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幽止寺只有兩進殿堂,規模小得很,禪房在後面左右分,中間隔了一座花木扶疏的院子。

當然,僧與尼是分開住的。

天下各地也有不少這種有僧在尼合修的寺院,有些清規特別嚴,當然也有不肖的寺院,那畢竟是少數。

至於這座幽止寺內情如何,恐怕只有寺中的僧尼心中明白。

幽止寺,不歡迎香客,也並不完全禁止香客上門,反正任何人進入也沒有僧尼接待。除了大殿之外,其他殿堂禪院都上鎖加閂,不得其門而入,久而久之,香客們再也不願前在討沒趣了。

今天,卻意外地來了不少陌生人。

由於寺院倚山而築,因此前殿和後殿的高低差異甚大。大殿前有石階下降十三級,下面是三畝大的前院,左面是亭,右面是台。

最下一級石階下,並立着一僧兩尼。

中年女尼站在中間小道,穿青僧便袍,青便帽,手上有一串色澤怪異的念珠,略現蒼白的臉龐,猶可看到年輕時的美麗輪廊,那雙深眶內的眸子黑得十分深邃,給人的印象是令人心悸的冷。

眸子全黑的人很罕見,這位尼姑就有一雙漆黑的眼睛,黑得令人聯想到魔鬼的眼睛。

兩丈外,十二個佩刀掛劍的人,面面相對氣氛不友好,當然不是來進香的香客。

為首的人留了胡,人才一表,劍眉虎目甚有威嚴,帶了兩名親隨。

鎮江的人,都知道江湖朋友公認的鎮江仁義大爺,神爪冷鏢陳洪,要做仁義大爺,就和與江湖各行各業的人有接觸、有交情,疏財仗義,排難解紛。

排難解紛四個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可就不簡單,有時候難免胳臂往裏彎,弄不好兩邊的人都得罪了。

據說,神爪冷鏢為人倒還公正,所以江湖朋友把他看成仁義大爺,與三山園主人呼風喚雨的聲望並列名人前茅。

並肩而立的人是長春公子。

他的兩個親隨死了,新換上了兩個親隨更雄壯,年紀也大些,叫大吉、大樣。至於姓甚麼,外人不得而知。

長春四金剛一如往昔剽悍,但傲氣似乎收斂了些。

另兩人是穿黑袍的百毒真君,和穿白抱的無常銀博。

百毒真君氣色不怎麼好,大概傷勢仍未痊癒,挨了張秋山幾枚船釘。那晚如果神關穴(肚臍)沒有銅鏡保護,這玩毒的妖道必定兵解歸天了,神關是他的罩門所在,太極神功是金鐘罩的正宗氣勁,所以有罩門。

“大方禪師,你這是待客之道嗎?”神爪冷鏢向站在左首的大和尚怒形於色質問:“你派人把咱們邀請來,不請咱們進去招待,堵在院子裏高站在上面,說要在這裏說明白,你這是甚麼意思?你眼中還有陳某在?”

“呵呵!貧僧邀請施主與長春公子前來,其實不是貧僧的本意,貧道只是代為出面邀請而已。”年約五十齣頭,大環眼歷光閃爍的大和尚含笑說。

“誰的主意?”

“我。”女尼陰陰一笑:“貧尼慧果,陳施主或許不知道貧尼是何許人,長春公子也許知道貧尼的來歷,該有些耳聞。”

“本公子該認識你嗎?”長春公子傲然問:“天下間叫慧果的出家人不算少,有僧有尼,本公子的確聽說過叫慧果的尼姑,慧果有甚麼奇處嗎?”

“揚州吉祥庵的住持如意,是貧尼的師妹。”

“哦!吉祥庵。呸!你以為本公子會到吉祥庵、那種低級下濫的地方鬼混自貶身份嗎?”長春公子冒火地說:“我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是高貴的名門淑女,你說這種話,存心侮辱我長春公子,豈有此理!”

“貧尼不會侮辱你,那不是貧尼託大方方丈邀請諸位前來的用意。公子既然不知道貧尼的來歷,那就請勿言,由陳施主負責交涉好了。”

“陳某該與你交涉嗎?陳某也不認識你。”神爪冷鏢不悅地說。

“該的,因為施主是鎮江的仁義大爺。”慧果臉色一沉:“諸位所要搜捕的兩位姑娘,章春和葛佩如,目下在貧尼手中。”

“滄海幽城的葛佩如,已經中毒死了。”長春公子大笑:“哈哈!老尼姑,原來你擺空城計嫌人……”

慧果向上舉手一揮,陛上端出現兩僧兩尼,分別架持着兩位姑娘。

“怎麼可能?”長春公子愕然脫口叫。

“老尼姑,你有甚麼條件?”神爪冷鏢沉聲問:“你該知道,做這種犯忌的買賣,是要付出可怕代價的,你知道對手是何人物吧?”

