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萬里天山雙劍騰起 無邊大漠小龍飛來

第七回 萬里天山雙劍騰起 無邊大漠小龍飛來

這段曠野直通庫爾勒城,南來北往的車馬行人很多,地下塵上很厚,被秋風捲起來刮在白衣棠上就立即變成灰色的。

蕭千總的眼睛也刮進了土,閉着眼百流淚,喊著說:“慢著點走吧!忙甚麼呀?反正不到半個月准能趕到迪化就行啦!”

車上的綉香已拿出三條綢帕來,她自己蒙了一條青的,幼霞蒙了一條紅的,雪瓶蒙了一條花的,綢帕罩在烏髮之上,被風吹得飄飄地動,越發顯得她們美麗。往來的人都十分注意他們,可是一看,便都嚇的了不得,都趕緊向道旁去躲避讓路。

這時他們的車馬分開了,雪瓶與幼霞並騎,兩人不住地小聲兒說話。

蕭千總閉著一隻眼,直罵說:“才走這麼幾步,就有這麼大的風,要到了沙漠裏可該怎麼辦?”

牛脖子趕著最末的那輛車走着,他搖著頭說:“不要緊,由這兒往迪化只過黑水潭,不必走沙漠,絕遇不上大風。”

蕭千總說:“我在新疆作了半輩子官,雖沒走過大戈壁,可是迪化城也去過無數次,道路比你熟得多。只是,我倒不怕,再走幾天就得過天山,那我可真有些膽怯!”

一路談著話,傍晚時就到了庫爾勒城,就在這裏用畢午飯,搭牛皮筏渡過了孔雀河。順著驛路偏東向北走,卻是遍野的葡萄,葉子鋪在地下,如一片綠海似的,而每一族的葉子底下,都掛著大串的葡萄,車夫都下來摘了很多,蕭千總叫車停住,拿了他的一件舊馬褂,滿滿摘了一馬褂葡萄,說是預備沿途給姑娘解渴的,他自己當然是大吃而特吃了,牛脖子也大解其饞,也沒有人管。

越往北風景越好,果林極多,都像沒有主人似的。

日色偏四時,來到了一個小鎮,雪瓶就問:“離焉耆府還有多少里?”

趕車的說:“還有三十多里。”

雪瓶催著說:“快走吧!為其么不趕到大地方去歇息呢?”

趕車的“談虎色變”地說:“狼太多,不遇着便能!如若遇見便絕不止一隻,至少是二三十一群,多了能有一百多。”

那牛脖子跑過來說:“其實我看倒沒有甚麼,咱們車多馬多,人又多,都帶著傢伙,怕甚麼?連夜走也無妨礙!”

雪瓶倒覺得這個人說話膽氣很壯,就想自己的爹爹無論是過沙漠、走高山,她常常是獨自深夜行走,可是二十年來也沒出過一點事,她口中從來沒說過其么怕狼、怕虎的話,而自己也不是深夜沒走過路,哪能像車夫們所說如此之甚?她於是就發怒地說:“不行!不能夠歇!往下走,今天非得到焉耆府不可!”

這時,蕭千總早已經下了馬,並且馬鞍都摘下來了,他搖著頭說:“我可不敢黑夜裏走,我餓啦!趁早吃飯,歇一歇是真的!姑娘別任性,出了門就同不得在家了。那不是庫魯山,孔雀河,那都能算咱們的家,這條路你沒有走過,絕對跟咱們那兒不一樣!”

幼霞也下了馬,拉了雪瓶一下,說:“下來吧!就在這兒歇下也好,忙甚麼?早一天晚一天到迪化還不是一個樣?反正三爹爹病在那兒,他絕不會又上別處去。”

綉香也下了車,笑着向雪瓶說:“趕車的他們比咱們知道路上的情形,他們的話不可不聽。”

蕭千總又大聲嚷嚷着說:“這個市鎮也不小,為甚麼不趁早在這兒我家店房,歇一夜,是又穩妥又舒服。”

雪瓶駁不過眾人的意思,也只得下了馬,心裏卻真不高興,覺得自己只聽爹爹的話。聽綉香姨姨的話,那還是因為面子的關係,如今卻連車夫的主張都得順從,真是豈有此理!她生著氣,雖然沒有發作,但臉兒卻往下沉着。蕭千總卻高高興與地去找店房,這裏的店房一共有四家,可都是低矮的小土房,院子也極為狹小,連馬棚的設備也沒有,三輛車雖然能夠放在門外,但雪瓶主張無論如何得把馬匹牽進店裏來,系在門外,她不放心。

當下蕭千總商洽好了一家店,只把黑、白、紅三匹牽進院裏,其餘的驛子、馬、車輛就都在門外。趕車的也就都預備睡在車上,那牛脖子卻手腳兒很勤敏地在院中卸鞍、喂馬。雪瓶看着那匹黑馬,又神馳了一會,不禁暗想:這匹馬將我爹爹馱出了玉門關,如今半年了,只有它獨自回到此地,人卻已不見,這總不是個吉兆吧?包袱跟行李也都由蕭千總指使店伙們給拿到店裏,他跟他太太綉香住一間房,而雪瓶是跟幼霞住在一間屋內。

晚飯後,天漸漸黑了,屋中已點上了油燈,這油燈可比她家裏的蠟燭暗得多了。砌了一小壺茶,姊妹倆坐在炕頭休息著閑談。

幼霞就笑着說:“我覺得還是出來玩好,因為能見許多事物,到迪化能多住些日,叫三爹爹帶著咱們兩人到各處去玩玩,那才更好呢!……我將來一定還要上一趟北京。”

雪瓶也們著嘴兒笑了笑說:“我也是想往遠地方去,我不大喜歡新疆啦!”

幼霞說:“其實新疆也不錯,聽說東邊的地方都沒有這麼寬敞,東邊的人也羨慕到咱們這地方來,不然,你想那姓韓的,他是東邊的人,可是他為甚麼給三爹爹送東西回來,那是因為他自己也想來這裏。咱們因為是在這兒生長的,住久了,才覺得不好!”

雪瓶聽了幼霞的話,她的眼前忽又浮現出那姓韓的英俊少年的影子,她深深地關懷那個人的生死,不禁有些痛心。

幼霞突然拿手打了她一下,問說:“為甚麼你又皺眉?我看你心裏有甚麼事似的,近兩年我看你好像變了樣子,記得你十七的時候我十五,三爹爹帶著咱們到山上打獵,那時山上滿是雪,你一個人在前跑過了兩座山,三爹爹大聲叫你,怕你滾下去跌死,你都不聽,你只是哈哈地笑。你還放鷹,抓狐狸!……現在你真成了小姐啦!”她的白潤的微胖的臉歪著,鼓著小嘴,瞪着明麗的眼睛。

雪瓶的雙頰卻不禁烘起來兩朵紅雲,也以更明麗的眼睛反瞪她,說:“你知道甚麼?……我的心裏不痛快!”

幼霞說:“這兩年你都不痛快?”

雪瓶點點頭,神情黯然地說:“難道你會不明白我?這兩年來,我爹爹在家除了發愁,就是生病,話又不對我明說。我的心裏怎麼能夠痛快,高興?如今……我還總有點心裏不安似的人萬一要是到了迪化,找不着可怎麼辦?”

幼霞說:“一定找得着,賽八仙的卦沒有個不靈的。”

雪瓶把眉皺了一皺,又說:“還有那姓韓的……唉!”

幼霞越發瞪她,並且含笑閉著嘴,鼻子哼哼了兩聲,又把臉兒低下說:“我明白了!……”

雪瓶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幼霞躺在炕上拿手絹捂著臉格格她笑,雪瓶劈手將她的手絹揭開,趴在她的臉邊說:“你不能胡說我!我是想,姓韓的既是我爹爹的朋友,他們在白龍堆遇見大風失散了,來送東西,也是一片好意……”幼霞笑着。雪瓶又說:“我就恨那天那些人在裏邊亂攪!”

幼霞忽然正色說:“可不准你說:咱們細細評一評,那天姓韓的在賽馬的時候攪亂,要按照我們的老規矩,就得把他弄死,他還偷了人家的馬,又搶去了我姊姊的馬!……”

雪瓶說:“那些事我不管,不過我覺得他去找我,倒是一番好意。當時大家就應當別嚷嚷,叫他跟我說明詳情。”

幼霞說:“這也容易,我姊姊已經找他去啦,他絕沒有我姊姊的路徑熟,我想一定能把他捉回來,咱們由迪化回來的時候,就可以看見他:你放心!”

雪瓶說:“我不是不放心,只怕你姊姊把他捉回去的時候,你們那些人一時氣忿,就許把他打死,那不是把好人給害了?”

幼霞也愁悶了一會又說:“我想有我姊姊,別人不至於把他弄死?……”

雪瓶發著怔,對於韓鐵芳真是不勝地關懷。幼霞又笑着說:“管他呢!咱們對他何必關心!”她又坐起來喝茶。雪瓶也不再說了,心一下飄到迪化,又忽地一下飄回尉犁城,及庫魯山的那片草原。

窗外是靜悄悄地,沒有人說話,看這光景,總到二更天了。雪瓶下了炕,想去關好了門插關,但忽然聽見院中好像有腳步聲,她就將門開了一道縫,只見天上烏雲滿布,遮住了月色,而隱隱看出院中是那牛脖子,他的草鞋擦拉擦地走到了那匹黑馬的旁邊,雪瓶驀然開了門,問說:“你是要幹甚麼?”

牛脖子嚇了一跳,回身看了看,說:“啊呀!小王爺!啊小姐!我想趁著這時候把三匹馬刷乾淨,因為明天早晨就要到焉耆府,馬太髒了,要叫人家笑話。明天一清早就得走,我又沒有工夫,趁著這個時候,我……我這個人就是,既吃人家的飯,花人家的錢,我就一點也不敢偷懶。”

雪瓶點了點頭,這時又聽外面有人輕輕敲門,叫着:“牛脖子!牛脖子!”

牛脖子說:“蕭老爺回來啦!”他趕緊跑了去開門。

這裏雪瓶退了一步,隨手將門掩上,向外偷聽,就聽牛脖子悄聲問說:“怎麼樣?”

蕭千總也悄聲說:“還不錯!就是地方太小人太多,錢賭得倒還地道,那個坐莊的以為我是個傻老,又瞧我有錢,想要吃我,我看他做竇的時候做耍弄鬼,我就拿眼睛瞪住了他,他一點也沒敢做。”

牛脖子趕緊又問:“贏了他多少?”

蕭千總說:“大概贏了有五六吊吧!來給你二百錢,買酒喝!”

牛脖子道聲謝,又問說:“明天咱們甚麼時候動身?”

蕭千總說:“天一亮就得走,因為小王爺是急性子,太磨蹭了她要發脾氣!”

牛脖子說:“那麼我就得趕緊刷馬。”

蕭千總說:“好啦!只要你勤快點,到了迪化你要是仍然沒有飯吃,我還可以給你想法子呢!”

雪瓶的屋裏此時已吹滅了燈,幼霞趴在她的耳邊埋怨蕭姨夫好賭錢,又耽誤工夫又誤事。雪瓶卻說:“暫時沒法子,只要到迪化,能見看我爹爹,咱們就同他們離開,回去時也不跟他一路。萬一見不到我爹爹,必須到別處去找,那也只咱們兩人一同騎著馬去。不能再跟他們了。”

這時蕭千總進到屋裏,大聲叫那已經睡了的綉香,他又嘩啦嘩啦地數那贏來的錢。雪瓶跟幼霞全都很生氣。窗外卻聽那牛脾子慢慢地擦著腳步,及輕輕刷馬之聲。窗上又現出一些朦朧的月色,她們便睡著了。

次日早晨起來,雪瓶到院中一看,就見牛脖子躺在地下睡覺,如同一隻死狗似的,那匹黑馬倒刷得很乾凈,黑毛都發著亮,可是他也只刷了這一匹,白馬和紅馬他全沒有刷。雪瓶叫店家來打洗臉水,那屋裏的綉香也起來了,不住地叫她的丈夫,連推帶叫,半天蕭千總才醒來,地下睡的牛脖子也爬了起來,店家問他吃早飯不吃?

蕭千總卻隔着窗戶說:“千萬別給預備!我們不吃,我們還要到焉耆府下館子吃去呢!”當時他就一邊扣着衣棠紐子走出屋來,反倒催著別人,他亂嚷嚷了半天,店裏店外又忙亂了一陣,這才一切都收拾好了,於是又於曉霧茫茫之中離開了這座市鎮。

雪瓶仍跨著白馬,穿的仍是昨日的那身衣棠,幼霞卻又另換了一件小衣棠,顯得她更嬌小艷麗了。

雪瓶就說她:“你穿得這麼漂亮幹甚麼?到了焉耆府絕沒有人看咱們。這天氣,說不定待一會就下雨。”

幼霞卻說:“我因為那件衣棠都叫風給刮髒了,我才換這件,你別以為我是為圖好看。”

雪瓶笑了笑,沒再言語,便緩緩地揮鞭,傍著第一輛車走。沿途的草愈茂盛果木也愈多,二十餘里就到了天山南麓的大城焉耆府。

進了城,蕭千總首先就找了一家很大的飯館,讓大家進去吃早飯,他還大喝其酒。雪瓶跟幼霞是憑窗看街上的景象,就見街上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都很多,馬中尤有良馬,不在她的那匹白馬之下。

車輛上有插著三角形白布旗子的,上面寫著甚麼甚麼字號,雪瓶曉得這都是鏢車。又見往來的有哈薩克、旗、漢各式服裝的婦女,所穿的衣服也都比尉犁縣的婦女講究得多。飯畢,蕭千總喝得臉通紅,那牛脖子的一副泥臉兒在這陰霾的天色之下,顯得更是晦暗難看。

出了焉耆城,車馬向東北走去,見大道之旁又具廣漠的草原,蒙古人畜牧的馬匹無數,黑壓壓彌滿了原野,雪瓶與幼霞看了,就不勝的羨慕,因為這一種壯觀,確實比她們那庫魯山陰要偉大得多。

因為貪看路旁的風景,又因傍午時落了一陣雨,所以走得很遲緩,到晚間才進了庫車爾東邊的一個市鎮,蕭千總又搶先找店住下,他並向店家打聽這鎮上有沒有賭局。當晚仍無月色,那牛脖子也沒在半夜裏刷馬。

次日起來,窗紙上覺得黑得很,是幼霞先起來的,她開了門向外一看,就覺得吹進來一陣寒風,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說:“哎喲!天氣變了,可真冷!下了雨啦!今天咱們還能往下走嗎?”

