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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埃爾-梅耶霍夫瀏覽了一下他草擬的單子。選定了優先處理的項目。和通常一樣,他主要依賴直覺作出選擇。

他面對着一部龐大的機器。儘管所能見到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然而這還使他本人顯得十分渺校不過這沒關係。他說話的口氣既隨便而又有情心,說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_“約翰遜,”他開口說,“出差突然回來了,發現他最好的朋友在擁抱着他的妻子。他驚愕地後退一步,說道:‘麥克斯!

我沒法兒不擁抱這位女士,因為我和她結了婚。為什麼你非擁抱她不可呢?’”梅耶霍夫繼而想道:好了,讓這份資料記錄到機器里消化一陣吧。

這時有人在他身後嚷了一聲,“嘿!”

梅耶霍夫把這單音節字從機器上抹掉,把他剛才使用的電路扳到空檔上。他猛可地轉過身來說:“你不知道我在工作嗎?你不會敲門?”

往常他向達姆希-惠斯勒打招呼時總是面帶笑容,可是這一次卻不同。達姆希-惠斯勒是個高級分析員,同他打交道的次數不下於同其他人。梅耶霍夫皺起了眉頭,瘦削的面孔扭曲着,十分難看。如果陌生人打斷他工作,他也只不過如此。難看的表情一直蔓延到他頭髮里,使他那頭亂髮顯得更亂。

惠斯勒聳了聳肩。他身上穿着實驗室的白大褂,兩隻拳頭使勁插在兜里,使自大褂上出現一條條又便又挺的皺紋。

“我敲過門,可是您沒吭聲。操作信號燈也沒亮着。”

梅耶霍夫呼了一聲。倒不是為了沒亮燈。他對這個新項目太全神貫注了。難免忘卻了一些細節。

不過這不能怪他。這新項目太重要了。

當然啦,連他自己也不明自名為什麼重要。大師們一般都這樣。所以他們才是大師。高深莫測。不然人類的頭腦怎能與那一大堆固體電路的玩意兒匹敵呢?人們管那玩意兒叫“萬能虛空”,是從來沒有過的最複雜的一部電子計算機。

梅耶霍夫說:“你不知道我在工作嗎?你腦袋瓜又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

“沒什麼必須馬上解決的事。超空間答案里有幾個漏洞,”惠斯勒突然明白了過來,臉上出現了疑惑而又沮喪的神情。

“您在工作?”

“對了,怎麼啦?”

“可是,”他停了下來向四周掃了一眼,注視着進深不大的房間的各個角落。這裏擠滿一排排的繼電器,也還只不過構成“萬能虛空”的一小部分。“可是這兒沒有人埃”“誰說有人來着?非有不可嗎?”

“剛才您在講笑話吧?”

“那又怎麼樣?”

惠斯勒勉強一笑。“莫非您剛才是對‘萬能虛空’講笑話?”

梅耶霍夫神態變得冷冰冰了。“那有什麼不可以?”

“您真的對它講了笑話?”

“是的。”

“為什麼?”

梅耶霍夫的犀利目光逼得對方不敢再與他對視。“我沒必要向你解釋。我用不着向任何人請示。”

“瞧您說到哪兒去了!當然不必,不必。我只不過好奇,沒別的意思……您要是忙,那我就走了。”他又向四外環視一下,皺起了眉頭。

“請便吧。”梅耶霍夫說。他目送着惠斯勒走出門外。用手指朝操作信號燈的開關狠狠一戳。

接着,他為了消消氣,從屋子這頭踱到了那頭,又踱回來。

惠斯勒真他媽的混蛋!全是一幫混蛋!他們竟然那麼放肆,這全是因為他把他們當成了有創造性的藝術大師,平等對待,完全是因為在社交上他沒注意同他們保持一定距離。

他厭惡地想道:這幫人!連個象樣的笑話都講不出來!

