要一台。”

“線路通常不能工作正常,”

“讓我試一試吧。”

“也許你還沒了解--”

“我了解得很清楚,如果我不能和家裏人聯繫上,我不會在這兒呆多久,如果我沒看到你們的試驗進展順利,沒人會相信人你們。”

“你的觀點依賴於……?”

“依賴於看到那些設備,檢查你們的原始數據,進行一次試驗來檢測你們那個系統的反應。然後一個試驗--用來檢驗你們每個監測器上的人口。”他舉起五根手指。“就是這些。”

帕蒂爾嚴肅他說:“很好,我們會有機會證明的。”

“你們會的,”克利滿心希望他們會弄錯,但是他按捺下了脫口而出的衝動。他代表着粒子物理的最前緣,如果世界被一個窮鄉僻壤里的科研隊伍給打敗了,那會有多麼尷尬!不論怎麼說,他會不再是科拉試驗的專家。

“好吧,我會安排電話的事兒,但我是真的--”

“請安排吧。然後我們就開始干正事兒。”

電話在控制局的三扇門之後。帕蒂爾先在裏邊賄賂運動了一番,然後就把克利從卡車上帶了下來,他一直躺在卡車後排座上,以免輕易被街上的人看見。

電話機是一個黑色塑料制的重傢伙,拔號盤是轉盤式的,在旋轉的時候叫聲象一隻懶惰的昆蟲。帕蒂爾為了拔通孟買的國際長途試了兩次,克利拔了兩次錯號,一次沒通。第四次他聽到了微弱而熟悉的蜂鳴聲,然後空洞地響起了鈴聲。“安吉?”

“爸爸,是你嗎?”那邊放着輕微的搖滾樂。

“當然,我希望你們知道我平安到達了印度。”

“哦,媽媽會高興的!我們昨晚聽電視說那兒出了亂子。”

克利吃驚地問,“什麼?你母親在哪兒?”

“去雜貨店了。她沒聽到你的電話會發瘋的。”

“告訴她我很好。到底出了什麼樣的亂子?”

“是關於一個州宣佈獨立的事兒。有很多流血事件,約翰-尊伯在電視新聞里說的。”

克利從來記不住那幫播音員的名字,他把他們看成只會念手稿的隱形人,但對他的女兒來說,他們代表了權威的聲音,“在哪兒?”

“哦,是半島低部的一個地方。”

“這兒沒發生這種事兒,寶貝兒,我很安全,告訴你媽咪。”

“那兒的人吃雪糕嗎?”

“吃,但我還沒有看到。告訴你媽媽我的話,記住了嗎?我很安全。”

“好的,他一直在擔心呢。”

“別擔心,安吉。哦,我該走了。”線路嘶嘶作響,不時發出噼啪聲。

“我想你,爸爸。”

“我更想你。不,更更想。”

她高興地笑了。“我今天早晨把膝蓋劃破了,流了很多血,我就去看醫生了。”

“保持傷口清潔,寶貝兒。代我向你媽問好。”

“她肯定會瘋了。”

“我很快會回家的。”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了一個她最近才學會的笑話。“再見,爸爸,這次是真的。”

她那輕快的笑聲突然消失,那笑聲代表的一個光明世界已不在他身邊了。克利放下話筒時抿着嘴輕輕笑了。

他拉低了帽沿,飛快地走出去,帕蒂爾正在街邊等他他的眼角瞥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多少算是真正地看到了印度。

他們乘兩輛卡車離開了班加羅爾。帕蒂爾的學生們開那輛綠色的,他、帕蒂爾和新艾坐那輛藍色的。克利又被安排在後座,看不到印度的景象,白天炙熱的天氣讓他們覺得彷彿被包圍在沸騰的湖水中。

他們駛過被沖刷得元顏色的土地,只有田野帶着灰綠的色彩,樹木默然靜立,它們的枝條下垂,彷彿已耗盡了精力。樹下蔭涼處擁擠着衣着襤樓的乞丐。有幾個被驚動了,空洞地望着卡車經過,克利看到樹榦上環繞着巨大的囊狀物,好象是裹着樹結的樹鞘。

“這是一種植物疾病嗎?”他問。

新艾撇了撇嘴。“恐怕這些和報上說的一樣,是一些帶毒的蜂狀物。”帕蒂爾減慢了車速,新艾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注視着乾枯灰暗的樹榦。

“它們危險嗎?”克利可以看到黃色的液體從樹身上滴下來。

“直到它們長大了才有危險,”新艾說。“然後就得弄死它們。”

“它們看上去顯得夠大的了。”

“據說它們會長成大傢伙,但是我們很少讓它們長那麼大。”

帕蒂爾換了檔,他們的車子加速了,但發動機又暫時熄了火。克利很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備用的火花塞,道路兩旁的田地看上去荒涼又憔悴,“是基因技術造成這種情況的嗎?”他問。

新艾點點頭。“我覺得是歐洲計劃造成的。開始我們用了他們培育的植物,然後發現這些植物易於被害蟲破壞。他們就尋找避免蟲害的方法,所以這兒有了這麼多的類蜂生物。我想其中肯定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所以它們會襲擊人和牛群。”

克利皺了皺眉頭。“這些類蜂生物是日本人搞的,對不對?”

帕蒂爾神秘地笑了。“先生,你對我們的麻煩了解得不少嘛。”

沒人再開口了。克利聰明地意識到他在華盛頓的報告中充滿了技術評估的細節,絲毫沒有提到印度人是如何看待自身面臨的困難的,新艾和帕蒂爾中有一個對此並不關心,但他並不知道是誰,

“我不大擔心那些蜂狀物,”新艾打破沉默說。“在我們的任務完成以前它們不會長大。不論如何,科拉礦場相當荒蕪,這些類蜂生物長生的長方很少。”

克利指了指前方。“牆上那些圓東西--是更多的毒蜂嗎?”

令他吃驚的是這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帕蒂爾喘着氣說:“克利博士,您仔細檢查一下吧,看看製造它們的標記。”

帕蒂爾放慢車速,克利仔細地觀察起來。在路邊垂直的牆上有圓餅樣的東西,克利皺着眉頭,覺得自己相當蠢,那些紋路顯然都是人工的結果。

“這是干餅。”怕蒂爾還沒能止住笑。

“什麼做的?”

“牛糞,親愛的同事。我們養牛不僅僅是為了殺掉它們。”

“用來幹什麼呢?”

“取暖。等這些餅乾了,我們就把它們堆在一起--看見了嗎?”一個婦人正在把牛糞一層一層地疊起來,然後用塑料布仔細地蓋上它們,“在冬天是很好的燃料。”

“為了取暖嗎?”

“也可以做飯。”

新艾看到克利臉上的表情,就眯起了眼。他的睫毛很長,幾乎挨到了他的皺紋。“老方法有時候更受歡迎。”

當然,克利暗想,比方說霍亂、瘟疫、殺死嬰兒的歷史。但是他保持着中性的禮貌,問:“例如什麼?”

“三年前,一些亞馬遜河流域的大種魚被引進我們的主要河道,目的在於改良本地魚種。”

“恆柯?我認為那是你們的神河。”

“還有什麼比填飽飢餓的肚子更神聖不過的呢?”

“那是當然,後來成功了嗎?”