“知道,閣下是鎮江一霸,長春庄武林第一庄。如果貧尼害怕,就不會與諸位談交易了。”慧果陰森森地說:“兩位姑娘落在貧尼手中,已經證明貧尼比諸位的實力強,諸位如果不願談,那就請便吧。”

“要談甚麼?”神爪冷鏢口氣一軟。

“談凌霄客方世光方大老爺。”

“甚麼?他怎麼了?他的揚州基業毀於一旦,兒子也死了,目下不知道逃到何處去了……”

“陳施主,何必呢?”慧果搶着說:“貧尼的師妹被殺吉祥庵迷宮之前,已經知道方大老爺臨時策劃一件大案,據說可能有五萬兩銀子利潤,派親信趕赴高郵州把貧尼請至揚州共謀該筆重金,沒想到當天便遭了殺身之禍。

貧尼在揚州花了一些時日,詳查出事的來龍去脈,事後查出吉祥庵被毀的前一天晚上,長春公子曾經暗中帶了黨羽進出廣陵園,是在廣陵園被葛姑娘母女所毀的同時。”

“胡說八道。”長春公子歷聲說。

“不要急於否認。年輕人。”慧果冷笑:“敝師妹一直就替凌霄客訓練才藝雙絕少女,她是凌霄客的親信,自己也佈置了不少人。這是每一個地位高的人,必要的自保防險作法,避免有一天功高震主可能發生的危險,她的人認識你,雖然你蒙了臉。你趁火打劫進出廣陵園,目的只有一個。”

“豈有此理,哼!”

“目的也在那五萬兩銀子。”慧果歷聲說:“凌霄客已逃過江,躲在鎮江附近,所以你們不甘心,明裡藉口對付張秋山與兩位姑娘,暗地裏對付凌霄客追贓。貧尼已得到消息,凌霄客已經被你們弄到手了。如果你們真的志在張秋山和兩位姑娘,那麼,咱們交換,以兩位姑娘交換凌霄客,不然就表示你們心虛。”

“可惡!”長春公於暴怒地大叫:“就算真有其事,你也不配與咱們談條件。老尼姑,你是甚麼東西?居然膽敢在本公子面前說這種話……”

“小輩,你給我閉上你的臭嘴。”大方禪師舌綻春雷沉叱,一點也不像一個出家人:

“宇內三魔女威震宇內時,你還穿開檔褲屎尿不分往嘴裏塞呢。”

“甚麼?你是說……”長春公子吃了驚。

“她就是廿年前威震宇內,三魔女之一的奪魂魔女於寒冰。”大方禪師沉聲說:“你老爹長春居士在她面前,還不敢挺起脊樑稱大爺,你說她配不配與你談條件?她在抬舉你,你知道嗎?”

“不要抬出早年的過氣聲望來嚇人。”長春公子一挺脊樑:“江湖無輩,武林無歲;又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過去了的,永不會再來;今天的年輕人,才是主宰英雄事業的縱橫稗閡人物。好漢不提當年勇,諸位最好珍惜羽毛。沖諸位是前輩份上,把兩位姑娘交給在下帶走,好來好去不傷和氣,不然,這可是你們找的,哼!”

“壯哉!年輕人。”另一位女尼姑喝采,然後陰陰一笑:“貧尼這些人的確老了,的確該進棺材了,讓年輕人縱橫稗閡埋葬我們了,好,貧尼得看看,你是否有埋葬我們的本領和才華,小畜生,你準備了。”

“你是……也是宇內三魔女之一?”長春公子問。

“不錯,貧尼釋不非,早年的過氣聲望,早已黃土長埋不值一提。”尼姑一揚手中的拂塵,冷森森地下階向對方緩步接近:“少年英雄,掏出你長春庄的絕學金剛禪功,來降我們這佛門邪魔吧。”

“不非魔尼!”神爪冷鏢驚呼:“陳某算是栽了,十餘年來,居然不知道住持幽止寺的人,是早年的凶魔不非魔尼,南門賢侄,小心她的心魔大法……”

兩個親隨當然不能讓主人面對危險,一聲怒吼,大模大樣左右齊出,劍出鞘風雷驟發,豪勇絕倫地衝上,劍發如天風降臨,顯然已獲得天風絕劍神髓,毫無忌撣地向不非魔尼搶攻。拂塵驀地一圈,一拂,拂柄面前端隨拂動時,發出奇異的怪吟聲,精製的麻制拂絲根根豎立,似乎煥發出五彩的光華。