這使他馬上又聯想到他手頭的工作。他重新坐了下來。

叫那幫人見鬼去吧!

他把“萬能虛空”上他應當用的那條線路接通后說:“一次航海時,波濤洶湧,白浪滔天。船上的服務員走到船邊扶手那裏,便停住了腳步,用同情的眼光瞧着一個人。那人把身體探到扶手外邊,渾身無力地癱在那裏,兩眼直愣愣地望着海洋深處,顯然在忍受着暈船的折磨。

“服務員輕輕拍了下那人的肩膀,低聲說:‘先生,您振作起來吧。我知道您很不好受,可是,說真的,暈船死不了人!’“遭受折磨的那位紳士朝他的安慰者揚起了臉。臉色鐵青,痛苦不堪。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沙啞地說:‘夥計,你可別這麼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你可別說這話。我所以活下去,正是因為希望死。’”迪姆希-惠斯勒雖然有點心事,走過秘書的辦公桌時還是朝她笑了笑,點頭打招呼。她也朝他微微一笑。

他想到,如今二十一世紀,世界上到處充斥着電子計算機,可是居然還存在着這樣一個陳舊而過時的東西--活人當秘書。不過,在這裏,在這個計算機的王國中,在經管“萬能虛空”的龐大國際機構中,還有這種事兒,或許也是自然的。既然處處都有“萬能虛空”,要是用性能差些的計算機去處理瑣事,可能會顯得有些俗氣。

惠斯勒走進了亞巴姆-特拉斯克的辦公室。這位政府官員正在小心翼翼地干他的工作--點他的煙斗。他停了下來,兩隻深色的眼睛朝惠斯勒膘了一下。他背後有個長方形窗戶,把他那鷹勾鼻子明顯地襯托出來,置於顯着地位。

“啊,惠斯勒來了。請坐,請坐。”

惠斯勒坐定后說:“特拉斯克,看來出了點問題。”

特拉斯克似實非笑:“可千萬別是個技術問題。我只不過是個無辜的政治家。”(這是他常愛說的話。)“問題關係到梅耶霍夫。”

特拉斯克馬上坐了下來,樣子看來十分痛苦。“你肯定嗎?”

“相當肯定。”

惠斯勒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不愉快了。特拉斯克這個政府官員負責內務部的計算機及自動化局。“萬能虛空”的衛星是活人。特拉斯克的工作就是處理牽涉到這些活人的政策問題,正如受過技術訓練的活人衛星要和“萬能虛空”打交道一樣。

可是一位大師卻不僅僅只是一個衛星而已。他甚至比凡人還要高出一籌。

早在“萬能虛空”的原始階段,訊問程序就是個明顯的障礙。“萬能虛空”可以解答人類所有的問題,一切一切的問題,但前提是:訊問的問題必須有意義。問題就在這裏。知識以越來越快的速度積累起來,因此找尋有意義的問題的工作也就越來越困難。

光憑理智還不夠。需要的是一種罕見的直覺;需要使象棋大師成為象棋大師的那種智力(但是比它還要高超)。需要的是這樣一類的腦子:在千的五次冪這樣數字的棋步中找出最佳的一步棋,而且還得在幾分鐘之內就找出來。

特拉斯克不安地獃著。“梅耶霍夫幹什麼來着?”

“他搞的一種訊問使我有點不安。”

“哎,惠斯勒,你真是的,就這點事啊?大師愛搞哪種訊問就搞哪種,誰也管不了。你我都沒資格過問他所提的問題的價值。這點你心裏明白。我也知道你明白。”

“我倒是明白。當然啦。可是我對梅耶霍夫也有所了解。

在社交場合中,你跟他有過接觸嗎?”

“天啊,當然不曾有過。有誰能在社交場合中接觸一位大師呢?”