“成功了,美味的大魚。”

“我也會試試,”克利說,同時回憶起了作早餐吃的蔬菜。

新艾說,“但那些亞馬遜魚的體內還有很多小魚的魚種,沒辦法去掉,叫作‘坎地魯’,對不對?”她禮貌的問帕蒂爾。

“對,”帕蒂爾說。“這種小魚一般以大魚的尿液為生,現在專家們認為那些小魚也許被放養寄生在大種魚的體內,這樣才逃過了檢查。”

帕蒂爾的聲音充滿平靜和實事求事實是的意味,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飛快地把車繞過一隻跑到公路上來的山羊。克利猛地撞上了卡車的後門。帕蒂爾繼續調整車身,以繞開一些根本沒必要繞開的泥坑。他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上下顛簸,而卡車絲毫沒有減速。帕蒂爾把背挺得筆直,雙手緊握方向盤,努力地控制着車輛的方向。

“克利教授,假設你是一個愛國激進分子,”新艾說,“為了到恆河裏去沐浴而準備了十年,或者二十年,也許你甚至準備老死於此河。”

“哦,”克利不知道這場談話的中心何在。

“當你進入那條河洗澡的時候你無比的熱情,也許感情很衝動,這是一個精神的永恆時刻。在河流中,也許你一不小心就小便了。”

新艾平攤開雙手,彷彿在說這些事情不言自喻。

“然後那些‘坎地魯’就被這種味道吸引了,它誤以為這是它需要的食物,來自於一條很大的魚。它就興奮地在尿液中遊動,然後進入了你的尿道,如同一條蛇一樣向更深處遊動。你會感到這種‘坎地魯’在你體內上升的速度越來越快,當這種小魚不能向更上方遊動的時候,它就會從側面穿透脊椎骨出來,你看,多複雜!”

新艾停了一下,為自然界的多樣性微笑了一下。克利嘴巴發乾,點了點頭。

“它們會嵌在體內,距離它們渴望的東西很近。”新艾輕微優雅地移動了一下,手指在空中一比。克利張開嘴,但什麼也沒說。

帕蒂爾開車繞過一隊拽着木馬車的閹牛,插話說:“這讓人無比痛苦。很明顯,還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方法,--女人們必須防備這種魚,在它鑽進體內之前把自己包裹起來;一些男人更慘,他們的膀胱中裝滿了這種小魚,必須決定是用慢性毒藥來毒死它們還是任其生長。然而,他們的膀眺會很快破裂,導致死亡。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

“什麼?”克利緊張地問。

“生殖器就會被割掉。”新艾說。“去掉裏面的‘坎地魯’。”

克利沉默了老長一陣,任由車子帶着他在這條無盡的道路和石牆之間顛簸,終於,他沙啞他說,“我……不責怪你們憎恨……那些使你們遭受這一切的人。那些愛國激進分--”

“他們認為這種邪惡來於帶來現代科技的哲學。”

“哦,不論是誰帶來了這些魚--”

新艾驚異地睜大了雙眼。一個驚奇的微笑如同火光照亮他的臉,“哦,不,克利教授!我們並沒有責怪這些錯誤,否則,我們不得不同樣責怪這些成就了!”

帕蒂爾睿智地點點頭。

他決定不再說什麼了。華盛頓的人警告他別討論當地政事。雖然他不能肯定新艾和帕蒂爾那種輕快的口吻是反映了他們的真實態度,他覺得最好還是閉嘴。克利再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同外部世界相比較,印度的特徵已經擴散得模糊而纖細,一切的差異彷彿都被橫掃印度半島的暖風淡化了。鉛灰色的天空看上去如同一片腐敗的平原。這裏的衰變比他頭腦中時常記起的質子衰變更明顯。

從班加羅爾到科拉金礦是一段骯髒慢長的旅程。卡車搖來晃去,克利在後座上幾乎睡著了,他不斷進入淺淺的夢境,夢中有無聲的喧嘩,陰影中的面孔,以及模糊不清的要求。他常常驚醒,嗅到灰塵乾燥的味道,看見延展到天邊的乾涸土地,於是他又把頭埋進了襯衣作成的枕頭中。

一路上他們經過了無數的村莊,除了開始的幾個使他驚異,后業所有村子似乎都一模一樣,乾瘦的孩子,破爛的草棚,鐵皮頂,到處是一種無精打采、殘破不堪的景象,有次在一個小小的城鎮中,他們被人力車和馬車堵住了。一隻瘦弱的母牛顫抖着站在路邊,嗆喝聲和喇叭聲都無法使它移動,而前邊沒有一個人走上去牽開它。克利走出卡車伸展四肢,不理睬帕蒂爾警告他躲起來,他四下張望,一群人圍着那頭牛叫嚷,卻沒人去動它。母牛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公路,彷彿是要尋找青草,然後就撒了一泡尿。一個身穿紅色莎麗的女人衝到路上跪下來,把手放進那液體中,她用一種正式的禮儀將一些尿液撒到前額和臉頰上。另外有三位婦女排在她身後,每人也照她的樣子做了一次。母牛被驚擾了。歪着頭,搖擺着走掉了。交通恢復了,於是克利又爬進了卡車,當他們駛出那座臟髒的小鎮時,新艾解釋說,這種神聖的尿液被廣泛認為有利於健康。

“許多人相信它可以緩解胃病、頭痛、甚至改善生育能力。”新艾說。

“當然,可以肯定它能改善生育能力。”克利指了指泥地上站滿的人群。

“克利博士,我還沒有印度化到那種程度,所以不能以自己為例來贊同你的觀點。”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諷刺。我累了。”

“帕蒂爾和我都受到懷疑,因為我們是科學家,所以被認為很可能讓西方人的觀念同化了。”

“印度人仇視我們不是沒有理由的,情況越來越糟了。”

“但你是一位黑人,你自己就受到西方社會的歧視。”

“那是以前的事兒了。”

“雖然如此,你仍然成為了一名科學家。”

“如果你工作,你就可以得到這份工作。”克利取下帽子,擦了擦眉毛。中午的炎熱讓他流汗了。

“你不認為自己和那些西方觀念相距甚遠嗎?”帕蒂爾插嘴說。

“當然不是。我並不是那種才脫離貧困的佃農,我在弗吉尼亞的福爾斯。恰齊長大,父親是一個封建官僚,屬於中產階級。

“明白了,”帕蒂爾說。他的視線一刻沒離開道路,“你的種族代表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但你向現代理性主義的程序屈服了。”

克利奇怪地盯着他們。“你們不是嗎?”

“作為科學家而言當然是的,但就生命本身而言則不是。”

“哦,”克利說。

他曾上千次地面對白人禮貌的俯尊屈就,任由他們好奇的眼睛搜索他的臉,不論是什麼題目,他們總是設法繞到詢問他真實的感受和自然的感情,甚至當他把這些迷惑都一一否決的時候,那些眼睛裏仍留着重重的懷疑,懷疑着他的可信性。很少有人給他機會把自己當作一個黑皮膚的鄉下人,他家族的姓名來於奴隸,作為一種對一名十九世紀立法者,享利-克利的獻禮。看在基督份上,他沒期望過在印度也陷入這種局面。

但他很了解如何用一種家庭似的溫和來使他的談話增色,這也許能使他們安適。

“我想理性能起作用。”他說。

“哦,”新文懷疑地撇了撇嘴。“也許你認為印度是我們時代的棋局,教授。我們來自一個偉大的原始時代,將我們本上的神明美化粉飾,然後我們開始進行理性的思維。英國人曾用種種假設強加於我們之上,現在他們走了,我們就陷在過去迷霧般的事實和現在苛刻的批評之間了。”

克利從骯髒的窗玻璃望出去,擠出了一個微笑。即使是這兒的科學家也凈說些毫無意義的話,他們甚至對那些愛國分子表現出某種尊敬,而那幫人就象母牛前那幾個女人一樣瘋狂。從這樣一個泥潭中怎麼可能產生有價值的東西?他們試驗正確的可能性隨着距離一公里一公里的縮短而越變越小。

他們進入了科拉礦前言的重重山嶺。焦乾的草在烈日下受着煎熬,麥地乾涸地躺在腳下,村落里,細瘦的身影在遮陽布下,帆布悵蓬下面,一雙雙眼睛瞪着他們。那乾瘦的臉上顯出微弱短暫的興趣,克利不禁懷疑是否他這身不舒服的裝束在離開班加羅爾之後還有沒有必要留在身上。