雪瓶很覺得詫異,因為此時實在冷得厲害,昨天的天氣還如夏季,而此時竟似深秋,她趕緊打開包袱,自己穿了一件紅灰的夾外掛,也叫幼霞多穿上點,幼霞就穿上了一件雲青的夾衣棠。雪瓶因為沒聽見雨聲,她不信,就穿上鞋下地向外一看,不由得就笑了,說:“下這麼一點點雨,咱們就不走了,那幾時才能到迪化呀?”她出了屋,只覺得陣陣的寒風把那牛毛一般的細雨灑在她的臉上,倒覺得很舒暢,而且有精神。不過天上的陰雲實在是又厚又多,連一隻鷹,也看不見飛。地下那牛脖子大概在半夜就被雨給淋得凍得醒了,現在是蹲在房檐下,縮成了一團。雪瓶對這人倒不禁發生了憐惜。

待了一會,蕭千總住的那屋子的門也開了,蕭千總披着一件大棉襖,一邊打着呵欠,一邊由屋中走出,他看這天氣就不住地發愁。雪瓶就說:“蕭姨夫,你要有舊衣棠,就快給這人一件穿吧!”她指著那牛脖子,說,“天氣忽然變冷了,他穿着這身衣棠,可怎麼能跟着咱們往下走呀?”

那牛脖子雖然沒有說話,可是也翻著兩隻可憐的眼睛不住地看雪瓶,又看蕭千總。

蕭千總卻搖了搖頭說:“我們這回出來,也沒有多帶來衣棠,除了這件大棉襖,是為擋寒的,其餘都是我的官衣,也怎能夠穿?”

正說著,他的太太綉香從屋中出來了,手拿着一件醬紫色團龍緞於的馬掛,可都已很破了,說:“這件衣棠你還要嗎?送給他穿吧?你也別一點好事都不作!”

雪瓶也說:“對了!蕭姨夫你別太吝嗇,到了迪化,我叫爹爹給你厚厚地送些禮,多送你些綢緞,你愛做多少件做多少件!”

蕭千總說:“姑娘你這話簡直是罵我!我一點也沒有心疼衣棠。只是天氣冷,一來是因為這個地方靠着天山,二來因為這場雨。等雨住了,咱們過幾天到了迪化,姑娘你不信,那時還是得穿單的。牛脖子這傢伙又跟我一樣,是個賭鬼,我雖然賭,可還沒輸得當了褲子,他有了這件衣棠,就算有了賭本兒,他今天非得把它輸出去不可,輸出去倒還好,他要是贏了錢,那咱們可就支使不動他啦!我最知道賭鬼的脾氣。”

幼霞趴着屋門笑着說:“因為蕭姨夫你就是個賭鬼。”

蕭千總還笑着說:“對啦!”

當下那牛脖子過來,笑嘻嘻道著謝,由綉香的手中把衣服接過去,雪瓶就叫店家預備洗臉水,做早飯,咐咐車夫們套車。

蕭千總卻搖著頭說:“今兒這天氣,怕不能夠再往下走吧?”

雪瓶發著脾氣說:“甚麼不能再往下走?這樣耽擱著,得幾時才能到迪化呢?無論如何也要走!”又喊著:“車夫們!快套上車!”反向牛脖子說:“備馬!”

牛脖子穿了夾馬褂,高高興興答應了一聲,蕭千總卻連說:“不行!再走幾十里就是天山,下着雨,山路不定有多麼滑,你們又全騎著馬,那不是找著往山澗下邊掉嗎?”

牛脖子說:“不至於,裏邊沒有甚麼山澗。”

蕭千總罵著說:“胡說八道!你來瞞我!天山六十四個山口,五百零八條山路,我全都走過。山澗數不過來,哪條澗都是萬丈多深,再說一到夏天雪都化了,常發山水!”

牛脖子說:“這時又不是夏天。”

蕭千總說:“媽的你們知道甚麼?山水從六月能發到八月節,直到凍上冰才能止。反正今天咱們不能過山,頂多走到了庫爾山,就還得歇下!”

雪瓶回到屋裏來,仍然嚷嚷着說:“無論怎樣,今天得過天山!”

店伙送洗臉水進屋來也勸著說:“您別往下走了,索性在這兒住幾天,等到天晴了,往那邊去的人多了,您這幾位再跟着過去吧!”

幼霞卻說:“我知道,你們開店的人就怕客人走,因為住在這兒一天,得給你一天的錢。”

店伙搖頭說:“不是,我是好意,我們在這兒開店,難道還不知道這一帶地方的情形嗎?”剛要細解說,那三個車夫已一齊來到了屋門外,都向屋裏叫着說:“小王爺!”店伙一聽見這個稱呼,就不由嚇得變了色,偷看了春雪瓶一下,趕緊就出去了。

雪瓶向屋外厲聲問說:“甚麼事?你們別說廢話,快套上車!”

外面的車夫說:“不是我們不套車,是頂多了再走三十里,可不能進山。因為天氣不好,山裏有大水,有強盜,又有狼!”

雪瓶忿忿地說:“你們只會拿狼來嚇人!強盜跟山水我吏不怕!今天無論怎樣我也要過山!你們只要能在今天把車趕過了天山!六天之內若能到迪化,我就加賞你們每人二十兩銀子,願意不願意!你們可快點說!”

三個趕車的一聽有這樣重的賞額,他們就都不住地發愣,彼此又悄聲地商量著,牛脾子已急急去備馬,蕭千總卻慌了,連說:“喂!你們可斟酌著一點,拿定了主意,別只要錢,不顧命!”

趕車的人就說:“其實這兩也許下不大,山路也不是遍山都是水,也有很好走的路,山裡並且住着不少的人家。”

雪瓶在屋裏邊洗臉,就一邊更着急地說:“既然這樣,為甚麼不走呀?”

趕車的說:“走是可以的。”

雪瓶嚷嚷說:“那就別廢話!快收拾!快趕路!”

牛脖子也高高與興地說:“馬這就預備好了!”

此時只有蕭千總有些作難,本來是怕到了山裡出了事,可是又扭不過眾人;而且自己也實在願意快些到迪化,見見欽差,求欽差在伊犁將軍及領隊大臣之處說兩句好話,自己這個官兒至少可以升一級。

綉香又把他拉回屋去,勸也說:“你不要再攔阻了,趕車的既說是能走,就許不至於有甚麼事!”

蕭千總說:“山路上滑,山裏有大水,這我倒不怕,我知道可以挑着道兒走,只是……”他變顏變色地悄聲兒說:“你是不知道,近幾個月來因為咱們那玉小姐離開了新疆,半截山、戈壁虎、藍臉鬼、馬頭神,那些個大盜又都沒有了顧忌,就像是一群妖魔離開了降魔杵,他們就都反了起來!沙漠、山路現在都很難走,不遇見了便罷,遇見了就是麻煩!”

綉香先是也變了變色,後來又搖頭說:“這倒不必憂慮,雪瓶那孩子的武藝,也不在她爹爹以下,又有幼霞幫助她,我看強盜也都不是傻子,若知道是我們也決不會下手!”

蕭千總想了又想,最後是一頓腳說:“好!咱們就闖這一關吧!你也快收拾著!”於是連蕭千總都忙亂了起來,廚房裏的風匣也加緊地響。不多時車套好了,馬備齊了,大家就忙着吃飯,飯畢,由雪瓶從包袱里拿出銀子,叫蕭千總開發店錢,就一同出了店門。

這時雨絲更細,細得用眼看不見,非得仰面向天,才覺得出雨來,牛脖子穿着醬紫色的團龍破馬掛,看那樣子至小也像個千總官兒,可是下面穿的那條破褲子又像乞丐,他大聲她笑着說:“這點雨,還能算是雨嗎?為甚麼就不走,可也真是!”

有個趕車的人也說:“這不是雨,這是山裏的霰氣變的,只要陰天的時候走進了山裡,就是不下雨,人的衣袋也常常弄濕。”

春雪瓶就抬頭向北一瞧,只見天跟地都變成一種混沌的灰色,而中間有一條特別深的顏色,那就是天山,還可以隱隱看得出那山嶺起伏綿延的形勢。車馬一齊向北走,兩旁的草地浮着一層雨氣,猶如一片大海似的,而其中有牛吼聲,馬嘶聲,還有牧人吹着笛子的聲音,但卻甚麼也看不見。對面跟背後也看不見一個行路的人,更不用說車馬了。只有他們緊緊的鞭子、車輪、馬蹄的聲響交奏著、混亂著,向前緩緩移動。面前霧裏的天山是越來越高,那道特別深的灰顏色也越來越顯著,走了多時,而又落下來了,可比早晨的兩大多了,霎時馬的身上盡濕,他們身上的夾衣棠也都快淋透了。

蕭千總趕緊說:“兩位姑娘快到車裏去吧!”

幼霞向雪瓶看看,問她說:“你願意上車嗎?”

雪瓶卻搖頭,只叫車夫從車上把她們賽馬的時候所戴的那兩隻大草帽拿出來,車也停住了一會,車夫們在車上蒙了油布,蕭千總卻趁著這個時候,把他的馬系在車的後向,他又怕兩把帽子上的紅櫻子淋得變了顏色,他趕緊的摘了來,就拿着帽子跑到他太太的車上去。

這一會兒的工夫,雨更大了,連牛脖子都脫下馬掛來蓋在頭上,幼霞有點害怕的說:“哎喲!我的身上至濕了!”

雪細說:“你快上車去吧!”

牛脖子趕緊上前去接鞭,幼霞跳下馬來,就跑到最後邊那輛車上,牛脖子就拉着紅馬跟着走,只有雪瓶,無論任何人勸她,她也決不上車,並且沉首臉兒,指揮車夫們說:“快走!快走!”她的馬在前,車輛馬匹都隨在她的後面。如是,又一條長蛇似的冒雨疾進,又走數十里,就到了天山之下。仰面望去,那山峰連著煙雨,真不知有幾千丈高,山風搖著山樹,雜以雨聲,嘩嘩地響,有如萬馬在沙漠中行走之聲,可是眼前的這條山路卻很寬,而且坡不十分陡,這原是南北往來的要道,經過人力開鑿的。雪瓶催馬就往山中走,頭一輛車上的蕭干總卻高喊著:“慢著!姑娘你先慢著!”

雪瓶將馬收住,回過臉兒來,她的臉也看上了雨點,真如出水的芙蓉那般的美麗,問說:“甚麼事?”

蕭千總說:“咱們還得商量一下,到底是進山不進山?這道山路我可走過,從現在就加快,還別迷路,別遇着山水,出了北山口也得天黑,萬一……”

雪瓶不待他說完,就忿忿地說:“萬一甚麼呀?已經走到這裏來了,難道還要折回去?”她看出趕車的都又有躊躇不前的模樣,她就說:“都快往前走:如若不到天黑就走出了這道山,那就賞你們——連牛脖子都有賞,每人給五兩,到了迪化時再另算!”

蕭千總嘆氣說:“唉!你有錢就完了!”他懊喪著將頭縮進車裏,表示不管了,由著雪瓶的性兒去辦,那牛脖子這時卻精神百倍,“吧”的上了那匹紅馬,揮鞭就問山中走,雪瓶見他騎馬很利便,便很喜歡地問:“你認得路嗎?”

牛脖子將馬勒住,把頭上蓋著的醬紫馬掛往背後一披,昂起頭來,表示不怕雨,他說:“怎不識得路?這股山頭,我走過沒有二十回,也有十七八回啦!”

蕭千總又從車裏探出頭來,高喊著說:“別聽他的!他吹牛啦!這小子靠不住!”

牛脖子說:“真的,我要是帶錯了路,小王爺鞍旁就是寶劍,還能夠繞我?我一點也不說假話,這股路我准比趕車的還熟,閉着眼睛我也能走!”

雪瓶點頭說:“好吧,你找那平一點寬一點的路,帶着我們走,因為我的馬雖然甚麼路都能走,車卻不能。”

牛脖子說:“小王爺您請放心吧,準保沒有錯兒。”

雪瓶遂就將馬向旁收了收,讓牛脖子走過去在前帶路,趕車的都回頭看着他們的同伴,都撇嘴,那意思說:看這小子的,倒要看他對這條路熟不熟?等他帶錯了的時候,再說!當下牛脖子騎著紅馬,鐵蹄敲著堅硬的山路往前去了。三輛騾車緊隨在後。前一輛車上的蕭千總找出來一副紙牌,在手裏擺弄著。雪瓶騎著那匹黑馬,隨著最後的車走,她同車上的幼霞一問一答地說話,幼霞是說幾句便笑笑,並隨手撥著身旁的琵琶,發著崩崩的響聲,雨聲也愈大,同山中走了一會,山路有的地方就極窄,眼前瀰漫著雨煙,一片模糊,其么也看不見,下面是無底的深澗,也騰著雨煙,如同個雲窟似的,車馬至此不得不停。雪瓶的夾衣已經濕透,順著草帽的邊沿直向下流水,連眼睛全不能夠睜開了。

蕭千總大聲喊叫說:“別走啦!別走啦!車馬要是一動彈,就許掉下去摔死!”他在車上坐着覺得懸心,顧不得他那頂新的紅櫻帽子,就下了車,站在大兩裹擺著雙手,腳也連半步都不敢邁,大聲嚷嚷着,可是他喊破嗓子別人也聽不見,因為那瀟瀟的雨聲,不僅是雨,還有雨擊著萬仞山岩,風搖著千棵樹木,雷聲滾在高空之上,聲音是大極,也亂極了,即使在沙漠中遇着大風,也沒有如此的猛烈。他們的這隊車馬就全釘在這山路之上,受着無情的風雨吹打,都僵如山石,不敢動一動,約半個鐘頭之後,雨才漸微,風力也減弱。又多時,那濃厚的煙雲才向高處、向遠處飄散了去,而大水都從崖上往澗中流去,仿如擊著巨鼓,眾人這才都如同蘇醒,有的“哎喲哎喲”的叫着說:“這場暴雨可真是了不得!”

雪瓶的全身衣服已盡貼在身上,鬢髮也黏在臉上,大草帽早不知被風吹到哪裏去了,然而她仍然騎在馬上,並轉臉向車上抬起頭來的幼霞噗嗤地一笑,隨後又揚起鞭子來說:“走吧!快一點走吧!烏雲飄過去了,雨不至於再下大了!”

蕭千總卻蹲在一塊大石頭的旁邊,兩隻手揪著那山縫中生出來的一棵小樹,他全身濕得跟水老鼠一般,辮子上也沾著許多樹葉,幸虧他那頂紅縷帽系得緊,沒有颳去,但他喘了半天氣,忽然扭身坐在地下,從山石流下的雨水就衝著他的屁股,他瞪着眼,發急地說:“還走呢!不要命啦?幸虧這幾個驟子跟馬遠老實,要不然,早把咱們帶到澗里摔死啦!這是玩的?……你們走吧,反正我是不走啦!”