“特拉斯克,你不要採取那種態度。大師也是人,也值得可憐。你想過沒有,當個大師是什麼滋味?知道世界上只有十二個與你一樣的人是什麼滋味?知道一代人中只會出現一兩個你這樣的人是什麼滋味?知道全世界都在指望着你,知道有上千個數學家、邏輯學家、心理學家和物理學家在伺候着你,這又是什麼滋味?”

特拉斯克聳了聳肩,喃喃地說:“上帝啊,那我會覺得自己是全世界的太上皇了!”

“恐怕你不會,”高級分析員不耐煩地說。“他們覺得自己什麼太上皇也不是。沒誰配得上同他們交談,自己覺得自己不合群。我告訴你吧,梅耶霍夫一有機會就鑽到大家中間去。

他當然還沒結婚;他又不喝酒;他也不擅長社交--可是他到底還得找人。他不得不這樣。再說,你知道他跟我們在一起都幹些什麼嗎?一星期同我們起碼聚會一次。”

“一點也想像不到,”那位政府官員說。“我聽着都新鮮。”

“他愛講笑話。”

“啊?”

“他講笑話,講得還挺好,真了不起。不管是什麼笑話,不管這笑話已經講過多少次,不管這笑話多麼乏味,經他一講,可就妙極了。問題在於他會講,有那麼一種天才。”

“我明白了,那挺好埃”

“也可能挺糟。笑話對他十分重要。”惠斯勒把兩肘抵在辦公桌上,咬着手指甲。望着空氣出神。“他與眾不同,他也知道他與眾不同。他覺得,只有用講笑話這種辦法才能使我們這些傻瓜歡迎他。我們笑啊,笑得前仰後合,要不就拍他的後背表示友好。嘿,我們甚至會忘掉他是個大師。只有這樣他才拿得住我們。”

“你講的這些非常有趣。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出色的心理學家呢。不過,你說了半天,想說明什麼呢?”

“簡單說來就是這樣:等到梅耶霍夫編不出新笑話了。那怎麼辦?”

“什麼?”政府官員茫然不解。

“沒新的了,只好講舊的了,怎麼辦?聽眾不那麼捧腹大笑或是根本不再欣賞他的笑話了,那該怎麼辦?他只有講笑話才能拿得住我們。拿不住我們了;他就會感到孤獨,一感到孤獨,他怎麼辦?特拉斯克,世界上有十二個人是人類離不開的。他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不能讓他出什麼事。我的意思是:不只是物質方面的。叫他太不高興了也不行。有誰能知道這會對他的直覺產生多大影響呢?”

“他開始講舊笑話了嗎?”

“據我所知還沒有。不過,我覺得他自己認為他已經是這樣了。”

“有什麼根據?”

“因為我聽到他對‘萬能虛空’講笑話了。”

“天呀!真有這回事?”

“我偶然聽見的。我出其不意走了進去,結果他把我轟了出來。火兒可大啦。平常他脾氣挺好就因為打擾了他,才發那麼大脾氣,我看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對‘萬能虛空’講笑話,這是事實。而且,我也相信,這只是一系列的笑話的開端。”

“為什麼會這樣呢?”

惠斯勒聳聳肩,使勁用手握了一下下巴。“我想過了。我認為他想叫‘萬能虛空’儲存大量笑話,為的是能夠花樣翻新。

你懂我意思嗎?他打算搞個機械笑話人,這樣他手頭總會有笑話。總不怕沒有新笑料了。”

“老天爺!”

“從客觀上說,這也許沒什麼不好。不過,一位大師開始用‘萬能虛空’來解決自己的個人問題,這苗頭恐怕不大好。任何一位大師生來都有點頭腦不正常,所以得看着點他們。梅耶霍夫現在可能接近了一種臨界限,超過了這個界限,我們恐怕就要失掉一位大師。”

特拉斯克茫然地說:“你想叫我怎麼辦?”

“你可以去驗證一下我說的對不對。我和他太接近了,也許判斷不準確。再說,判斷人,這不是我的特殊才能。你是政治家,這件事只有你才能應付裕如。”

“判斷普通人,這可以。判斷大師可不靈。”

“他們也是人埃再說,你不幹,誰干?”