大吉在左,突然發出獸性的怪吼,挺劍向左斜沖而出,像是迷失了方向,向著不見的敵人行猛烈的連續衝刺。

遠出三丈外,猛地一劍扎人一株古松干中,噢一聲狂叫,摔倒在樹下蜷縮成團呻吟、發抖。

大祥也好不了多少,衝出三丈外,一頭撞上了一道山牆,驀爾昏撅。

“很不錯,你的手下都很勇敢。”不非魔尼用拂塵向長春公子一指:“趕快運起金剛禪功,不然就來不及了,你會比你的手下更勇敢些吧?可不要辱了長春庄的聲譽。”

四金剛臉色大變,但不敢示弱,四劍出鞘,擋住長春公子身前列陣。

百毒真君嘿嘿怪笑,大袖一拂緩步而出。

“心魔大法果然匪夷所思,佩服佩服。”老道輕拂着大袖說:“貧道自信修道略有所成,雖然還沒能修至貴禪門四大皆空境自信定力仍可保留心神不為外魔所侵,就陪道友印證一二,着佛道兩家到底誰的心法管用。”

“貧尼知道閣下的來歷。”不非魔尼冷冷地說:“百毒真君青松道友,你的百毒能傷害三丈內的人,但你恐怕傷不了貧尼。”

“真的?”

“一點也不假。”

“哼!貧道……。

“你的雙袖好重,拂不動了。”

有怪聲自後面慧果女尼口發出,像風濤聲,嗚嗚然間歇地傳出,既不刺耳,也不吸引聽覺。

一入耳便引起意識的本能反應,本能地用神意傾聽,不聽倒好,一聽就陷入意識模糊境界。

百毒真君自信定力超人,修為深厚,自信抗拒得了不非的心魔大法,卻抗拒不了慧果的奪魂魔音。

本來準備施放毒物的一雙大袖,不聽指揮地頹然下垂,本來陰曆光芒懾人的鷹目,出現茫然的神情。

神爪冷鏢發出一聲震天長嘯,飛躍而起,半空中雙手齊揚,電芒破空而飛,發出威震江湖的霸道暗器冷鏢,分向兩尼姑射擊。

這位仁義大爺與人交手時,如果對手太強,他就出其不意用鏢傷人,所以叫冷鏢,鏢細小而沉重,速度驚人,抽冷子發射,幾乎無人能躲閃,而且專破內家氣功,挨了不死也得重傷。

不非魔尼相距最近,一聲沉叱,右閃半步一拂斜揮,電芒稍為扁向,但仍然穿透拂塵所發的巨大引力,貼不非魔尼的右肋掠過,危機間不容髮,把魔尼嚇了一跳,意似不信地死瞪了貫人地下的冷鏢一眼。

奪魂魔音被嘯聲分散了一些音浪,百毒真君神智一清,但精力無法立即恢復,駭然急退,腳下有點踉蹌,似乎被人在腦門上擊了一記。

大方禪師哼了一聲,一翻掌猛地一撥,襲向慧果的冷鏢折向,發出刺耳的銳嘯,貫人石階一寸以上,勁道駭人聽聞。

慧果不得不停止魔音,一聲冷叱,抬手扣指疾彈,一縷指風發出破風的銳嘯,向撲來的身形仍在半空的神爪冷鏢虛空疾射。

神爪冷鏢身形一頓,一爪虛空斜抓,指風與抓勁接觸,發出勁流激旋的異鳴。

“咱們上!”長春公子大吼:“銀前輩,去奪取兩個女的。”

白無常抬頭一看,階上已看不見人影,兩僧兩尼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挾持着的兩位姑娘當然也失了蹤。那有人可奪?