牛脖子的樣子此時倒不十分狼狽,拉着那匹紅馬,又要騎上去,並笑着說:“蕭老爺你上車去吧!咱們再鼓一鼓氣兒也就過去了。現在這條山路叫大雨一衝,地下的泥都沒有啦!才更好走呢!”

雪瓶也有點氣,同蕭千總說:“你說不走,難道我們就都站在這裏過夜?”

幼霞也說:“對啦!蕭姨夫,你在這兒待着不走,難道你就不怕晚上有狼來吃了你嗎?”

三個趕車的一齊過去拉他,勸他,都說:“已經走在這兒啦,車也轉不回去啦,就乘着這時雨住了一點,再趕些路吧!如果趕不出山去,那咱們只要見著人家,就投宿,這山裏的人家除了獵戶,就是樵夫,倒還都靠得住。”

綉香也從車中探出頭來,着急地也讓他丈夫上車,並要下來拉他。牛脖子已跨上馬往前邊走去,回著身大聲嚷着說:“走吧!往前邊不遠就有人家,那地名兄我都知道,叫作紅葉谷,大概那邊還有店房。”

蕭千總聽了這話他才慢慢地站起身來,直着眼向雪瓶說:“姑娘!咱們可得把話說明,到了那紅葉谷,咱們可一定歇下,半夜裏有山狼闖到山谷里把我吃了,我都不怨你。反正我是不能再往下走,我真怕掉在澗里!我比不了你,你是你爹爹傳授的,你們都是異人。可是饒是這樣,你爹爹還回不來了呢!”

雪瓶一聽這話,不由把眼一瞪,假若不是看在綉香的面,她真許揮劍把他殺死,忍下了口怒氣,就揮鞭說:“別多說了,走吧!”

當下蕭千總垂頭喪氣地又上了車,綉香又不住埋怨他,他的臉上也顯出了很後悔的樣子,覺得是得罪了春雪瓶,想找著話兒跟雪瓶說,雪瓶也無暇答理他,只催著車馬快往前進,她的意志還不為這場暴雨所折,還是要當日就走出山口,於細雨簇簇之下,馬蹄車輪磨著新洗的山口,發出清脆的聲音。

轉過了幾道山環,越過了兩重峻岭,雨雖未再下大,可是雲氣很低,對面五步之內全都看不見人,雪瓶也覺出有些危險,馬也不敢快走。同時水聲極大,據趕車的人說:“這一定是雨水勾上了山水!恐怕走不過黑龍頭了。”

雪瓶問:“黑龍頭是甚麼地方?”

趕車的說:“黑龍頭是一座山,轉過那道山是一條曲曲彎彎的下坡路,再走四十里就出了北山口啦!”

車上的蕭千總說:“算了吧,那四十里我可寧死也不走啦!要被大水沖走還不如被狼吃了呢!”

此時眾人都注意著雪瓶的眼色,那意思是希望雪瓶快決定主意,到底今天是不是一定得趕出山口?

而此時春雪瓶突然一陣神色愁黯,因為她的心裏忽然想起來許多事,其一,蕭千總剛才抱怨似的說了自己的爹爹回不來之事,這不是詛咒,恐怕是真的。其二,趕車的說出了黑龍頭,她卻不禁聯想到了白龍堆,那天是不是因大風失散了兩個人,或是……。

唉!到底當時的情形是怎樣呢?幾時才能把那姓韓的找回來,細細詢問?其三是她憶起了從前,那時自己才十三歲,暮春時節,草原的草剛長,孔雀河中的水初漲,她爹爹時常在河中洗馬——就是現在這匹黑馬,——兼練習水性,因為她爹爹曾說過,將來只要有機會,她還要赴青海走走。由青海再住江南,找李慕白去索回那幾卷奇書,所以必須先將水性練好,因為江南多水。那幾卷奇書李慕白決不能夠善給,必定有一場惡鬥,就許在水中惡鬥。那時記得自己的小心裏是十分的忿忿,也耐著心學習浮水,練習著在水裏睜眼睛,拾取那河底的帶顏色的小石頭子拿出來玩!……她的心飄往那往事,如今只有黑馬猶存,爹爹卻杳然不知生死,她不信賽八仙的卦算得靈,她就不勝地悲傷。

又轉過了一道山嶺,往下面看就有一座低谷,四下的雨水都向下流,下面卻在輕煙之中隱著一片綠色,且看得出來許多屋頂,聽得見幾聲隱約的犬吠,趕車的說:“這裏就是紅葉谷了。”

蕭千總在車上聽見了,就急忙說:“停住吧!停住吧!”

那牛脖子卻仍在前邊不下馬,說:“向前走吧,天色還很早!這時山水之聲也小點,大概黑龍頭能走得過去!”

蕭千總怒罵道:“王八蛋!你他媽的命不值錢!老爺還有一大家子人呢!誰跟你去送命?……王八蛋!不是我心好,能叫你跟着我們走?還能給你馬褂穿?”

三個趕車的一齊向雪瓶哀求,說:“小王爺!咱們不如就在這兒投宿吧!這兒也還穩妥,天真不早啦!往下可真不好走,反正明天晌午,我們一定把車趕出山口,五六天准到迪化就是啦!”

幼霞也皺著眉說:“你瞧你身上多麼濕!也得小心凍出病來!”

雪瓶也覺得難違眾意,她就說:“谷這麼低,車輛能夠下去嗎?”

趕車的說:“能下去,那邊有路,一輛車足可以走得過,因為這紅葉谷也不是個小村子,早先這兒也還有座官廳呢,有一位老爺帶著幾個兵,為的鎮守這股山路,免得官車有閃失,前二年才裁了的。”

蕭千總已經下車,連說:“道路很好,趕車的,你們給我找路往下趕吧!到了下邊,有店咱們住店,沒店咱們在人家住宿,好在咱們車上是女眷,住在人家家裏也沒有甚麼不方便。”

於是第一輛車的趕車的人就下車步行着,揪著驟子向前走,山路曲曲彎彎,越來越低,可是並不十分斜陡,少時車就停住了,趕車的說:“只能停在這兒,不能再往下趕了,要不然明天早晨走的時候,車可沒法子轉過來。”

雪瓶也下了馬,牛脖子正在去解那匹黑馬,雪瓶叫了他一聲,才趕緊過來,把白馬也接過去,他眼睛吧答吧答地望着雪瓶,齜著黑牙笑說:“看!小王爺你的身上衣服全都濕啦!”

雪瓶沒有理他,自己解下馬上的濕包袱和寶劍。蕭千總攙着他的太太,又大聲嚷嚷,叫車夫們也別凈忙着卸驟子,先幫著拿一拿車上的東西。

此時谷里的那些戶人家已聽見上面的雜亂聲音了,狗就汪汪地亂叫,三五個村民也迎上來看。

蕭千總就在前面,先是客氣地說著:“驚擾!驚擾!”後來就拿起來官的勢派說:“我是個千總,我們這幾位堂客全都是欽差大臣的官眷,我們都是要上迪化去的,遇見了雨,當天趕不出山去啦,只好打攪打攪你們貴村,騰出幾間房子來叫我們住一宿。”

村裏的人見他頭上戴着紅纓帽,就有點害怕,又看見了車、馬、驟子一大群,更看見了雖然衣服都濕了,而長得又雍容華貴的一位太太,兩位小姐,他們就更不敢怠慢了。於是有兩個人迎接上來,連連帶笑說:“成!成!今天是貴人來了,我們哪敢不接待,只怕我們這地方太窄,叫老爺太太們受屈!”又有兩三個人跑回去嚷嚷着報信,一會兒村裏的媳婦、大姑娘、小孩子、老頭子、老婆婆都等著出來瞧,上面的車夫們也亂忙着,尤其是牛脖子,他一個人拉着四匹馬,到小山溝里叫馬飲那尚在潺潺流泄的雨水。

大家談話紛紛,觀著山谷的迴音,愈形紊亂。少時,漸漸地靜下來,三個趕車的都把車卸好,驟子也餵過了,他們有的躺在車裏,有的坐在山石上,抽旱煙,說閑話,村中的樹木仍瀰漫著雨煙,天空還隱隱滾著悶雷,幾條大狗還向著山路上的車馬人等亂咬,牛脖子拾起石子來打狗。村裡卻靜靜地,雪瓶、綉香、幼霞等人,都分宿於村民的家裏。

這座幽谷山村,人家約五十戶,居民都是由陝甘兩省遷來的,這裏也開闢著幾十畝山田,飲的泉水,種的果樹,還有一家小鋪,賣酒賣鹽,真似世外桃源一般。可惜都很窮,房子雖都是拿石頭,石片建築而成,經過了這場大雨,也還沒漏、沒塌,屋裏也有拿木頭搭成的床,床上也鋪,乾草,但居民卻都窮困得很,男人都赤,上身光,腳,女人的身上也很少有件不破的衣服,他們因為在一個地方住不下,就分在兩處住,雪瓶跟幼霞住的人家是姓張,蕭千總夫婦是住在隔壁的胡姓家裏,胡家的男子是個獵戶,他說山上有狼,趕車的那些人睡在那裏不大妥,他就也給趕車的和牛脖子都找了住處,驟馬也全牽到谷中系在樹上,叫幾條大狗看守着,山路上只停著三輛空車。

這時離,天黑尚早,幾個人家都燒柴熱水做飯,男人跟女人都忙着,一大群小孩子也張家跑跑胡家跳跳,看着穿着綢緞衣棠的大姑娘,又看看那位“老爺”。蕭千總此時已換了一身半新的官衣,躺了半天,心也靜啦,疲倦也歇過來了,村民給他做的飯,有黑麵餅子鹿肉脯,還有半砂碗酒,他吃了喝了,心裏也十分知足,外面有風冷,屋裏又很悶,他就索性穿上件大棉馬褂,坐在院中的一塊濕石頭上乘風涼。仰了仰臉,覺得雲氣很低,彷彿上面蓋著個棉被,可是一滴雨點也沒有,山風搖著樹木陣陣地響,高處的雨水向下流,發出錚錚的音樂之聲。

聽了半天,他非常地高興,就從屋裏抱出來那隻琵琶,他起先是胡彈胡撥,後來也“崩弄崩弄”

彈奏出來兩句小曲,他高興極了,又唱起來:“正月里來正月正,我與小妹逛花燈。”

綉香在屋裏嚷嚷着說:“你唱的是甚麼呀?多難聽!唉!別唱也別彈啦!人家心裏有多麼不高興呀!誰能像你?你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想樂就樂!”

蕭千總也立時放下了琵琶,跟這裏的主人要了一杯茶喝着,這棗樹葉子煮的水,就算是茶,他可真的喝不慣。此時牛脖子穿着醬紫的破馬褂又來了,他也喊在屋中太悶得慌,雲太低,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不如到外面來涼爽,他寧可在外面睡一夜看馬,也不在屋裏睡,又不知他從哪裏借來的一桿五股鋼叉,叉柄上還有兩個鐵片,一搖起來,就“嘩啦嘩啦”地亂響。

蕭千總笑着說:“你小子來唱一出金錢豹吧!”

牛脖子也不懂“金錢豹”是個甚麼東西,他只把叉使勁地搖著,說:“今天晚上我要拿着這桿叉防狼,如果我要叉死一匹狼,剝了皮,一定送給蕭老爺你做個狼皮褥子。”

蕭千總說:“我怕褥子把我吃了,小子,你就提防著點吧,別叉不成狼,倒叫狼咬斷了你的牛脖子,其實狼也還許不吃你呢,嫌你臭!最要緊的是咱們那幾匹馬,我的那匹黃騾,小王爺的白龍,那位幼霞小姐的赤兔,還有頂要緊的是那匹黑馬,反正這四匹馬十六條腿,只要有一條馬腿被狼咬傷,你就留神你那兩條腿吧!”說完了,他又向旁邊蹲著的村民說:“你們這兒真是常鬧狼嗎?”

村民點頭說:“有時候就鬧,前天還把砍柴的童老二給吃了呢!”

蕭千總聽了也不由打了個冷戰,立時就拿起琵琶來要回屋去,他又問說:“強盜許不至於有吧?”

村民說:“早先倒有,現在沒了,因為這山裡沒得吃!”

蕭千總真沒想到這裏原是這種地方,今晚不出事就算便宜!在這兒住着,還真不及趕出山口去呢!他挾著琵琶又進了屋。牛脖子倒像是一點也不在意甚麼狼跟強盜,他搖動著鋼叉,就走了出去。

這時候在隔壁住的雪瓶幼霞,也都換了乾衣服,把晚飯也用了,因為屋中悶,兩人也走到院中來,隔着一道短短的石頭壘成的牆,把那邊蕭千總彈的琵琶跟唱的小曲,以及所說的話,牛脾子耍叉的聲音,她們全都聽見了,幼霞就拉了雪瓶的胳臂一下,說:“這山裹還有強盜?”她露出一點驚訝之狀,雪瓶卻極為鎮定,問說:“你怕嗎?”

幼霞又笑着說:“我怕甚麼?我恨不得這時狼跟強盜都來,我要看看到那時我有辦法沒有,三爹爹她老人家一生在高山、在草原、在沙漠,單身殺強盜!”

雪瓶擺手說:“別提了!”提起自己的爹爹來,她就又很難過,又疑慮。

她將眉毛鎖了一會,便突然向幼霞說:“你沒看出來了跟着咱們的那個牛脖子,就不是個好人,今夜我們就要提防着他!”

幼霞愣了一愣就頓腳說:“都是蕭姨夫不好!”兩人在院中站立了一會,就見天上的雲氣越來越發黯,樹木搖動聲,雨水流泄聲,越來越大,兩人就又都走進屋中,也沒有燈可點,一個村民的媳婦抱着個孩子,進來跟他們閑談了幾句話,她們倒能聽得懂對方的話,可是那婦人卻不懂她們這北京話,所以毫無興趣,那村婦就又抱着孩子出去了。這裏雪瓶就抽出了雙劍,拿她的一塊絹帕擦拭,旁邊幼霞就問她說:“瓶姊,你擦寶劍有甚麼用呀?莫不是你想到今天夜裏一定有強盜要來?”