他們沒停下來吃午飯,就在車上吃了乾果、黑麵包。在高山上一個城鎮裏,帕蒂爾停在一口井邊重新裝滿他的水瓶。克利瞥見一隊細得象竹棍的男孩子追逐一隻狗。他們包抄着它,那隻狗被圍在包圍圈中,從這頭奔到那頭。這隻動物在每個角落裏打着轉,有兩次被鵝卵石絆倒,嚎叫着掙紮起來繼續奔逃。這是一場殘忍的遊戲,而那幫男賅子顯得出奇的安靜,沒有一點笑聲。那隻狗越來越疲倦,他們的包圍圈越縮越小。

男孩們沙啞的吼叫聲使得克利打開了車門。幾個人站在附近的一張遮陽布下,當他們看到他的臉時,每個人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他們開始快速地交談起來,克利猶豫了。巷子深處的孩子們追逐着那隻狗,當它元力地蹦起來的時候,他們俘獲了它,那隻狗瘋狂地試圖咬他們,他們蒙住了它的嘴讓它發不出聲,然後叫喊着把它拋向空中,跑遠了。

克利放棄了,砰地關上了車門。那幫人從遮陽布下走過來,有一個拍了拍玻璃窗。克利只是瞪着他們,有人開始拍門,打着手勢大聲他說話。

帕蒂爾和新艾叫喊着跪過來,新艾把那些人推開,口裏說著什麼,這時候帕蒂爾發動了卡車,新艾把門砰地在一個大眼的男人面前關上,帕蒂爾一踩油門,卡車開走了。

“他們看到了我--”

“這裏的人們普遍不信任外面的世界,”新艾說。“他們也許同愛國分子有關係。”

“我想你最好還是戴上帽子。”那樣合理一點。”

“我不知道,那幫男孩--我想去制止他們虐持那隻狗,我知道這樣做也許很蠢,但是--”

“你應該避免為這種事感情用事。”帕蒂爾嚴肅他說。

“感情用事?”

“那幫男孩子並不是拿那隻狗取樂。”

“我不--”

“他們以之為食。”新艾說。

克利眨了眨眼。“印度教徒可以吃肉嗎?”

“在艱難的時候吃。我很吃驚那隻動物竟然活了那麼久,”帕蒂爾帶着審究的意味說。“狗很少見,我猜那可能是野狗,生活在郊外,冒險到鎮上來找吃的。”

克利注視着這塊土地在烈日下緩緩升起一定坡度,升成山巒。

在礦上他們又一次躲了起來。綠色的卡車掉轉方向進了大門,門裏建築群林立。從遠處,藍色卡車裏的科學家們看到一群暴徒在卡車完全停下來之前圍住了它。

“愛國分子,”新艾說。“他們搜索每一輛卡車,想找到科研的證據。”

“他們會讓你的學生過去嗎?”

帕蒂爾從望遠鏡中往外看。“那群人正在推推搡搡。”他用他那獨特的、混着輕微英國腔的口音說。

“天,難道礦山裏的人們不想除掉--”

“我可以想像那群人中必定有一些礦工。”帕蒂爾說,“他們在打那些學生。”

“哦,我們不能--”

“沒時間可浪費了。”新艾讓他們進了藍色卡車的後座。“我們要利用這場混亂。”

“但我們--”

“那些學生為你而犧牲,請你別浪費了。”

克利無法把視線從那混亂的局面中移開,直到卡車駛了過去。帕蒂爾說幾個月以來他們一直從大門經過,這樣給那些激進分子造成一種誤解,好讓他們從第二個門經過。

“所有這些都是必要的,這樣才可以保證我們能把外國監查員帶進來。”帕蒂爾總結性他說。克利很尷尬地感謝他注意到了這些細節。他想表達一下那些學生為了給他提供掩護而被困的尷尬,但是這兩個印度人隨便的態度使他沒有開口。

科拉礦的第二個大門是一個寬敞的鐵皮頂的木棚。大梁安放的角度讓克利不禁猜想,它不是出於建築師的設計而是出於建築隊的惡意。電纜懸挂在生鏽的鐵樑上,在風中發出低低的聲音,擦過他的頭髮。

猴子在鐵架上吱吱喳喳地叫着四下逃散開,三個人提着箱子進了木棚,電纜開始柔和地響起來,頭頂的線路網發出砰砰的聲音。克利意識到這看似廢棄的裝置為了運送他們腳下深數里的升降機。鋼製的升降機發出吼叫,似乎它已了解到面臨的工作。

當它到達的時候,他看到那升降機是一隻巨大的盒子,散發著機油味。克利把他的箱子放了進去,升降機的四壁是木板條,散着熱氣。帕蒂爾按下了控制板上的一個鍵紐,於是他們飛快地降了下去。下降的深度由一塊琥珀顯示屏顯示,一隻昏黃的燈泡在電線上折射出陰影。在五十三米處燈熄了,但升降機並沒有停。

在黑暗中,克利感到自己變輕了,彷彿升降機加速了。

“別緊張,”帕蒂爾叫道,“這經常發生。”

克利想知道他指的是加速下降還是那燈泡在完全的黑暗中,他看到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藍色燈影。

他突然覺得變重了,--同時他記起了愛因斯但的試驗,那試驗說站在一顆行星上的感覺就象是在加速的電梯裏。除非克利可以看到外部世界,在他被推進地心深處的時候看到地球從他眼前經過,否則、從原則上說,他可能是在任一種狀態下,他試圖記起愛因斯但是如何用一隻虛構的電梯推理出物質在太空中的改變,但他想不起來了。

愛因斯但完美的論據和這個升降機中的事實相距十萬八千。在這裏,克利陷在深深的黑暗中,折磨人的空氣重壓着他的鼻孔,油膩潮濕的熱氣衝進他的骨骼。

他並沒有被這隻升降機向上舉高,而是被它帶着沖向濃重原始的黑暗中,--與愛因斯但的論點截然相反。沒有任何清涼的氣體可以把他與這黑暗粗糙的世界分開。那些科學的理論--伽利略的柱體在下降的飛機中滾動,愛因斯但客觀的追隨者運用幾何學如同謹慎的銀行出納,--在這裏如同昨日的陳香擯一般蒸發了,他突然感到一陣焦急。他的胃緊縮了,感到胃酸上升。他張開嘴想叫嚷,似乎是為了阻止他,他的膝蓋因為重新獲得重量而彎曲,重力恢復了。

砰的一聲--於是他們着地了。他感到帕蒂爾打開了側邊的門,他們從升降機里出來走進一間石屋。他感到一陣涼空氣,也許是附近的透氣孔傳來的。

“我們必須把上面的空氣壓下來,”帕蒂爾說。“否則這裏就會達到華氏一百一十度了。”他自豪地指了指一隻古老的英國式溫度計,上面顯示着九十八度。

他們穿過幾個隧道,下了幾百米的滑坡,上了一條鐵軌。每十米一隻燈泡照亮一小塊地方;而在每個轉角都折出陰影。一塊棕色木板自頂上吊下來:

首次宇宙射線中反應

記於一九六五年四月

五十年以來,默默奉獻的印度科學家們在科拉金礦中忘我地工作,半世紀以來,印度高山深礦使得低成本下進行重要的宇宙射線試驗成為可能,克利記起一支由美、印、日科學家組成的隊伍如何首次發現中子,從深入地層的宇宙射線中把它分離出來。他想到了那些無名的印度科學家為之付出的努力,而他們自己成為了這原始深洞的底襯:兩輛卡車隆然而過裝滿碎石。

“有些仍然在此工作。”帕蒂爾清晰的聲音穿過了重濁的空氣。“雖然我懷疑他們的成果。”

有兩個男人推着滿是灰塵的車輛,他們汗流俠背,燈泡的暈光給他們鍍上一層光澤,他們彷彿成了石雕,他們用很髒的布包着頭,彷彿需要保護以免被過低的洞頂傷害。當克利絆絆往前走的時候,他感到這一點分外必要。愛因斯但的試驗在這重濁的空氣中顯得毫無用處。

他們繞過一個不規則的轉彎,看到一隻從石壁中鑿出的壁龕。

質子穩定性試驗

孟買達塔基礎研究所

深度:2,300米

前奏就此結束,這試驗就這麼突兀地一下子開始了,克利以為會看到幾個房間,一間辦公室,裝上了調溫裝置。相反地,在幾米之前,這條隧道向各方向敞開。他們到了一間從石壁上開出來的隔間。

充滿這廣褒空間的似乎是牆壁,那是由生鏽的導管組成的高壓輸出電線網絡。那些導管是方的而不是圓的,一直向前方伸展過去。每一截導管上都有一隻壓力計,刷着白色的數字。克利估計它們至少有一百英尺長,是用林肯-洛格方式安裝的。他走到隔間的邊緣往下望,一層層導管伸向遠處,被地板反射的燈光照亮了,一直伸到灰色的頂上。

“多龐大啊!”