特拉斯克的手指急速地不斷敲着他的辦公桌,嗒嗒響着,就象是緩慢的、聲音沉悶的鼓聲。

“看來我不得不幹了。”他說。

梅耶霍夫對“萬能虛空”說:“熱情奔放的求愛者為他的心上人采了一大束野花。他忽然發現同一塊草地上有一頭公牛,樣子很不友好,眼睛直得愣地盯着他,牛蹄子不住地刨地,威脅人的勁頭十足。年輕人驚慌得手足無措。這時他發現在對面柵欄外面,在比較遠的地方有個農夫,於是向他喊道:‘喂。

先生,那頭牛,它安全嗎?’農夫用行家的眼光看了看年輕人的處境,向旁邊吐了口痰,然後喊道:‘它嘛,很安全。’他又吐了口痰,隨後補充一句說:‘至於你嘛,那可不敢說了。’”梅耶霍夫剛要講第二個笑話,召喚書送來了。

並不是真正的召喚書。誰也不能召喚一位大師。只能說是送來個信兒:梅耶霍夫要是有空,特拉斯克局長願意見見他。

梅耶霍夫完全可以不理這個碴兒,繼續干他的活兒,也決不會出什麼岔子。紀律不能約束他。

可是另一方面,萬一他不理會這碴兒,他們會一個勁兒打擾他--當然啦,方式方法畢恭畢敬,不過究竟還是會一個勁兒打擾他。

於是他把“萬能虛空”的有關線路關掉,鎖好,把辦公室的不準入內的信號打開。這樣,他不在辦公室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敢進去。他向特拉斯克辦公室走去。

特拉斯克咳嗽了一下。對方慍怒而又兇狠的目光使他有點心虛。他說:“大師,我們以前沒機會接觸,我感到遺憾。”

“我給你寫過報告,”梅耶霍夫死板地說。

在那雙目光銳利、露出野性的眼睛後邊究竟有什麼,特拉斯克猜想不出。他難以設想梅耶霍夫這個長着一頭深色直頭髮、面龐瘦削、神態僵硬的人,居然會有和氣的時候,和氣到可以講笑話。

他又說:“報告嘛,這可不等於是社交上的相識。我……我聽說,您的軼事可真不少埃”“閣下,我是個講笑話的人。對了,人們用的就是這個詞兒。講笑話的人。”

“大師,他們可不是這樣跟我講的,他們說--”“滾他們的蛋!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不管。喂,特拉斯克,你想不想聽個笑話?”他從桌面上把身子探了過去,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

“當然,當然,”特拉斯克說,努力裝出殷勤的樣子。

“那好。笑話是這樣的:瓊斯太太的丈夫往體重磅秤里放了一分錢,出來的是一張算命卡片。瓊斯太太看着這張卡片說:‘喂,喬治,這上面寫的是:你為人很圓滑,聰明,有遠見,勤奮;而且對女人有吸引力。’說完,她把卡片一翻,補充道:‘不過,你的體重卻叫他們稱錯了。’”特拉斯克笑了起來。不可能不笑。笑話的妙處在意料之中。可是梅耶霍夫信手拈來。把那位女士的輕蔑語調錶達得恰到好處,同時他臉上的皺紋形成的神態維妙維肖,正好與他的語調合拍,表演得十分逼真。這一切無法不使那位政治家捧腹大笑。

梅耶霍夫厲聲說:“有那麼可笑嗎!”

特拉斯克一下子嚴肅起來:“對不起。”

“我問的是:有那麼可笑嗎?你到底為什麼發笑?”

“咦,”特拉斯克答道,努力想把話說得合情合理,“您最後一句把前邊那一席話都推翻了。突如其來--”“問題在於,”梅耶霍夫說,“我所要勾畫的是一個受妻子凌辱的丈夫;他們的婚事是個失敗。妻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一點美德也沒有。可是你,位居然還笑。你要是那個丈夫的話,你笑不笑?”