雪瓶說:“他們也未必敢來,不過我們不妨防備點。”

幼霞一聽,當時也拿出她的那口寶劍來,也用手巾擦抹著,兩人在屋裏就像作工似的,都這麼加緊地擦劍。

外面的天色更黑了,山風山水的聲音也更大,雪瓶就不禁心中凄惻地想着:在沙漠裏若刮起來大風,一定要比這聲音還猛烈吧!可惜我不能斷定我爹爹是不是現在仍在沙漠中受着大風的吹打,她若是准在那裏,就憑大風能將人吹死,我也要去救她!正在想看,忽聽外面一陣犬吠之聲,汪汪地亂叫起來,山谷的迴音也汪汪地響著,就彷彿有無數條大狗,都看見了甚麼詫異的東西。

雪瓶立刻就站起身,持創出屋,幼霞也持劍隨地出去。雪瓶說:“咱們兩人得分開辦事,如果真是狼或是強盜來了,那就叫我獨自去抵擋,你只保護住了蕭姨娘跟咱們的馬,尤其是那匹黑馬!”幼霞點頭答應。

雪瓶在前,一縱身上了石牆,由牆上又跳到鄰舍的屋子上去。她就如同一隻敏捷的狸貓似的,一隻手握著雙劍,將劍藏在背後。她瞪着眼向下瞧去,就見夜色混上了煙雲,連上了樹木,灰茫茫地一片,甚麼也看不清,只聽見狗叫聲越來越急。雪瓶就由石屋再跳到了石牆上,一連走過了好幾戶人家,只聽見狗叫,倒沒有別的聲音,她正想要下去看看,就聽“嘩楞嘩楞”的鋼叉響。

那牛脖子使著氣罵說:“這幾條癩狗!你們瞎咬甚麼呀?”

雪瓶這才放了心,知道並沒有發生甚麼事,又聽牛脖子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狼倒沒有來,狗先亂叫喚,他娘的就都別睡覺了!”

雪瓶回過身來,悄悄又順著牆行走,見五步之外有閃閃的一條白光,是幼霞也站在牆頭,一手提着寶劍,一手向她招呼。

她輕輕快快地走了過去,幼霞就悄聲問她說:“有事嗎?”

雪瓶擺擺手說:“沒有事。”

幼霞在前,雪瓶在後,兩人又踏石牆、走石屋,迅速地過了兩重院子,見下面皆無半點燈光。

忽然聽得有一間屋裏,是她們蕭姨娘的聲音,說:“你去看看好不好?兩位姑娘都在那邊,怎能叫人放心得下?再說,若不去看看,也顯得咱們太缺禮啦!無論如何人家拿長輩看待咱們,這回人家姑娘總是跟着咱們出來的!”接着就是蕭姨夫的聲音說:“唉!你怎麼說是她們跟着咱們出來的呀?說實話!這回若沒有她倆,我還不敢來呢!咱們不過是比跟班、聽差的稍微強一些,人家有寶劍,房一躥就能上去,半夜裏騎著馬敢走草原,咱們敢嗎?你叫我出去,你是想叫我去喂狼嗎?你真是好心眼兒!我可不上你這個當!”

幼霞掩住口要笑出來,雪瓶卻聽蕭千總說著說著,忽然把語聲壓下去了,就不由得十分疑惑,趕緊跳下牆去,腳下一點聲音也沒有,她走到屋門的前邊,蹲伏下身去,側耳句屋中靜聽,就聽蕭千總悄悄地向他的太太說:“你放心!到了迪化還不定見得着見不著呢!賽八仙的卦雖說算得靈,可是未必回回靈,咱們那位姑奶奶,這時真不定怎麼樣了呢?她一輩子作的事也太過份了!結果一定好不了!這次咱們到迪化去……”

綉香哭泣著說:“那咱們何必去呢?那還不如在尉犁城等著把韓鐵芳找來,倒還許問出個真情,這回倘若到迪化見不着她爹爹,咱們這不是把人家孩子給騙了嗎?”

綉香是很悲哀她哭了。雪瓶在此也腸如刀絞,淚不住地籟歉向下流。又聽蕭千總說:“唉!你又哭,我要死了,大概你也不能這麼哭我!可是,咱們全都是受過玉宅的栽培,玉嬌龍對咱們確實有恩,可是這些年咱們對她也不錯。這回我主張上迪化去,這就叫作撞木鐘,萬一要是撞響了呢?叫賽八仙那傢伙把卦算對了呢,那就好,甚麼麻煩也沒有啦。咱們見一見欽差大老爺,托一托他再栽培栽培我,咱們就由那裏回烏爾土雅台。倘若見不著那位姑奶奶,或是證實她已經死了,那咱們也得去見見欽差,雪瓶雖不是他的親外甥女,也跟外甥女一樣,那就得請他收養,或帶回北京,或就在新疆給她找婆家。因為她飯雖有得吃,人世不會欺負她,可是她又不是哈薩克,哈薩克既不娶她,纏回也不要,像我作這小差事的更不敢討她那樣子的老婆。她不是小啦,也二十啦!將來可怎麼辦?難道真叫她襲玉嬌龍的缺?在沙漠草地上男不男女不女地飄流一輩子嗎?……”

此時戶外的雪瓶反倒驚訝得忘了悲痛。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爹爹的真名字,原來叫作玉嬌龍,爹爹的生平到底是怎樣?自己的本來父母是誰?因何才被她扶養?此時屋中的蕭千總已不再言語了,綉香卻仍在哭泣。雪瓶站起身來,就要進屋去問問詳情,忽聽犬吠之聲又厲害了,這回比上回叫得還要急,幼霞又在牆上嘴中“哧哧”的叫她,她趕緊回身跑了三二步就越過牆去,雙劍分兩手持握,向外就跑,只見群犬都向山路上追了去。雪瓶先去找馬,一看紅馬黃馬和螺子尚在樹上栓著,黑馬白馬連看馬的牛脖子全都不見了,那山路上卻有馬蹄哨哨之聲,十分地清脆。

雪瓶大怒,就向山路上追去,一群狗又檔着她咬,她以手中的雙劍將狗驅散,仍往上追去,三輛車又遮著路,同時四面是雲,山石又極滑,她不敢快走,此時見山路轉彎之處,隱隱有一條白影,就是她的那匹白馬,她只恨未預備著弩箭,一時情急,將雙劍歸於一手拿着,她把另一隻手向旁邊摸起了一塊碎石,就向看那條白影猛力的投去,只聽嘩啦的一聲響,那邊像有甚麼銅鐵的傢伙扔在地下了,而蹄聲哨哨越走越遠,雪瓶怒喊說:“回來!你絕跑不出山,我尋着你必要殺死你!”也不知那邊的人聽見了沒有,但是絕不答話地向前逃。雪瓶順著山路緊追,攀樹登石,追出了很遠,已上到了很高的地方,向下一看,只見一片一片的白雲都像那匹白馬似的,蹄聲卻聽不見了。風聲愈大,山水愈響,樹木亂抖得更厲害,狗仍在下面亂叫,她四下張望,若然覺得眼前一亮,相隔約有一箭之遠,那邊分明有一晃一晃、忽明忽滅的火光,還不像是燈,分明是許多火把,而且似是往近走來了。

雪瓶心中明白,這山裡原來真有強盜,牛脖子在尉犁城時就已跟賊人勾通,他早已惦記上了我那兩匹馬,但我那匹白馬可以捨棄,黑馬卻是死也不能使它到了別人的手中。於是她又向前忿忿地緊追,迎著那慚來漸多漸亮的火光趕去,腳下是極為難行,帶尖的山石,有刺的樹木,很滑的青苔,殘留的雨水,旁邊又是煙雲遮罩的萬丈懸崖跟深澗,她時刻要小心,卻又時刻不敢緩,越過了一道高嶺,向下走去,卻覺得山路漸漸的寬平,那些火光來得也愈近了,顯然看出來確實是火把,一共有二十多隻,有的走着走着就被風吹滅,有的卻風一吹它更亮,熊熊閃閃的火光之中,照着可不只是二十幾個人,至少有四十個人,漸漸也能聽見他們的說話了,可是聽不清楚,又漸漸聽到了他們的腳步之聲。

這時雪瓶只恨未帶著弩箭,不然站在這裏連枝箭射去,他們就都得倒下。雪瓶又向前走了幾步,就見右邊有幾座高石,上面大約生著有兩三棵樹木,雪瓶就將身子向上一縱,輕輕跳了上去。她在上面雙手持劍站立,向下看着,就見火光逼近了她的眼睛,連這些人的模樣她都看出來了,只見有的頭戴着破草帽,有的手中矇著頭,有的就把一條辮子像蛇一般的盤繞在頭上,其中多半穿着汗掛、夾襖,還有幾個光脊樑的,都用手舉著燃著了的乾草把跟枯樹枝。他們說著:“可要小心!”

“別管旁人,只敵住那兩個丫頭就行。”

“哈薩克的那丫頭還不要緊,只有飛駱駝……”相距只有四五十步遠,這些人萬也沒想到山石上會有人,春雪瓶不是飛駱駝,簡直是飛鵬、飛豹子,她手擎雙劍從上向下驀然一跳,喝一聲:“都站住!”把那些人都嚇了一跳,有的就失聲喊出來。雪瓶雙劍齊揮,立時就砍倒了兩個人,其餘的全都亂紛紛地向後退,齊聲大吼道:“你是誰?……”

雪瓶連半句話也不答,只是舞劍逼近,眾賊也一齊用刀相迎,當時刀劍齊鳴,人聲亂嚷,但雪瓶的雙劍無論砍、刺、掠、削,幾乎每一劍都不虛發,每劍必有慘呼之聲髓之而起,必有火把扔在地下,與創光相映着,一霎時倒在地下七八個,墮下崖去有十幾名,其餘的人全都抹頭逃跑了,雪瓶多日的胸頭抑鬱之氣,到如今才發泄了一半,她的雙腕都已有點酸了,腳下踏的不是人的手,就是像雨水一般的血,地下燃燒著的火把照得石頭髮紅,照得雲霧也發亮。

她用雙劍架住了一個剛要跑而沒跑成的賊人脖頸,這個賊就向她跪下了,央求着說:“小王爺!……”雪瓶怒問說:“你們都是從哪兒來的,牛脖子那個賊偷了我的馬往哪邊逃的?快實說!”

賊人說:“我沒看見牛脖子,他倒是說春大王爺有匹好馬,他想給盜走,帶到別處賣給人,一定能發財,這是他在尉犁城的時候悄悄跟我們說的,我可不知他已盜走了沒有?”

雪瓶此時急於去追回馬來,實不暇細問,就說:“你快說!你們是從哪兒來的?難道是從尉犁城隨着我們來的嗎?你們好大膽!快說!你們的首領是誰?”

她的雙劍在賊人的肩上壓得很重,賊人戰戰兢兢,話更是說不出來,半天才說出:“我們的大首領是半截山,二首領是野豬老九,三首領是戈壁虎,我們都是太歲山的,因為在兩月前,野豬老九在銷魂嶺上被春大王爺用箭給射死了!”

雪瓶吃了一驚,心說,哎呀!原來我爹爹在兩個月之前,她就回到新疆來啦!

賊人又說:“半截山為替他的二弟報仇,就派了老二戈壁虎,帶着我們共分三路去追春大王爺。我跟牛脖子是一路,我們繞庫魯山的北邊到了尉犁城,另有幾個人是走南路,我們沒追上春大王爺,可追上了他老人家的那個夥伴姓韓的啦……”

雪瓶聽到這裏,越發注意,賊人又說:“他們在黃羊南子那地方先下手了,也是打算先偷去那匹黑馬,再下手殺那姓韓的……”

雪瓶又急逼問說:“姓韓的為甚麼會得到那匹黑馬?”

賊人搖頭說:“不知道,他本來有兩匹黑馬,在黃羊崗子裏賣了一匹,卻留下這一匹。”

雪瓶再問:“姓韓的是個做其么的?”

賊人又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聽說在銷魂嶺的店裏,他是跟春大王爺住在一塊兒,我們在春大王爺走後,到那店裏去問,聽他們都說那姓韓的是跟春大王爺一塊兒由東邊來的,他稱大王爺為前輩……。”接着又說:“戈壁虎帶着我們到尉犁城聚齊,我們一共才六個,因為有兩個在黃羊崗子叫姓韓的殺傷了,賽馬時鬧的事情我們也都知道,後來聽說你們要到迪化去,我們才商量好了計策,牛脖子先去充好人,幫你的忙,跟你們一路走,因為他跟那千總官兒賭錢賭成了朋友啦,我們就先去騎著快馬趕到這山裡來,這西邊黃熊嶺的首領,本來跟我們全是好朋友,他答應幫我們的忙。今天下雨的時候,你們一進山來,我們就看見啦。現在就是戈壁虎帶着我們要去殺你,可是……小王爺!我把實話都已說啦,你饒了我吧!我可沒殺你,是……”

雪瓶此時手有點軟,但又想今天若非自己早有準備,否則早就死在他們的手裏。因此又把心腸一狠,兩腕同時用力,只聽賊人一聲慘號,她卻不敢看,轉過身去,見地下尚有未燃燒完的火把,並扔著沒燒著的草捆,草捆長約三尺,雪瓶就又將雙劍歸於一手,她就抬起一個草捆,就着地下的余火引著了,照着山路,想回到谷中取了馬再去追那牛脖子。

她躥崖跳澗,火光劍影隨着她的身軀飛舞,不多時就又來到那條坦平的山路上,她往前看去,見幾丈外有一條白影在那裏動著,她持着火把向前追去,那條白影就發出得得的蹄聲向前跑,她曉得是她的那匹白馬,多半是牛脖子不能同時拐走兩匹馬,他才單把黑馬騎走了,就將這匹馬拋下。雪瓶隨就拿番語叫那匹馬的名字,那匹馬才輕輕敲了幾下蹄子站住了。

雪瓶持着火把慢慢向前走,走幾步忽覺腳下踏着了一個東西,只聽得“嘩啦”的一聲,原來是那柄鋼叉,也被牛脖子拋下了,她倒不由得疑惑起來。心說:莫非牛脖子那賊是連人帶馬全都墮在深澗之下跌死了嗎?唉!總怪自己太疏忽!她心中難捨那匹黑馬,就走近崖邊,持着火把向下去晃照,希望那匹黑馬能夠忽然飛躍了上來,可是下面的山澗不知有幾十丈深,雲煙漫漫,這火把的一點光芒哪能照得到澗底?此時白馬就緩緩地走了過來,依傍着它的主人。雪瓶一看,這馬的鞍子全都沒有卸下,可見連那匹黑馬的馬鞍也叫牛脖子拐走了,她就更氣,遂將劍插在鞍旁。她上了馬,一手提纏,一手舉着火把,就向谷中走去,山路下陡,她不能將馬催得太快,走了一會,就來到那停車的地方,只見前面有人高聲呼叫說:“來的是瓶姊嗎?”雪瓶聽出具幼霞之聲,便收住了馬,急急地說:“牛脖子那個賊將黑馬盜走了,這山上確有不少強盜,都是與半截山勾通的,已被我殺了不少。現在我得趕快去追牛脖子,好把馬奪回來。你去把弩弓給我拿回來!我不要我那短頭子的箭,我要那回姓韓的送回來的尖銳的箭,快走!……還有,我若今夜追不上他,我踏遍整座山也得將黑馬奪回,明天午前我要是不回來,就求你趕緊保護着他們出上山口,切不可在此多待,提防賊人前來複仇!也千萬要謹慎,出了北山口不要耽擱時日,趕快到迪化,咱們再在那裏見面!”