“我們花費了很多力氣束擴增早期的儀器。”新艾熱心他說。

“象一個房間那麼大。”

帕蒂爾歡快他說。“也許是一間美國式房間那麼大。我們國家的房間要小一點。”

“附近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但是,這間鋼鐵製成的房間裏沒有住進過任何人,克利教授。”

克利轉過身,看到一個苗條的印度女子正對着她微笑,似乎她剛從那些陰影中走出來,是一個穿着白色罩衫的棕色幽靈,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她那濃黑的眉毛有趣地揚了起來。

“哦,這位是布利夫人。”帕蒂爾說。

“我的同伴們冒險進入現實社會,我就在這兒打點一切。”她說。

克利握住了她冷靜的手,她分寸適度地同他握了手。“也許我能幫助你進行評估,”

“我需要你們所有人的幫助。”他誠摯他說。但這節儉的環境已經使他懷疑自己能否完成自己的工作。

“我們有足夠的勞動力,”她說。“但沒什麼設備。”

“我帶了一些可以進行多種方法核查的程序在身邊,”她說。

“好極了,”布利夫人說。“我會讓我的研究生來協助你,當然我自己也將盡全力。”

克利不禁為她的正式禮節而微笑了。她領他走下一段通道,進入了熒光燈照耀的數據分析室。裏面安裝了很多終端和磁盤驅動器,“我們把計算機的溫度降得比我們自己的室溫還低,”布利夫人帶着隱約的笑容說。

他們下了一個斜坡,克利感到了岩石溫度的上升。他們進了一個洞,細細的工型橫樑支撐着這個石洞。

“這次挖掘犧牲了一打以上的生命,”新艾說。

“那麼多?”

“他們想減少爆炸成本,”帕蒂爾帶了一種嚴厲的表情說道。

“這並沒有影響到長期計劃,“新艾溫和他說,克利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保護性的橫閂佈滿陡峭的岩壁,用以支持保持導管平穩的橫樑,有些部分上還搭着施工架,從洞頂上被壓下來的氣流吹到他身上,吹動了克利的襯衫。

布利夫人不得不叫喊着說話,這個努力扭曲了她臉上平靜的表情。

“政府本來打算用這些導管來修繕城裏的水泵系統,但恐怕那計劃失敗了,所以我們才得到了這些導管,就象天賜之物一樣。”

帕蒂爾向他指出細節之時,空氣輸送管的嗡嗡聲突然歸於平靜。“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克利在突然的安靜中說。

“我相信這只是一次小小的檢修,”帕蒂爾說。

“這經常發生。”新艾立刻表示贊同。

克利可以敏銳地嗅到他身上的汗味。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在電路裝置中配了排熱設備,這裏的熱度已足夠改變最佳的判斷力。

布利夫人繼續用一種演說者的口吻說道,“我們僱用了工程系的學生,--這裏有很多這種人--讓他們從每個導管孔中穿過電線。我們把每根接在一起融合,長度有一百英尺左右。然後在導管中通人氖氣,接上高壓線,電壓高達二百八十伏……”

克利點點頭,把她的描述同國家科學基金會裏的差別比較了一下。科拉礦里的這個群體幾十年來不斷修正他們的試驗,最近這次大型擴張記靈得很不全面,原則仍然簡單,每根導管通上了很強的電流以,這時,每當有一個荷經過,就會爆出電火花,通過觀察電火花閃動部份的線路就可以知道每個電荷的路徑。這個巨大的鐵柱實際上是一個監測器。

他斜倚着身子,對布利夫人的演說微微點頭,同時注意到頂上的一各人,裂口處結束響亮的叮聲。電火花閃閃發光,彷彿燃燒着藍色和橙色的火焰。閃亮的火花照亮了連線工人的側影,穿過了頭頂上的導線,一時之間克利如同見證了定宙射線自這間鐵屋的兩點灑落,用它們短暫的生命照亮了這個空間。

“--而且我確認我們驗證了五十次。”布利夫人結論說。

“什麼?”克利從他的白日夢中醒來。”那麼多?”

她清朗的笑聲響了起來。“你不相信!”

“哦,次數大多了。”

“我們的監測系統現在已經改進了,”布利夫人說。

“上次我們聽說它有五百噸重,”克利小心他說。這是他們發電報告知國家科學基金會的。

“那是幾年前了。”帕蒂爾說。“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付出了雙倍的努力。”

“哦,要看到那麼多次衰變,我想你們需要的觀察器容量大得不得了。”克利懷疑他說。“我們可以說它有五千噸重。克利教授。”布利夫人說。

“看看再說吧。”克利簡潔地掩飾了他的驚訝,那是不可能的,問題的關鍵是,他們到底有沒有可以證明的事實。

涼空氣又在砰然重擊聲中緩緩而下了,克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抬頭望向尾頂,在那裏,質子也許正在衰變,這種衰變就發生在數里之上,被烈日烘烤着的土地中。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會有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確信是厭煩的產物。

在他信任那團糾纏不清的電路之前,足足觀察了兩天。“在我相信口袋裏有一隻貓之前你得先把口袋解開,”他這樣對布利夫人說,接下來又不得不向她解釋這個玩笑是什麼意思。

然後就是為期三天的試驗,檢測一個已知放射源中衰變的準確過程,而這一系統的反應好得令人吃驚,他發現他們的設備如同拜占庭帝國一樣古老,但運行良好。

可是,小心行事是必要的,質子的衷變太少見了,預言新生粒子的大統一理論獲得極大成功,同時,也在物理學界引起了憂慮,從此、物質終結了,但同人類短暫的一生相比,這種因質子衰變引起的物質消亡並不是最快的:。

人體中大約存在着1滬個質子和中子,只要有極少一部分發生衰變,引起的放射性癌症就會致人於死地。最卑微的生命形式也要求原子核的質於平均存活一億年以上。

所以,即使在大統一理論之前,物理學家們也知道質子存活得很久,那些觀點被稱為“加特斯理論”。十年前,象克利一代的畢業生就總是拿這個理論開玩笑,但是,為了證明這個被人嘲笑的理論包含着一定真理,卻花費了無數人的心血。

“加特斯理論”最簡單的一生是預言質子的存活時間在1031年以上,比生命本身的極限不知長了多少倍,事實上,它比宇宙的年齡還大,因為宇宙只存在了2xl010年。

人類可以採用不同方法觀察質子的年齡,他們可以花1031年的工夫觀察一個質子,但就人壽而方,真正可行的辦法是聚集1030粒質子,對它們進行一年的觀察,看是否有衰變出現。

美國、日本、意大利和印度的科學家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進行了這類試驗,但沒有任何質子發生衰變。

