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萊斯是個瘋狂之地

波萊斯是個瘋狂之地

甚至當你已經習慣了這一切,有時候這一切還是會讓你沮喪。例如在那個早晨--如果你能稱其為早晨的話。事實上那是在夜裏。但是在波萊斯,我們按地球時間作息。在這個瘋狂的星球上,“波萊斯時間”將會像此地的其它任何事一樣古怪離奇。我的意思是,你將會過六小時的白天然後兩小時的夜晚然後十五小時的白天然後一小時的夜晚然後--不管怎麼著,想在這個星球上掌握時間是不可能的,既然它是以一對雙星作為中心,以8字形為軌道,就像只逃出地獄的蝙蝠似的在雙星四周和中間環繞、穿插着。這對雙星是如此的貼近並且飛快地相互環繞運行,以至於地球太空人一度把它們只當作一顆恆星,直到二十年前布雷克斯探險隊到達這裏之後,這一錯誤才得以糾正。

你知道,波萊斯的自轉周期在它的整個運行過程中也一直毫無規律可言;而在雙星之間還存在一個布雷克斯區域(又叫“布區”);在這裏光的傳播速度會減慢到簡直像爬一樣並且被波萊斯落在後面然後--呃--

要是你還沒讀過有關波萊斯的布雷克斯報告,那麼當我介紹下面這些情況時,你可得用心記下來:

到目前為止,波萊斯是所知的惟一的能夠自己給自己在同一時間造成兩次日食的行星;也是惟一的每隔四十小時就悶頭和自個兒撞在一起,然後又急急忙忙去追趕自個兒的行星。

我不會怪你的。

因為我也曾同樣不肯相信。而且當我頭一回站在波萊斯上,眼看着波萊斯迎頭衝過來相撞時,我真的給嚇傻了。而我事先還讀過了布雷克斯報告,還弄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以及為什麼會這樣呢。很像那些早期電影,攝影機架在火車前方,觀眾看着火車頭直向他們駛來,就會有種逃跑的衝動,即使他們明知道火車並非真的在那兒也罷。

但我還是言歸正傳吧。例如那個早晨。我坐在辦公桌前,桌面覆蓋著一片草皮,我的腳正--或者好像正--插在一片泛着微波的水裏,但並沒有弄濕。

桌面的草皮上還有隻粉紅色的花瓶,花瓶里,鼻尖衝下地插着一隻艷綠色的蜥蜴,這套玩意兒--理智而非視覺告訴我--是我的鋼筆和墨水瓶。桌上還有一張刺繡的條幅,上面用清晰的交叉針法綉着“上帝保佑吾家”。實際上那是地球中心剛剛用無線電發過來的電報。我不知道電報內容,因為我是在“布區作用”開始之後才進來的。我是不會因為看上去是就相信上面真的是“上帝保佑吾家”的。就在那一剎那,我覺得煩透了。該死!我才不在乎上面倒底寫的什麼呢!

你知道--我想我最好解釋一下--波萊斯處在阿吉爾Ⅰ和阿吉爾Ⅱ--它以8字形環繞的雙星--聯線的中間地區時,就會發生“布區作用”。這種現象有科學解釋,但必須訴諸於方程式而非文字。總之可以這樣概括:阿吉爾Ⅰ是由正物質構成而阿吉爾Ⅱ是由反物質構成,在它們的中間--範圍相當大--有一個地區,在那兒光的傳播速度會慢下來,大大地慢下來。它差不多是以聲速傳播,結果就是:如果有個物體正以超聲速運行--正像波萊斯一樣--那麼在經過你之後,你卻會再次看到它正向你駛來。波萊斯的影像通過那個地區需要二十六個小時,在這期間,波萊斯早已繞着它的一個太陽轉了一圈並在回返途中與它原來的影像相遇了。此時,波萊斯又在“布區”把一個新的影像落在身後。這樣,每當它行至“布區”,就有一輛影像迎面而來,另一個影像尾隨其後。它們會把兩個太陽同時遮住,使波萊斯自己為自己製造了兩個日食。不久之後,波萊斯會撞上迎面而來的自己--順便也把你嚇傻,如果你正觀看的話,即使你明白這一切並非真的在發生。