他等了一下,沉思着,隨後又說:“特拉斯克,你再聽聽這個:亞伯納爾坐在妻子的病榻旁,禁不住淚流滿面。這時他的妻子用盡了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仰起身來,用胳膊肘支撐着身體。

“‘亞伯納爾啊,’她無力地說道。‘不仔悔我的過失,我不能去見上帝。’“‘現在還不到時候,’丈夫喃喃地說,痛苦萬狀。‘現在還沒到那時候,親愛的。你躺好了,休息休息吧。’“‘不行啊,’她喊道。‘非說出來不可,要不然我良心上過不去一亞伯納爾,我曾經對你不忠實。就在這房子裏,不到一個月前--’“‘親愛的,你安靜點,’亞伯納爾安慰她說。‘我全都知道。

要不然我給你下毒藥幹嘛?’”

特拉斯克想盡量處之泰然,但並沒成功。他想抑制自己,不去發笑,但難兔還是咯咯笑了一下。

梅耶霍夫說:“哼,原來這也可笑。通姦、謀殺,這多可笑啊!”

“哎,可是……”特拉斯克說。“可是也有人寫過書,分析過什麼是幽默埃”“說得不惜,”梅耶霍夫說。“這類書我也看過不少。不僅如此,我還把它們讀給‘萬能虛空’聽了。話說回來,寫這種書的人也只不過是亂猜而已。有的說,我們之所以發笑。是因為我們覺得自己比笑話中的人物強百倍。有的說,是因為忽然意識到這裏有不協調的東西,或是因為突然擺脫了緊張而輕鬆了一下。再不然就是因為對一些事物突然有了新的解釋。

有沒有什麼簡簡單單的原因呢?不同的笑話使不同的人發笑。還沒有一則笑話帶有普遍性。有的人,什麼笑話也不能使他們發笑。然而,最重要的或許是:唯有人這種動物才真正有幽默感。人是唯一會發笑的動物。”

特拉斯克突然說:“我明白了。您在試圖分析幽默。這也就是為什麼您在向‘萬能虛空’傳遞一系列笑話。”

“誰告訴你的?……算了,算了,是惠斯勒。我想起來了。

我被他突然發現了。不過,你想怎麼樣?”

“沒事,設事。”

“我有權往‘萬能虛空’的一般知識中增加東西,愛加什麼就加什麼,我也有權愛問它什麼問題就問什麼--你沒異議吧?”

“不,不,當然沒有,”特拉斯克連忙回答說。“實際上,我本人毫不懷疑,這會替心理學家們分析他們極感興趣的課題開闢道路。”

“哼,也許會。不過,有比一般分析幽默更使我困惑的東西,這東西更要緊。我有個具體的問題要問,實際上,有兩個問題。”

“是嗎?什麼問題?”對方會不會回答他,特拉斯克心中沒數。他要是不願意說,也沒法逼他說出來。

可是梅耶霍夫卻說:“第一個問題就是:笑話的起源是什麼?”

“什麼?”