於是,理論家們宣稱,數理計算應更為複雜,他們拋棄了特定的均衡組合,推斷質子的生命周期為1032年。

最流行的集合質子的方法是用水來聚攏它們。西方的物理學家們在鹽礦中挖了有六層樓房那麼高的水池,熱切地期待着物質分解消失時典型的藍色脈衝出現。觀察更長的生命周期意味着等得更久,沒人願意這麼干;或者,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加入更多的質子,更容易的方法是把水池挖得更大,於是人們把注意力投向了美國和日本……然而,仍然沒有質子衰變。生命周期超過了1032年。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求實主義打破了兩方人進行試驗的野心,很少有人能記起科拉礦中進行的試驗。當政治衝突切斷了西方與印度的聯繫之後,西方的物理學家認定科拉礦中的試驗已中斷了。

但實際上試驗仍在極深處進行着,不象西方那樣,被宇宙射線污染所得的數據不準確,克利在科拉礦的計算機中心發現了這一點。

這裏保存了9xl09種類型的記錄。系統拒絕接受明顯有誤的內容,可是還是存在着細微的讓人不解的東西。理論宣稱,質子之所以衰變,是因為組成它們的夸克改變了存在狀態,中子不受干擾,因為它的衰變無所不在,分裂成質子和電子。最終,物質的分解消亡吻合於質子的穩定存在。

克利發現科拉礦試驗小組成員花了幾年的時間來改變其軟件。他們刪除了數以千計有名無實的所謂質子衰變現象,有十八種質子衰變方式,每種方式有不同的標識顯示光子和粒子的分離。

粒子路徑追蹤器在外邊的鐵屋裏,以閃光和火花記錄其路徑。

克利工作六天這后,布利夫人溫和地告訴他,“你將發現我們就各種可能情況進行了分析考慮。”

“對,分析是很透徹,”他謹慎他說。他對其工作的高水準相當驚訝,但仍然還不願認可什麼。

“如果有任何模糊之處,我們就會拋棄那個結論。”

“我已注意到了。”

“在右側的能源系統有一些無法控制的變量,這些我們就忽略不計了。”

“很好。”

布利夫人俯身遞給他一份雙向檢測程序,他嗅到一種野花的芬芳,她用的香水使他清晰地感受到她那莎麗袋下豐滿、溫暖的身體。她沒有多餘的脂肪,那橢圓形的臉蛋和圓潤的雙唇帶着性感痕迹……

物理指令的鍵人導致了熒光屏上的暴動,而克利就是法官,審判着這一切混亂。

他堅持分析幾千個候選試驗結果,用以對科拉小組的軟件進行雙盲測試。

九天之後,他選出了六十七個看上去象真正粒子的結果。

其中有六十五個與布利夫人的分析吻合。布利不得不承認,另外那兩個非常相似。

“這可超值了,”他凝視着科拉的軟件陣容沉思他說。

“你所表達的價值,”布利夫人說,“是從金融的角度模擬的。”

“這是一種表達方式。”

“行了,讓我們略掉那兩個多餘的結果吧。”

“哦,我願意--”

“不,不,我們認為只有六十五個。”她那雙杏仁般的眼睛沒有流露出一絲害羞之意。

“它們值得一試,我這麼想,”他的眉毛揚了起來。“這只是一種表達方式。”

“於是你覺得它們適合理論的需要。”

她那種謹慎地遣詞造句的方式使他傾身向前,彷彿對自己那種法官式的態度表示歉意。“我不得不從細節上考慮所有其它的衰變模式可能性,觀察一種模糊的過程,一種與事實相近似的過程。”

她點點頭,“對,有必要對之進行分析。”

質子也可能國外在因素而衰變。

然而,情況看起來還不錯,他為他們的成功感到驚奇。這種成功中包含了無數的勞動。“我會儘快完成我該干-的事兒。”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無線電網絡以備需要時使用。”

“哦,什麼?”

“以備你和美國同僚聯絡。”

“哦,對。”

他知道,以備宣佈成功時需要。讓全世界知道。但何必這麼急呢?

這使他想到,他們也許懷疑他自己是否能完成這份工作。

每晚他們都睡在上邊過去礦工睡的地方。每天夜裏,物理學家都得聽上一個小時管道的轟嗚聲。那幾個人睡在一個長長的棚子裏,但克利分配到了一間小小的木棚。每個傍晚他都同他們一起喝稀粥,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喝水的杯子裏加進凈化藥片,使用乾淨的碗,因為礦里的熱氣,他日見消瘦,但這裏的夜晚卻還涼爽宜人,這時候的微風中帶來了濕潤柔和的氣息。

在第十五天傍晚,他們圍坐在棚子裏的一隻大肚鐵爐邊,帕蒂爾指着遠處一隻卷邊鐵皮小屋說,“我們在那裏邊藏了一隻衛星聯絡器,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移開屋頂把它發射出去。”

克利頓時高興起來。“我可以給家裏人打電話嗎?”

“如果你需要。”

帕蒂爾語氣當中的某種意味使他意識到,這種毫無價值的行為不可能得到他們的幫助和合作。

“明天行嗎?”

“也許可以。我們必須保證那幫愛國分子沒發現我們打開它。”

“他們認為我們是礦工嗎?”

“我讓他們這麼想了。”

“我呢?”

“你得在裏邊好好獃着。”

“哦,對了,有沒有什麼可以喝的?”

帕蒂爾皺起了眉頭。“水管裏邊沒有水了喝?”

“不,我是指,你知道的--飲料。就是英國說的滋補品。”

“酒精是魔鬼的尿液,”帕蒂爾簡短他說。

“那不會使我的頭腦出錯。”

“誰能保證呢?頭腦是一台精密儀器。”

“你不是懷疑我的可靠性,對不對?”

“不,當然不是。”新艾焦急地打斷了他們。

“不用擔心,”克利咕噥着說。下面的熱度和長時間的工作快把他摧垮了。“一旦這兒的事兒結了我就走。”

“你同意我們發現衰變了嗎?”

“我只能說情況看上去不錯。”

克利過去從不願表現出哪怕是最小的贊成。現在他以為會看到一些欣喜的表情,而帕蒂爾和新艾只是靜靜地坐着,凝視着半開的爐門中跳動的炭火。

帕蒂爾慢慢開口說道:“消息傳得很快。”

“當然,同你們用衛星傳播的速度是一樣快的。”

新艾咕咬了一句,“還有些東西有待改動。”

“你們也許願意離開這裏,去發佈--”

“不,不,我們應該呆下來,”新艾很快他說。

“如果那幫愛國分子找到了--他們會給你們惹麻煩的。”

“我們希望,一旦這次的發現為人們所了解,就能發揮很好的作用。”帕蒂爾嚴肅他說,“我寧願呆在自己的祖國里見到這些效果。”這番話的節奏和語氣使克利感到奇怪,但他把這歸於工作環境。當然,他為了建立操作這一試驗,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犧牲了很多。

“這次試驗結果會導致物質世界觀的最後終結。”新艾實事求是他說。

“嗯?”

“單從粒子的個體生命來看,我們採用還原縮小的方法。”帕蒂爾解釋道。“但自然界不象鯢魚,可以被我們切成一片一片的。”

“或者說它是能分割的,”新艾補充說,“只是鯢魚一旦被切成一片一片,就無法象鯢魚一樣生活了。”在朦朧夜色中,他臉上綻開笑容。

“萬事萬物按‘牽連指令’行事,克利博士,每一種事物都與其他事物相適應。”

克利皺起了眉頭。他模糊地記起了一個量子物理學定理使用了“牽連指令”這個術語,意即機械力學的不確定性之下,隱藏了物理學更深領域的真理,進入頭腦的光波就象粒子一樣,相反--這可以被視為是因為我們對一個更廣博的理論元知而產生的幻象,但是,沒有可以觀察得到的結果能證明這一觀點。對克利來說,好幫永遠只會空談的理論家的這種推斷只是一種胡謅。但他在這兒仍然只能扮演外交家的角色。

他審究地點點頭。“對,當然--但是當粒於衰變時,所有的都消失了,對不對?”

“對,在大約在1034年之內。”帕蒂爾說,“但在我們聯絡器上,物質消失的觀點將會傳播的象光一樣迅速。”

“那樣的話?”