怕你聽得糊裏糊塗,還是這樣解釋一下吧,比如有一個老式火車頭以大大高於聲速的速度朝你開過來,在離你一英里遠時它鳴笛了。它先經過你,然後你才聽到了汽笛聲。這是從一英里之外的一點傳過來的,而火車頭早就不在那兒了。這就是當一個物體以超聲速運行時的聽覺效果,剛才我描述的則是當一個物體以超過它自己的影像的速度運行--而且在一個8字形軌道上--時,所產生的視覺效果。

這還不是最糟的,你可以呆在屋裏避免看到雙日食和那迎頭一撞,但你無法避免“布區作用”的影響。

那個,我是指“布區作用”,就又是另一碼事了。這個地區對人的視覺神經中樞,要不就是大腦中控制視覺中樞部位,會產生某種影響,類似於某些藥物作用。你會產生--確切地說你不能稱之為幻覺;因為你看到的並非原本不存在的東西,而是對已存在的東西的幻繪變形。

我清楚得很,自己正坐在辦公桌前,桌上蓋着一面玻璃而不是草皮;腳下只是普通的塑料地板而不是一片波動的水域,桌上放的不是插着一隻蜥蜴的粉紅色花瓶而一隻二十世紀的古董墨水瓶和鋼筆,而那幅“上帝保佑吾家”的綉品是一份打在普通電報紙上的電報。我可以通過觸摸來分辨這些東西,因為“布區作用”不影響觸覺。

當然,你可以閉上眼,但是你不必--因為甚至在受影響的情況下,你的視覺仍提供了物體的大致尺寸和相互距離,如果你是在熟悉的環境裏,你的記憶和理智會告訴你它們是什麼。

所以,當門被打開,一隻雙頭怪獸走進來的時候,我知道它是雷肯。雷肯當然不是雙頭怪獸,但我能根據腳步聲認出他。

我問:“什麼事,雷肯?”

雙頭怪獸回答:“頭兒,器械店眼看就要倒了。我們可能不得不打破在‘布區’里不工作的老規矩了。”

“鳥群乾的?”

兩個腦袋同時點點頭:“鳥群穿過去以後,牆的地下部分一定像個篩子一樣。我們最好馬上澆灌水泥。你覺得‘亞克號’即將運來的那種新型加固合金鋼會擋住它們嗎?”

“當然。”我扯了句謊。我忘了“布區”這回事,轉身去看時間,但牆上原來掛鐘的地方現在是一個白色百合花做的花圈。從一個花圈上你是無法讀出時間的。我說:“希望在得到合金鋼之前我們不用加固那些地基。‘亞克號’就快到了,沒準兒他們正在附近盤旋,等我們從‘布區’出去呢。你覺得我們能不能等--。”

一聲轟響。

“啊哈,我們當然可以等。”雷肯說,“器械店已經倒了,所以根本不用急了。”

“店裏沒人吧?”

“沒人。但我會再確定一下。”他跑了出去。

這就是波萊斯的生活!夠了,我真的受夠了。就在雷肯離開時,我下定了決心。

他再回來時是一具淺藍色的骷髏。

“沒問題,頭兒。沒人在裏面。”

“有什麼機器受損了嗎?”

他笑起來:“你能盯着一匹身上佈滿紫色大點子的橡膠馬然後說出這台機就要是完好還是砸斷了嗎?說到這個,頭兒,你知道你現在看上去像什麼?”