下面的幼霞連聲答應著,就跑回村裡去了,雪瓶在這裏勒著馬,等候了多時,幼霞才又回來,她也不知是哪裏找來一根乾柴,也點着火把拿着,與雪瓶手執的火光交相輝映,二人都能彼此看得清容顏,幼霞把一隻包袱交給了她,說:“都在裏邊啦!”又交給她劍銷跟皮鞭,雪瓶先下了馬,匆匆將一切東西都掛好,她就又騎上馬,說:“我可走了!也許能把馬截回來,我也就能快回來。”

幼霞說:“不要緊!你就放心去找三爹爹的那匹馬吧!明天你若不回來,我就保護着他們走,我已想好了,明天走的時候,我叫他們村裡出十幾個人送我們,大概也就不至有舛錯了!”

雪瓶說:“好!”撥過馬去又往上走,幼霞在下面又銳聲喊說:“瓶姊你可也要小心!小心山路……明天你要不回來,咱們在迪化見,我們會先在三爹爹那兒等着你!”

雪瓶在馬上一晃一晃地搖着手中的火把,表示自己已經聽到,然而心中卻不勝酸楚。

火光被風吹着呼呼地響,馬蹄踏着石縫中的雨水,四處飛濺,她照着路,揪著馬韁,遇見那又狹又陡的山路,她就勒馬慢行,但一照出寬平的道徑,她就又放馬飛奔,她手中的火把照遍了山路,口喊著:“牛脖子,快放回馬來!不然我要將你殺死……”聲徹空出,連喊多時,未見有人答覆一聲,她已走出很遠了,不過看出來並不是白天進山時所走的路,同時也已辨不出東南西北,手中的火把也越燒越短,光亦漸微,她不禁就勒著馬踟躕,暗暗嘆了口氣,再緩緩地往前走去,忽然聽見有“嗷嗷”的一種嗥聲,發自於嶺上,雪瓶聽了,不禁頓吃一驚,一面用力抖火把,使火焰又熊熊地騰起來,一手就向鞍后的包袱里,摸出來個弩弓及幾枝鋒利的箭矢,她先裝好了一枝,其餘的幾枝全都插在腰間系的帶子上,再往前慢慢行走。

走了不遠就看見迎面黑暗之處,發現了兩點火光,跟兩盞小圓燈籠似的,待了一會,又出來了兩盞,接着又是一對,一共是六隻閃閃發亮的東西,雪瓶忙勒住了馬,將火把抖了起來,對面的六隻發亮的東西看見了火光,就一齊向後退去,可是並不跑,雪瓶不由得微笑,將小弩箭上好了,比准了,瞪目瞧著,只見對面的小燈籠有兩支漸漸往近撲了過來,光亮倒滅了,可是在馬前微光所照到的地方隱隱發現了一隻有驢子般大的蒼狼,瞪着可怕的圓眼,露出一嘴的尖牙,嚇得馬就不住向後退,春雪瓶卻將弩箭放去,只聽“嗷”的一聲,這真是狼嗥,驚得三隻狼都轉身就跑,春雪瓶一面急急催馬追趕,一面安妥弩箭,一面搖動火把照着前面,蹄聲哨哨,火光騰騰,弩箭向著眼前“叮叮叮”連珠般地射去,只聽嗥聲震動了山谷,她這才將馬收住,再向前慢慢地行走,看見眼前山路上躺着兩隻狼,一塊大石頭上也伏着一隻,另外三隻狼也全都嚇跑,她就抽出一口劍來,下了馬,索性將三隻狼的身上各砍一劍,證明全都實在是死了,她才用火把照着細細地從狼身上尋找出射中的弩箭,費了很大的勁才拔了出來,依然帶起。她心中想:我爹爹的這種箭真厲害,怪不得她不許我使用,以後我還是非至不得已時決不拿出,我別忘了爹爹的話。

她再策馬向前走去,這匹馬看見了那三隻死狼,它還不住的害怕,幾乎將雪瓶跌了下來,雪瓶恨自己的這白馬,愈是捨不得那匹黑馬。她就以劍柄向馬跨上狠狠地極了一下,馬就向前狂奔起來,又踏過了一道山嶺,火把已經燒完,雪瓶就把手中的一截連著餘燼的乾草扔在地下,馬也喘,人也累,因顧茫茫。千澗萬墾都隱在雲里,她簡直不敢走了,就下了馬,坐在一塊山石上,本來是恐怕再有狼來,她不敢睡覺,可是坐了一會,打了半天盹兒,竟自沉沉地睡了,馬也在旁邊睡去,山風凄緊,也吹不醒她的沉夢,睡了半天,才被鳥聲喚醒,一睜開眼睛,覺得滿身都是露水,天光已亮,倒不由得吃了一驚,再看看,馬在旁邊吃草,一切東西倒沒有短少,向四下去望,白雲飄飄,峰巒半現,天氣是已睛了,由東方嶺后的一片淡紫的雲霞,她就將方向辨別出來了,掠了掠鬢髮,站起身來,覺得非常有精神,心裏可想:我往哪裹去呢?趕回紅葉谷,同他們一起去迪化?慢說到那裏未見得找著爹爹,假定能夠見看了,那麼爹爹的朋友姓韓的——韓鐵芳,爹爹託人家好意去送馬迭東西,人家不辭辛苦到了尉犁城,我卻不容人家說出青紅皂白,就把人家連射兩箭,還給打走,截下了馬如今又丟了,我有甚麼臉去見她老人家呢?

於是一咬牙,上了馬又走,轉過了兩個山環,見朝陽已出,忽然見下面有兩個獵人,一個拿着叉,一個拿着箭,每個人都拖着一隻死狼,雪瓶倒不由得笑,勒住馬向崖下高聲問說:“喂!你們可看見有個人騎著黑馬走過了嗎?”

崖下面的兩個人齊都站住了,仰面尋了半天,才看見了春雪瓶,他們大概也沒看出是男是女來,就齊聲問說:“甚麼?你問狼?這是我們剛才打死的,那邊還扔著一隻呢,我們待會兒再去取,勞你駕,你去給看一看別叫人給拉了去,我們打死了這三隻狼可不容易!”

春雪瓶才知道自己繞了一夜,離開紅葉谷原來沒有多遠,她撥馬尋著了下坡的路,就放馬而下,底下的兩個獵戶看出春雪瓶騎v馬,並且還是個女人,他們這才大驚,都向後退著,把狼腿扔下了。

春雪瓶又說:“我不管這三隻狼是誰打的,只問你們可曾見有個人騎著匹黑馬跑出山去了沒有?”她問得急,話說得又快,更加山裹住的這些人對官話本來聽不大懂,當下獵戶之中,一個是驚驚慌慌,另一個是先點點頭,說:“不錯,剛才是有一群馬都跑出山去了!”

雪瓶聽了倒不由驚愕了一下,因順著話去問說:“那群騎馬的人都是誰?是強盜嗎?”

獵戶擺擺手,說:“我們可不敢說!反正裏邊有黃熊嶺的大王,還有……”

雪瓶把字音咬清楚了,一個一個字地說:“還有一個,穿着醬紫色的馬褂,騎著一匹黑馬的人,有沒有?”

獵戶這才聽明白了,連說:“有有,那群馬里就有他,他領頭,都出了南山口去啦!你要找他們就得快追!”

春雪瓶說:“好!謝謝你們!”她揮鞭向南飛馳,這兩個獵戶還在後面指著,大聲嚷着說:“往那裏去!對啦!由這邊一直走就出山口了!”

春雪瓶急急揮動着鞭子,馬蹄擊著山路,哨哨的緊促地響著,一霎時就走出了山口,比那日賽馬的時候還要快,她的身子幾乎要平伏在馬背上,一口氣跑出了三十多里,這才收住,喘了喘氣,看見對面來了一群客商,有車有馬,都像是要過天山的樣子,她又慢慢地策馬迎了過去,下了馬,就問說:“勞你們的駕!可看見有一群馬走過去了沒有?其中有一個身穿醬紫馬掛的人,他騎的是一匹黑馬。”

這一幫客人都是漢人,看見春雪瓶騎著白馬,帶著雙劍,他們一猜就知道是春小王爺,遂就一齊驚驚慌慌地,拱手作揖,有個人走上來,恭敬地答覆,說:“那群馬我們倒沒看見,可是我們剛才走過野牛屯的時候,聽個人說有一群強盜都騎著馬,拿着刀,從偏路往東去了,我們還特意停了一停,索性讓他們去遠了,我們再走,怕是碰在一塊兒被他們劫了。春小王爺您要是追,就趕緊往東,那裏有兩股路,一股大路能到北邊哈密,一股窄路,得越過塔格山,得過白龍堆,銷魂嶺,進玉門關。……”

雪瓶聽到這裏,就不往下再聽了,點點頭,表示謝意,她就仍往東走,走到東邊,看見有兩股路,如人字形,一是往東偏北的,較寬,一是往東偏南的較窄,雪瓶就走上了那股窄路,道路兩旁也都是草,有纏頭人在這裏牧著無數的牛羊,昨天這地方下的兩彷彿更大,地下至今還有很深的濕泥,馬蹄都沒到泥里,所以無法走得快,但她是決不稍停,她總是向前追趕,她知道戈壁虎牛脖子那些人都很畏懼她,不敢在天山中多待,早拐著馬逃跑了,他們必是逃往白龍堆附近去了。我爹爹的生死的消息,也總可以在那裏找得着吧?

因此,她也不顧座下的白馬已渾身是汗,她仍是揮鞭快走,走到近年的時候,覺得飢餓了,看見遠處有一片樹林,那裏冒着火煙,她曉得那裏是有人正在做飯,趕緊催馬走過去,見是十幾個纏頭的人正在那兒燒柴草,做飯吃,看見了她來,也都很驚異,她也略通幾句纏頭人的話,她就說:“你們看見有一群強盜過去了沒有?”十幾個人都搖頭,她又問:“你們把飯做好了,我想吃點,吃完了我給你們……”她真想不起來拿甚麼東西換人家的飯吃,除了摘下耳上戴的金墜子就是馬身下的銀鏡銀勒了,她忽然看見馬上的包袱鼓襄襄的,不知幼霞都給她包了一些甚麼東西,她過去打開了一看,見裏邊不獨有組頭箭,細頭箭,一共幾十枝,還有碎銀金錠,跟三身自己的單搭衣褂,雪瓶不由得心裏喜歡,尤其欽佩幼霞昨夜在那山谷之間,匆忙之下,又沒有燈光,她竟能為我想得這麼周到,把包袱打得這麼好,她竟是比我心細,自己慚愧,更要奪回馬來,更要走遍天涯,問出來爹爹的生死,還得要找著那姓韓的人向他道道歉。

她走了過去,把銀子給這十幾個人,這些人哪裏肯收,雖然沒稱呼她甚麼,可是她也明白人家是知道她的威名,她倒不由得客氣了。放開了馬,由著馬去吃青草,去在地下打滾,她就盤膝坐在草上,等了一會,人家就把飯做好,給她送到面前。這飯是用木盤盛着,上面放着一些羊肉,沒有筷子,只能拿手抓着吃,她一邊吃,一邊抬眼望着青天、白雲、遠山、近草,那草里藏着的綿羊就如山上的石頭一般多,少時她將飯吃完,就站起來,過去拿那包袱擦了擦手上的油,天很熱,她先備好了馬,牽著,另一隻手提着包袱,就向這十幾個纏頭人道了謝,遂就進了樹林。林中很深,她在無人能看見之處,換好了衣裘,然後將包袱繁在馬上,出了樹林,就又上了馬向東南馳去。

沿路上她就是這樣,午飯到處就用,夜晚或投宿於蒙古人的牛皮帳中。好在差不多的人,雖未見得盡皆認識她,知道她是“秀樹奇峰”春雪瓶,但見了她一個少女,有馬有劍,總疑惑她是與“春大王爺”有點關係,所以莫不對她恭謹接待,也沒有一個敢詢問她的姓名跟來歷的。但是她一說出那牛脾子的年貌,及那匹黑馬的樣子,被問的人可也都搖頭,都說:“確實是沒看見,不曉得。”

她心裏真着急,一連行了四天兩夜,已踏遍了庫魯山陰的廣大草原,並且穿過了魏魏的塔格山,這裏便是夾著山有南北兩片大沙漠,南沙漠是白龍堆,北沙漠就叫——“黑戈壁”,“黑戈壁”是一句番話,即沙漠之意,這一地帶是狹長形,東西五百里,南北約二百里,遍地皆是粗大的黑砂,寸草不長,滴水難尋,而這裏又是由甘省赴焉耆府的一條最近便的路,所以行旅其眾,強盜也常在這裏出沒,又因這裏不像白龍堆有庫魯山作屏蔽,四面全是大平原,北風時時颳起,比比都是隆起的沙崗,高的地方如同一座小山,低的地方又如山澗,雪瓶膀下的這匹白馬,向來是走慣了草原的,它一望見了沙漠,便不住的發怯,揚首長嘶,直向後面退,雪瓶忿然揮鞭,向馬背上連抽了幾下,馬才直向前跑,鐵蹄踏着沙子亂響,雪瓶倒急將馬勒住,因為她記得爹爹曾說過,沙漠中粗砂很容易磨壞了馬蹄,馬蹄一旦破了,不但不能再走,反倒成了累贅,所以在沙漠最好是騎駱駝,因為駱駝掌是軟的,不怕硬砂子磨。尤其如今雪瓶還要留着人馬的餘力,要向這大漠中共尋找黑馬,去對付賊眾,所以她更不敢將馬蹄磨傷了。勒住了馬慢慢的走,抬頭向前望去,卻有一片奇景呈現於她的眼前。

就見天空像有一片雲影,上面印着附近的山石草木的倒影,虛浮鏢渺,馬往前進,影子也向後移動,十分的新奇,但向沙漠中一走深了,這種幻影也就全都消散,只聽見“丁郎當郎”的鈴擋之聲,有一群駱駝自對面走來,比馬緩慢,拉駱駝的幾個人都是蒙古人,雪瓶就也以所會的幾句蒙古話去問,說:“前面有強盜沒有?”

對方的人卻說:“說不定!”

雪瓶又問說:“這天氣會起風嗎?”