向側衝出,白色的身影飛躍登階。

“咦!”白無常怔住了,站在階頂舉目四顧。

兩僧兩尼挺挺躺在地下,行家一眼便可看出是被人點了昏穴。

“人被奪走了。”白無常向下面激動的人大叫:“兩僧兩尼被點了昏穴,快分頭追嫂。

慧果與大方禪師一驚,丟下對手神爪冷鏢和四金剛,飛奔上階。

白無常向東面飛掠,跳上院牆向外察看。

人被奪走,已經沒有甚麼好爭的了,人一鬨而散,四齣追尋。

長春公子與神爪冷鏢心中有數,如果留下與一僧兩尼拚命,並不能保證可佔上風,正好乘機脫身,犯不着拚命,追趕將人奪走的人要緊。

幽止寺重歸沉寂,不見有人在外走動。

登上一座小山頂,張秋山放開兩位姑娘的小腰肢止步。

他一手一個將兩位姑娘挽着飛奔,雖則兩位姑娘身材小巧,仍然大感吃力,挽了兩個人長途奔跑委實支持不了多久。

兩位姑娘神智仍未完全清醒,而且被制了氣門,全憑本能邁動雙腳奔跑,無力使用勁力,腳下一停,兩人便喘息自行坐倒,神智漸清。

略一檢查,制氣門的手法並不是特殊絕技,他毫不遲疑地用疏脈手法解了兩位姑娘的禁制,這才坐下來休息,心中一寬。

“秋山……”章春欣然嬌呼:“剛才有人打打殺殺,是怎麼一回事?”

“你和小佩落在幾個僧尼手中,記不起來了?”

“知道呀!那個老尼妨叫慧果,盤問我有關吉祥庵的事。我感到奇怪,怎麼會糊糊塗徐便落在她們手上的?這是……”

“我只記得和章姐廝打的事。”葛佩如說:“那寺院裏的尼姑不是好人,渾身香噴噴的……”

“你們為何廝打?”他不勝驚訝。

“這……”

“為了意見不合。”章春急急接口:“小事一件,不傷大雅。”

“為何意見不合?”他仍然糊塗。

“葛小妹對人事的看法與我不同啦!哦,秋山,剛才到底……”

“神爪冷鏢帶了長春公子一些人,向幽止寺的和尚尼姑索取你們,雙方利害衝突,打起來啦!他們鷸蚌相爭,我躲在一旁候機漁人得利,乘大亂的剎那,把你們這兩個搗蛋鬼救出來了。”

“這到底……”

“那尼姑慧果,是早年的宇內三魔女之一,奪魂魔女於寒冰,你們兩個交手,被她用奪魂魔音所制,把你們當作交換凌霄客的人質,魔女要找凌霄客的晦氣。”

“該死的!我又沒惹她……”

“吉祥庵的住持風流女尼,是魔女的師妹,你還沒惹她?”

“哎呀……”

“她們不久就要追來,你們先回去,我引她們往錯誤的方向追。”

“不,我要和她算算帳……?

“你不聽話,我要罰你。”他正色地說:“魔女的奪魂魔音,你們仍然抗拒不了。何況神爪冷鏢那些人,可能也隨後追來,人多勢眾,我可不願你們冒險。快走,回去后小心戒備。”

“秋山哥……”葛佩如小嘴噘起老高,不肯走。

“你最頑皮,不聽話我以後不理你們。”

“秋山,你……你應付得了嗎?”章春關切地問。

“引他們走我都應付不了?廢話,快走。”

“我聽話。”章春一拉葛佩如的手:“我和葛小妹等你回來。”

他一揮手,說聲小心,回頭如飛而去。

葛佩如依依不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突然心生警兆,猛地一摔手,掙脫章春掌握,斜閃出八尺,面對着目露凶光的章春,凝神戒備。

章春並沒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僅用凌厲的目光,不轉瞬地狠盯着她,久久。

“趁我沒動殺機之前,你最好趕快回到你娘身邊去。”章春終於說話了,語氣充滿凶兆。

“你……”葛佩如警覺地移位。

“我喜愛的東西,或者人,我一定要得到,決不容許他人奪走。”

“你是說……”

“秋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也是。”葛佩如大聲說:“你別想。”

“我已經不欠你甚麼了,所以,如果你不放手……”

“我決不放手,當仁不讓。”

“那麼,我必須殺死你。”章者兇狠地說:“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這是你逼我採取的,休怪我……”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的威脅。”葛佩如拉開馬步,嗓門更高:“想要殺我?哼!你早着呢。”

章春一聲嬌叱,探馬步疾進,一記現尤掌當胸便拍,以行動作答覆,正面強攻顯示實力,掌勁發於體外,要用內家真力下殺手。

葛佩如不甘示弱,也在掌上注入真力,一掌斜封,立還顏色。扭身一腳急掃對方的右膝。

一沾即走,雙方都不願將招式使老,你來我往各展所學快攻,拳掌交錯接觸的聲浪逐漸提高,也表示雙方的勁道都在逐招增加,即將硬封硬拆,行雷霆一擊了。

論經驗與嬈勇,章春強得太多,但論機靈刁鑽,葛佩如不作第二人想,連張秋山也自感不如。

雙方優劣互見,相互消長,短期不易分出勝負,忘了張秋山的警告,在這人跡罕至的山坡上,不顧一切放手狠拼,當雙方的真力已耗掉四五成之後,閃動的身法逐須慢下來了,全力一擊的機會隨之增加,這對內功修為火候稍差的葛佩如不利,她的護體玄天神罡,在每一次接實時,即發生氣機呈現不穩定現象,危機將至。

坡下方的凋林邊緣,突然衝出七個青衣人,風帽下放下掩耳,僅露出雙目。以奇快的速度向上飛掠,半弧形一圍,拔劍出鞘好奇地注視着她倆兇狠地纏鬥,並不急於出手加入,拔劍的用意僅在防止她們逃走。

“她們是玩真的,不是練拳喂招。”終於有人發話了:“她們在搞甚麼鬼?”