我說:“如果你敢告訴我,我就解僱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我已經處於爆發的邊緣了。我拉開抽屜,把“上帝保佑吾家”的刺繡塞進去,又猛地關上。我受夠了。波萊斯是個瘋狂之地,如果呆長了你也會發瘋的。地球中心在波萊斯的工作人員有十分之一在一到兩年之內就不得不回地球接受精神錯亂的治療,而我在這兒都快三年了。我的職們正一路攀升,但無論如何我已下定決心了。

“雷肯!”我喊道。

他已經朝門口走去,又轉回身:“什麼事,頭兒?”

我說:“我要你給地球中心發個電報,直截了當,三個字:‘我辭職’。”

他答道:“遵命,頭兒。”然後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我坐回椅子上,閉上眼思索着。好了,一切都結束了,無可挽回了,除非我追上雷肯叫他別發那封電報。地球中心對這類事件的態度很是荒謬。他們在某些方面相當寬宏,惟有你提出辭職,他們決不容你再反悔。這是一條鐵的原則,而在星際事業中,絕大多數情況下它被證明是正確的。一個人必須對他的工作抱有100%的熱情才能做好工作,一旦他開始抗拒它,他就會變成一把鈍刃的刀子。

我知道馬上就會穿過“布區”了,但我還是閉着眼,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在能夠把鍾看成鍾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之前,我不想睜開眼。我只是坐在那兒,胡思亂想。

雷肯接受那份電報內容時的漫不經心讓我有一點受傷。作為十年的好朋友,最少他該說句我要離開他很遺憾之類的吧?當然,我一走他很可能被提升到我的位子。但即使他滿腦子是這個念頭,他就不能圓滑一些,裝裝樣子嗎?至少他應該--

噢,別再心疼自個兒啦!我對自己說。你已經跟波萊斯、跟地球中心毫無瓜葛了,他們一放人,你很快就可以回地球找份工作,很可能還是當老師。

但是該死的雷肯!我又想到了他。在地球工藝學院他曾經是我的學生,波萊斯的這份工作也是我幫他找的。在一個人口接近1000的星球做行政助理,以他的年齡而言,能得到這個職位是很難得的。真是個不錯的工作。要是這麼說,以我的年齡而言--我自己只有31歲--我的工作也真的是份不錯的工作。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只除了你永遠無法建起一座持久不倒的房子而且--噢別再嘮叨了,我告訴自己,你現在和這些毫不相干了,再回地球去教書吧,忘了這一切。

我累了,伏在桌上打了一下瞌睡。

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我抬起了頭,不是雷肯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了。現在的幻像還滿不錯的,我想。這是個--或者說看上去是個--迷人的紅髮女郎。當然,不可能真的是。波萊斯倒也有個把女人,大多是工程師的妻子,而且--

紅髮女郎開口了:“瑞特先生,難道你不記得我了嗎?”這真的是個女人,聲音是女人嗓音,而且很動聽。聽上去也很耳熟。

“別傻了,”我說,“在‘布區’里,我怎麼可能認出--”我的目光突然瞥見了她肩后的鐘:確實是鍾而不是花圈或者布谷鳥巢之類的了。我忽然意識到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已經恢復了正常。這表示“布區”已經過去,我看到的不再是幻像了。

我的目光回到紅髮女郎的身上。那麼這個一定是真的。忽然間我認出她來了,雖然她已經變了樣,大大地變了樣。而所有變化都只使也變得更美,儘管早在地球工藝學院,在我的外太空植物課堂上,麥琪蓮娜?直就已經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了。

如果說那時的她很可愛,那麼現在的她則是美麗。簡直美得驚人。星際脫口秀欄目怎麼會沒選上她呢?或者已經選上了而我不知道?她一定是頭一次離開地球,而且--我發覺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發獃。我慌忙站起來,差點不小心從桌上折過去。

“當然我記得你,直小姐。”我結結巴巴地說,“幹嗎不坐下呢?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上面放寬了謝絕遊客來波萊斯的規定嗎?”