對方的人答她說:“倒還不至於!你快走吧!前面有店。”

雪瓶一聽說沙漠之中竟有店房,她倒覺得很是奇異,也因此放了些心,從駱駝旁邊走了過去,走不遠,又遇着兩隊駱駝,這時天色已慚晚,那顏色跟砂子一樣的沙雞,成群的撲嚕嚕飛起,還有成群的黃羊,都跟鹿長得一樣,全身的紅黃色的細毛,跑起來像飛一般,一霎時就跑了十幾群,約數百頭,雪瓶倒覺得目不暇給。又走多時,嘴十分渴,對面也不再有人來,而天際紅霞紛落,地下的沙崗愈見烏黑,她策馬再向前行,又是數里,忽見遠處又起了一股滾滾的黑煙,並有一閃一閃的火光,她趕緊再往前走,到了臨近一看,原來這裏有幾閑低矮的草屋,屋前生著一大群人,停著許多輛車,三四十匹馬,還有幾十個駱駝,黑壓壓地一大片,當中是燃著木柴跟駱駝糞,火光熊熊,魚肉的香味直撲到鼻里,原來這裏就是所謂的店房,是在沙漠中挖成了一片低地,蓋了這幾間風來了就吹倒、風過去又能搭起來的簡陋的房屋。因為來的客人多,屋子容不下,而且沙子上的餘熱未散,屋裏實在不能呆,所以大家都住在外邊,坐在地下,趴在沙上,柴跟駱駝糞隨燃燒著隨又往裏添續,火光是越來越猛,不用點燈,每個人的臉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大家亂紛紛地說著各種言語,還有人哈哈地大笑,有哦哦的高歌,一種肉味雖然好聞,但這些人身上的汗臭,直逼得人不能近前,驟子叫喚,駱駝悲鳴,馬在噴氣打都嚕,這店家還養著兩條狗;見沙坡上有人騎馬來了,就都跑過去汪汪的亂吠。

雪瓶下了馬,她看見這大群人這麼亂,本不願在此住宿,但又四下看看,天已昏黑,地愈茫茫,若是走下去,不知走到何處才能再找首個店房。並想,這些人里也許就有強盜,就有牛脖子混雜在其中,我是為做甚麼來的?我為甚麼不在這裏住一夜?當下她牽著馬便不了沙坡,也就算是已經走入店裏了,她在閃閃火光之中先去看那些匹馬,看見有不少匹全身黑色的,但卻沒有爹爹的那匹鐵騎。這時,忽然間一切的談話聲音全都停止了,無數人的驚疑的臉,直瞪着的眼睛,全來對着她,真是十分嚴肅,只有火燃著乾柴“劈剝劈剝”發著聲音,狗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也不叫了。

雪瓶喊著說:“店家!來喂喂馬!”隨着她的話,立刻就來了一個光着脊背,骨瘦如柴的老頭兒,口中連聲答應著,就將她的馬接過去,她卻自己解下包袱,手提着寶劍,走進這些蹲著坐着的人群里,她見這些人都是神頭鬼臉,有長鬍子的,有光下巴的,滿地都是行李、被卷、貨物、牛皮口袋、駱駝鞍子,每個人都正在吃喝,有的吃着肉,有的喝着自己帶來的乳酪,有的啃著發了霉的大鰻頭,有的咬着自煮的羊腿,大鍋里還正在燒著。這百十多個人的模樣,雪瓶也很難將他們一一看清,不過可知大概沒有那牛脖子,因為都仰著臉看着她,沒有甚麼人躲藏。

雪瓶只過去向那燒火的人間說:“你們這鍋里煮的是甚麼?”燒火的人仰著一張烏黑的臉兒說:“是黃羊肉,早就熟了,你要吃嗎?”

雪瓶就點了點頭,又問:“你們這裏有水喝嗎?”

燒火的人說:“管飯不管水,水都得自己帶看。”

雪瓶還沒有答話,旁邊早就有個人過來,“吧”的一聲就打了那燒火的一個大嘴巴,打得那人“喲”了一聲,拿手捂著黑臉,打人的那人卻是個差官的樣子,肩上掛著公文袋,一手拿着紅櫻帽,一手緊緊握拳發威,罵著說:“王八蛋,你也不睜眼看看問你話的人是誰?你敢說沒有水?沒有水你也得給變水去!”又同雪瓶彎腰賠笑說:“這店裏也實在沒有水,連煮肉的水還是大家公攤的,在沙漠裏無論是走路住店,都非得自己帶著水不行,你就來喝我們的吧!”他原來就坐在離火不遠的地方,還有他的兩個同伴,也都是當官差的,立時就把一大壺茶跟一個茶碗送過來。

雪瓶倒覺得不好意思,就不由得笑了笑,她這一笑,閃閃火光映着她的嬌顏,一些人不僅驚訝,且多有些發迷似的了,雪瓶剛要放下包袱跟寶劍,去接茶來飲,忽然聽得人叢中有人粗聲地喊道:“好漂亮呀!”

雪瓶吃了一驚,又見許多人都扭轉了臉,還有的發氣地在責問那人,那人彷彿還在冷笑着,說:“難道她還是……”往下邊的話雪瓶沒有聽明白,但她發怒了,瞪起眼睛,要想抽劍,但又想何必呢,別人這樣地怕我,原是因我爹爹的名氣太大,我又何必倚勢凌人呢!遂就顏色緩和了一點,又微微一笑,客氣地從差官的手中接過一碗茶來。

差官也驚愕了半天,這時又彎腰遞笑來勸著雪瓶,說:“您別動氣,常常有這樣才從外省來的渾人,他們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早先……”把腰彎得更深一些,就說:“有一回,那是七八年前了,大王爺也遇見了一個莽撞的人,說了一句話冒犯了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可也沒有生氣。這件事我是知道的!”

雪瓶聽人提到了她的爹爹,她心頭就不由襲了上來一陣悲痛,咽下了兩口苦茶,就背着人高聲向所有的人說:“諸位!可知道這沙漠附近有一夥強盜,為首的叫半截山,其次的叫戈壁虎?”

忽然聽人叢中又有那粗聲發出來,說:“甚麼半截山?戈壁虎?他也叫半,他也叫虎,是冒老爺我的招牌!”

雪瓶就藉着火光所照之處,看見那說話的人是一個四五十歲、兩腮長著灰白鬍子的人,形象極為古怪,旁邊的人都瞪他,推他,還有的拿拳頭打他。

雪瓶卻依然不動氣,接着又說:“還有一個賊,名叫牛脖子,他是騎著一匹黑馬,大概逃到這裏來了,如果有哪位看見了,請快告訴我,我必有重謝!”說過了漢話之後,又拿哈薩克的話說了一遍,當時就有人爭著來回答,說:“半截山跟戈壁虎倒是有,常在這裏跟白龍堆那一帶打劫行人,他們的老窩就在南邊太歲山離這裏有八十里地。牛脖子我們可不知道,我們也沒看見有個騎著黑馬的人。”

雪瓶又問說:“我的爹爹春大王爺……”說到追里她卻不往下說了,因為她原想是向這些人打聽打聽自己的爹爹的下落,但忽然又一想,爹爹縱橫新疆十餘年,幾時曾有過準確的下落,自己不能去找,反要向這些人問,他們也必定不知道,而且足以減低了爹爹的威名,遂就把話又咽了回去。

那差官又給她倒了一碗茶,她又喝了,那黑臉的店伙,撕了一大碗黃羊肉,也給她送來,放在她的眼前地下,而那老頭兒——店掌柜的又跑到屋裏,給她抱來一張蘆席,鋪在地下,這真是太優待了,雪瓶卻說:“離著人遠一點,我怕烤。”她話一說出來,旁邊的人都往後擠,“咕隆咕隆”地一陣亂動,給讓出一大片地方來,她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說:“不必,不必,只要容給我一點地方就行了。”

那掌柜的把席又拉得離火遠了一點,黃羊肉跟那差官的茶碗茶壺,全都放在席上,她把包袱跟寶劍也都扔下,剛要坐在席上,忽見人叢中站出來那怪樣子、一臉鬍子的人,原來這人身穿黑綢子的褲褂,他分開了眾人往近走來,眾人齊都驚慌,有的喝他,有的攔他,他卻連竄帶跳離開了人群,到了春雪瓶的近前,他的態度倒不怎麼兇橫,只把一雙大而發圓的眼睛向雪瓶的臉上瞪了又瞪,雪瓶覺得那幅怪模樣,真討厭,真難看。右手的拳頭便緊緊握著,沉着她的俊俏的臉兒,瞪着兩隻銀星一般的眼睛也望着那個怪人。

那人就忽然笑了笑,說:“姑娘別生氣,我許認識你,我跟你打聽打聽?你的娘是不是俠女玉嬌龍?你的爹又是誰?”他說到這個爹字,如同敲了一下鑼似的,聲音非常之宏亮,在他以為“爹爹”

即是“爸爸”,即是春雪瓶之父,玉嬌龍之夫,他的兩眼露出嫉恨之意,又說:“你告訴我不要緊,我是你媽的老朋友,你媽當年自北京出來……”旁邊的人齊都嚇得更往後退,有的已站起身來跑了,因為十九年來全新疆無人敢說這樣的話。

春雪瓶就突然向那人的臉上打了一拳,怒喝說:“胡說!”接着又一拳也捶在這人的臉上,這人只向後退了一步,說:“你打我我也不還手,你聽,我姓羅,二十幾年前在新疆有名的半天雲那就是我!”他說到這裏,旁邊更有不少人嚇得站起來驚跑,馬也嘶,狗也叫,並有幾個人嚷嚷着說:“小王爺!快躲開着他點!他是早先沙漠裏的強盜,半截山還是他的嘍-呢!”

春雪瓶仍不言語,那姓羅的又忿然說:“當初的事不必瞞人,但我二十年前就洗了手,你媽媽玉嬌龍就是我的妻!”這種侮辱春雪瓶可真忍耐不住,她立時撲上去,同那人的胸咚的又是一拳,這人的身子向後一仰,春雪瓶趁勢一腳,正踢在這人的腹部,這人就咕咚一聲坐在地下,但一咕嚕身子又爬起,春雪瓶卻已抽出雙劍,左右一分,白光閃閃如電,高掄著向姓羅的兩肩劈下,姓羅的急忙回身?

就跑,跳過了幾隻駱駝,很敏捷地抓住了一匹馬,他就騎上,還舉起粗壯的胳臂高聲喊著:“你回去告訴你的媽,就說我羅某到了新疆來尋她,遲早我要見她一面,叫她別忘了舊情!”

春雪瓶見此人已上了馬,自己就趕緊取出來小弩箭呼呼兩箭射去,那姓羅的就“曖喲”的怪叫了一聲,旁邊亂烘烘的人有的就叫喚,有的就大笑,但姓羅的並沒有從馬上跌下,他忍着箭傷,以拳擊馬,急急走去,爬上了沙崗,越過了沙堆,便聽“踏踏踏”的馬蹄磨沙之聲,少時人馬的影子盡消失於沉沉的沙漠夜色之中。

這裏春雪瓶喘了一口怒氣,才收起來個弩箭,卻聽一陣悲壯的歌聲隨著微微的乾燥的風兒吹來,隱隱的聽出來是:“天地冥冥降閔凶……”雪瓶吃了一驚,專心去聽,但聽歌聲漸遠,漸漸消散,這裏許多的人又都坐下,胡亂談著,話聲如滾滾潮水,又如下了大雨似的,一句也聽不清楚。

雪瓶怒猶未息,驚疑倍增,就慢慢坐下,連飯都吃不下去了,過了許久,她忽然長嘆了口氣,心說:為甚麼剛才那姓羅的會說出那些話?為甚麼他又唱着爹爹所當唱,唱了就很難過的那句歌?莫非爹爹在未育養我之前,真有過甚麼事,如今或是知道這位姓羅的來找她,或是逼得她才拋下我而走了,隱藏起來,永遠使我找不到她,見不到她了?……本想着也要騎上馬,去追趕那姓羅的問個明白,但因他是早先的強盜,是半截山的一夥,自己實在鄙視這種人,不殺死他就是特別寬容了,而且想來想去,心裏不由得悲傷、灰冷。

她吃了一點黃羊肉,覺得很重的青草味,實在不好吃。可是旁邊有人給她送過來乳酪,送過來乾糧,還有人送來一大串白葡萄兩個哈密瓜,都像進寶似的,她含着笑,道著謝,一一的收下,她真吃不了,她覺得別的人對她都是如此的敬畏和善。雖然這些人之中只有她一人是女子,這時整個的沙漠,幾百里之內,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是女的。但她在此睡覺很放心,深夜沙漠中的風不冷不熱,很使人舒服,當中的火雖已滅了,但圈外的四邊又都燃起熊熊的人來,為的防備野狼來襲。

好像是這些客人公舉出兩個值更的人,卻在說閑話,一個說:“半天雲那傢伙果然是個老手,慌忙之中,他竟會沒把馬騎錯了,他馬上的東西一樣也沒掉下。”

又一個說:“他一定是找他的徒弟半截山去了!”

那個又說:“半截山不是他的徒弟,不過有人說半截山早先在他的手下當過幾天樓-就是了!”

一個又說:“那還不得聽他的話?明天一早,咱們就快走吧!別再出了甚麼事!”

那個又說:“不會!不會!有小王爺在此,他們早不知跑往哪裏去了,聽說戈壁虎恨大王爺小王爺,他不怕,可是他早晚得碰上釘子,把腦袋弄掉了才算完。”

雪瓶聽這兩人談話,決不見提起她爹爹的名字及其么關於早先的事和最近行蹤的話,就知道十幾年來,爹爹不許別人提,提了就許殺,這種手段太厲害了,也太過份了,弄得自己現在跟別人打聽,別人即使知道也必不敢說。她躺在席上睡不着,不覺地天色已漸漸發亮,四圍燃燒的柴火都已成灰燼,天上是滿鋪著薄薄的魚鱗雲,東方朝霞作橙黃色,大漠上起伏的沙崗,一層一層,真知海中的巨浪一般。

雪瓶坐起身來,就聽旁邊卧著的那些個人,多半還在打呼,有幾個哈薩克人是向著早霞的那方向跪着,專等著日頭出來,他們好禮拜。

那兩個差官也醒了,他們白帶着手巾,由水壺裏倒出來水,蘸濕了,先交給雪瓶,雪瓶客氣地接過來,只擦了擦手,便還給了他們,笑着問說:“你們是上哪兒去?”

差官答說:“我們是迪化撫台衙門的,是從烏爾土雅台辦完了公事,回迪化府去。”

雪瓶不由露出一點驚訝的樣子,說:“你們是到迪化去?”

差官點頭說:“對啦!您有甚麼事嗎?我們可以順便給您查辦!”

雪瓶搖搖頭說:“沒有甚麼事。”又怔了一怔說:“我的爹爹春大王爺……”

兩個差官都齊點頭,並顯出恭敬的樣子,那好說話的差官就說:“我們在新疆當差多年啦,平日就久仰春大王爺的大名,行俠仗義,……”

雪瓶悄聲點問:“我此次出來,就是為尋找我的爹爹,你們可曾看見她嗎?”