“笑話是誰編的?告訴你說,一個來月前我花了一個晚上和大家互相講笑話。我講的最多,而那幫笨蛋就知道笑。這和往常情況一樣。也許他們真覺得那些笑話的確可笑,也許他們只不過是哄我。不管怎麼著吧,有個傢伙竟然放肆到拍拍我後背說:‘梅耶霍夫,我認識的任何十個人,加起來也說不了你那麼多的笑話。’“我知道他這話對。不過,它卻也使我浮想聯翩。我真不知道我這輩子講了有幾百個還是幾千個笑話,不是這時候講的,就是那時候講的。但是,實際上,沒有一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連一個都沒有。都是我聽說的,重複的。我在這裏的唯一貢獻就是把笑話重講一遍。首先說明,這些笑話,我如果不是聽別人講的,就是看來的。可是,不管是聽來的還是看來的,它們也都不是來源於我自己的創造。我至今從來沒遇見過一個人承認他編過笑話。總是說:‘嘿,那天我聽到了非常可笑的笑話,’或是‘近來聽到什麼有意思的笑話了嗎?’“所有的笑話都是老的!所以笑話反映的是社會上落後的一面。舉個例說,有的笑話內容講的是暈船,可是在今天,暈船完全可以避免,沒有什麼人再暈船了。再不然講的是給人算命的體重磅秤--就象我剛才給你講的那個--而今天只有在古董店裏才能找到這種機器。好了,那麼,笑話到底是誰編的呢?”

特拉斯克說:“這就是你要尋找的答案嗎?”他真想說:上天啊,有誰會關心這個呀?但他還是把這念頭壓下去了,大師提的問題總是有意義的。

“當然啦,我想找的正是這答案。你得這樣看問題:笑話光老還不夠。笑話要叫人欣賞,那非是老笑話不可。要緊的是,笑話不能是獨創的。有一種幽默是獨創的,或者可以說是獨創的。那就是雙關語。我聽到過一些雙關語,都是當場現編的,有的還是我自己編的。可是這種雙關語總不能惹人發笑。也不應當發笑。應當嘆息。雙關語越好,嘆息聲就越大。

獨創的幽默的意圖不在於引人發笑。為什麼呢?”

“我可以肯定我不知道。”

“那好。讓我們知道知道吧。我已經把幽默的概況給了‘萬能虛空’,凡我認為應當給的,全給了。現在我正精選一些笑話給它。”

特拉斯克不由得對這感興趣了。“精選的?怎麼個精選法?”他問。

“我也不知道,”梅耶霍夫說。“我覺得合適就行。你別忘了,我是大師埃”“那當然,當然。”

“有了這些笑話,有了幽默的基本概況,我對‘萬能虛空’的第一個要求便是叫它追蹤笑話的來源,如果它辦得到的話。

既然惠斯勒已經知道了,既然他也認為有必要就此向你彙報。

那麼就叫他後天到分析室來。我有活兒叫他干。”

“那當然可以。不過,我能來參加嗎?”

梅耶霍夫聳了聳肩。特拉斯克來不來參加,顯然對他無所謂。

梅耶霍夫把那一組笑話中的最後幾個精選了又精眩究竟怎麼才是精選,他也說不清。總之,他腦子裏有過成打的可能性,考慮來考慮去。對每一個可能性他都反覆實驗過,以期獲得富有意義的特性,而對這種特性,他又很難下什麼定義。

他講道:“石器時代的穴居人惡哥看到他的伴侶哭哭啼啼地朝他跑來,她身上的豹皮裙散亂着。‘惡哥,’她神色慌亂地喊道。‘得想個什麼辦法,快點。劍齒虎鑽到我母親的洞穴里去了!快想點什麼辦法啊!’惡哥哼了一聲,揀起了他那截啃夠了的野牛骨,然後才說:‘幹嘛要想辦法呢?誰他媽的在乎劍齒虎出了什麼事?’”說完,梅耶霍夫便提出了他那個問題,然後把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他已大功告成。

“我根本沒看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特拉斯克對惠斯勒說。“他把他乾的事全對我說了,一點也沒遲疑。事情顯得有點奇怪,不過還合法。”

“那一套是編給你聽的。”

“就算是這樣。光憑印象我不能去干涉一位大師。他看起來有點怪。可是,大師們都有點怪,那是公認的嘛。不過我並不認為他精神不正常。”

“動用‘萬能虛空’去尋求笑話的起源--”高級分析員喃喃地說。“難道這還不算精神不正常?”