她笑着搖搖頭:“我不是來遊覽的,瑞特先生。地球中心為你徵聘一名技術員兼秘書,我去應徵並中選了。當然,最終還是取決於你是否滿意;實習期為一個月,就這樣。”

“太棒了。”我說。而這個表示實在是太過節制了,我開始大肆渲染:“妙極了--”

傳來一個清嗓子的聲音。環顧之下,我發現雷肯站在走廊上。這回不是什麼藍色骷髏或雙頭怪獸了,只是醜陋的雷肯。

他說:“您剛才發出的電報已經收到回電了。”他走過來把回電放在桌上。我盯着它。“同意。八月十九日。”上面寫道。有那麼一會兒我曾妄想過他們會拒絕我的辭職;現在這希望也破滅了。他們的回復像我發的電報一樣,直截了當。

八月十九日是“亞克號”下次抵達的日期。當然他們不會浪費時間--無論是我的還是他們的,還有四天!

雷肯說:“我想你一定希望儘快知道回電內容,菲利浦。”

“當然。”我瞪着他,說,“謝謝。”懷着一絲惡意--也許比“一絲”要多點兒--我想道,好吧,朋友,你也沒得到這個職位,不然回電會寫明這點。很明顯他們會派另一個人乘下班飛船來接替我。

但我沒這這麼說出來。人類文明的虛偽外殼太厚了。

我說道:“直小姐,我很榮幸地介紹你認識--他們卻看着彼此,笑開了。我想起來了。當然,雷肯和麥琪蓮娜曾經同在我的班上讀書,還有麥琪蓮娜的雙胞胎弟弟,沃茨勃德。一旦你和這姐弟倆熟識了,你就會叫他們麥琪和沃茨。”

雷肯說:“麥琪一下飛船就碰見我了,還是我告訴她怎麼找到你辦公室的呢。”

“謝謝。”我說,“合金鋼運到了嗎?”

“我猜運到了。他們卸下了一些箱子。不過因為急着啟航,‘亞克號’已經離開了。”

我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雷肯說:“得了,我這就去核查那批貨物。我只是來給你送一下電報,覺得你應該馬上得到這個好消息。”

我狠狠瞪着他走出門的背影。這個卑鄙的傢伙!這個--麥琪蓮娜問道:“需要我馬上開始工作嗎,瑞特先生?”

我調整一下表情,擠出一個微笑。“當然不必,”我告訴她,“你一定想先逛逛,欣賞一下風景,熟悉一下環境。想去社區里喝一杯嗎?”

“當然。”

我們沿着一條小徑漫步,走向一小群矮小的,四四方方的單層建築物。

她說:“感覺--感覺很奇妙。好像我在踏着空氣行走,輕快極了。這兒的重力是多少?”

“0.74。”我說,“如果你在地球上重--呃--一百二十磅,在這兒你只有大約八十九磅--對你來說,當然,一百二十磅很標準。”

她笑起來。“謝謝你,教授--哦,對了,現在不是我的老師了,是我的上司,我得叫你瑞特先生。”

“但如果你願意叫我菲利浦就更好了,麥琪蓮娜。”

“那你得叫我麥琪才行。我討厭麥琪蓮娜這名字,正像沃茨討厭沃茨勃德一樣。”

“沃茨現在還好嗎?”

“很好。在玻利當學生導師,但他不太喜歡那份工作。”她看看前面的社區,“為什麼蓋這麼多的小型建築而不在數量上少一些,規模上大一些呢。”

“因為在波萊斯,任何建築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個星期。你永遠不能預知它什麼時候會倒塌。有時還把人埋在底下。這是我們最頭疼的問題。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把房屋建得儘可能的小而輕。除了地基,地基我們總是築得儘可能的牢固。採取了這種措施,目前為止還沒人在建築倒塌事故中受重傷,但是--你感覺到了嗎,就在現在?”

“震動?怎麼回事,地震嗎?”

