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二 天才白痴的誕生（1）

羅解放是老三界的知青，第一批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來到偏遠的大西北農村接受革命再教育，大搞四化建設的工農兵學員。後來，他既沒趕上返城的浪潮，也沒再通過高考走進大學的校門，高中畢業后他就再也沒回過老家，他決定了要一輩子生活在插隊的農村裡。

因為他愛上了村裏的女社員馬翠花，一個美麗漂亮、鮮嫩水靈的花骨朵。

那年，村裡開山修路打路基，全公社的男女老少們一齊上陣，那場面真是人山人海，人們硬是靠着肩挑背扛，要在半山腰裏挖出一條通往山外的大路。

當羅解放第一眼在熱火朝天地勞動現場看到那位親密無間的革命戰士，赫赫有名的鐵娘子隊隊長，女社員馬翠花的颯爽英姿后，他頓時便失了魂，他忘情地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歡呼雀躍起來，卻不料挑在肩上的一擔石頭“哐”地一聲掉在地上，差點砸中了自己的腳指頭，而他當時都沒感覺到。

在那一天，愛情的種子突然降臨了，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在羅解放荒蕪的內心裏紮根發芽，並且飛速地瘋張起來，他狂熱地迷戀上了這朵美麗的小翠花，愛的是死去活來，愛到了雞飛狗走，愛到了不顧一切。只是這朵花太鮮嫩了點，比羅解放這個老么嘎牙的大齡青年整整小了要七八歲。

那個年代，農村的姑娘小夥子們很少有自由戀愛的，而這些個插隊的知識青年，又由於人員本身良莠不齊，外再加上疏於管理，極個別傢伙平日裏做出的那些偷雞摸狗的行為，嚴重扭曲了知青們的形象，因此上“知青”兩個字眼所代表的含義，早已經被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伯伯們私下裏劃歸為與二流子之類等同的行列。所以，他們怎麼可能會允許羅解放這種准“二流子”來娶走自己村裡最美麗的姑娘，若被一個準“二流子”娶走了他們的革命標兵、鐵娘子隊隊長，那簡直就等同於睜大了眼睛，看着階級敵人、壞份子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公然地搞破壞，公開地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正大光明地挖社會主義牆角了。

這種事情怎麼可以兒戲視之。

所以，基於以上這些原因，羅解放與馬翠花偷偷醞釀多年的愛情故事，在知青返鄉潮湧的那個春天裏，便遭到了嚴酷無情地打擊。那一年，當羅解放決定放棄了最後一次的返城機會，終於忍不住，自己代表着自己提着“手榴彈、炸藥包”上門向馬老漢提親時，立刻被馬老漢毫不留情地拿着大掃把趕出了大門。

他偷着留下的“手榴彈、炸藥包”也被馬老漢揪出來，憤憤地扔在了大門外的糞堆上。破碎掉的“手榴彈”放倒了路邊讒嘴地貓兒，掉在地上摔爛的“炸藥包”炸翻了街上偷食地土狗，於是乎，羅解放毛遂自薦要當人家女婿的第一次行動，便迅速宣告失敗了。

羅解放沒有氣餒，因為他最為崇拜的某位著名詩人曾經說過，‘愛情是偉大的，愛情是崇高的，愛情使人盲目，愛情使人勇敢’，所以，痛定思痛之後，他決定要再盲目地勇敢上一回。

鐵娘子隊隊長馬翠花同志是位愛學習地好戰士，她最愛聽革命戰友羅解放同志講故事，她也最喜歡聽親愛的革命戰友羅解放同志為她高聲地朗誦詩歌，因為那些充滿偉大的革命理想的詩歌，據親愛的戰友羅解放同志介紹說，那是他專門為她一個人而寫的。

所以她經常會偷偷地駐足在羅解放同志的窗下，忘情地聽着他創作的詩歌，並且，有時候她會為這些“專門”為自己而生的詩歌，做上一些精彩地批語。

就比如當羅解放同志第一次行動失敗地當晚，當羅解放同志獨自一人悶在屋子裏，用無比悲憤地聲調朗誦到‘愛情是偉大的，愛情是崇高的，愛情使人盲目，愛情使人勇敢’時，馬翠花同志正好就悄悄地站在他的窗前。

她認真地聽完了羅解放同志的“即興”創作，然後，她嚴肅地向羅解放同志說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為了偉大革命事業成功，要堅決鬥爭到底，羅解放同志，請你盡情地盲目，請盡情地勇敢吧！

聽了鐵娘子的批語后，羅解放便下了更大的決心，決定要更為徹底地再盲目上一次，更加徹底地再勇敢過一回了。於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村頭那片小樹林裏，他借口要給女社員馬翠花同志還小人書《天仙配》的機會，勇敢地抱住了美麗漂亮的女社員馬翠花同志，他親了她的小嘴，並且還把她緊緊地摟進自己懷裏，絲毫不顧及女社員馬翠花同志的強烈反對。