“克利博士,你是一位試驗者,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你熱衷於把鯢魚切成一片一片。”帕蒂爾彈了一下手指,在他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我們研究的世界按我們的領悟力定位,其中暗示的指令部分是由我們自己設計的。”

“當然,量子原理,不確定性原則,一切這樣的東西。”克利曾接受過所有這樣的講座,不希望再聽到這些。不希望在這間灰塵滿地的棚子裏餓着肚子聽這些。他呷了一口水,嘆了一口氣。

“難於測量反映了暗存的問題,”帕蒂爾說。“即使西方學者柏拉圖也說過,我們所覺察到的只是真實而深不可測的世界的不完美模式。”

“什麼世界?”克利問。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可能知道。”

“你瞧,我們制定標準,我們問斷地進行報道。”

新艾被逗樂了,說:“於是那就是物質消亡之處嗎?”

帕蒂爾說,“兩廂情原的現實,那就是你的真實世界,克利教授。但我們將要製造出來的新聞會使得這種不動腦筋的兩廂情意從此躊躇不前。”

克利聳了聳肩,這些東西聽上去就象大學時代過時的理論研討會。宇宙即神論,量子泛濫,垃圾哲學,這些東西讓你頭腦開通,同時,也讓你的腦髓掉了出來。這塊古怪的陸地上的每個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呢?他得擺脫這種局面。

“你知道,我不覺得其中區別--”

“真正貌以保證的幕布正在被拉開。”新艾插嘴說。

“保證?”

“這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在它永恆的幻象之下掙扎了很久了!”新艾張開雙臂,“我們將死去,對,太陽將黯淡,--而宇宙永存,但是現在,我們證明了相反的東西,只有粒子反應存在。”

他以為自己明白了他們追求的目標,“諾貝爾獎。”

令他吃驚的是,那兩人大笑起來,“不,”帕蒂爾說。他揚起眉毛。“這種瑣碎的東西不是們期待的!”

數據室旁邊的會議室上了鎖,從裏邊傳來低語聲。

在外面,有人安置了一座小小的塑像,那是一隻咧嘴笑着的象。克利猶豫了一下,摸了摸它,雖然礦裏邊很熱,但這隻象還是冷的。

“工人們才把它搬下來。”布利夫人帶了一個微笑解釋道。“我們印度都幸運開始的神物。”

“或是幸運結束。”帕蒂爾在她身後說。“都一樣。”

克利點點頭,走進那悶熱的房間。每個人都擠在裏邊,研究生、礦工,克利看到了被激迸分子學生的沉重向他們敬意地鞠了一躬。

他感到禮儀的需要,於是開頭以長長的讚美之辭表揚了他們長時間的勞動,並稱世界將為這一發現而震驚。然後他開始逐個說明每一試驗結果,他的檢測和雙盲檢測,錯誤糾正,數字錯誤,以及用以改正無數個可能出現錯誤的程序。當他把結果打在一英寸厚的牆面屏幕上時,他能明顯地感到屋裏緊張的氣氛。

最後,所有的試驗都經過了檢測,他平靜他說:“你們的發現是正確的。質子生命周期近1034年。”

房間裏爆發出掌聲,每個人都擠上前與他握手,笑聲和鼓掌聲響成一片。

新艾向國家科學基金會發佈了這一消息。克利寫了一則簡潔而詳盡的搞要,把它發到國際天文協會,讓它向全世界範圍的天文台和大學公佈。

克利知道將對他的學術生涯有很大的幫助。科拉小組呆在這兒,他是他們唯一的代言人。而這的確是條大新聞。

這一發現對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而言相當重要,因為他們研究的東西最終以粒子的衰變為歸宿,而這種衰變是肉眼無法觀察的。在1034年中,在宇宙最深處,天國、星系將消失,那些太陽會閃爍,噴火,也許生命可能附靠這種力量,找到抵抗寒冷的侵襲。

克利思考着那些大標題:宇宙的死亡,這對那些匆匆忙忙的上班族又有什麼影響呢?

他看着新區用衛星聯絡器發出消息,木棚的卷鐵皮頂被打開,他看到金色的光碟飛過天空,克利沒有感到一絲得意。他從事物理,是因為有那種掌握神秘的感覺。他可以觀察一座座橋樑,推斷過橋的向量穩定性。他的女兒問他,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的,他可以情楚扼要地給她一個答案。他從沒害怕過飛行,因為他知道貝努里等式中關於托起飛機所需要的浮力大小。

但這次的結果……

甚至那晚的慶祝晚會也沒能打動他。研究生們穿上了最好的卡嘰布服裝。音樂在芳香的空氣中流淌。他發現自己按節奏擺動着身體。

“你不能多了解一點我們的國家了,這多遺憾啊!”布利夫人一邊說一邊注意着他的表情。

“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睡眠。”

“睡眠並不是隨時都有益的。”在夜色中她顯得遙遠而神秘。“我們古代神祉之一,布瑪大神,據說就沉睡不醒--我們就是他的夢。”

“那樣的話,你們可能是他最近做的惡夢吧。”

“哦對,我們國家的亂子,但別讓這些使你對印度誤解,它們會過去的。

“我相信它們會的。”克利抱着完全的外交家的態度說。

“你對結果吃驚嗎?”他鋒利他說。

“哦,我不得不保持一種質疑的態度。”

“對,對於科學家來說,肯定是建立在深深的懷疑的基礎上的。”

“象我父親說的。在和別人做生意時刻別忘了數清你的零錢。”

她笑了起來。“也許,我們和你做了一筆好買賣!”

他很清楚自己最初的懷疑表現得肯定很明顯。而現在使他不安的東西,不再是來之不易的成功,而是人們對待成功的奇特態度。

那研究生走了過來,想教他一種舞蹈,他學得不錯,一個叫馮卡翠曼的學生給了他一杯啤酒。令克利好笑的是,印度政府花了無窮心力去禁酒,但對人口膨脹卻無能為力,他說了一個關於飲酒的笑語。所有的學生都笑了,但他不肯定他們是否都聽懂了,音樂更快了,他的心跳得更快,他們稱他為“克利吉,”一種表示尊敬的稱謂,並向他詢問下一步應該幹什麼。他聳聳肩,建議將它用於監測。

一九八七年原子彈爆炸事件,和現在這個粒子物理理論,--他忽然不舒服地意識到,都和死亡有關,音樂在繼續,布利夫人吃了沙拉,說了一個笑語,他仍然是最早去睡的。

他被一種柔和的風驚醒了,滑動的衣裳拂過……他感到她的莎麗服如同一場迷霧。月光如水,從頂上的一個窗口灑進來,在她向他靠近的時候也灑在他身上,她伸出手,輕輕地解開他的寢衣。

“我--”

一隻柔軟的手掌壓住他的嘴,帶來一股濃濃的泥土芬芳。當他摟住他的時候,所有的感覺都暫時地離他而去,進入了黑暗的空間。她輕得令人吃驚,但腰身豐滿,與臀部渾圓的曲線比較,乳房很挺拔,他的雙手撫摸着,感覺着她身體的潤滑,她的莎麗解開了,臉上高高的顴骨在月光下刻出陰影,當她抱緊他的時候,他注意到她臉上那種混合著猜測、期待的奇特表情。她的嘴唇挨着他的,但並沒怎麼吻他。她滑到他上方,緊緊摟住他,彷彿想把他融化,他們的身體完美地吻合,他閉上雙眼,但光線仍然射進他的眼瞼,他感覺到她的頭髮在空中飄散,如在水底波動,她的身體起伏着,顫抖着,手指劃過他的肩,她那天鵝絨般的身體在他身子上輕輕扭動,傳遞了一種渴求,他忽然間想起了那座銅製的聖像,她用腿將他圈住,將他緊緊抵在她那結實得不可思議的肌膚之上,上下扭動着,尖叫着,喘息着,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於是他猛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將所有后抑的疼痛發作成一次翻滾,把他們兩人帶到了地上--