“是啊!玩真的呢!”另一名青衣人說:“她們是同夥,竟然同室操戈,難道有甚麼陰謀不成?”

“管她們是真是假,有否陰謀。”第三名青衣人大聲叫:“咱們先把她們弄到手再說,可別讓她們逃掉,咱們交不了差呢!我先上!”

武林人大多數自命不凡,為了爭強鬥勝,一言不合就拼個你死我活,不屑打群架,鄙視倚多為勝。

但如果一結幫成了伙,個人的利害,與及英雄主義的念頭,便被幫伙的利害所控制,個人已不重要,只有幫伙的利益存在,變成一群暴民,只要為首的人一聲令下,就會像群瘋狗一樣一擁而上,絕少例外。

例外的是那些有領導權,有地位的人,所以除非絕對需要,寧可站在一旁發號施令,不親自出面拚老命。

當然這是必然的現象,與軍隊的組織有關。

早年的戰鬥,兵對兵將對將,個人主義的英雄色彩極為濃厚,但漢唐以後,兵一動就是十萬百萬投入戰場,個人英雄主義毫無發揮的餘地。

像楚霸王一樣親冒失石,衝鋒陷陣,大喝一聲敵將紛紛落馬的情景,已成為明日黃花,盛況已不復見了。

看七個青衣蒙面人的穿章、打扮、聲勢、舉動,就知不是甚麼有名的人物,只是一群打手、爪牙、徒眾、搖旗吶喊的狐群狗黨而已。

兩位姑娘也認為這些人不成氣候,認為是一群無足輕重的打手爪牙。

生死榮辱,吉凶禍福,常常取決剎那一念之間,此中因果無人能知道,只能歸之於宿命。

七個青衣人擺出的陣勢、氣魄、舉動,的確不像是高手名家,亂七八糟快慢參差,七枝劍先後衝刺毫無章法,打手們打群架就是這種模樣。

最快的一枚劍迎面射來,章春毫不在意地一掌斜揮,無畏地拍中了劍身,注意力仍然放在右側的葛佩如身上。

即使是一流高手,這一掌即使不將劍拍斷,也必定向外震飛。

啪一聲怪響,劍不但不震飛,反而傳出一股可怕的反震力道。

她吃了驚,力震力道將她向右推、下沉,手掌一麻,臂肩一震,雙腳一沉向下挫。

青衣的人左掌,以駭人的奇速跟入,拍中她的左肩胛。

她已運功護體,但竟然禁受不起這一掌,可能是發生倉卒,一時來不及聚功承受,掌及體力道驟增,可怕的怪勁直撼心脈。

“哎……”她驚叫,仰面便倒。

第二枝劍倒了,速度比先前衝刺增加三倍。

眼看劍尖下沉、貫體,葛佩如恰好被第三枝劍逼得急閃而至。

“該死!”葛佩如怒叱,扭身躺倒,斜飛一腿,將那位青衣的人右膝踢斷了,劍尖也間不容髮地,從章春的腹前退出。

葛佩如一滾而起,突覺右肩一震,有暗器未破她的護體神功,斜貫在背肌上。

她無暇多想,猛地抓起章春一扔,一竄三丈,鑽入密林如飛而遁。

留下一個青衣人救助斷腿的同伴,五個人急起狂追,輕功極為高明。

葛佩如機警絕倫,輕功更是出類拔蘋,片刻間,她便擺脫了追趕的人,鑽入一座落山竹林的小山深處,全力急竄有多遠就走多遠。

不知走了多遠,猛地感到腳一軟,控制不住身體,砰一聲撞在一株大竹幹上,兩人全倒了。

“你……你怎麼啦?”跌了個暈頭轉向的意誇急問,手腳無法掙扎而起,左肩像是失去感覺,左半身麻麻地,手腳不聽使喚。

“我的右後肩中了淬毒暗器,毒性發作了。”葛佩如掙扎着坐起說:“幸好毒性不劇烈,天殺的!這七個狗東西,每一個都是可怕的高手中的高手,為何掩藏面目,扮起混混打手計算我們?”