“不,”我回答,“是因為鳥群飛過。”

“什麼?”

她臉上的表情把我逗樂了。我說:“波萊斯是個瘋狂的地方。剛才你說過感覺像在踏着空氣行走。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你確實是腳踏在空氣上。波萊斯是一個極為罕見的由一般物質和重物質共同構成的星球。重物質由塌陷的分子組成,密度很大,以至於你甚至不能舉起鵝卵石大小的一塊。波萊斯的地核就是由重物質構成的。這就是為什麼這個小個子行星,面積不超過兩個曼哈頓,重力卻相當於地球重力的3/4。在地核上生活着生物--動物,沒有智能生物。地核上也有鳥,它們有着與波萊斯地核相類似的分子結構,密度極大,以至於一般物質對於它們,就像空氣對於我們一樣稀薄。事實上,它們能在一般物質中飛行,就像地球的鳥類在地球大氣中飛行一樣。波萊斯的地幔--是由一般物質構成的--就是它們的大氣層。在它們看來,我們是在波萊斯‘大氣層’的外殼上行走呢!”

“所以它們在地底下飛行引起的震動造成了房屋倒塌?”

“是的。更糟的是,不管我們用什麼澆築房子的地基,這些重鳥總能輕而易舉地一穿而過。對它們來說,穿過鐵和鋼並不比穿過沙子和泥土更困難。我們剛剛得到一批地球運來的超強度鋼材--就是你聽見我和雷肯談到的那種合金鋼--但我並不認為它們能頂什麼事。”

“這麼說那些鳥豈不是很危險?我是指,不僅僅能弄倒房子。難道不會有一隻具備了足夠大的動量,衝出地面飛到空氣里來嗎?難道它不可能正好穿過一個什麼人嗎?”

“重鳥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說,“它們飛得最高時也會與地面保持幾英寸的距離。當接近它們的‘大氣層’的頂部時,重鳥們似乎通過某種特殊器官感應到。類似於蝙蝠的超聲波。當然你知道蝙蝠是怎樣在黑暗中飛行並不撞到固體的。”

“是的,就像雷達。”

“沒錯,就像雷達,只是蝙蝠靠的是聲波而非無線電波。重鳥也用的是相同原理,只是和蝙蝠相反,它們要避開的是對它們來說相當於真空的物質。因為是由重物質組成的,重鳥不能在空氣中生存和飛行,正像普通的鳥不能在真空中生存和飛行一樣。”

我們在社區里要了兩杯雞尾酒,麥琪蓮娜又提起了她弟弟:“沃茨不太喜歡教書,菲利浦,你能設法在波萊斯給他找份工作嗎?”

我說:“我已一再要求地球中心再給我配一個行政助理,自從耕作面積擴大后,我們的工作量越來越大了。雷肯確實需要協助。我會--”

她的臉發亮了,充滿了熱切的希望。可是我突然想起,我已經是個局外人了。我已辭職因此在地球中心,我的任何推薦將會得到同一隻重鳥的推薦同等程度的重視。我有氣無力地收尾道:“我會--我會試試看能否幫沃茨說句話兒。”

她說:“謝謝你,菲利浦。”我的手正擱在桌上;有那麼一剎那,她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知道說“有股高壓電流通過了全身”是個老掉牙的比喻;但是當時真的有,而且不僅給了我身體,還給了我腦子重重一擊,因為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頭朝下地,比波萊斯有史以來任何建築的倒塌都更具破壞性地轟然倒地。我都不能呼吸啦。我沒看麥琪蓮娜的表情;但她一定也多少感受到了那股電流,因為她的手在我手上滯留了1/1000秒后就像被電到一樣猛縮了回去。

我掙扎着站起來,建議我們回總部去。

因為現在的情況絕對不允許這一切發生。中心已經批准了我的辭呈,我現在沒有任何明的或暗的收入來源。只因一剎那的發神經,我已自毀前途。我甚至不確定能否找到個教書的工作。地球中心是整個宇宙中最具影響力的組織機構,各個領域它都有染指,如果他們把我列進了黑名單--