差官又一齊搖頭,說:“六七年前我們只見過她老人家一次,以後就沒見看她老人家的金面,在背地我們也不談說她老人家的事情。”

雪瓶點點頭,心中很失望,就站起身來打算要走。

忽見那兩條狗又汪汪地亂叫起來,飛奔向東邊的沙崗上,這裏的人也全驚醒,雪瓶更為愕然,忽聽那沙崗後有人叫了一聲:“哎喲!”只見有一個人自沙崗上滾了下來,兩條狗要撲回來要咬這個人,雪瓶已抽出雙劍,急忙奔去,將兩條狗驅散,她就問說:“怎麼啦!你受傷了?”

受傷的人年有三十來歲,穿着一件破衣服,滾滿了沙土,發蓬辮散,鞋也去了一隻,他的臉如黃紙一般,勉強睜著兩隻眼睛,卻喘吁吁地說不出來一句話,這時已有不少人跑過來了,都圍住他,用漢語和番話驚問說:“甚麼事?你遇見甚麼事啦?……”並有人拿來涼水灌給他喝,店掌柜那個老頭兒也跑過來了,他一看見這個人,就更是驚訝地說:“哎呀!你不是拉駱駝的竇三嗎?多少日子沒見看你啦,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怎麼啦?你這小子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模樣啦?”

竇三雖然身上沒有受傷,可是臉、手跟那隻去了鞋的腳,連兩個磕膝蓋全都跌磨得出了血,他狠命地連喝了幾口水,躺着喘息了半天,旁邊又有幾個人說:“你遇見了甚麼事?快說出來嗎!這裏有春小王爺能夠給你作主!”

雪瓶也說:“你快說,是遇見了狼還是遇着了強盜?”

竇三仰卧著,翻了翻眼睛,他這才看見了春雷瓶,他生平雖未見過雪瓶之而,可是聽別人一說,再看了看雪瓶的模樣跟打扮,他就立刻驚慌,翻身跪在地下叩頭,他指著南邊說:“半截山……我跟着人拉……拉着四十幾頭駱駝,運的都是糧食,我們……因為白天怕駱駝受熱,就夜間走,本來想趕到這兒來再睡覺,沒想到天還未黑著就遇着了半截山、戈壁虎,足有七八十個強盜,把我們的人捉去了,駱駝跟貨也都搶去了!只有我逃得快才跑到這兒來!……”

旁邊就有人說:“這必是半天雲昨晚受傷跑了,就把他的徒弟半截山勾來,劫了他們的駱駝倒未必是故意,待會他們就許上這兒來,把這地方給踏平了!”

雪瓶忿怒得臉兒比天邊的朝霞還紫,她向店家說:“快點!把馬給我備上!”

那黑臉夥計聽了,就急忙跑了去備馬,雪瓶又向眾人說:“你們誰願意跟我去?救那些商人,奪回駱駝跟貨物?”

那些人有的走開了,有的暗暗拉着看他們的同伴退後,但也有不少人都一齊奮臂答應,有的就去急急備馬,雪瓶先去預備好了弩箭,等到馬車過來,她就跨上了馬,別人早在後面將她的包里也系在馬上,她手擎雙劍,催馬就越上了沙崗,如飛龍一般地奔馳去,身後的人也有拿着刀棍的,都策馬跟隨著,可是也有的跟了不遠,就站住,或是就回去了。

春雷瓶縱馬一連過了無數的沙崗,東方太陽出來了,映得她手中的雙劍閃閃發亮,走出約十餘里地,她回頭看見,身後跟隨的只剩下五個人,而且都不走了,都一齊驚惶地指著前面說:“來啦!”

雪瓶卻冷笑着說:“怕甚麼?”她催馬上了一道很高的沙崗,一手握劍,一手覆在額前遮住那晃眼的陽光,向遠處眺望,只見那遼遠的天涯,目光所能投到之處發現了一群黑點。初時像是樹葉聚集的蟲,待了會,又像是階前“求雨”的螞蟻,又過了會兒,那邊像是一堆黑豆,可是直向這邊滾來,越滾越大,漸漸大得像是一群豬,又待會才看出確實是一群馬,毛色斑駁,都背看陽光馳來,越來越近,看清楚了馬上的人手中都持有閃爍著白光、紅櫻飄動的長槍,漸漸聽見了雨點一般的馬蹄聲,待了一會,那雜亂的蹄聲喊嚷聲,就如同大風刮來,暴雨落下,湖海翻起,轉眼數十騎已來到面前不過一箭之遠,一個個猙獰的面孔都能夠看得很清楚。

春雷瓶這裏反把雙劍收入銷中,她已拿出一大把鋒利的箭來,就連續著裝在弩匣里,崩崩崩,嗤嗤嗤,隨發隨續,那邊就發出聲聲的驚叫慘號,人翻馬仰,咕咚咕咚,哎喲咬喲,就如一個一個的西瓜,或是裝煤的袋子,都紛紛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群馬也亂躪亂奔亂叫,當時一片大亂,春雪瓶的人跟馬依然不動,依然取箭去射,這時忽見一條黃臉大漢,騎著一匹紫色的大馬,他一手持刀,一手拿着藤牌,就如古時的甚麼武將似的,迎著春雪瓶飛奔前來,一面奔一面霹靂似的大聲喊說:“不要射箭!春雪瓶!你且住手!”

春雪瓶弩箭雖已收起,可是雙劍又抽出來,她嬌軀昂然跨於馬上,她的雙眸,她的耳邊金墜,她的寶劍,和馬上的全副銀活,光芒四射,逼得那持藤牌的賊人,不禁勒馬又後退了幾步。春雪瓶就問說:“你是叫作半截山不是?”

這賊人搖搖頭說:“我不是。”回手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個騎黃馬的胖子說:“這才是我們的大哥,我!”他拿手一拍胸說:“我叫戈壁虎,全新疆都怕你們春家的人,我可不怕,我知道你必到這裏來,我才在山裏不跟你交手,等你來到這寬敞的地方,咱們才較量,你不必動箭,我也不用藤牌。”他把手中的藤牌往旁扔出了很遠,他的馬可退下了沙灘,嗖的跳下來,把衣服撕開,露出來渾圓頂黑的膀子,單刀向懷中一抱,又一拍胸,點手說:“下來!我若動藤牌我是鰲,你要動暗器你是窯姐。”

雪瓶卻不知道這句話是罵人,她只是微微冷笑,戈壁虎又狂笑說:“告訴你吧!玉嬌龍早已死了,我們更不怕你這個毛丫頭,來!……”

雪瓶可真是氣急了,聽見了爹爹的死耗,她心如刀割,尤其想到必是被這些強盜所害,她的怒火燃燒看全身,從馬上跳下,雙劍左右手一分,高舉起來,跑向沙坡,就去殺戈壁虎,不料那個半截山,他自己雖然撥馬跑向了遠處,但他卻指揮手下,過來搶奪雪瓶的那匹馬,雪瓶才向戈壁虎軟了一劍,被戈壁虎以刀架住,雪瓶才要急轉劍勢,再下第二手,一見這種情形,她就棄了戈壁虎,趕緊又往上跑,橫雙劍攔住了來此搶馬的人,這些人刀槍齊進,雪瓶是身子左飛右躍,兩口劍若鳳翅,橫擱直砍,上刺下撩,一霎時被她砍倒了五六個人,其餘的全都逃走,而那戈壁虎卻從後面過來,掄刀向著雪瓶的背後就砍,雪瓶急忙轉身,右手的劍磕開了刀,身子疾轉,左手的劍又向戈壁虎刺來,戈壁虎退下兩步抽刀換式,雪瓶鳳翅撲擊向下追趕,當時兩道白虹光芒閃爍,步步逼近,戈壁虎雖然刀法也不錯,但十餘合之後,他就有些敵擋不住了,急忙大喊道:“兄弟們!都快來幫助我!”

半截山本已跑出去很遠,聽了這句話,他提起了長槍,忽然狠了狠心,就指揮手下的人一擁擠上,但他手下的人早已傷了許多,逃跑了也不少,如今只剩下二十餘騎,跑了過來,刀槍齊遞,可是雪瓶已將戈壁虎一劍劈倒在地,半截山也不下馬,以長槍向雪瓶的咽喉就刺,卻被雪瓶左手的劍撥開,右手的劍向馬上去砍,半截山向後一仰身,幾乎摔下馬來,幸仗兩旁的人槍亂扎,刀亂砍,這才把半截山救了。

雪瓶又奮力與這些人拼殺,兩口寶劍變化神速,閃閃地攪得道些賊人眼睛都昏花了,手腳更忙亂,彼此相碰相攪,被雪瓶又殺了幾個,那戈壁虎雖然受了傷,本來並不會死,起初刀還未離手,還在沙子裏掙命,還想爬起來,但如今被這些人亂踢、馬亂端,加以有被雪瓶以劍斬倒的人正好倒在他的身上,他就死了,那邊半截山舉槍高呼說:“走!走!走!快走!”他領著頭逃,群賊也不敢再戰,各人上了馬就走,立時蹄聲雜亂,沙鹿騰起,那些賊人的馬,比黃羊還跑得快,紛紛地往南去了,雪瓶縱馬緊追,一邊收劍裝弓,又自后嗖嗖地聯珠地射去,前面馬上的人又都紛紛墮下,雪瓶直追了五里多地,看見被強盜所劫的那些馱糧食的駱駝都被棄在道邊,她這才收住了馬,不再追了,前面只有七八騎賊人逃去,漸漸地又變成了幾個螞蟻那般小,消沒於連綿的沙崗、青色的天邊之外。

這時,隨從雪瓶來的那幾個客人,已催馬趕上來了,一齊向雪瓶稱謝,雪瓶只喘了喘氣,把散在額前的頭髮向後掠掠,又拿出一塊紅綢子的手帕來,擦著額上跟脖頸上的汗,她在馬上看見道旁卧著十多匹駱駝,扔著許多糧食,口袋也破了,灑了一地的麥子跟豆子。在駱駝后,沙崗前,躺着,卧著,坐着的拉駱駝的商人有的是已被強盜殺死了,有的已受了重傷,爬都不能夠爬了,他們的駱駝和貨物,原不止此數,大概已叫賊人牽走了一半。

春雪瓶就回首吩咐這幾個人去救那幾個受傷的,她卻撥馬往回走去,就見四外奔著賊人遺下的馬匹,地上扔著刀,有二三十個中箭的人,受了創傷的、呻吟的、僵卧的強盜都橫倒豎卧,擋在她的馬前,紅的血都染滿了黑的沙子,她看看反有些不忍,同時,自己發出的箭也不願拋棄,就在那邊叫來了兩個客人,叫他們由沙上,由死人和受傷賊人的身上,一枝一枝去拾回,她又抽出了一口寶劍,閃閃於升得已經很高的陽光之中,她的玫瑰花一般的臉兒向下沉着,星光似的眼睛,四不查看,地下那些受傷的賊人就哀呼著:“求小王爺饒命!”

春雪瓶卻厲聲問說:“不殺死你們也行:但你們得據實告訴我,春大王爺倒是死了沒有?”說到這句話時,她的眼眶裏溢出來淚水,睫毛上懸著淚珠,越爍爍地發亮,她又怒喊一聲:“快告訴我!”

地下有受傷較輕的賊人,就抬起來沾滿了沙子的一張血色模樣的臉,說:“春大王爺可是死了。

因為他們看見春大王爺的馬、包袱跟寶劍都落在一個姓韓的手裏了!……”

春雪瓶以紅帕拭着急流的眼淚更發怒地問說:“是誰親眼看見春大王爺是怎麼死的?是叫那姓韓的人給害死的嗎?”

受傷的賊就一面呻吟著一面說:“這,可沒有人知道了,大約只有銷魂嶺上的君子老店,那裏的掌柜的能夠知道,因為那夜半截山帶着我們去打劫,不料正遇着春大王爺住在那裏,殺死了我們的二頭目野豬老九……”

春雪瓶就急問說:“這些話你不必說了!我只問你往那銷魂嶺去,得向哪邊走?”

這賊人抬起一雙手來指著東南,說:“小王爺你向那邊去,馬快的得走兩天,得過烏爾土雅台,那裏只是君子老店一家店,那裏的掌柜的屁股上也受了春大王爺的箭傷,現在不知道好了沒有,由那裏往西就是白龍堆,我們想那姓韓的必是東邊的江湖英雄,他的武藝比春大王爺還高,他假意與春大王爺結交,一路同行,圭在沙漠中他可就把春大王爺給害死了。”

雖然這賊人所說的話與當初春雪瓶乍見韓鐵芳與那匹黑馬之時所猜測恰恰一樣,可是現在,雪瓶並不如此想,她想其中必定還有許多原由,非得自己到那地方細細詢問是不會弄明白的。她又問:“牛脖子逃往哪兒去啦?他盜走我的那匹黑馬,此刻是不是躲在你們那賊窩裏去了?”

這賊人就搖頭說:“沒有!沒有!牛脖子那個王八蛋,連戈壁虎還要捉他呢,他跟着戈壁虎到尉犁城去,原是為替野豬老九去報仇,可是不料他後來看見了那匹黑馬,他就生了異心,因為那匹黑馬是春大王爺騎了一輩子的,人出名馬也就出了名,在尉犁城賽馬的時候,那馬又把跑第一的馬都給趕過去了,那匹馬要是遇着識主,能賣一萬兩,他是想要發財,他跟戈壁虎出了天山他就溜了,他一定是賣馬發財去了。小王爺要想找他,只有到南疆,于闐和闐且末城那幾個大地方,還許能夠找得着他,北邊他可不敢去。”

春雪瓶點了點頭,這賊人卻又哀聲請求着饒他的性命,雪瓶收了劍,擺手說:“我不殺你們,只是,那半天雲姓羅的是不是你們的大頭目?”

賊人發著愣說:“我們不認得這個人呀!”

