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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市已經等待了兩萬年。
行星在太空中穿行,田野里的花兒開了又敗,城市依舊等待着;行星上的不菏水漲水落,終化塵埃,城市依然等待着;曾經年少輕狂的風變得老成寧靜,只剩下曾被撕裂的雲朵白茫茫地飄散在空中,城市仍在等待着。
城市與它的窗戶,它黑色的戰壕的圍牆,它那高聳入雲的塔,它那未升起信號旗的塔樓一起等待着;城市與它那未經踩踏的街道,未被觸摸過的門扭鎖,纖塵不染地等待着;當行星在太空中的軌道上圍繞一輪藍百色的太陽,划著圓弧行進時,城市等待着;當四季輪迴,冬去春來,綠野變成夏日中金黃的草場時,城市等待着。
直到第20000年的一個夏日的午後,城市才停止了等待。
在天空中出現了艘火箭。
火箭高飛而去,又劃了個圈兒,掉轉頭飛了回來,在距離戰壕圍牆五十碼頁岩草場上着陸。
稀疏的草地上留下了皮靴走過的腳印,火箭內的人正在叫喚着火箭外的人。
“都準備好了嗎?”“好,夥計們。注意!進城。金森,你和哈奇遜在前面巡視,眼睛擦亮一點,查仔細了。”
城市在黑色的圍牆內張開了隱藏的鼻孔,一個堅固的吸收孔從城市內部將大量的空氣吸入通道,穿過薊草仿生過濾器和吸塵器進入了閃耀着銀光而微微顫動的精緻的蛇管和織網中。這樣的深吸氣一次一次地進行着,草地上傳來的氣味被一次一次地從暖暖的風中擠壓進城市中。
“有火的氣息,一顆滑落的流星的氣味,是熱金屬發出的。有一艘飛船從另外一個世界來了。帶黃銅味兒,燃盡的火藥的硝煙味兒,以及硫磺和火箭硫磺石的味兒。”
這些信息被錄在磁帶上,通過鏈齒送入一條狹孔,滑落下黃色的齒輪,進到了機器深處。
嘀噠,咔噠,咔噠,咔噠。
一台計算器發出了類似節拍機的聲音。五,六,七,八,九。九個人!這條信息立即被同步打字機打在一條紙帶上,紙帶倏然滑落,消失了。
嘀噠嘀,嘀噠,咔噠,咔噠。
城市靜候着他們的橡膠靴子踏出的輕柔的腳步聲。
城市巨大的鼻孔再度張開了。
從這些昂首闊步的人們身上散發出些許淡淡的黃油味道,飄浮於城市的空氣之中。偶爾有一絲半縷被吹進了城市巨大的鼻子,勾起了關於牛奶、奶酪、雪糕、黃油以及奶製品經濟氣息的回憶。
嘀噠,嘀噠。
“小心了,夥計們!”“瓊斯,把你的槍掏出來,別犯傻!”“這座城是空城,提什麼心呀?”“那可說不準。”
在這場拌嘴似的交談中,耳朵們被吵醒了。它們曾聽過風兒輕柔柔地吹,近過雪化時樹葉從枝條上探出頭來和小草毛茸茸地舒展開的響動,如今不知多少個世紀過去了,耳朵們給自己上了點兒油,潤滑一下,仿似一面緊繃的大鼓,使得這些外來者的心跳如鼓點一般砰砰真敲起來,像蚊蚋的翅膀,顫動不已。耳朵仔細地諦聽着,鼻子則在吸入越來越多的氣體。
提心弔膽的人們開始冒汗了,汗水在他們腋下積成水窪,而他們緊握着槍托的手也是如此。
鼻子仔細篩選和思慮着這些氣味,宛如一名行家在鑒賞品味一杯陳年的葡萄酒。
嘁噠,嘁噠,咔噠,嘀噠。
信息被儲存在滾動的平行軌跡卡帶上。流汗,氯化物含量為百分之幾,硫酸鹽含量為百分之幾,氮化合物,氮化銨,由此得出:肌酸,糖份,乳酸,好了!鈴聲大噪,小小的數據們全蹦了起來。
鼻子嘟噥着排出已檢測過的空氣。大耳朵仔細地聆聽着:“我想我們應該回到火箭上去,船長。”
“是啊,先生。”
“你,上那邊去!去巡視一下!看見什麼了嗎?”“沒有,先生。看上去像是沉寂很久了!”“明白了嗎,史密斯?沒什麼可害怕的。”
“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它。你有沒有感覺到你從前見過這個地方?哦,對了,這座城市很眼熟悉。”
“胡扯,這個行星系與地球遙隔幾十億英里,我們不可能曾經到過這兒。我們的火箭是當今世上惟一的一艘光年火箭。”
“不論如何,我的確感覺如此,先生。我認為我們應該離開這兒。”
外來者們的腳步遲疑了,凝滯的空氣中只剩下他們的呼吸聲。
耳朵聽見了,加快了節奏。輪轉機滑動起來,被不同配方調製着的液本閃着光,像小溪順次流過各個真空管和玻璃管。片刻之後,按照耳內和鼻子的指示,一陣清新的蒸汽從城牆的一個大洞中吹出,飄那群外來者。