回去的路上,我心事重重,任麥琪蓮娜一個人自說自話。我想告訴她真相--可是又不想。

我在兩種選擇中和自己做着鬥爭。終於我輸了,要不就是我贏了,反正我將不告訴她,直到“亞克號”到來。這段時間我會假裝一切正常,給自己一個機會,看看麥琪蓮娜會不會愛上我。瞧,我給了自己一個多麼大的機會啊。為期四天的機會!

到那時--我是說,如果在那之前她愛上我的話,我就會向她坦白我曾經幹了件多麼傻的事,然後告訴她我希望--不,在我從茫茫前途中找到一線光明之前,我不會讓她跟我一塊兒回地球,即使她願意也罷。我能允諾的只有:等我找到一個體面的工作可以再一次干出點樣子來的時候--不管怎麼說我還只有31歲,也許能夠--

諸如此類的話……

雷肯正在辦公室等我,氣急敗壞的樣子,像只落水的大黃蜂。他說:“地球中心運輸部的那群糊塗蟲又把貨弄錯了。那些裝合金鋼的箱子裏--根本沒有!”

“沒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全是空箱子。一定是裝貨機出了故障而他們沒發覺。”

“你確定那些箱子是應該裝合金鋼的嗎?”

“當然確定。提貨單上的其它每樣貨都到了,而且單子上還特別指明了那些鋼材是裝在這種特製箱子裏的。”他用手搔了一下亂蓬蓬的頭髮,這頭髮使得他比平時更像只鬈毛狗了。

我沖他咧嘴一笑:“也許這是種隱形鋼材。”

“隱形,失重而且摸不着。我能在給中心的回電中這樣描述嗎?”

“只要你願意。”我對他說,“不過先等一下,我先去告訴麥琪她的卧室在哪兒,然後想和你談談。”

我把麥琪蓮娜帶到整個總部最舒適的卧室。她再一次為幫沃茨找工作的事而感謝我,這使我在回辦公室的一路上心情比一隻重鳥還要沉重。

“頭兒,什麼事?”雷肯問。

“是關於發給中心的那份電報。”我告訴他,“我是指今天早上我讓你發的那份,我不想任何人對她透露此事。”

他嘻嘻一笑:“想親自對她說,是吧?沒問題,我會看牢嘴巴的。”

我有些自嘲地說:“也許我發出那份電報是個愚蠢的行為。”

“你這麼認為嗎?”他說,“可我卻很高興你那樣做。真的是個好主意。”

他走了出去,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沒向他扔東西。

如果有必要提一下時間的話,那天是星期二。我只把它記作我粉碎波萊斯兩大難題之一的日子。

我當時正在口述一個關於青麥耕種的通告,波萊斯對地球很重要,正是因為這裏是某些植物的原產地和惟一產地,而它們的衍生物是一些藥品的必需成分。我覺得頭暈目眩,因為我正看着麥琪蓮娜做記錄,她堅持在到達波萊斯的第二天就開始工作。

突然,彷彿有如神助,一個想法從我暈乎乎的腦袋裏跳出來。我停止了口述,打電話叫雷肯過來。他進來了。

“雷肯,”我說,“訂購5000安瓿J-17調節劑。要加急運送。”

“頭兒,你忘了?我們已經試過那種葯了,以為也許能幫我們消除在布區的幻像,可是它並不能對我們的視神經起作用,我們照樣看到幻像,它能夠控制的是人的體溫高低或--”

“或睡眠時間長短!”我打斷了他的話,“這正是我想要的,雷肯。想想看,因為是繞着兩個太陽公轉,波萊斯上白天和黑夜交替得十分頻繁而且毫無規律,所以我們完全不依照它們制定作息,對不對?”