爬在沙子裏的人發了一會兒怔,就說:“倒是聽半截山說過,他早先是半天雲羅小虎的手下,佔過紅松嶺,那時半天雲手下最得力的是沙漠鼠跟花臉歡,後來半天雲洗了手,往北京去了,只把那兩人帶走,其餘的人全都散了,我們大頭目就是剛才的那個胖子,他那時不過才十來歲,是個小嘍-,他就在沙摸里飄流着,越聚人越多,他成了寨主,他自己起的外號叫半截山,為的想叫人以為他是半天雲的一家子,可是聽說半天雲不但不怕春大王爺,還……”翻着眼睛望着春雪瓶,下面的話他可不敢再說了。

雪瓶也將眼微低,眉尖略皺,也似乎不願再往下問,這賊人又說:“半天雲不怕春大王爺,我們半截山可真怕春大王爺,前天半截山還對我們說半天雲一定早已死了,不然……”雪瓶聽到這裏,便知道那半天雲羅小虎與這些賊人無關,那不定又具怎麼一回事,她不欲再往下聽,就想揮鞭南去。

此時,拾箭的那兩個人,將一大把箭全都拾了回來,交給雪瓶,雪瓶收下,就派他們一個人先去到那店裏,多叫幾個人來,好來此幫助救那受傷的客商,並把駱駝跟糧食設法拉回去。她對這一切的事全都不管了,心急似箭,催馬急往南去,她的白馬又繞過了許多的沙漠,回頭望去,已看不見了那些人,只有四面的荒沙,天空幾片白雲,一輪紅日,馬疾行,她的頭上又漸漸出了汗,頭髮又被沙漠中的熱風給吹得紊亂了,臉上、身上、馬背上也都沾了無數的細沙,她一直的走,疾一會,緩一會,總不休息,一天她連飯也沒有用,除了成群的黃羊跟亂飛的沙雞,及眼前忽有忽無的那由遠處景物返射而來的沙漠中的幻景,路上竟達一個人也沒有遇見。

到天黑時,夜色罩住了大漠,她又疲倦,又口渴,馬也沒有氣力了,人跟馬就都躺在沙上睡了,夜間幸虧沒有狼來,也沒有起風,天色微明之時,她牽馬起來,抖了抖沙子,騎上馬又往下走,又走了一天,耐餓耐渴,強掙扎著向前邁進,她的馬雖然還有餘力,可是她的人已不成為人了,此處是沒有鏡子,看不見她的容顏,但衣服的臟污,她生平也沒有受過這苦,馬蹄下的鐵掌已經磨盡,這馳駱草原,萬馬中的魁首,如今竟成了一匹瘸馬,幸虧走到這裏就快出了沙漠,路旁漸漸看見篙草,但都是焦黃色的,被馬一碰就折,拿手一捏就成粉末,對面來了一大隊駱駝,春雪瓶以她嘶啞的喉音,就向前問說:“前面是甚麼地方?”

對面的幾個拉駱駝的人都驚詫地看着她,回手指著東邊告訴她,說:“不遠就是烏爾土雅台!”

雪瓶點頭,這才往前走,傍晚時才到了烏爾土雅城,找了店房住了,她跟病人一樣,她的馬也跟死馬差不多了。

這烏爾土雅台就是她的蕭姨夫當差的地方,她的爹爹臨離新疆時,也曾至此,綉香姨娘對她說過,但現在她到了這裏可沒有一個熟人,這地方也是個繁華的城市,買賣多,居住的滿漢人都不少,她在店裏歇宿了兩夜一天,精神恢復過來了,叫店家婆給她洗了衣服,她又自己淋浴了,並用油梳光了頭,她手中有金錠,買甚麼辦甚麼都行,她就自己出去找了衣庄,買了幾身不合式,也還可穿的單搭衣裳,又買了幾雙旗人婦女穿的子底鞋,還買了白絞,拿回來托店家婆給地做襪子,叫店伙把馬牽出去釘鐵掌,把雙劍拿出磨劍鋒,並預備了牛皮水袋,乾糧及小篦子,火鐮等物,在此住了幾天,人馬已煥然一新,付清了店賬,出了屋子,她就又繼續走,她這匹馬上的物件雖多,但卻都勒系的很緊,所以並不十分累贅。

她決定要先赴銷魂嶺,再赴白龍堆,可是這時忽然有一個商人模樣的漢人,進到店房來打聽,說:“尉犁城的春大姑娘是住在這裏嗎?”

她就爽直地說:“我就姓春!你找我有其么事?”

這個人卻先拱手,叫了聲:“小王爺!”然後就說:“我姓徐,在新疆省販茶葉,還賣葯,新疆人差不多全認識我,我現在住在南邊的一家茶葉鋪里,因我聽說您來啦,我才冒昧地來見您。”

雪瓶就問:“誰告訴你我住在這裏?”

徐客人笑了笑說:“只要在新疆住過幾年的人,就是沒見過您,不認識您,一瞧見了騎著馬帶著劍的人,也會知道不是大王爺便是小王爺。昨天又有幾個拉駱駝的人來到西邊,他們說多虧遇着您在沙漠裏剪除了戈壁虎!打走了半截山……”

雪瓶攔住他的話,說:“你來找我有其么事?快說!我還要走呢!”

徐客人說:“差不多兩個月前,在銷魂嶺我跟大王爺和那位韓爺住在一個店裏。”

雪瓶問說:“就是那君子老店嗎?”

徐客人說:“對啦!他們店門前寫的是君子老店,其實那並不是店名。”

雪瓶點頭說:“你進屋來說話!”

她遂就又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屋內,徐客人隨著進來,說:“因為我見過大王爺,如今又聽人說小王爺您到此就是為找大王爺,我才不敢不來告訴您,大王爺現在的下落,我也不知道,但那夜在銷魂嶺……”當下徐客人找了個凳兒坐下,就慢慢地將那夜在銷魂嶺所見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並說:“據我想第二天早晨,大王爺一定又帶著姓韓的走下去了,大王爺的性情很急,我大膽說她老人家的病可真入膏盲了!”

雪瓶坐在對面的炕頭,拿着新買來的一條白綢手帕,不住的擦揉眼角,徐客人嘆了口氣說:“那日的天氣又不好,白龍堆里又颳起了大風,那位韓爺是河南人,人極老實忠厚,他從河南跟大王爺來到這裏,他還不知道大王爺的姓名來歷,大王爺對待他也很好……”又把那夜親眼所見的,春大王爺發了脾氣,打了姓韓的一個嘴巴,後來又拿胳臂樓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肩上,嗚咽著痛哭的事……繪聲繪影地說了一遍。雪瓶更覺得非常詫異,不由瞪着眼睛發了半大的呆。

末了徐客人又嘆息著說:“據我想那天在白龍堆大風之中,大王爺一定是出了變故!這事情只有那位韓爺一人知曉,韓爺曾往黃羊南子劉大開的店中病倒過一個多月,跟劉大成了朋友,怕在那裏還埋了個病死的彈弦子的瞎子,他把那瞎子的侄子也薦在劉大店裏當夥計,他還在那裏提過賊,救過這裏蕭千總的家眷,他在這裏很出名,也交了幾個朋友,這都是前些日我遇到那驛上的馬夫帶跑公事的爛眼三說的。我想小王爺你若打聽大王爺的下落,須先找著那位韓爺,可是韓爺現在離開新疆沒有,也無人曉得,不過黃羊崗子的人一定曉得,他走的時候必定還在那裏住過。我給您出一個主意,您由此走,往南進白龍堆,也不必往深處去走,只要西至紫雲嶺東至銷魂嶺,這一帶大概就是那日大王爺與那位韓爺所定的地方,那裏也有不少的拉駱駝常來常往的人,您遇見人,就可以打聽,萬一當時的事有別人看見就能夠告訴您,您可以省卻很多的事,不然您可就得順看孔雀河往西,得到黃羊崗子打聽去了,我想韓爺既在那裏住了許多日,他也許原原本本都跟劉大和爛眼三說過了,他們可不敢向別人提,您去的時候得和氣一點,放出不急的樣子,可別叫他們害怕,那麼他們也許把知道的原原本本都告訴您!”

雪瓶的芳容此時已為愁雲所罩,她只是低着頭,口中連連說:“是!是!”她向來對人無此和藹過,無此感謝過。

徐客人詳細地指點了一番,就起身告辭,雪瓶送他出了屋,他回身拱拱手就走了。

這時店伙在院中牽着她的那匹漂亮的白馬,專等著交給她,而雪瓶這躥山跳澗、踏遍沙漠、踢倒半天雲的兩條腿,竟酸軟得像是不能邁步,她的心裏實在是痛,爹爹的下落雖然易於尋找了,然不祥之光已現,同時那韓鐵芳,爹爹一定很喜歡他,但我一見了人家,就把人家打走,以後就是見了他,也是很難為情呀!……春雪瓶倚著窗子發了一會兒愁,忽見院中的白馬,昂頭,直頸,抖動著尾巴,精神十分的抖擻,它似乎是不服氣,還要到大漠裏走一走,恢復恢復它的名頭,雪瓶便也振奮起來,就說:“走!”過去由店伙手中接過鞭子,就牽馬出了店門,店家、店家婆、店縣郡送她至門外,她上了馬,笑着說聲:“再見!”她就揮鞭離開了烏爾土雅台。

由此往南,走了不到六十里,就望見了白龍堆大模,她知道南疆最大的沙漠名叫“大戈壁”,番名“塔克拉瑪干”,爹爹走過,從東到西,爹爹騎著那匹黑馬連夜走,走的時候多,歇息的時候少,聽說還走了一個多月,要是別人非走三四個月不行,白龍堆僅次於大戈壁,其實也小不了多少。當下她來到這裏一看,只見沙崗起伏如龍,連一隻黃羊都沒看見,也沒看見天際的幻影,地下的沙礫好像比北邊那沙漠還粗,並且煙氣騰騰,就像是一隻裏邊滾著熱水的大鍋一般。她不由得有點害怕。勒住馬分辨方向,她就想徐客人剛才告訴她的話,是:“出玉門關過銷魂嶺往西,只須走沙地二百餘里,不必橫貫整個的白龍堆。”那麼爹爹跟韓鐵芳當日所定的不過是這沙漠的一個犄角兒,自己現在似乎應當往東才對。

於是她就撥馬向東,只沿着沙漠邊緣走,這一帶還有些青草,還有“蒙古包”,放着牛羊,她也不太心急,只不急不緩地走着,但沙漠吹來的乾燥的風,打得她右臉很疼,她就用那塊擦過淚的綢手帕,把頭髮跟右邊的耳和腮全都包住,走了一天,她就找到了一個蒙古包去吃飯、歇宿,蒙古人以為她是個旗人的姑娘,對待她很客氣,很好,次日她走的時候,蒙古人還送給她一隻木碗和一條牛毛毯子,她道了謝,這兩件東西帶在馬上既不太累贅,而且頗為有用,她又往東走去,她索性不求人了,晚間,只要有個平坦的地方,她就可以鋪上毯子,躺在上邊睡覺,第二天醒來,找一件換下來的衣服,拿木碗倒點口袋裏的涼水,沾著就可以洗臉,糧食她也有富餘,足夠吃,如今已行了三天,一點甚麼下落也沒有尋出,她想着不再進沙漠是不行,自己是為甚麼來的呢?於是先往遠處找了一處索倫人與漢人合居的小村落,將牛皮袋裝滿了淡水,她改途直向正南,下決心地闖進了白龍堆。

進了沙漠,她行得更緩,一來是怕磨傷了馬蹄,二來是她不希望逢人便打聽,卻願意在這裏生見著爹爹玉嬌龍,她想爹爹是個奇人,她也許在沙漠裏蓋了房子住了家,若是恰巧被我看到了,她那時也許要躲,但我硬闖了進去,一看見小屋子,設備周全,她平日所心愛的東西,甚麼花兒、草兒、珍珠呀、翠玉呀,斷鋼斷鐵的寶刀呀,一切皆有。她原來不是馮別的事,只是因為把她平時所想念的那個在遠方的人找了回來了,所以她才拋了我,而要那個人,並怕我知道。但我就要對她老人家說:我並不生氣,也不妒嫉,因為我已經長大成人,學會了拳、劍、騎馬、泅水,及夜行的工夫,我可以自己去生活,以後只要常來這裏看她老人家就行……

春雪瓶就作夢一般地這樣想,四周的景象也真似夢境,她幾乎將這無數的每一個沙崗全都察看過了,別說小屋子,連一具枯骨也無。駝鈴之聲一點也聽不見,人更是沒有,只有天空盤旋著翅若車輪的惡雕,三隻、四隻、五隻,到傍晚時,紅霞滿天,遍地沙子被夕陽照得發紫,遠處有一群灰黃色的野物飛跑過去,比黃羊肥,好像是一群狼,她突然想:莫非那日我爹爹因病羈留在此地,被狼給咬死了?吃了?所以才找不着,姓韓的那天是幸而得免?當下她就怒火倍生,裝好了弩箭,向前走去,但是,馬卻畏縮著不肯向前,一會兒一群狼已經跑過去了,不見蹤影了。

春雪瓶就連聲呼叫着:“爹爹!爹爹!龍錦春!龍嬌玉!玉嬌龍!……”她發怒地催著馬,隨走隨叫,仰望着錦繡長空,俯視著茫茫的大地,她不禁放聲大哭,漸漸天色昏暗。她頹然地下馬,就趴在地下痛哭,馬也就在她的身旁倒下,相伴着睡眠,夜中她被風吹醒,一驚,翻身起來胳臂碰著馬身旁的寶劍,當哪的一聲,她疑是有其么東西,乘夜來襲,鏘然一聲,她抽出來一對新磨的寶劍,寒光閃著天邊微茫的新月,爍爍刺目,兩耳邊只有颼颼的風聲。只有細沙不斷地向臉上擊打,卻沒有別物。

等到天亮了,她又起來走。沙漠中本來也有道路,但她卻走迷了路徑,分不出東南西北了,她走了不止兩天,遇見了一隊駱駝,她也沒向人詢問她爹爹的下落,只向人問了路徑,她知道往東就是銷魂嶺,往西就是紫雲林,她想:我還是往西去吧!在這裏是絕難訪出我爹爹的下落,只好走一趟黃羊崗子吧!萬一韓鐵芳還在那裏,他若能夠告訴我爹爹的生死情形,我真得終身感激他。

於是,她改變了方向去走,又不知走了有多少路,忽見遠遠有一片綠色,她的心中就一喜,緊緊地揮鞭踏沙疾走,少時便來到了臨近,這裏原來是三五棵柳樹,下臨一池碧水,很清,晚風吹起了許多皺紋,那柳絲已微微有點黃了,夕陽所照到的這一面,竟色加黃金,拂拂地,好似她的額而被風吹亂了的發,馬一來到就驚動了許多小鳥兒,吱喳的亂叫,她忘了心中的悲痛,說:“啊呀!這地方好!怎麼沙漠裏會有這樣的好地方?”

她先將馬身上的東西卸下來,放馬到池邊去飲水,見馬喝得很高興,並且去吃池邊的綠草,她就摘下了頭上矇著的綢帕到池邊去洗,又洗了洗臉跟手,擦乾淨了,她就坐在一棵大樹之下喘了喘氣,這柳樹是斜生著的,風一吹,就把柳枝拂在她的臉上,她折了一條柳枝,在手中撥弄一會就扔了,又深深地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放包袱的地方,從裏邊取出來小蓖子,就背着風,坐在那棵大樹的旁邊,把辮子解開了,又將頭髮重梳重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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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騎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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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萬里天山雙劍騰起 無邊大漠小龍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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