“聞到了嗎,史密斯?啊,碧綠的芳草,你聞過比這更妙的香味兒嗎?哦,我的天,我只想站在這兒品味這陣馨香。”
吹向這些站立着的人們的只是看不見的葉綠素。
“啊!”前進的腳步繼續着。
“沒出什麼事兒,對吧,史密斯,來吧!”耳朵與鼻子稍微鬆了一口氣,誘敵深入成功了。它們的魔爪又繼續往前探進。
現在,城市那蒙可見的眼睛從霧氣中顯現出來。
“船長,看那些窗戶!”“什麼?”“那些房子的窗戶,那邊!我看見它們卻了!”“我可沒看見。”
“它們動了,還變了顏色,從暗色變成了亮色。”
“在我看來,它們只是普普通通的方窗。”
模糊的事物漸漸顯出輪廓,清晰起來,在城市的機械深谷中,上了油的軸陷了下去,平衡盤浸入了綠油池子中,窗框彎曲了一下,窗戶閃閃發光。
窗下的街道中,走着兩個巡查的人,在一段安全間隔后,跟隨着另外七個人。他們穿着白色制服,臉頰呈現出粉紅色,像被打過一樣,眼睛則是藍藍的。他們用後腳直立行走,拿着金屬武器。他們腳上穿着靴子,是男性,有眼睛、耳朵、嘴巴和鼻子。
窗戶顫動了一下,繼而譜薄了。它們像無數隻眼睛的虹膜一樣,只很不易被察覺地擴大了一點點。
“跟上。”
“我要回去,先生。”
“什麼?”“我要回到火箭上去。”
“史密斯先生!”“我不想掉進任何陷阱!”“你害怕一座空城?”別的人很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笑啊,繼續笑!”街道是由石頭鋪成的,每塊石頭長六英寸,寬三英寸。隨着儘可能不此起注意的一動,街道完成了它的任務--稱量外來者的體重。
在地下機器室中,一根紅色的棍子指着一個數字:178磅……210,154,201,198--每個人都被稱過了,登記下來,記錄被捲入了黑暗中相應的地方。
現在城市已完全清醒了。
此刻吸收孔正呼吸着空氣、外來者口中的煙草味和他們手上綠色香皂的香味。甚至連他們的眼珠子也有一種淡淡的氣味。城市發覺了,將這條信息也組成數據,緊接着又飛快地被用於計算別的數據。水晶窗玻璃熠熠光輝,耳朵豎直起來,繃緊了鼓膜,再緊些--城市將全部精力集中起來,像無形的雪片飄飛充斥於空氣中,計算着這群人的呼吸和隱藏的模糊的心跳,仔細地傾聽着、觀察着、品味着。
街道像舌頭一親,每當人們走過一個地方,他們腳後跟的味道便從石頭的孔中透過,經過石蕊檢測得到推算結果。這一如此精巧收集的化學總數,被附加入正在增長的數額上,等待着那將從這些旋轉的輪子和輕響的輪輻中產生的最終結果。
腳步聲。有人在跑。
“回來!史密斯!”“不,見你的鬼!”“抓住他,夥計們!”一陣急速奔跑的腳步聲過去了。
最後一項測試。城市在傾聽、觀察、品嘗、感覺、稱量、結算以後,開始進行最後一項任務了。
一個繩套在路中央大大地拋開着。沒被別的人看見的船長跑了過來,消失不見了。船長被倒吊起來,一把剃刀劃過他的喉嚨,另一把切過他的胸膛,內臟轉瞬被掏空,屍體被擺在了一張桌子上。在街道下一間隱蔽的小屋中,他死了。巨大的水晶顯微鏡凝視着紅色的肌肉組織;沒有身軀的機械手指探進了還在博動的心臟。當機械手像一名急切好奇的棋手,用紅色的爪子將他血淋淋的身體的不同部位轉移開時,他那被切成片的皮膚被釘在了桌子上。
在上面的街道中,人們奔跑着,史密斯也奔跑着;人閃叫喊着,史密斯也叫喊着。在下面這間神秘的房間裏,流進膠管的血液被搖動、旋轉,在塗片上被推成血液觀察片,放到了3倍數更高的顯微鏡下;數據已記錄下來,溫度也測好了,心臟被切成十七片,肝臟和腎臟被老練地剖成兩片;頭顱被鑽開,腦髓從腦腔中被舀了出來,神經像廢棄的開關控制板上的電線一樣被抽了出來,肌肉被扯下來測彈性。與此同時,在城市的電動地下室中,大腦最終得出了它最宏偉的結論,所有機器進入了可怕的暫停階段。
結論得出。
他們是人,來自一個遙遠的世界,一顆特定的星球。他們有那樣的眼睛,那樣的耳朵,他們兩腿直立,以一種特定的步態行走,拿着武器,會思考和戰鬥,他們有獨特的心臟和所有這一切器官,正和很久遠以前留下的記載吻合。
街道上面,人們朝火箭奔去。
史密斯也在狂奔。
結論得出。