他對她說他不走了，這輩子他都不走了，他宣稱從此以後就要紮根於此，生長於斯，為了愛情，他要犧牲小我，成就大我。

為了愛情，他說非馬翠花不嫁！

是的！

他承諾他要“嫁”給馬翠花。

女社員馬翠花同志誠懇地接受了他的承諾，也誠懇地表白此生非君不娶，她堅定地對男社員羅解放同志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羅解放同志，小人書你先拿着，但是你每天都必須抽出時間來給我背誦上一段，我想要記住書里的每一個情節，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符號。

男社員羅解放同志也當即表態：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馬翠花同志，請相信我，我要和一切反對我們走到一起的階級敵人鬥爭下去，我一定會讓你將整本《天仙配》倒背如流，每行字中有幾個空格都要讓你記清楚。

馬翠花同志又說：為了人民當家作主，我們要掀翻壓在我們頭上的三座大山！羅解放同志，你也請放心，我會和你一起鬥爭到底的。

羅解放一直對人們宣稱，說他自己是個忠實的馬克思主義信徒，是個地道而純粹的唯物主義論者。他從來不信這世上有什麼鬼神之說。

後來，羅解放最終靠着自己的一顆赤誠之心，打動了根正苗紅地泰山大人馬老漢，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嫁”給了這位全村裡最為漂亮的鐵娘子隊隊長，女社員馬翠花同志，從此也踏踏實實地開始當起了農民，全身心地向著“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目標開始奮鬥。

這一晃就是十多年過去了。

羅解放裸着上身，打着赤腳，一塊白羊肚毛巾搭在肩頭，一副標準的老農打扮。他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短褲，一根鮮紅的腰帶系在腰間，顯得是那麼的突兀，此刻他正肩挑了兩筐剛剛摘下來的新鮮大酥梨，半彎着腰，穿梭在茂密的果樹之間。

咔嚓~~

天上突然就響起了驚雷，烏雲片刻就已經遮蓋了半邊天。

MBD！

羅解放抬頭看了看天，心裏暗自罵了一句，眼看這天就變了，這會兒若是突然下起了冰雹，今年的果子八成就又沒指望了。

羅解放腳地下意識地加快了節奏，他要趕緊將那些堆放在地頭，辛苦大半天才摘下來的果子蓋起來，今年難得的風調雨順，梨園大豐收，還指望着拿這些果子改善家裏的窘境呢，這眼看着要到手裏變成錢的果子，怎麼著也不能讓老天爺再從中橫插一腿，臨到最後了再打了水漂。

其實羅解放心裏還有個更大的事情壓着，他老婆要生仔了，而且就在這幾天裏，為了快要出世的兒子，為了兒子的奶粉錢，怎麼著也得保住全家人的這點希望的果實。

羅解放今年本命年，已經要奔四十的人了，女人才好不容易懷上了他的種，那可是他們老羅家的命根呀，所以自從知道他老婆懷上了之後他就變得有些迷信起來，做什麼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了什麼忌晦。

他的老泰山，那位根正苗紅，努力響應人多力量大這一偉大號召的老革命馬老漢，臨到死之前還在憤恨不已，恨自己沒有眼光挑錯了女婿，女兒出嫁了十幾年肚子都沒鼓起來。馬老漢帶着無比地遺憾走了，臨死都沒見上自己的孫子輩，走的時候他圓睜着雙眼，怎麼也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直到自己的女婿心驚膽顫地給他磕了十幾個響頭后，又悄悄俯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他才安心地合了眼。

羅解放從沒給其他人講過他在老泰山臨死之前，爬在老泰山耳朵邊上講了句什麼話，連他的老婆馬翠花，他都沒有告訴過，可是那句話卻一直深埋在他的心裏，像顆定時炸彈般壓着他，緊着他內心最深處的那根弦，讓他一直都直不起腰、喘不過氣來。

那年，他偷偷在老泰山耳邊說的一句話是：爹，翠兒已經懷上了，您老就放心去吧！

一句話，就似一塊壓在心頭的大石頭呀！

十幾年了！

他那無比堅定的唯物主義信念在得知老婆終於懷上之後的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現在生活的所有重心都是在圍繞着老婆的肚皮，以及老婆肚皮下面的孩子而轉動。

生命終於開始變得有意義了！羅解放曾經感觸頗深的灰暗命運看起來已經迎來光明。

因為，他就要當爹了！

每天一有空閑的時候，羅解放就會陪坐在老婆身邊，一邊溫柔地撫摸着老婆的肚皮，一邊深情地唱著兒歌。

羅解放說，我們比別人家的孩子已經晚出世好幾年了，但是我們絕不能再輸下去了，我們要讓我們的兒子在起跑線上就開始追趕那些比他大的孩子，我們要把我們的兒子培養成天才，我們老羅家的天才。