“我們怎麼知道?”特拉斯克有點不耐煩地說。“科學已發展到這種地步,要問的有意義的問題全是一些可笑的事。一切實用問題早就被人想到過,探討過,也得到了答案。”

“你怎麼說也沒用。我還是心裏不安。”

“完全可能。不過,惠斯勒,咱們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我們去找梅耶霍夫,一旦‘萬能虛空’有所反應。你就對它的反應作出必要的分析。至於我個人嘛,我的工作就是搞繁瑣的事務性工作。老天爺,象你這樣的高級分析員除了搞分析之外還應當於些什麼;我連知道也不知道。這對我來說,也根本無傷大雅。”

惠斯勒答道:“事情夠簡單的了,象梅耶霍夫這樣的大師提出問題后,‘萬能虛空’就自動地把它轉換成量與運算。構成‘萬能虛空’的大量元件是那些把字詞轉換成信號的必要的機械。‘萬能虛空’給予的答案也表現力量與運算。但是它並不能把這些東西再轉換成文字,最簡單的例行案例除外。解決這種一般的再翻譯問題,那非設計出比這個大四倍的計算機不可。”

“我明白。這麼說,你的工作就是把這些信號再轉換成文字?”

“對了,我,還有其他的分析員。必要的時候,我們還要藉助一些小型的、特別設計出來的計算機。”惠斯勒陰沉地一笑。

“‘萬能虛空’給的答案帶有預見性,而且隱晦,象古希臘的特爾斐女祭司一樣。不同的是,我們有譯員。”

他們來到梅耶霍夫辦公室了,他正等着他們。

惠斯勒忙問:“大師,您用的是哪幾條線路?”

梅耶霍夫告訴了他。於是惠斯勒開始工作。

特拉斯克拚命想領會隨後所發生的一切,但是一點頭緒也摸不着。這位政府官員眼巴巴地看着一盤帶子卷開來,帶子上佈滿圖案形的小點點,可是他完全看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梅耶霍夫大師無動於衷地站在一旁。帶子卷開時,惠斯勒兩眼緊盯着它。分析員頭上戴着一副耳機,嘴前有個送話器。隔一段時間,他就往送話器里發佈一些命令,指導着遠方某處的一些助手操縱其他計算機的電子活動。

偶爾惠斯勒也諦聽一陣,然後有規律地掀動複雜的控制台上的一些按鈕。按鈕上的符號,看起來有些象數學符號,但實際上並不是。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惠斯勒的雙眉越鎖越緊。有那麼一次,他抬起頭來望望那兩個人,剛要說:“這真不可置信……”可是話沒說完,便又工作起來了。

最後,他終於聲音嘶啞地說:“我現在可以給你們一個答案,不過是非正式的。”他兩眼眼圈呈紅色。“分析完全結束,才能出現正式答案。非正式的要不要聽?”

“說吧。”梅耶霍夫說。

特拉斯克也點了點頭。惠斯勒向大師投以慚愧的目光,“問的是傻問題--”他開始說,然後聲音粗啞地接著說:‘萬能虛空’回答說,來自地球之外。”

“你在說什麼?”特拉斯克質問道。

“你沒聽見我說嗎?使我們發笑的那些笑話不是哪個人編的,‘萬能虛空’已經把資料全分析了。根據這些資料,最好的一個答案是:這些笑話是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編的,全都是,然後選擇一定的時間和地點把它們注入預選好的人的頭腦中去,注人方法如此巧妙,任何人都意識不到有哪個笑話是本人編的。隨後出現的笑話都是那些原來的傑作的翻版和改編。”

梅耶霍夫滿面紅光,神態自豪。唯有又一次問對了問題的大師才會有這種勝利的自豪感。這時他開口說:“所有的幽默作家都是把過去的老笑話改頭換面以適應新的目的。這點誰都知道。答案很恰當。”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編笑話呢?”