“沒錯,所以--”

“所以既然沒有我們能夠依照的波日和波夜,我們就成了一個遙遠得看不見的太陽的奴隸,以24小時為一天。其實‘布區作用’每20小時發生一次,是十分規律的,我們可以用調節劑調節我們的睡眠時間,變成以20小時為一天--6小時睡眠,12小時清醒--在人們的眼睛耍鬼把戲的時間,讓每個人都在甜甜的睡夢中度過‘布區’,而且在一個黑暗的卧室里,即使你醒了也什麼都看不見。一年會多些或少些日子--但再沒人會精神失常了。這個主意有什麼毛病嗎?”

雷肯的眼神變得獃滯茫然,然後用手“啪”地拍了一下腦門。

他嚷道:“太簡單了,這就是惟一的毛病!簡單得該死,只有天才才想得到!兩年來我一直在慢慢變瘋,解決的辦法卻簡單得想不到!我馬上就着手干!”

他朝外走了兩步,又轉回身:“那我們怎麼讓房子不倒塌呢?快,趁你現在還是個天才或別的什麼,趕緊想!”

我笑起來:“為什麼不去試試空箱子裏你那一堆隱形鋼材呢?”

他罵了句“瘋子”,然後帶上了門。

第二天是星期三,我放下工作,帶麥琪蓮娜做環波萊斯的遠足。只要同麥琪蓮娜?直在一起,任何遠足都是愉快的。只是,我知道我只剩一天時間和她共度了。世界末日會在星期五降臨。

明天“亞克號”將會從地球啟航,載着能解決我們難題的調節劑--和地球中心派來接替我的那個傢伙。飛船將沿曲線穿越太空,到達在阿吉爾Ⅰ-Ⅱ星系之外一個安全地點,再藉助火箭推動力進入這個星系。它將在星期五抵達,然後我將被它帶回地球。我盡量不去想這事兒。

我相當成功地把它拋到腦後,直到我們回到總部。雷肯迎上來,那張難看的大嘴都快笑豁了。他嚷嚷着:“頭兒,你成功了!”

“太好了。”我說,“可是你指什麼成功了?”

“你告訴了我怎樣去加固地基!你解決了這個難題!”

“是嗎?”

“當然!他告訴過我,記得嗎,麥琪?”

麥琪蓮娜看上去和我一樣摸不着頭腦。她說:“當時他是在開玩笑。他說的是用空箱子裏的東西,不是嗎?”

雷肯咧開大嘴笑起來:“他認為自己是在開玩笑;但從今以後那就是我們需要的--空無一物。瞧,頭兒,就像那調節劑--太簡單了以至於我們想不到;直到你讓我用空箱子裏的東西,這引發了我的思考。”

我站在那兒獃獃想了一會兒,然後用了雷肯前一天做過的動作--用手使勁拍了一下腦門。

麥琪蓮娜看上去還蒙在鼓裏。

“空的地基。”我向她解釋,“什麼是重鳥不能穿越的?空氣!它們總是設法在距空氣幾英寸的地方調頭。所以我們在地下建地基時,只需在中間留一條空氣帶,重鳥就會避開了。現在我們可以想蓋多高的房子就蓋多高了!我們可以--”

我突然不說了,因為不再是“我們”了。“他們”可以那樣做,總之是我回地球謀生之後的事了。

星期四過去了。星期五到來了。

我在工作,工作到最後一刻,因為這樣是最輕鬆的。在雷肯和麥琪蓮娜協助下,我正在列出新的建設計劃所需的材料。首先是一座三層樓、大約四十個房間的建築,作為總部大樓。

我們做得很急,因為“布區”快到了。當你不能讀又只能憑感覺去寫的時候,你是沒法做筆頭工作的。

但我一門心思全在“亞克號”上。我打了個電話給電話局讓他們詢問一下此事。

“只接到飛船上一個電話,”接線員說,“他們已進入阿吉爾系,便是趕不及在我們進入布區之前着陸了。他們會在我們穿出布區之後立即着陸。”