--接下來,中間發生的事他居然毫無記憶了。他同她走在銀色斜月之下的一條暗溝裏,

“什麼--什麼事--”

“安靜點!”她象學校里的老師一樣呵斥他。

他認出這是在礦山附近的山地上,遠處有模糊的影象。奇怪的叫聲打破了這寧靜的夜。

“那幫激進分子,”布利夫人和他摸索着往前走,對他低聲說道。“他們襲擊了礦山人口。”

“我們怎麼--”

“要叫醒你可不容易,”他斜瞥了他一眼。

她是想開玩笑嗎?從神秘的性關係突然轉變成這種正式的同僚關係使他難於一下子適應過來。

“我們的一些礦工舉行了盛大的派對,有人說這引起了激進分子對我們的警惕。在你睡覺的時候,我同一個礦工談過了。他說激進分子知道了你的存在。他們在找你。”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你的行李和那個打回家的電話吧。”

克利咬緊牙根,跟着她沿着一條小路往山上走去,離他們住地越來越遠。不久就可以看到下面的礦山入口了。門口擁擠着黑色的人影,發出單調嘶啞的叫聲。

“他們在拆那庫房。”他說。

“我為他們乾的事兒感到失望。”

他本能地向她伸出手,撫摸着似乎剛剛才擁抱過的豐滿溫熱的身體,她轉過身把嘴唇靠了上來。

“我們--回到那兒--為什麼你會來找我?”

“時間的原因。我們也需要從常規中得到解脫,克利教授。”

“哦,當然……”克利感到心中那股不合邏輯的失望。這個被他抱住的女人身上還帶着床上的香味,但卻用他的頭銜來稱呼他。”我……我是怎麼到這兒的?似乎--”

“你太投入了,忘了你自己。”

“哦,對,那太美了,但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她笑了。“最美好的時候不留痕迹。這是牽連指令的一個標誌。”

克利呼吸着柔和的空氣,以幫自己理清頭緒。在夜色中,他好不容易才看清她走上了另一要小路。

“我們上哪兒?”他喘着氣趕了上來。

“我們得找到那幾輛卡車,它們被停在幾公裡外。”

“我的齒輪--”

“留下它。”

他猶豫了一下,就聽從了她的話,沒有什麼不能被代替的,當然不值得為之引起下面那伙暴徒的注意。

他們從巨石嶙峋的側山腰下山。天空出現閃電,雲朵飛快地從西邊移過來,在他們身上投下閃閃的電光,大地顫抖了。

“是地震嗎?”他問。

“早些時候爆發過,也許這會使得那幫激進分子更加激動。”

沒有看到那幫物理學家的影子,鵝卵石在他的靴子下滾動--他不知道該如何不去想它就往前走,--於是他又一次想了她帶來的快感。兩邊都有碎石滾落,烏雲遮住了月光,他們不得不小心地辨認道路。

克利腦子裏充滿了計劃、推測和焦慮。布利夫人是他與在印度的西方機構之間唯一的聯繫,在陰影中他幾乎看不到她。她迅捷優雅地移動着,莎麗服飄過,木履嗒嗒作響。突然她蹲了下來。“有人。”

從小路上來了幾個打着燈籠的人,在銀色月光之下他們悄然無聲地移動着。他們沒地方可躲,而且那些人已經看到了他們。

“站着別動,”她說。她那豐滿的臀部微微地擺動,使他想起了床上那個她。

克利希望手上有一把鏟子,一把刀,或其它什麼的,他靜靜站在她身旁,雙拳緊握。第一次他的膚色成為了一種優勢。

那些愛國分子全神貫注地盯着前方經過。克利原以為他們會唱歌或數念珠,--而不是這樣蹣跚而行,如同步向死亡,這隊人幾乎沒看他一眼,他穿着袋子一樣的長褲和大襯衫,希望自己不突出。一個女人從他身邊經過,很明顯背上背了什麼東西。克利眨了眨眼。她的手指頂端各有一顆珠子,她彷彿很自豪,手掌血淋淋的。她的臉上是一派平靜,眼睛專註於變幻的天空,在她後邊是一個拿着一隻盤子的男人,克利以為這個步履不穩的男人在盤子裏裝了彈珠,直到他走得更近,他看到瞳仁才知道這一盤子都是眼珠。他驚喘了一口氣,所有的面孔都朝他轉過來,那個男人繼續往前走,克利等待着,屏住了呼吸。一些人自言自語,一些人拿着宗教儀式用品,佛珠,神像,布匹,但沒有一個人帶有他過去看到過的那些激進分子所特有的熱忱。大地又顫抖了起來。

黑暗中傳來嗡嗡的聲音,隊伍中一個男人似乎被什麼東西叮了,就握住了自己的喉嚨,嘶啞地叫了起來。克利不假轉地索地往前跨了一步,拉開了那男人的手。在他的喉嚨上有一隻象蝗蟲一樣盯巨型昆蟲,長了一雙翅膀。它已經把頭扎進了那男人的喉嚨,尖尖的肢體拚命往皮膚里鑽,那人咳嗽着,虛弱地叫喊着,彷彿喉頭已被切掉了。

克利抓住它的反肢往外拉,那隻昆蟲反抗的力道大得出奇。當他看到它後肢上的刺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的拇指感到一陣巨烈的疼痛。他不由得怒火中燒,不顧疼痛把那東西拔了出來。它被拔出來的時候發出上種吮吸的聲音,他吸了一白氣,使勁把它摔到山坡上。

那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喘息着,然後就回到了隊伍里,甚至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布利夫人拉住克利,搖了搖他的手,“我要切開它!”她叫了起來。

她為他切開一條小口,吸出毒液,“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樹上毒囊中長出的類蜂生物。”

“哦,對了,生物技術的產物。”

“它們還在我們頭頂。”

克利聽了聽頭頂的蜂群。又一個人叫了起來,一邊拍打着後頸窩。克利看着那人跑遠。他的手背腫了起來,他可以感到自己在流血。布利夫人從莎麗的服上撕下一條帶子,綁在他手上幫他止血。

在這個整個過程中,那些激進分子安靜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沒有注意克利。

“西方科技似乎並沒怎麼打擾他們。”克利諷刺地低語。

布利夫人點點頭。最後一名是一個殘廢的女人,手臂的頂端沒有手掌。

他跟着布利夫人進入了黑暗的包圍。“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他們很少開口,總是重複一些關於命運的同樣的話。”

“他們並不在意我們。”

“他們似乎要體會一種轉變,一種決心。”在月光下,她那亮晶晶的眼睛盛滿了迷惑。

“但他們毀了那試驗。”

“我想,你們西方存在的知識就象那種蜂一樣,令人憤怒,但只是一次災難而不是它的起因。”

“什麼使他們一一、”

“沒時間了,來吧。”

他們急匆匆地走進一片矮樹林。他感到灰塵撲鼻,只能用嘴呼吸。地平線上的雲朵從西面加速移過來,速度快得不自然。樹叢被一股感覺不到的鳳吹得左右擺動。

“天氣,”布利夫人這才回答他的問題。“壞天氣。”

他們經過一小堆熄滅的篝火,一群人圍在周圍,克利想繞開,但布利夫人直接走了過去。女人們半蹲着,用拔火棍拔弄火焰。克利看到棒上有什麼東西在動,暫時出現的月光顯示出那是油光光的蛇皮,它細細的眼睛象水晶一樣,而那拔火棍就從那仍在張合的白色蛇嘴中穿了過去。那些婦女臉上的皮膚黃黃的,綳得緊緊的,她們緊張地注視着發黑的蛇,翻轉着它們火堆發出滋滋的聲音,彷彿有雨點滴在上面,但克利沒感到任何濕的東西,只覺察到一陣拂面的風。霧把那幫女人裹在裏邊。布利夫人急急忙忙往前走。