“‘萬能虛空’說,”惠斯勒說道,“根據這些資料,唯一恰當的解釋是:編這些笑話的意圖是為了研究人類心理。我們叫老鼠走迷宮,為的是研究老鼠的心理。老鼠不明白這點。它們要是知道了,才不會幹呢。可是它們並不知道。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由於注意個人對精選的軼事的反應而進行人類心理研究。每個人都會有不同反應……可以設想,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看待我們,猶如我們看待老鼠一樣。”他不禁打了個寒噤。

特拉斯克兩眼直楞楞地說:“大師說過,唯有人才是有幽默感的動物。看來,幽默感是從外界空間強加給我們的。”

梅耶霍夫激動地說:“而我們內部創造出來的.幽默,並不能使我們發笑。我指的是雙關語。”

惠斯勒說:“對當場編造出來的笑話所產生的反應,看來是被地球外的生物給抵銷掉了。這樣可以避兔混亂。”

特拉斯克突然精神上十分痛楚,“喂,別說了。老天爺啊,你們真的相信這一套嗎?”

高級分析員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這是‘萬能虛空’說的,如今也只能說這些。‘萬能虛空’已經指明了宇宙間真正講笑話的是誰。想要知道更多,那還得進一步研究。”他接着把聲音壓得極低,補充了一句:“如果還有誰膽敢進一步研究的話。”

梅耶霍夫大師突然說:“我原先提的問題有兩個。目前只得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我認為,‘萬能虛空’能做出第二個問題的答案。資料足夠。”

惠斯勒聳了聳肩。看來他精神有點垮了。“大師認為資料足夠,那我就試一下。您的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我問的是:人類知道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后,對人類會產生什麼影響?”

“你幹嗎要問這問題?”特拉斯克質問道。

“我覺得應該問一問,”梅耶霍夫回答說。

特拉斯克說:“你瘋了,簡直是發瘋了。”他轉過身去。此時連他自己都感到,他和惠斯勒的立場完全顛倒了過來,這真怪。此時喊發瘋了的卻是他,特拉斯克本人。

特拉斯克閉上了眼睛。他愛怎麼喊“發瘋了”就怎麼喊吧,可是,五十年來沒有人對大師與“萬能虛空”的結合產生過懷疑,更沒有發現過什麼人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惠斯勒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地工作着。他使“萬能虛空”及其輔助計算機再次運轉。一個小時又過去了。惠斯勒笑了起來,笑聲刺耳。“瘋狂的惡夢!”

“答案是什麼?”梅耶霍夫問。“我要的是‘萬能虛空’的解答,不是你那些評論!”

“好了,好了,給你。‘萬能虛空’說,對於人類頭腦的這種心理分析一旦被識破,哪怕只有一個人識破了它,這種客觀方法就報廢了。對於地球外使用這種方法的有智慧的生物來說,一旦被識破,方法就報廢啦。”

“你的意思是說,不再給人類灌注笑話了嗎?”特拉斯克輕聲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不再有笑話啦,”惠斯勒說。“現在就沒有啦!這是‘萬能虛空’說的!現在就沒有啦!實驗現在就結束啦!再搞就得另想新辦法。”

他們互相對視着,目瞪口呆。幾分鐘過去了。

梅耶霍夫慢吞吞地說:“‘萬能虛空’是對的。”

惠斯勒疲倦地說:“這我知道。”

就連特拉斯克也低聲說:“是的,必須是這樣。”

找出證據論證這點的畢竟還是梅耶霍夫,這個有造詣的講笑話的人。他說:“完了,全都完了。我想了五分鐘,可是連一個笑話也想不起來了!一個也沒有了!看見書裏邊的笑話,我也不見得發笑,我知道。”

“幽默感沒有了,”特拉斯克優郁地說:“沒有人再發笑啦。”

他們幾個果在那裏,眼睛瞪着,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變校小到跟關着實驗用的小白鼠的籠子那樣大歇-只不過是迷宮撤走了,代替它的,准還得有點什麼,有點什麼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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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笑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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