羅解放不至一次地說，將來他的兒子一定是村子裏面最聰明的小孩子。

羅解放從前的信念在得知老婆懷上之後的那一瞬間，不但徹底消失了，似乎也發生了極為重大而又根本性的轉變。在村子裏，他終於可以很大聲地說話了。而現如今，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興奮地扎進村子裏的老爺們堆里，然後大聲的喊一句：TMD人生的價值就是日老婆下崽，而且要不停地日，不停地下。

羅解放知道，自己是一個半路出家倒插門的女婿，平日裏原本就自覺要矮人一頭的他，因為沒有孩子的原因，他也一直覺着自己不算是個純爺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這些年他一直在等待機會，等待一個能徹底翻身的機會，而為了能喊這麼牛逼的一句話，他這一等就整整等待了十多年。但是他愛他的女人，他也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初留下來的決定。

現如今他總算是快要熬出頭了。

直到今天他才覺得自己像是個地地道道的爺們了，他人生殘缺的那一小塊到現在才如此艱難地長了出來。

羅解放最近經常感謝老天爺。

羅解放還經常會偷偷對着老婆說，那些狗日的馬克思主義，狗日的唯物主義，信那些有屁用，老子當初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拿出來使喚，撐門面唬人用的，現在么，老子就要有兒子了，所以你們還是趁早回到歷史博物館裏先歇着吧！

得知老婆懷上之後，羅解放曾鄭重其事地以當地古禮，沐浴齋戒三日之後，請來了鎮上最為有名氣的算命先生何半仙算過，他老婆懷的指定是個兒子，屬火命。

想他老羅家本是一脈單傳，他羅解放人生後半程的所有希望都在這老婆的肚皮里了，那可是萬萬出不得差錯的。

天色不好，暴雨就要來了。

羅解放一路小跑，肩上挑的兩個筐子左左右右猛烈的搖擺起來，有幾個調皮的大酥梨甚至趁勢跑到了筐子邊上，自由自在地做起了自由落體運動，只是它們無一例外地在與大地母親親密接觸的一瞬間，“啪”的一聲摔裂了原本光滑可愛的圓臉蛋，變成了再沒有絲毫價值的垃圾貨。

羅解放跑得氣喘噓噓，他已經顧不上理會身後掉落的那些果子了。

離果園的地頭還有十米遠時。

啪！啪！啪！

斗大的雨點就已經落了下來，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

“喂，別站那裏呀，趕緊躲棚屋裏去！”羅解放衝著仍站在地頭上的女人喊了起來，那女人挺着個大肚子，手裏正拖着一塊大蓬布，在費力地往大堆的果子上蓋。

女人沒有理睬他的叫喊，順手理了理額頭散亂的長發，仍然執拗地在拖拽着蓬布。

“你呀你，我說你這人呀，那裏都好，就是個急性子，還是讓我來吧。”羅解放上前搶過女人手裏的蓬布，嘴上還不住地嘮叨着不聽話的女人。

女人仍在自顧自地忙碌。

“快進屋子裏去吧，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都快要生了，這萬一要着了涼咋辦？！”羅解放體貼地數落着女人。

“啪！”見女人仍舊在拖拽蓬布，半天也不理睬他的呼喊，羅解放照準他女人的屁股上“啪”地拍了一巴掌。

女人慍怒地瞪了羅解放一眼，說道：“瞎叫喚個啥，忙完我再回屋裏去，要心疼我那就快點。”

“你呀你，你這個人呀！”羅解放搖搖頭，感嘆了一聲，也不再多說話，只是急急忙忙地搶在老婆前頭，低頭扯起蓬布來。

雨點更加密集了。

四周瞬間就已經變得白茫茫一片，總算是蓋好了水果堆，羅解放扶住自己的女人，艱難地向地頭邊上臨時搭建起的小棚屋走去。

咔嚓~~

又是一聲驚雷響起。

女人驚得哆嗦了一下，忽然她就雙手捂住肚皮，向雨地中倒了下去。

“疼！疼！……”女人蹲下去的時候，死命地叫喊了起來。

羅解放懵了。

他知道自己女人這十成十是要生了。

可是，這個時候……

在這種地方……

遇着這種事情……

也實在太有些難度了，他一個大老爺們幾時經歷過這種事情。羅解放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他七手八腳地把自己的女人抱進了小棚屋裏，又順口安慰了自己女人幾聲，就急急忙忙跑出棚屋，向村子裏跑去。

他想着要趕緊回村裡去找個懂得接生的人來。

天吶！這叫什麼事呀。

羅解放此刻就像只受了驚的兔子，冒着滿天的雨水飛一般地向村子裏竄去。

咔嚓~~

一個驚雷劃破天際，在那間小棚屋頂上炸裂開。

灰白色的天空突然亮了起來。

剛跑出不到一百米，羅解放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緊接着面前紅光亂閃，天地一下也變得光亮發白起來，白得有些讓人害怕。發生什麼事了？羅解放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卻看到自家地頭上的那間小棚屋火光衝天，竟然在滿天的風雨中燒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