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守候了20000年想再次見到的人,他們正是我們等着要復仇的人。他們來自一顆叫地球的行星,20000年前,他們宣佈了對島蘭星作戰,將我們置於奴隸制度下,並帶來一種可怕的疾病徹底毀滅了我們。而在掠奪了我們世界以後,他們遠走到另一個星系,以躲避他們自己帶來的疾病。他們已然忘卻那場戰爭和那段歲月,也忘記了我們。但我們卻不曾遺忘他們,他們是我們的敵人,這是肯定的。我們等待總算到頭了。
“史密斯,回來!”趕快了,在紅色的桌子上,擺放着船長攤開的已掏空的屍體,新的機械手開始飛快地運作。在濕漉漉的體內,銅、黃銅、百銀、鋁、橡膠和絲織的器官被放了進去;蜘蛛吐絲織就了黃金網,刺入皮膚;心臟被安置好了。腦顱中注入了白金腦髓,嗡嗡作響,閃勸着小小的藍色火花,電線穿過身體導向手臂和大腿。身體立刻被縫合,傷口被蠟封好,在頸部、喉部和頭顱四周癒合--一個完美、新鮮、全新的個體。
船長坐了起來,屈動了一下手臂。
“停下!”船長再次出現在街道上,抬起槍,開火。
史密斯倒了下去,子彈穿過他的心臟。
別的人轉過身來。
船長跑向他們。
“這個傻瓜,害怕一座城市!”他們看了看躺在腳下的史密斯的屍體。
他們又看了看他們的船長,瞪大了的眼睛又縮小了一點點。
“聽我說,”船長說,“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們講。”
現在,城市在動用了幾乎全部能力來稱量、品嘗和嗅過他們之後,準備用它最後一項能力--說話的能力。它沒有用它那堅如船磐石的圍牆或塔樓的憤怒和仇恨說話,也沒用它的石子路以及機械炮台的龐大說話。它用了一個人平靜的噪音開了口。
“我不再是你們的船長了,”他說,“我也不是一個人。”
人們驚得向後倒退了幾步。
“我是這座城,”他笑着說道。
“我已等候了200個世紀,”他說,“等待着他們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們回到這兒來。”
“船長,先生!”“讓我說下去。誰製造了我?這座城市,那些已死去的人們製造了我--那個曾居住在這兒的古老的種族。他們被地球人遺留下來,死於一場可怕的疾病,一種無藥可救的麻風病。那個古老種族的人們,夢想着有一天地球人會回來這裏,於是在這顆黑暗之星上,靠近世紀之海的海濱,緊挨着死亡山脈建成了這座城市,它的名字叫復仇。一切都是如此的悲涼慘傷。這座城市被設計成了一台結算機,一張石蕊試紙,一隻測試所有未來太空旅行者的觸角。在這20000年中,只有另外兩艘火箭曾在此着陸。其中一艘來自一個遙遠的叫恩特的星系,那艘火箭上的來者被測試、稱量后,證明不是我們想要的人,他們被毫髮無損地放走了。第二艘上的造訪者也是一樣。但是今天,你們終於來了!復仇計劃將被毫無遺漏地執行。那些遠古的人們已死去200個世紀了,但他們留下了一座城市在這兒歡迎你們。”
“船長,先生,你是不太舒服吧,也許你應該回到飛船上去,先生。”
城市顫慄着。
行人路裂開了一條口子,人們尖叫着掉了下去。此時,他們看見許多白亮的刀刃,閃着寒光,等待着他們!時間很快過去了,不久,傳來了這樣的叫喊:“史密斯?”“到!”“金森?”“到!”“瓊斯,哈奇孫,斯布林格?”“到!”“到!”“到!”他們站在火箭的門邊上。
“我們立刻返回地球。”
“是,先生。”
他們脖子上的傷口已看不見了,正如他們體內隱藏的黃銅心臟、白銀器官和優質的金線神經一樣。只是從他們頭部傳出了微弱的電流嗡嗡聲。
九個人飛快地將金黃色的病菌培養炸彈運進了火箭。
“它們將被空投到地球上。”
“是的,先生。”
火箭的大門猛地關上了,火箭衝上了雲宵。
當火箭的轟響漸去漸遠時,城市躺在了夏日的草場上。它的玻眼睛緩緩地黯淡了下去。耳朵放輕鬆了,大鼻孔呼吸停住了,街道不再稱量或結算,隱秘的機械也在一灘機油中停止了工作。
火箭在天熔中越飛越小。
慢慢地,城市愜意地享受着消逝的奢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