“你……你支持得了嗎?”章春問。

“還好,我已經封住了右半身的經脈,可以暫時減緩毒物侵襲全身。哎呀!你……你怎麼啦?你的臉色很……很不好……”

“不知是那一個混蛋,用一種可以震移經脈,阻止血脈流動的掌功,拍中我的左肩,感到渾身脫力。”章春憂心忡忡仲地說:“小佩,你如果能走動,快走,他們會找來的,死一個比死一雙好……”

“少廢話!躲一躲再說。就算他們出動一千個人,也不可能把我們搜出來。三山園那些狗東西,豢養有搜人的獵犬,老天爺保佑,不要讓他們把狗帶來。”

“老天爺是個勢利鬼。”章春說:“永遠幫助強者,你求老天爺沒有用。”

“我從不指望老天保佑。”

“真……真該死!”章春恨恨地說。

“又怎麼啦!”

“又欠了你一份債。”

“你……”

“我一定要找機會還。”章春大聲說:“我決不容許你和我競爭。”

“你仍要殺我?”

“在還債之前,我不會。”章者苦笑:“我們章家的人,比你們的武林傳統更重視恩怨分明。”

“甚麼我們的武林傳統?”葛佩如冷笑:“傳統對正人君子有效,對歹徒小人卻不值半文錢。有些賤種為了一文錢,也會打破他爹娘的腦袋。我不怕你,老實說,你的武功或許比我紮實些,但想殺我,你還難以如意。”

“我會用陰謀詭計對付你。”

“我也會用心機來整治你。”

針鋒相對,兩人誰也不肯讓步。

愛情是自私的,讓步才是反常。

“你……你為何救我?”章春轉變話題:“你本來可以一走了之的。”

“我也不知道為何要救你。”葛佩如苦笑:“是的,我本來可以一走了之的。”

“你後悔了?”

“那倒不會。”

“你現在仍然可以一定了之。”

“啐!你把我看成甚麼人?怕死鬼嗎?”

“你……小佩,我們……”

“收聲!”葛佩如向下一伏:“我聽到撥枝聲,天殺的!好像他們真找來了。”

“你還未得及走。”章春說:“我不怪你……”

“討厭!你別出聲好不好?”

拔枝聲漸近,竹枝的搖動聲,百步外仍可聽得一清二楚。

來人漸近,危機也瀝近。

幽止寺不見人蹤。寂靜如死。

張秋山提了香籃,踏入宏大的大雄寶殿。

“知客法師在嗎?”他大聲叫,將香籃往拜壇旁一放:“方丈、監寺、維那,總該有個人出來招呼吧?獻香油錢祈福的施主來也。”

即使是平常,也不會有僧尼出來接待。

“和尚不出來。”他的叫聲增高了一倍,大殿的回聲震耳:“尼姑總該有一個出來吧?

喂!”

仍然沒有動靜,像是空寺。

拜壇前面的供案,足有兩丈長,上面擺滿了法器、香鼎、香花供品等等,鼎中香煙裊裊,懸着的數籃信香散發出檀香味。

“本施主數至十,如果沒有人出來,本施主就打碎供案,丟散拜壇,打爛菩薩的金身。”他的聲音又增高一倍:“我不信和尚尼姑都死光了,死光了還要這座寺院何用?乾脆一把火燒光拉倒。”

已經明白地表示,他是登門挑釁的。

“南門阿彌陀佛!”佛號聲起自殿門。

他轉身回頭,冷冷一笑。

殿門外,並肩站着一僧一尼:大方禪師和慧果老尼。

“施主好霸道的口氣。”大方禪師冷冷地說,領先舉步跨入大殿。

慧果待拂堵在殿門外,一雙冷電四射的怪眼,不懷好意地、兇狠地狠盯着背手而立的張秋山。

“不霸道的話,大和尚與師父豈肯出面接待?”張秋山笑吟吟地說:“如果本施主不扎佛,又何必前來拆福進香?禮佛的人,當然不至於打爛菩薩金身,對不對?”

“施主信佛?”