到此為止,克利在這塊土地上的見聞變成了心中確信不疑的感覺,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痛苦--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西方人確信個體是最重要的,是一切的基石。那就是為什麼西方歷史上所有的滅絕運動,比如納粹數不清的種族屠殺,給個體重要性抹上了懷疑主義的色彩。印度給他的感覺也一樣。一個宇宙產生了如此多個體,這麼多的靈魂,在陰影中受着折磨,它會關心哪怕是一點點的人性嗎?無盡而無意義的人類苦難啊……

風中傳來低低的聲音,如同在厚牆間回蕩的重低音。

布利夫人說了一些他不理解的東西,然後開始奔跑,克利趕了上去。如果他在這些陰影中與她分開了,他就會迷失方向。

他們很快離開了樹叢,穿過草地,草地上還留着古代農業的痕迹。在這片平原上他可以看到整個天空,幽暗的天光,一道巨大的閃電拖着長長的尾。雲朵染上了藍色和黃色的暈圈,彷彿是聯絡全世界的網。

“卡車,”她喘息着說。

三輛棕色卡車停在一絲綱細的樹叢中,被與泥上同色的卡礬布掩蓋着,布利夫人打開了第一輛車門,在點火裝置周圍摸索着。

“我們必須把鑰匙藏好。”她很快他說。

“為什麼?”他喘着氣,嗓子發乾。

“他們應該和卡車呆在一起。”

“哦,檢查一下其它幾輛車。”

她趕緊走了,克利跪了下來,地面彷彿因受熱而移動,這熱量來於這顆星球的脈衝,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叫喊聲,如同迷霧中的鳥叫聲一樣凄厲。

“克利吉?其它卡車裏沒人了。”

他的手摸到車底中軸上的一個小盒子,就把它拔了出來,從車底下滾了出來。

“如果我們把卡車開到礦上去,也許能找到其他人,”她說。

“天,其他人。我們很可能撞上那幫激進分子。”

“哦,我--”

樹叢中安靜地閃動着幾個人影。

“上車”

“但--”

他把她推上車,試着把車發動起來,田地中有人在奔跑,第三次發動引擎車子啟動了,他們開始往前滑行。有什麼硬東西把後面的玻璃窗砸破了,克利加快了車速,於是他們再沒被什麼東西砸到了。

幾分鐘后,他的心跳減緩了,他打開頭燈,照亮前面的路,地面上有很多沙,他不想被陷進地里,就加大了油門。

忽然之間,琥珀色的閃電在天空上一瀉而過,如同蒼白的手術刀割開雲層。“天啊,倒底發生什麼事兒了?”

“不僅僅是天氣。”

她那平靜漠然的語氣使他看了她一眼。“別開玩笑。”

“沒有地震可以產生這種效果。”

他從側面鏡中看到她帶了一條項鏈。當她到他床邊時他曾感到過這條鏈子,此刻它的瑩瑩藍光看上去就象重重夜色中唯一的色彩。

“這肯定是更可怕的事。”

“什麼?”

這條路變窄了,筆直的穿過奇形怪狀的樹叢和大石。有什麼東西象冰雹一樣在車窗上,但克利什麼也看不到。

“我們中一些人經常爭論,量子物理的中心是觀察者和被觀察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繫本質。”

這種簡潔疏遠的講座風格又使他把視線投向她,她在陰影中的臉龐沒有流露任何秘密。

“我們總是過濾着這個世界,”她的語氣含着催眼的力量,“而且與之聯繫,我們看到的東西有多少是實際上取決於我們的身體,取決於現實的呢?這種現實就是社會教導我們看的東西,甚至在我們說話之前。”

“看,天空在我的眼裏看來並沒有任何毛病。它是真實的。聽到了嗎?”一些又大又軟的東西拍擊着卡車的門。

“我們已經完成了物質科學的程序,對不對?我們來肅地對待它,用來迎合西方社會。那些激進分子也是。”

克利忍不住笑了。當你在逃命的時候想體會被迎合的感覺太難了。

布利夫人懶散地伸展開四肢,彷彿要在這潮濕的夜色中放鬆。“於是我們證明了物質消亡的本質,那又能帶來什麼新的力量呢?”

“哦!”克利生氣他說。“看看吧,我們向全世界發佈了這項消息,公佈這個結果。怎麼--”

“所以成百萬的,也許上億的人現在知道了支持他們的每一塊石頭終將消失。”

“又怎麼樣?這只是一些關於亞核子的物理理論,那又怎麼能--”

“誰能說呢?什麼神秘能預言呢?這些理論是我們所相信的,肯定的知識,宇宙間相互的聯繫,當然有影響--”

卡車抖動了一下,忽然之間,他們就在這條平整的路面上顛簸起來了。一個閃光的火花在後面一閃,在夜色中發出黃色的光。

“輪軸爆炸了!”克利叫了起來。他把車停了下來。在這忽然的寂靜中,他發現馬達壞了。

他們鑽出了汽車,在模糊的光線中昆蟲嗡嗡地叫着。

馬路仍然筆直,從兩邊的地面上升起來帶着顏色的水汽,又凝成大滴大滴的水珠,在模糊的月光中,這些球體輕柔顫動着,靜靜地,慢慢地,這些水珠完全脫離了霧蒙蒙的地面,優雅地上升。輕若羽毛的雲彩被風吹動,邊緣模糊了,在水珠向天空升上去的時候,它們凝成了淚水的形狀。

“我……不……”

布利夫人轉身抱住了他。她那潤濕的雙唇向他敞開了一片芬芳豐饒的內陸。他不得不掙扎着防止自己的陷落進去。

“主宰生物的圓形正在消亡,”她平靜他說。

克利看着那輛卡車,它的車輪變成了橢圓形,每轉一次就會把輪軸向地面猛壓,所以剛才一路上發出了那刺耳的聲音。

他走了一步。

她說:“自我們會走路以來,中心點和槓桿,以及肌肉帶動骨頭,這類原則存在了。”

“怎麼……這不……”

“但我們的身體依賴於圓形嗎?我不知道。”她說。

道路變得筆直了,就象老年人的脊椎關節伸展時一樣發出咯吱聲。

它們被切割得如同剃鬚刀鋒一樣直。

雲朵變開了,組成許多閃閃的六邊形。

“有些特徵保留下來了,也許這確實就是基本的理想形狀了。”

“什麼?”克利叫了起來。

“也就是不朽的形狀”,布利夫人說,“也許這個西方觀念倒是正確的。”

克利絕望地攀住了卡車。當鐵皮開始彎曲變形的時候,他猛地抽回手。

粗糙的地面慢慢現出光滑明亮的形狀,在這一片騷動的土地上月亮變成了黃銅色的立方體。在月亮表面上,一道道黑色的裂縫彷彿是一道道瘋狂的閃電。

在遠方,他的妻子女兒也正經歷着這一切。“爸爸,再見。這是真的。”

地面開始靜靜地向天空落雨,雨點向上方落去,在那裏,鉛灰色朦朧的陸地彷彿正在形成。

他的嗓音在空氣中顫抖。“是……布瑪大神……”

“醒了?”她的聲音顯得很空洞,如同遙遠的山谷迴音。

“我們……倒底……發生了什麼?”

他的聲音不象是從自己嘴時發出來的,他可以看見聲波,那被壓成楔形的波,以及在空氣中充滿的安靜的原子,他所知的永恆分解成多資多彩不知疲倦的粒子。

“來吧,”她的聲音從騷動的空氣中滲出來。

當他轉過身時,時間在他們之間消失了。他下意識地認出了她,一種在流動空氣中旋轉着的生物。

此刻她已經變成了漂浮於氣流之上的粒於,他和她都變成了變幻的幾何形狀,成了分子單位的各種形態。他體會到一種無力的喜悅。

時間不再成為時間,所以時間將永不會流逝。他和她,以及他們之間的聯繫力量與這一永恆時間同在,就是在這永恆籠罩了他們,他們所有人,以及組成他們所有人的那百億個原子,就這樣永遠的籠罩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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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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