“明白了。”我說,同時放棄了他們會推遲一天到達的希望。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正在接近布區。北方的天空上,我可以看到,波萊斯正向我們飛來。

“麥琪,”我說,“到這兒來。”

她來到我身邊,我們站在那兒,看着。我的胳膊攬着她的腰肢。我不記得曾把手放到哪兒去,但我沒再把它拿開,她也沒有動。

雷肯在我們身後清了清喉嚨,說:“我去把列出來的單子送到電報員那兒。‘布區’一過他就能和地球聯繫了。”他走了出去,並隨手帶上門。麥琪蓮娜似乎又貼近了一些。我們都注視着窗外衝過來的波萊斯。她說:“美極了,不是嗎,菲利浦?”

“是的。”我轉過身,凝視着她的臉,說道。然後--並非預謀地--我吻了她。

我離開她,到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她問:“菲利浦,有什麼不對嗎?你沒有在什麼地方藏着一個妻子和六個孩子吧?我在地球玻利學院對你一見鍾情的時候你可是個單身漢。我花了五年等自己對你的熱情消退可是失敗了,最後用盡心機在波萊斯找了個差事只為了--你非得逼我向你求婚才滿意嗎?”

我呻吟了一聲。我避開她的眼睛,坦白了:“麥琪,我愛你愛得發瘋。但是就在你到這兒之前,我向地球中心發了一份三個字的電報,上面寫的是:‘我辭職’。所以我不得不乘這一班飛船離開波萊斯,而且既然地球中心對我失望了,我甚至懷疑我能否再找到工作。此外--”

她叫了一聲:“但是,菲利浦--”並向我這邊跨出一步。

有人敲門。是雷肯。我為談話被打斷感到一陣高興,我叫他進來,他打開門。

他問道:“告訴麥琪了嗎,頭兒?”

我沮喪地點點頭。

雷肯咧嘴一笑:“太好了,”他說,“我憋着不說都快憋爆了。能再看到沃茨真是棒極了。”

“什麼?”我問,“哪個沃茨?”

雷肯的傻笑慢慢消失。“菲利浦,你是失憶了還是怎麼的?難道你忘了四天前,麥琪還沒來的時候,地球中心發來一張電報,你叫回復的那回事了嗎?”

我張大嘴巴盯着他。那幅“刺繡”!我甚至讀都沒讀過那份電報,更別提回復了。是雷肯還是我精神錯亂了?我記得那時把它塞進抽屜了。我拉開抽屜,讀那張電報時我的手有些抖:批准有關加派行政助理的申請。推薦何人任此職?

我抬頭再次盯住雷肯。我問:“你剛才說,我發了封電報回復它?”

他看上去和我一樣震驚。

“你叫我回復的。”

“我叫你回復什麼啦?”

“沃茨?直。”他打量着我,“頭兒,你沒覺得哪兒不舒服吧?”

我太舒服了,以至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腦子裏炸開了。我站起來,凝視着麥琪蓮娜,說:“麥琪,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趕在“布區”降臨之前及時擁抱住她,這樣我就不會看到她像什麼,她也不會看到我了。但越過她的肩,我能看到一個傢伙,一定是雷肯。我說:“走開,你這猩猩。”我說得絕對客觀,沒有侮辱他,因為那正是雷肯此時的形象。一隻鮮黃色的大猩猩。

地板在我腳下震動,但是另有一些事情正發生在我倆身上,所以我根本沒意識到這震動意味着什麼,直到那隻猩猩尖叫着衝進來:“一群鳥在兒們下面飛過,頭兒!趕緊出去,不然。”

這就是他在房子倒塌前來得及說出的全部的話。錫皮屋頂砸中了我的頭,我暈了過去。波萊斯是個瘋狂之地。我愛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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