“無所謂信不信。俗語說,誠則靈,佛法重視因緣,本施主與諸位有緣,所以前來與諸位……”

“施主是陳大老爺的人?”大方禪師搶着問。

“不是。”

“哼!真人面前不說假話。”

“本施主字字皆真,大師是有道高僧,出家人戒妄語,希望大師也信任本施主,本施主說的是真話,沒有懷疑的必要。陳大老爺不會派一個說真話的人來,派來的人一定沒有刀就有劍,用刀劍來說話。”

“呈教!有道理。”

“本來就有道理。”

“那就請施主明示來意,老鈉恭候吩咐。”大方禪師擺出有道高僧像,寶像莊嚴地合掌問訊:“老衲釋大方,添為本寺住持。”

“原來是方丈大師,幸會幸會。”

“請教施主貴姓大名。”

“張秋山。”

大方禪師一怔。

門外的慧果駭然一震,身形一晃,便顯現在大方禪師身旁,好高明的流光遁影身法,快得不可思議。

大江兩岸,江北揚州,江南鎮江,牽涉江湖事故的人,誰不知道張秋山其人?張秋山三個字,幾乎盡人皆知,他已經成為江湖風雲人物。

雷神張秋山,不再是江湖十大神秘名人之一,而是眾所周知公然露面的年青怪傑了。

雷神,本來就是風雲人物。

“孽障!老衲正要找你。”大方禪師沉叱,踏進一步雙掌齊出,一記推窗望月攻胸膛,驟然發起攻擊,一點也沒有成名人物的風度。

碰上了勁敵,搶制機先突襲是必要的。

張秋山早料到大和尚有此一着,大和尚眼中突然湧起的殺機瞞不了他。

他感到渾雄的掌力極為兇猛,壓力萬鈞,也就毫不遲疑地招發開門迎客,雙掌上抬、外張,硬接來招崩開大和尚的雙掌,進步乘機切入,閃電似的反擊,雙掌按上了大和尚的胸膛。

“嘭!”內勁爆發的響聲震耳,罡風激蕩。

大方禪師的寵大身軀倒退丈五六,臉色一陣白,幾乎失足摔倒,着地再踉蹌退了三步,地面留下三個寸深的腳印。

“大力金剛掌,如此而已。”張秋山冷冷地說:“大和尚,你再撒野,本施主必定毀了你的金剛禪功,信不信由你,你最好是相信。”

“還我師妹的命來!”慧果歷叫,朝指虛空疾點三指,指風銳嘯中,切入再加一爪。

張秋山不敢大意,立掌當胸上撥下拂,指風撼動他的手掌,有熱辣辣的感覺。

掌一翻,驀地響起一聲陰雷,聲浪並不大,但直撼腦門,狂猛的勁流洶湧而出。

爪勁竟未能擊破從正面湧出的掌力,慧果嗯了一聲,飄退八尺搖搖欲倒。

“陰雷掌!你果然是雷神!”大方禪師駭然驚叫:“咱們今天一定要把你埋葬掉,你在江湖上橫行霸道,威脅咱們同道的安全為時太久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慧果咬牙切齒尖叫:“我師妹不能白死!天網恢恢,你竟然送上門來還債,果真是我佛有靈!”

“真的如果佛祖有靈,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早就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了。”張秋山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你的師妹,當初在下殺人吉祥庵救人,看了那些傷風敗俗淫穢不堪的歌舞,一怒之下的確殺了不少人,其中是否有你師妹就無從分辨了,只許你們殺人擄掠,卻不許苦主回報你們,你們那還有是非良心?混蛋!”

大方禪師發出一聲短嘯,各處人影紛現。

從左面入殿的是和尚,從右面搶入的是尼姑,總數超出三十大關,分列殿四方,把張秋山圍住了。

僧人持方便鏟,尼姑使用拂塵,遠攻近攻的兵刃相當完備。

不非魔尼與一位帶髮修行的中年女人同出,女人手中一把光華耀目的劍。

“人真不少。”張秋山嘲弄他說:“驅羊斗虎,愚蠢已極。不要叫他們送死,你們幾個位高輩尊的人聯手上吧!心魔大法、奪魂魔音、金剛禪功,還有甚麼?這位大嫂手中的劍是神刃,大概可以飛劍取人首級,四人聯手,在下不知是否逃得過血光大劫呢!上啦!”

“你敢不用雷珠嗎?”不非魔尼沉靜地問,嗓音怪怪地,怪眼也放射也令人昏昏然的朦朧光芒。

“咦!你這老魔尼說話,怎麼這樣語無倫次的?你一點也不像一個成名人物。”張秋山毫不在意地出言挖苦,神情輕鬆得很。

“小輩可惡,貧尼怎麼語無倫次?”

“雙方仇人相見,份外眼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雙方都志在將對方置之死地,殺得愈快愈好。你們人這麼多,你管我用甚麼惡毒的玩意殺死你們?我不殺你們,你們卻要我的命,我為何不使用最有效、最方便、最快速的手段來殺光你們?你居然要求我不用乾淨利落的辦法殺你們以自保,而任由你們三十幾個人碎我的屍,你這是甚麼人話?你當你是誰?肉身施捨女菩薩?呸!”

“你這小輩……”

“不用獻寶了,老魔尼。”張秋山臉一沉:“你的心魔大法道行淺得很呢!你算得甚麼?在下只要大喝一聲,保證可以讓你腦裂神滅自食其果,還不收法。”

最後一句話很像他的掌功陰雷掌,所發的陰雷直撼腦門心為之下沉。

不非魔尼渾身一震,駭然變色急退三步。

雷神的名號,有震撼人心的魔力;再一聲喝便瓦解了不非魔尼的心魔大法,可把所有的人嚇了一跳,四周合圍的僧尼們,已是心虛膽寒人人變色,眼中驚恐的神色十分明顯鬥志迅速沉落。

“在下殺起人來,從無憐憫的念頭。”張秋山繼續在心理上增加壓力:“在揚州乾清幫卑鄙地殺了在下的朋友神偷李百祿,在下給他們兩次永世難忘的大屠殺。目下鎮江的分幫很聰明,撤堂移舵逃了個精光大吉。你們大概比乾清幫強,強三倍呢,抑或強五倍?”

這些人那能與乾清幫比?

乾清幫人才濟濟,自南至北足有上百分幫,幫眾全是些聽從號令的亡命,雄峙江湖無人敢與該幫結怨挑釁。

“就算你們強十倍,在下也不在乎。”他聲色俱歷:“是死是活,為敵為友,悉從尊便。”

“為敵為友?甚麼意思?”大方禪師色歷內茬:“你打上門來,登門挑釁,為何?咱們招惹了你雷神?慧果道友的師妹被你在吉祥庵殺死,你來找她想趕盡殺絕,她並沒參予吉祥庵的事。”

“在下對殺老尼慧果的事毫無興趣,感興趣的是她知道長春公子出入廣陵園的事。”張秋山技巧地放鬆壓力:“那晚在下火攻廣陵園,的確發現了幾個蒙面人出沒,因此,在下前來求證真假。”

“貧尼與你仇怨深結,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慧果頑強地說。

“在下不要你告訴任何事,因為在下不相信你的任何話。”張秋山泰然地說。

“誰又能告訴你?”

“自然有人會告訴我。”張秋山更輕鬆地微笑。

“你少做少清秋大夢。”

“在下很少做夢,對夢毫不感興趣。”

“哼!你找人問吧!看誰能告訴你?”

“能告訴我的人,目前不在這裏。”

“誰?在何處?”

“長春公子。”張秋山一語驚人:“時辰差不多了,該要來了。”

“鬼話!他來做甚麼?你兩個女伴已經逃掉了,他帶人追趕“我知道他並沒追趕,另有人滿山窮找虛應故事。”

“這……”

“他去邀集能剋制你們的高手中的高手,尤其是你的奪魂魔音。”

“甚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的蒙面進出廣陵園,那就表示你犯了大忌泄露了他的陰謀詭計,他必定帶了高手,殺光你們滅口。如果他不來,就表示你的消息只是造謠,你損害不了他的聲譽,他犯不着和你計較。以免兩敗俱傷。現在,你們該明白在下來這裏的目的了,你們最好趕快向佛祖禱求,希望在下估計錯誤,佛祖保佑長春公子不來,如果他來……老天爺!我還是不說的好。”

第一個感到毛骨悚然的人是大方禪師,一言不發扭頭便走,隨即發出一聲信號,和尚們紛紛向殿門外飛奔,一個個神色緊張。

“你在唬人。”慧果仍然嘴硬。

“在下那有閑工夫唬你?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是不是唬人了。”

“假使他來了……”

“我希望他來。”

“他來了,你站在那一邊?”

“我站在我自己的一邊,你可以放心,我決不會落井下石。”

“幫助我,你我的仇恨一筆勾銷。”慧果終於認輸。長春公子如果再來,必定有空前堅強的實力,強得足以克制奪魂魔音,後果不問可知。

“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你不必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殺師妹的仇恨報不報在你,反正我對這件事理直氣壯,一點也沒有感到內疚。”

“你……”

“如果你覺得實力懸殊,毫無勝算,我勸你趕快逃走,也許還來得及,趕快做決定吧!

時辰不多了。”張秋山誠懇地說:“雞蛋碰石頭,智者不為。”

慧果打一冷戰,扭頭向不非魔尼投過一道詢問的目光,徵求意見。

不非魔尼打出自己人可了解的手式,慧果立即舉手一揮,領了眾尼出殿。

“走吧!也許還來得及。”張秋山大聲說。

在數者難逃,有人就是聽不得老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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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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